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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窮處,化作蝶起舞 | 周夢蝶逝世一周年

行到水窮處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裡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周夢蝶(1921.2.10~2014.5.1)

《周夢蝶世紀詩選》 中央編譯出版社

請支持正版詩集


[詩歌君語]

小時候對著萬花筒,常常一看就是一小時。

如夢似幻的不真實的美,令我著迷,而放下萬花筒,不願意麵對的現實部分,又實實在在地回到眼前。單看上一句話,連自己都覺得矯情。但個人的經驗確實是如此,事實總是沒辦法逃避的。天性敏感的小女孩,看似不聞不問,卻什麼都感受到了。那時小,不懂得難過就是難過的意思,只是憑著「趨利避害」的人之本性選擇轉移注意力,希望只面對快樂的事。去看萬花筒,去挖蚯蚓,去看書,去寫字,很多行為的源頭或許都是逃避。逃避的心態很微妙,假裝看不見,終究是看見了,以為置之不理,難處便會消失。逃避一久,便成了習慣。害怕壓力,遇事畏難,到今天這個傾向仍然存在。

讀書時有口無心地背過唐代田園詩人王維的《終南別業》,其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一句是無人不知的名句。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我發現自己不曾細想過名句的意思,大概是害怕面對「行到水窮處」這無路可走的境地而逃避理解。而周夢蝶老先生的這首詩,可以看作是對王維詩句的細緻註解。當詩人沒有抗拒,沒有預設,真正行入「水窮之處」,自然聞見了「幽香」。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我們都理解「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意思,倒轉指向,向內和向外其實一樣是無窮盡的。拿起手邊一隻醜陋的水杯,分解水杯,發現水杯是由杯體和杯蓋組成的;杯體和杯蓋各自由分子組成;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里還有質子,電子和中子……你將發現,比起在分解的過程中體會到的找著迷的快樂,起初厭惡杯子醜陋的情緒早已化解的一乾二淨了。所以,很多你我認為過不去的坎,往往並不是真的過不去。詩人寫到「你是源泉」,自己便是「泉上之漣漪」;寫到「我們」相遇,便如「風與風眼之乍醒。驚喜相窺」;寫「你心裡有花開」,便細問到「誰是那第一瓣?」……不斷地細化,不斷地進入,是領人入他的詩境,更是為我們演示一種「化苦」的方法。

2014年5月1日午後,93歲高齡的詩人病逝。我以極慢的速度看了記錄周夢蝶人生的文學紀錄電影《化城再來人》。周夢蝶少年喪母,青年從軍,流離異鄉,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一生清貧而孤獨。我們眼中看來這是多麼苦,多麼難,多麼不想遇見的人生啊。可周公自己卻是平靜的,甚至是逍遙的,靠的不是「承受」,而是「不抗拒」的化解之道。

我們欽佩詩人的境界,羨慕他的到達。但所有的到達,都是到了才達的。你以為他人的到達,其實大多是他人對自我的勸誡,含著血淚的頓悟,或是夾雜悔意的回望,絕無一絲一毫的容易之處。我們終究要摸著各異的石頭,獨自過河。

喜歡紫色,14歲便為自己取了筆名「夢蝶」的周起述,終於以詩成蝶了。僅以本文紀念詩人周夢蝶逝世一周年。

以下內容得到微信公號:活頁(huoyebook)的授權。台灣書人傅月庵的《書本有情》和詩人其他作品,幫助你更多了解周夢蝶的人與字。


2014年5月1日下午,詩人周夢蝶因多重器官衰竭病逝於台北,享年93歲。

周夢蝶,1921年2月10日生於河南淅川,1947年在武昌參加青年軍,後隨軍隊赴台。他曾經當過書店店員,1959 年4 月1 日起,在台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館擺書攤,專賣詩集、佛學、文學叢書。同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孤獨國》。1965 年出版《還魂草》,1980年因胃病開刀,才結束長達20年的書攤生涯。

周夢蝶是詩壇少有的蝸牛派,創作40年,卻字字珍惜,直到周公80歲,《周夢蝶世紀詩選》才付梓。周夢蝶被譽為詩壇「苦行僧」,他及其詩作留給人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他獨特的悲苦命運使他的詩作閃射出的是東方古典的睿智與玄妙。

書本有情

——周夢蝶的人與字

文 | 傅月庵

浪跡天涯十載之後,1959 年,詩人終於在喧囂紅塵中找到一方之地,安定了下來。此後 21 年,台北武昌街騎樓下的小書攤,成了這個城市最動人的文學傳奇。直到今天,許多人走過人去樓空、物非事也非的原明星咖啡廳騎樓時,仍不時想起閉目趺坐在此的瘦削黑衣詩人,「當年周夢蝶就是在這裡擺書攤過活的。」人們閑閑談著,歲月靜靜流逝……

