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失去想像力了嗎?

◎ 魏天無

布羅茨基曾說,在真理的天平上,想像力的分量等於並時而大於現實。這來自他在蘇聯生活的個人體驗,說的不是文學;但文學中想像力的分量,也不妨這樣看。

問題是,今天的中國文學、主要是小說的想像力正在急劇萎縮。經常聽到有人在質疑:中國的小說家失去想像力了嗎?然而很少有人這樣去問:當我們談論想像的時候,我們在談什麼?

「現實比小說更精彩」——很多人據此指責小說家想像力的不復存在,這本身就很離奇:認為當下中國現實的光怪陸離、匪夷所思,遠遠超過了卡夫卡、福樓拜、普魯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或者馬爾克斯所處的情境,顯然是不成立的。我相信他們當中的每一位,都可以這樣來界定他們所置身的現實:沒有最離奇,只有更離奇。加繆在《局外人》中寫到,監獄裡的默爾索百無聊賴,在草褥子下發現了一張殘缺不全的舊報紙,上面有一則社會新聞:一個背井離鄉的捷克男人發了財,帶著妻子和孩子還鄉。為了給家人一個驚喜,他獨自匿名住在母親和妹妹所開的客棧里,沒有被認出。半夜,母親和妹妹用斧頭砍死了露富的他,將財物洗劫一空,屍體被扔到河裡。第二天妻子和孩子如約過來,真相大白,隨之母親上吊,妹妹投井。這應該是當年真實發生的事情,因為加繆還以此為素材創作了劇本《誤會》。

小說中的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我們通過大眾媒介了解的所謂現實,實際上是關於某種現實的敘述話語(可以推測,加繆當年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則新聞);我們對自己所經歷的現實的敘說也是一種話語,它們與文學話語之間存在著同構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只存在關於現實的種種言說,不存在脫離言說的現實本身。西方有學者甚至認為,美國對伊拉克的戰爭根本沒有發生過;對他而言,發生的只是有關這場戰爭的文字、聲音和影像。這種說法看似荒謬,卻內含著他對「什麼是現實」的一種觀念,這種觀念倒是非常富有想像力的。最重要的是,在文學世界裡,不可能存在關於「什麼是現實」的統一性認識,也就不存在關於文學的想像方式的模板;文學是文學家對繁複多變的現實的個性化選擇,想像也是。

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可以飛起來嗎?不能。那為什麼《百年孤獨》里有這樣的描寫?因為馬爾克斯寫的是「魔幻現實」,是他的想像力使然。——我們對小說家想像力的理解的另一個誤區,是把想像當作秘境里的秘聞:小說里的描寫越是稀奇古怪,越是與我們自己平淡、乏味的生活拉大距離,我們就會認為它越有想像力。有意思的是,馬爾克斯從沒有承認過歐洲批評家從「歐洲中心論」出發,對他的小說所做的有關「魔幻現實主義」的判定。他堅持認為,他寫的就是拉丁美洲的現實,哥倫比亞的現實。他相信「現實是比我們更好的作家」,作家的天職和光榮就「在於設法謙卑地模仿它,盡我們的可能模仿好」。他在提醒我們,這個世界太大、太複雜,我們窮其一生所經歷的現實屈指可數。因此,我們都有可能把自己沒有見識過、親歷過的現實叫做「魔幻現實」。不理解這一點,我們可能永遠也走不進馬爾克斯的文學世界,也永遠不會理解,想像就是一種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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