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芬芳 | 《詩經》離情詩三首

小眾坊主按：李元洛先生選、注並著的《浪漫芬芳：穿越千百年仍活色生香的愛情詩詞》一書已經在噹噹網、京東商城有售。小眾書坊將選載其中部分內容，以饗讀者。美好的愛情詩，屬於所有愛著的人！讓我們跟著李老師一起漫遊中國古典情詩的長河風景。

卷耳 詩經 周南

采采卷耳①，不盈頃筐②。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③。

陟彼崔嵬④，我馬虺隤⑤。

我姑酌彼金罍⑥，維以不永懷⑦。

陟彼高崗，我馬玄黃⑧。

我姑酌彼兕觥⑨，維以不永傷。

陟彼咀矣⑩，我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注釋

①采采：采了又采。卷耳：又名苓耳或蒼耳，一種菊科植物，嫩苗可食。

②頃筐：斜口筐子，後高前低，簸箕一類。

③彼：指頃筐。周行（háng）：大路。

④陟(zhì)：登上。崔嵬：高處，高山。

⑤虺隤（huī tuí）：馬病而腿軟。

⑥姑：姑且，暫且。金罍(léi)：銅鑄的酒器。

⑦維：語助詞，無實義。以：介詞，後面省去賓語「之」，藉此之意。

⑧玄黃：病馬而毛色黑黃。此處也指眼花。

⑨兕觥(sì gōng )：「兕」為青色獨角野牛。觥：酒杯。

⑩咀(jū)：音「疽」，多石之山。

瘏（tú）：音「塗」，病也。下句之「痡」（pú）同此。云：語助詞。吁(xū)：音「須」，憂愁。

今譯

采了又采卷耳菜，采了半天不滿筐。

可嘆我念遠行人，把筐放在大路旁。

登上遠處那高山，我馬腿軟不向前。

我且斟滿銅酒器，借酒澆愁免想念。

登上遠處那高崗，我馬有病毛髮黃。

我且斟滿牛角杯，借酒澆愁除心傷。

正在上那石山啊，我馬腿兒發軟啊！

我的僕人病了啊！我心怎不憂愁啊！

心賞

此詩四章，歷來均認為是寫勞動中的婦女懷念出征在外的丈夫。錢鍾書在《管錐篇》中說：「作詩之人不必即詩中所詠之人，夫與婦皆詩中人。詩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首章托為思婦之詞，二、三、四托為勞人之詞。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思一時，批尾家謂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紅樓夢》第五十四回鳳姐仿『說書』所謂：『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錢氏此論一出，天下翕然從之。

陸遊說：「詩無傑思知才盡。」《遣興》出色的詩作，一定有巧妙的構思。有無巧思，關係一首詩的成敗。此詩的構思值得稱道，首章寫女主人公懷念遠行的丈夫，以下各章則變換角度，從對面寫來，寫作為男主人公的丈夫征途辛苦和對妻子的懷念。如此既寫正面又寫對面，宛如男女二重唱，筆花飛舞，曲折生情，啟發了後代許多詩人的詩思。王維的名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等不就是如此嗎？

伯兮 詩經 衛風

伯兮朅兮①，邦之桀兮②。

伯也執殳③，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④，首如飛蓬⑤。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⑥？