義賣的第5天里,時報的好友打電話來,周公不但已為兩本《還魂草》題籤,一路迢迢,從新店搭公車到萬華,還送來了一幅手書〈千字文〉掛軸,要捐出來義賣。我一聽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前些時候勞動孱弱的長者出席記者會,坐鎮現場,早已感到很不安了,沒想到他竟然這樣客氣,出力之外,還要出錢,而且這一賣,還必定是所值不菲呢!

這種時代里,詩人皆寂寞。說到「周夢蝶」這個名字,若非前陣子獲獎,只怕誰也記不得他的生死下落了。60、70 年代,台灣新詩盛極一時,余光中、楊牧、紀弦、洛夫……,人才輩出。周夢蝶無異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人。沒人知道他的確切來歷、出身,只知道他當過兵、教過書、管理過圖書室。等到大家發現他的詩作冰雪清凝,孤然出塵時,他已是理了個光頭,在武昌街騎樓下擺設小書報攤,販賣冷門文學書籍,過著一個月 1500 元的苦行僧生涯了。春夏秋冬一襲布衣,客來促膝而談,客去閉目沈思。有朋友打趣,說他如此盤腿而坐,為的是欣賞過往仕女的潔白小腿。他總不以為忤,只是微微一笑∶「悠悠是誰我是誰?/當山眉海目驚綻於一天瞑黑/啞然俯視∶此身仍在塵外」,詩是這樣寫的,難怪不生氣!

周公的字,跟他的詩一樣,早富盛名。他的詩稿,一無例外,都是用毛筆謄寫得乾乾淨淨,就連錯字也都塗抹成整整齊齊的墨丁,一絲不苟。據說,昔日某大報副刊主編,其他人的手稿總看不在眼裡,隨意棄置。唯獨周公的詩稿,一旦打完字排完版,規定通通上繳回收,珍而藏之。其字之可貴如此。又曾聽過一名前輩提及,如果周公有心,單靠鬻字維生,只怕生活會更舒適一些。偏偏天性謙沖,淡泊自持的他,簞食瓢飲,長居陋巷,人不堪其憂,他卻自得其樂。沒有必要沒有所感,絕不多寫詩亂題字。也因此,字價隨人品高漲,幾乎有行無市,海內外收藏家敬捧千金,而一字不可得!

周夢蝶一輩子僅出過二本詩集:《孤獨國》與《還魂草》。光陰披瀝,沙沈金露。如今已成為許多愛書人爭相搜購的「夢逸絕品」了。周夢蝶寫的是新詩,國學基礎深厚的他,詩句卻常見典故。乍看彷彿突兀,實則給人多重想像空間。譬如他曾寫過題為「於桂林街購得大衣一領重五公斤」的一首詩。不懂的人會因為這種幽默而莞爾;理解禪宗趙州和尚「老僧於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公案者,卻可循線解讀詩注所引《詩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句,知道絕非信手拈來,內含深沈慈悲意味的。

字是第六天晚上,由專人送達的。已經裱褙的橫幅,長逾5尺,題籤「五十肩後書千字文」。打開一看,一點沒錯,早在領導版《還魂草》書名頁看過千百次的熟悉字體∶脫胎自瘦金體的「周公體」,結體修長,筆姿瘦硬挺拔的特色猶存,卻因枯筆淡墨的運用,使得附體而生的富貴習氣消散殆盡,剩下的儘是禪心禪骨的超然與脫俗。「好像有弘一大師的味道哩」有位同事囁囁怯言。我有點不相信,因為筆路實在差太多了。但下班人去樓空後,獨自一人仔細看了又看,許是慈悲為懷,兩人品格確有相近之處吧。隱隱約約竟然也真的看出一些「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蹤影了。

周夢蝶詩脈有承,就如同為詩人的余光中所述,其實是順著納蘭性德、黃仲則、龔自珍、蘇曼殊、王國維、李叔同而來,是「常懷千歲之憂的大傷心人,幾乎帶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觀情結。」只是這種悲觀絕非因個人五欲過患,求不得之苦,而是發自生命底層,「哀憐上帝兒女」的一種無盡悲懷。因此乃能寫出如此深沈孤絕的句子∶

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誰能於雪中取火,

且鑄火為雪?在菩提樹下。

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抬眼向天,

以嘆息回答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周夢蝶兩本重要的詩集:《孤獨國》與《還魂草》。

