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樑自盡的理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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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理髮師傅上弔死了，就弔死在房樑上。

弔死的人，舌頭伸出老長，面色究竟是蒼白，還是蠟黃，抑或死灰？我沒有親眼見到過弔死的人。我想來想去，想像不出他們的面部表情究竟如何。

——有人可能覺得奇怪，一個人弔死了，我不表示同情，卻在這裡想像他的表情？

寬泛來說，除了你自己和至親，整個世界都是局外的世界，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只是因為，他們和它們，都在你的視線之外。你和它們，隔著空氣，隔著空間，隔著肚皮，這是時間、空間、物理甚至感情上的絕緣體。如果一個人想讓自己鐵石心腸，那麼他其實是可以做到的。

一個局外人的死亡，和我們無涉，這就是我們無動於衷和平心靜氣的根源；也是我們如今對很多事保持冷漠的原因。

弔死的理髮師傅今年85歲了，他的手曾經無數次地撫摸過我幼小的腦袋。孩子時，他是我們村子裡最好的理髮師傅，我的同齡人都在他的理髮店裡理過發。在我的印象中，理髮師傅個子不高，長得卻有威嚴感，不苟言笑，似乎不會老。每年，我回到我老家時，都能看到他，不曾想他今年卻85歲了。

一個人在這個年齡弔死自己，肯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非死不可了，或者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活著成了一種折磨，一種累贅。他覺得死了更妥當，比活著更好。當一個人發現，只要他睜開眼睛，就意味著痛苦時，那麼他就必然會選擇死亡。我說了這麼多，概括起來是兩個字：「解脫」。死亡是對於活著的否定，就像出家和隱居，是對於俗世的否定一樣。

現在該說說這個老人的死因了。

說起來，這也是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卻是一個愛情的悲劇。原來，這個理髮師傅，替無數人理去煩惱絲，自己卻是個專情的人。年輕的時候私下結交了一個相好，這個相好小他20來歲。這兩個人兩情相悅，直到理髮師傅弔死前，兩個人的關係保持了30多年。

——我終於發現了理髮師傅不老的秘密了：有一個自己深愛著的人，並且感情一直穩定，這個人一般都不會老。我也終於明白理髮師理髮技術高超的原因了：當一個人感情有了歸依，並且長期保持穩定以後，就無欲無求，內在變得簡單，反而能專精於術業了。

按照兩個人年齡來推測，理髮師傅在50來歲的時候，愛上了30來歲的女子，甚至有可能30歲不到。理髮師傅枯木逢春，返老還童。其後，理髮師傅喪偶，女子離異，兩個人往來更為公開和頻繁。

只是，就像我所說的一樣，愛情往往具有悲劇意味。這似乎是由愛情的本質所決定的。愛情悲劇的根源在於：愛情只是一種基於肉體的感覺或者說感受，而感受和感覺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的；既然愛情是一種感覺，那麼一旦一個能夠帶來更好感覺的人出現，移情別戀就可能發生。簡單來說，愛情是一種性狀不穩定、易揮發、易和外界發生化學反應的物質；何況，愛情寄生在一個人身上，而人是一個綜合體，人處於不斷的變化當中，隨時根據外界的形勢調整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所追求的感受的側重點會發生相應的變化。

——老人85歲了。這個年齡的老人，該怎麼來表達他的愛情？這也許不是一個問題，也許會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關鍵取決於所愛的人的態度。問題在於，85歲的人已經缺乏資本和魅力，在愛情上缺乏競爭力了。最近，60多歲的相好不想和他在一起了，甚至有傳言說，這個女子和別的男人開始了交往。

女人的感情更多地建立在感覺上，男人的感情更多地建立在理智上。我一直以為，相對於女人的易變，男人更為專情。事實是，男人一旦愛上一個女人，會更加穩定和專一，只是因為理智基礎之上的感情更為紮實和牢固。

相好移情別戀，對這個可憐的老人來說，30多年積澱下來的所有感受、生活方式、感情表達和付出，甚至男人的尊嚴、面子、榮譽……突然之間都擺在他的面前，成為他無法繞過，也無法解決和承受的問題，白天黑夜糾纏著他。這個老人失魂落魄，一蹶不振，很快精神失常，嚷嚷著要自殺，弄得盡人皆知。找死其實也很麻煩，老人在自殺方式的選擇上遇到了困難：去雜貨店裡買老鼠藥，店主婉拒了；去農藥店裡買農藥，店主笑著擺了擺手。

——這個可憐的老人只得選擇了上吊這種不雅觀的自殺方式，拿了一根和他人毫無干係的繩子，把自己弔死了。

上吊也是一種技術活，至少繩套要打成活結，打這樣的活結，和打領帶一樣，都要事先學習。活結打得利索，死得就快，痛苦也少。我在想像，這個老人把頭伸進繩套時，是如饑似渴、迫不及待，彷彿死亡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還是老淚縱橫，心有不甘？不得而知。

有一點可以確定，這個人把自己30多年的愛情，也一塊弔死了。愛情吐出了它長長的然而乾枯的舌頭，沒有一絲熱氣和緋紅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