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文化性與世界性

書法的文化性與世界性

——與福建師大朱以撒教授的書法前沿對話

王岳川

   

一關於「文化書法」的學術爭論與文化價值

  王岳川:北大於「五四」期間,蔡元培先生成立了書法研究會、音樂研究會、美術研究會。蔡元培老校長當年很重視美術、音樂、書法,他當時沒有把書法列為美術,這一點很高明。現在大部分「百科全書」都把書法列為美術類,各個美院系統也把書法作為美術學下面的一個分支,各個綜合性大學都放到藝術學裡面,連北大書法的博士、碩士學位都是美術學專業書法學方向。到了五十年代向蘇聯學習,北大在院校合併中成了一個文理兼容的大學,藝術逐漸喪失一席之地。到了改革開放時代,北大成立了藝術教研室,教全校學生學習西方美術史、音樂欣賞之類的課程。

  北大書法所成立比較晚,但自覺接續五四蔡元培先生成立由沈尹默負責的「書法研究會」的傳統。書法所剛成立的時候,一些書法界的朋友也不理解,認為北大學術泰斗很多,但會寫書法的沒幾個人,有人提出「北大離書法有多遠」,還有人質疑「文化書法」等等。但我們頂住了各種壓力,開始招收書法專業碩士生、博士生、高級訪問學者,並招了三屆屆書法研究生課程班共200人左右,同時編寫並出版了一套具有北大特色的書法教材《北京大學文化書法研究叢書》(七部),出版了《北京大學研究書法精品集》(20卷),辦了一份《北大書法報》(月報),一本公開發行的刊物《文化書法》(季刊),還創辦了「北大書法藝術網」,在國內外舉辦了近十次國際書法展——中日展、中韓展、中國馬來西亞、中美展等。

  北大書法所在整個書法界究竟處於怎樣一種狀況?應該怎樣去調動自我的積極性為中國書法做些事情?簡單地說,我們立足於本校書法專業的建設,同時面對書法國際語境。我提出的「文化書法」範疇,收到了哈佛大學杜維明教授的影響杜教授長期研究中國文化,將「中國文化」翻轉而提出「文化中國」概念,目的在於發揚中國文化、激活中國文化、弘揚中國文化的時代精神。史學家龐朴把「中國傳統」改成「傳統中國」,把「傳統文化」改成「文化傳統」,通過對詞語的重新組合來激活詞語,也很有啟發意義。我在17年前《中國書法文化大觀》中提出「書法文化」基礎上,又提出「文化書法」理念,我意識到西方後現代藝術反文化、反經典、反權威、反藝術對中國現代書法和後現代書法影響很深。反文化的書法,反經典的書法一時很有市場。因此我在《後現代主義文化研究》、《後現代文化與美學》、《後現代後殖民主義文論研究》、《書法文化精神》、《書法身份》《書法文化十五講》等著作中旗幟鮮明地對後現代藝術提出質疑,進而堅持提出「文化書法」,意在對這種反文化書法反經典書法加以抵制和糾偏,這也是理論批評應有之題。

  「文化書法」的主要含義是,書法的基礎是文化,而不僅是技術;書法的終端是文而化之的君子;書法的高端代表著國家文化的軟實力。「文化書法」還有另一層含義,它對應的是「反文化」的概念。有位書家說「我沒有見到反文化的書法」,這是對書法精神史的不了解。只要翻一下後現代發展史,就能看到比比皆是的反文化的藝術和反文化的書法——以裸體打滾、以頭髮寫字、以乳房寫字,這些是用褻瀆的、惡俗的方式來寫書法,都是反文化,讓文化的高雅被遮蔽並消失。我有感於當前寫那些怪字、爛字,殺氣騰騰的、黑壓壓的字和那些反經典、反文化的字,主要是受西方影響的一些東西。因為我做現代西方和後現代研究近二十年,可以說是深入虎穴之後才知道他們之間的底線。

  當然,「文化書法」主要是對北大書法所博士碩士教學的要求,或是對要進入文化高位、進入自己的獨特文化境界的書法家提出的高要求,而不是對所有人的要求,更不是對反感文化書法的人提出的要求。有些人喜歡技術不喜歡文化沒有關係,儘管可以繼續寫他自己的非文化書法或者反文化書法。而歷史可以澄清一切!