周公在大陸出版有《剎那》和新近出版的世紀詩選《鳥道》。

周夢蝶詩作選讀

孤獨國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裡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介面處

(這裡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裡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裡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裡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裡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裡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選自《鳥道——周夢蝶世紀詩選》第9頁)

約會

謹以此詩持贈

每日傍晚

與我促膝密談的

橋墩

總是先我一步

到達

約會的地點

總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為語言

他已及時將我的語言

還原為他的思念

總是從「泉從幾時冷起」聊起

總是從錦葵的徐徐轉向

一直聊到落日銜半規

稻香與蟲鳴齊耳

對面山腰叢樹間

裊裊

生起如篆的寒炊

約會的地點

到達

總是遲他一步──

以話尾為話頭

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時答

轉到會心不遠處

竟浩然忘卻眼前的這一切

是租來的:一粒松子粗於十滴楓血!

高山流水欲聞此生能得幾回?明日

我將重來;明日

不及待的明日

我將拈著話頭拈著我的未磨圓的詩句

重來。且飆願: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

到達約會的地點

── 一九九○年八月於淡水 《藍星詩刊》第二十七號

(選自《鳥道——周夢蝶世紀詩選》第97頁)

我選擇

——仿波蘭女詩人Wislawa Szymborska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非必不得已,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

我選擇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我選擇以草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選擇高枕:地牛動時,亦欣然與之俱動。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果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軸心,而不漠視旋轉。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漸與夕陽山外山外山為一,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於耳,不入於心。

我選擇雞未生蛋,蛋未生雞,第一最初威音王如來未降跡。

我選擇江欲其怒,澗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慾其好德如好色。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迅雷不及掩耳。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 二○○四年甲申端節後十日

(選自《鳥道——周夢蝶世紀詩選》第122頁)

鳥道

背上有翅的人

有福了!

一向為地心吸力所苦

而仰痛了向日葵的脖子的

都說。

小時候

我問燕子

快樂嗎

他微微一笑

很紳士

又孺子不可教也似的

把尾巴輕輕那麼

一甩──飛了

唇上有了短髭之後

快樂嗎

我很想問蒼鷹

而蒼鷹在高空

他忙於他的盤旋

忙於他的蓄勢待發

那不可一世的英姿

那鉤吻,銳爪與深目

使我戰慄

而今歲月扶著拄杖

──不再夢想遼闊了──

扶著與拄杖等高

翩躚而隨遇能安的影子

正一步一沉吟

向足下

最眼前的天邊

有白鷗悠悠

無限好之夕陽之歸處

歸去

微瀾之所在,想必也是

滄海之所在吧!

識得最近的路最短也最長

而最遠的路最長也最短:

樹樹秋色,所有有限的

都成為無限的了

──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日於永和 《藍星詩刊》第十三號

(選自《鳥道——周夢蝶世紀詩選》第82頁)

菩提樹下

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幾個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唯草色凝碧。

作者謹按:佛於菩提樹下,夜觀流星,成無上正覺。

(選自《鳥道——周夢蝶世紀詩選》第25頁)

藍蝴蝶

擬童詩:再貽鶖子

我是一隻小蝴蝶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絢麗

但是,我有翅膀有膽量

我敢於向天下所有的

以平等待我的眼睛說:我是一隻小蝴蝶!

我是一隻小蝴蝶

世界老時我最後老

世界小時我最先小

而當世界沉默的時候

世界睡覺的時候

我不睡覺

為了明天

明天的感動和美

我不睡覺

你問為什麼我的翅膀是藍色?

啊!我愛天空

我一直嚮往有一天

我能成為天空。

我能成為天空么?掃了一眼不禁風的翅膀

我自問。

能!當然──當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本來,天空就是你想出來的

你,也是你想出來的

藍也是

飛也是

於是才一轉眼

你已真的成為,成為

你一直嚮往成為的了──

當一陣香風過處

當嚮往愈仰愈長

而明天愈臨愈近

而長到近到不能更長更近時

萬方共一呼:你的翅膀不見了!

你的翅膀不見了

雖然藍之外還有藍

飛外還有飛

雖然你還是你

一隻小蝴蝶,一隻

不藍於藍甚至不出於藍的

──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四日 《藍星詩刊》第九號

(選自《鳥道——周夢蝶世紀詩選》第78頁)

版權:本期部分圖文來自公眾號活頁(huoyebook),已獲授權,[詩歌君語]為個人原創,僅代表個人觀點,轉載前務必聯絡本人。

他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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