其雨其雨⑦，杲杲日出。

願言思伯⑧，甘心首疾⑨。

焉得諼草⑩，言樹之背。

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注釋

①伯：本義為兄弟中最長者，此處系女子對丈夫的稱呼。朅（qiè）：威武之貌。

②桀（jié）：本意是特立，引申為英俊、英傑。

③殳（shū）：兵器之名，長一丈二尺，竹木製成。

④之：動詞，去，往。

⑤蓬：叢生的野草，枯後遇鳳飛旋，故稱「飛蓬」，此處喻女主人公頭髮散亂。

⑥適：悅，喜悅，高興。為容：打扮。

⑦其：語助詞，表示祈求之意。杲杲（gǎo gǎo）：太陽光芒明亮。

⑧願：每，常常。言：語助詞，無實義。

⑨：首疾：即疾首，也即頭痛。

⑩焉得：安得，哪裡得。諼（xuān）：忘。諼草：諼為忘記，古人假想的使人健忘的忘憂草，即忘憂草。樹：動詞，栽植。背：同「北」，堂屋之北。痗（mèi）：病痛。

今譯

高大威武我丈夫，他是國家一英傑。

丈二長杖拿在手，為王先驅在前列。

自從丈夫去東方，頭髮亂如飛蓬樣。

不是沒有潤髮油，為誰打扮美容光？

盼落雨啊盼落雨，太陽出來紅通通。

每次思念我丈夫，想得頭痛也甘心。

哪裡能有忘憂草，栽在北面堂屋邊。

常常想念我丈夫，心中痛苦不堪言！

心賞

征夫思鄉，思婦念遠，這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傳統主題之一，表現這一主題，在詩經的《國風》中約有二十篇左右。《伯兮》正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最早寫征夫思婦之作。其中最出色之處，是「自伯之東，首如飛蓬」的細節描寫，和「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心理刻劃。女人是愛美的，女人尤其是喜歡為悅己者容，作者通過精彩的細節處理和內心世界的揭示，使得人物形象如同特寫鏡頭一樣鮮明突出，而人物複雜微妙的情感也經由內心獨白如實招來，而上述詩句也因而成為傳誦至今引用不衰的經典。

古人說：春秋無義戰。春秋的戰爭是個人爭霸，戰國的戰爭是個人稱王，百姓只有分離的哀傷和死亡的痛苦。這首詩的社會內涵就是如此。正因為它表現了古今共通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思想感情，加之構思新創，行文一唱三嘆，所以就餘音裊裊一直傳揚到今天。

君子於役 詩經 王風

君子於役①，不知其期。曷至哉②？

雞棲於塒③。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④！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有其佸⑤？

雞棲於桀⑥。日之夕矣，羊牛下括⑦。

君子於役，苟無饑渴⑧！

注釋

①君子：妻子稱其丈夫。於：往。於役：在外服役。

②曷（hé）：何，什麼，表疑問。曷至哉即何時歸來。

③塒（shí）：鑿牆成洞做成的雞窩。

④如之何：怎麼會。

⑤佸（huó）：會，相會。有佸即又佸，意為再會。

⑥桀（jié）：桀為「榤」之省借，即雞窩中的小木架。

⑦括（kuò）：義同「佸」，此處指牛羊聚集在一起。

⑧苟：且，如。此處表示希望。

今譯

丈夫服役在那遠方，誰知還有多少時光。何時回來喲！

成群的雞兒進了窩，西斜的太陽落了山，

牛兒羊兒走下山崗。

丈夫服役在那遠方，叫我如何能不念想？

丈夫服役在那遠方，沒有歸期日子漫長。

何時能夠歡聚一堂？成群的雞兒進了窩，

西斜的太陽落了山，牛兒羊兒走下山崗。

丈夫服役在那遠方，願無飢無渴人健康。

心賞

這首詩，是流傳在東周王城（今河南洛陽市）附近的一首民歌，時在西周滅亡而平王東遷洛陽的春秋時期。戰爭與徭役連年不已，丈夫征戰或勞役在外，妻子在家空房獨守，由此產生了許多閨怨詩。唐代的閨怨詩如繁華照眼，而閨怨詩最早的花苞卻開放在《詩經》之中，此詩就是其中的一朵。它的成功之處，就是創造了黃昏日暮的典型鄉村壞境，人物置身其中而觸景生情，傷離念遠。清人方東潤在《詩經原始》中說：「傍晚懷人，真情真境，描寫如畫。晉、唐田家諸詩，恐無此自然。」信哉！

日之夕矣的黃昏，最容易撩起人的傷離念遠之情。如唐代杜甫《詠懷古迹》的「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宋人趙孟頫《絕句》的「燕子不來花又落，一庭風雨自黃昏」，元代馬致遠《秋思》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等等，許多有關黃昏的詩句，都是它的遙遠的回聲與變奏。

好書推薦：《浪漫芬芳——穿越千百年仍活色生香的愛情詩詞》（中國青年出版社）

中國古典情詩浩如煙海，穿越千載百年仍活色生香。本書按照人間情愛的諸多方面與大體流程，分為「戀情」「歡情」「離情」「怨情」「哀情」五個部分，以音樂為喻，好像五弦琴，亦有如五重奏，收錄並賞評了自《詩經》中的《關睢》到清末的愛情詩300首。一卷在手的慧心讀者擁有此書所收錄的古典情詩原作，如果說已經物有所值，那麼，一半是學者一半是作家的李元洛先生所撰寫的心賞文字，則是額外得到而不虛此讀的花紅。

關於作者李元洛

湖南長沙人。1960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員，多所大學名譽教授與兼職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在海峽兩岸出版《詩美學》《紅紫芳菲——詩詞經典導讀》《寫給繆斯的情書——台港與海外新詩欣賞》等詩學著作十餘種。已在我社出版《萬遍千回夢裡驚——唐詩之旅》《曾是驚鴻照影來——宋詞之旅》《風袖翩翩吹瘦馬——元曲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