  話說回來了,文化書法目前仍然處於很艱難的狀況。但唯有艱難,才有動力!「文化書法有什麼價值?我們主要注意三個方面:一是北大書法博士生碩士生的教學和理論創新,不人云亦云,比如由北大出版社即將出版的《北大文化書法叢書》第二輯六本分別是:《日本書法史》《韓國書法史》《港澳台書法史》《東南亞書法史》《歐洲書法傳播史》《北美書法傳播史》等;二是注重書法外交和書法文化戰略,不在國內佔一個山頭,不去跟國內爭任何一點點高低,本來我們就很低,我們主要是走國際路線。因為我經常出國,看到中國書法在海外被人家誤讀、誤解,而且日韓認為中國書法已經不行了,等等。我想國外一定得好好做這個工作,我們到日本、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明年還要到法國、美國做這些工作。第三,我們堅持「回歸經典、走進魏晉、守正創新、正大氣象」。堅持學術本位,創立新時代書法的審美新原則。

從未來來看,我還是很有信心。我到很多地方,和很多書法家理論家面談,他們大多對文化書法表示理解並做一些善意的補充,很多朋友希望北大書法所能夠做得更好。我們今後還可能會辦一些高層研究班,做一些高層次的理論班來擴大中國書法人、中國書法工作者的文化涵養。可能從文化對書法的整體補氣上而不是在技法上,也不是在國展或者加入書協的這些名分上,對中國書法有所推進。

  朱以撒:從北大成立這個書法所的過程來講,可見道路很艱難。但是很多事情就是需要有人來做,慢慢做、踏實做,才能做好。從現在來看,對書法的輕視也是比較嚴重的,甚至認為書法就是技巧的一種表現,沒有多少文化的含量,這些年提出一些新的口號見得也比較多。

  對文化書法我還是很贊同的。因為一個人生活在現實社會裡面,他應該是一個文化人,從事書法藝術的這些工作者、愛好者都應當把書法當成文化範疇的一部分,凡是涉及到文化方面的都應該很努力的學習。從具體的表現形式看,「文化書法」我覺得首先是倡導一種宏道養正的正大的氣象,這點是很重要的,就是要走的是一條正路,很經典的,不是旁門左道,更不是投機取巧的路。這樣的話,這條路子走下去會越來越寬敞,因為如果不是走正道,走旁門小道的話,這條路就越走越窄,可能這樣也就證明了這條路不容易走。

因為走一條正路是很艱難的,他需要付出很踏實的工夫,同時又要抵禦很多外來的誘惑。因為從這些年書壇的創作狀態來看,對於技巧過於講究。凡技巧能給人驚訝的視覺效果的統統想自己玩一下,正大的路子所表現的就是不嘩眾取寵,而且是要抵達書法核心的很深沉的東西。這樣的它的難度就很大,既包含了對書法愛好者、工作者的內心的考驗,也檢驗他對藝術真誠的程度,這路子實際上是非常重要的,要有一種信念,使自己走在一條大路上。

但是在具體的表現上我覺得還是有點困難的。比如說怎麼樣使文化書法的推崇者,他們藝術表現和其他的表現方式能夠體現不同?前些年有人提出藝術書法,但是藝術書法的作品和不是藝術書法的作品擺起來,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差別,那麼我們提倡文化書法,如果在藝術表現形式上和藝術內容上和其他的創作顯示出不同,我想這一點比較困難。比如說我這兩天也看了像賴麗華,這個女書法家的書法作品,她也是尊崇書法研究所的理念在進行創作的,可是這種作品從欣賞完來看,還是不能很強烈的體現出文化書法的特徵,因為她這個特徵不明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這個特徵明顯?因為文化它是藏在內部的,那麼它的表現形式和內容,要表現文化書法的特色來,我覺得還是有困難的,不知道岳川兄從哪方面能夠讓它的表現能夠一目了然看出來。

  王岳川:這方面其實有不同的朋友也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議。從某種意義上看有以撒兄說的這些問題,書法內容更注重出經入史,書法風格強調典雅,反對粗俗、粗野的書風。如果說,其他的人的書法更崇尚的是新奇或者視覺張力的話,那麼文化書法可能更多尊崇是一種優美典雅,文而化之的書風。

「文化書法」提出來以後,我們先多做一些理論方面的探討。目前為止,如果我們還沒找到一個更好的表達形式,可能需要我們做更多的探討和摸索,最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慢慢地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或者有文化認同感的朋友來做。我們主張「回歸經典」,一切反經典、非經典的實驗可以在別的大學做,但是在北大書法所不可以。當然我們也可以像蔡元培廣開言路、多元並舉,但是如果它作為毀我們文化基礎的東西,我們可能還是不能接受。「守正創新」強調走堅實的發展道路,不守怪創新守西創新,堅持一種正大氣象的書法美學風貌。不是像今天有的書法,跟古人比矮。古人很高大了,他們搞不過,就做得很荒誕。我們不主張這樣做!不過北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相信今後我們工作很多。博士生的錄取、海外留學生的招生,還有今年我可能要招兩個書法專業的博士後,和更多的高手一起共同來商量,和以撒兄共同商量下一步怎麼走,我相信可能會慢慢地悟到一起。

  朱以撒:我覺得「文化書法」提出來是非常好的,它更多是對一個人內在的要求,要求這個人應該是文化人。因為只有這個人他自己有這樣的認同,達到這樣一種共識的話,他就會非常注重自己的學識修養的吸收,使自己有一種比較紮實的文化的功底。至於在表現上我覺得並不是所有的出入魏晉的這些書法家都是具有文化書法素質的,比如說這些年書風又開始轉向了,從明清書法轉到了寫二王的書法,學《書譜》的小行草,甚至學二王以下,所有帶有二王風氣的這樣一些行草書。那麼這些人從外表來看,也是接受魏晉書法的,並且寫得一手很精到的王羲之的書法。如果這樣的人排斥文化的接受,甚至漠視、輕視文化的素養的吸收,這樣的人即便他出入魏晉那只是技巧上的表現而已。文化書法更多是對一個人內在的要求,首先要達到這一點,才可以進入到文化書法,那麼如果以魏晉書法來衡量的話,現在這麼一大批為魏晉書法創作的們也是繼明清書風之後又一場流行書風又開始興起了,那這樣的一些作者在我看來他們當中的大部分的人都是不符合文化書法的理論框架所能夠涵蓋得下的,他們是遊離於文化書法之外的人物了,他們的表現都不在這個範疇之內。

  

  二時代呼喚書法經典大家是否可能

朱以撒:這個問題上次也稍微討論過,也沒有太深。張海也叫我給他寫一篇文章,我寫的是《艱難指向》,我認為他所提出的推出大家的願望是好的,但是很難實現。原因在於現在我們對大家、經典的界定也不明確,因為古代的大家需要有一個時間段的距離,才能看得比較清楚。可是現當代的誰能夠成為大家、經典,由於距離太近。我覺得提出這個大家、經典讓我們達到共識是非常困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大家、經典認識的標準,由於距離太近,衡量大家、經典的標準我覺得是很偏頗的。這篇文章的出現意在鼓勵大家在當代書壇能夠逐漸形成向大家、經典靠攏、看齊的良好的願望,可是實際上是沒辦法操作的,甚至它會引起我們認識上的一些混亂,因為它沒有一個時間的過程。現在我們可以說當代誰是大家,誰的作品是經典,恐怕我們沒一個人能夠指出來,我覺得這篇文章只是一個良好的願望,顯得比較空洞。

王岳川:張海文章出來以後,正好我在這之前也寫了一篇文章,而且在一家報紙前後就發表了。關於書法經典的,確實像以撒兄說的,要接近經典需要時間,我們是做文化、文學,文學上的經典不管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它都是經過了歷史的打磨以後,經過了多少批評家,像金聖嘆、仇兆鰲這樣的關於小說詩文的鑒定家,他們不斷地普及和大家認同的結果,而不是某一個協會、專家界定的結果。但是我認為這種提法仍是有積極意義,經典對今天來說是一個風向標,說明我們在全盤西化的範圍當中,很多書法家是找不到方向的,今天刮東風往西跑,刮西風往東跑,沒有文化「定力」,沒有文化眼光和氣定神閑的底氣。找到經典這一堅實地基,也許很多人就能夠暫時找到一種家園感,書法的家園感。

至於提出的要推出大家名家,我想初衷是好的,但覺得還需要一些中介環節才能落到實處。這個中介就是要讓書法名家要有代表作。我們提到王羲之腦子裡馬上就想起《蘭亭序》、《姨母帖》、《初月帖》還有《黃庭經》;一說起顏真卿就會想到他的《多寶塔碑》、《家廟碑》,以及他的行書《祭侄稿》。而今天我們說起一個當代書法家,好像很難想起有什麼代表作,只是記得有某種書風,或記住他的書法風格,而沒有嵌進歷史的代表作,這樣當然不會出現真正的大名家。我相信再過二百年,當代書家能在歷史上留下幾個很難說。我覺得走進經典,推薦名家的中介就是要有代表作,就是讓一個書法家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的才華拼搏上去的那件作品!

  第二,如何減少不必要的展出,減少這種自發組織的為了籌集資金的展出風,興起「名家提名展」。我今後一定要和以撒兄等幾個院校形成一個名家提名展,學術提名展本著對歷史負責的精神。我相信今後書法界標尺高一些,風氣會好一些,隨意的展出就少了,沒有高度展了也沒有用。因為今天書法界還是外頭看來很熱,其實內很冷,我們看看那些工業展、先進產品展門庭若市;但是書法展開幕式是很熱鬧,結束之後觀看展出的人很少,只有部分書家的市場價位還不錯,骨子裡書法是很冷的。要做實事,呼籲經典,呼籲代表作制度,用意是好的,我們要尋找很多中間環節來把它做的更紮實,我想才會在世紀之初的中國書法有些幫助。

朱以撒:現在,我是覺得書法家與他創作的書法作品是分離開來的。在我印象中,書法家能夠和作品聯繫起來的,一講起來會讓你有印象的,應該就是日本的書法家手島右卿。一講起他的名字,我們就會記起他有一個作品《崩壞》,他給人的印象很深刻的。為什麼大部分的書法家和他的作品是分離開來的?只知道書法家,卻不知道作品。我覺得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創作的作品太多,形成了一種重複;再一個次品也多。現在尤其是一些書法家,名氣越來越大,但是創作的作品反而不如以前名氣小的時候,因為應酬的東西太多。這樣的話,越往後越沒有代表作出現,那些垃圾作品就越來越多,這樣實際上就是毀了自己。代表性的作品沒辦法出現,創作水準也要下降,一個書法家要很認真、謹慎對待自己的創作,要使每一幅作品儘可能不亂寫、不多寫,儘可能的每一件就是自己此時此刻比較滿意的作品,這樣才有可能留下一些比較好的作品。書法活動的泛濫也是有害的,它催生了很多粗糙亂造的作品,缺少沉下心來的研磨、錘鍊。寧可作品少一點,但是作品要精一點。

  王岳川:以撒兄這個意見非常重要。我自己參加開幕式或者被請去主持討論會,有時感覺很勉強,說的不客氣,友情的出席一下,幾分鐘就出來了。我還參加一個中國人和外國人搞的雙人展,我從進館到出館不超過1分鐘。滿目俗不可耐,神思不清,充其量就叫胡思亂想。但給大家發請帖,排場搞得很大,浪費時間和精力。我現在是很多時候拒絕發言了,我覺得中國的批評學很大程度上變成表揚學了。我覺得獨立批評家非常重要,在經典代表作之後中國的書法批評要有那種諍友、畏友的感受,這樣我們的書法的空氣才會清新起來,才會有更大的氣象;而不是泥沙俱下,美醜不分,甚至有一段時間丑、怪的東西甚囂塵上,以至於中國書法辨不清南北、看不清東西。這個問題很大。

   

三經濟繁榮是否會導致書法創作繁榮

朱以撒:書法創作和書法理論的研究差別是比較大的,書法創作的隊伍很龐大,書法理論的隊伍還是很小。經濟的繁榮和書法的繁榮是和有關係的,但是書法的繁榮並不意味著質量的提高,因為繁榮有兩種,一種是外在的,就是我們所說的泡沫。書法創作的繁榮跟書法創作的特徵是有關係,因為書法創作更多是感性的、即興的,它的成果就是一個紙面的畫面;理論研究是理性的、邏輯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這跟社會上的需求是不可分離的。因為社會上還是比較注重書法成果,如果說一個人是書法家,他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的;如果說他是書法理論家,大概就沒有幾個人會欽佩他,或者說沒有幾個人看他的作品。因為書法理論研究在社會上的實用面比較窄,同需要大量的工夫,他要把這一點滴的見解逐漸形成一個系統、文章,就是說他要有內在的理論儲備,他要有內在的理論儲備,以及文字表達的能力。這對一般人來講都是比較吃力的,但是書法的技巧掌握相對來講比較容易,因為現在有書法速成,可以使不會寫字的人在比較短的時間內達成某一水平。掌握書法技巧所需要的時間越來越少,從事書法創作的人也越來越多。

  至於我們書法創作中的批評那就更為罕見了,因為批評是一種逆行,批評跟批評者所走的方向是逆反的。他要往這個方向,但是你覺得這個方向不行,你阻擋他、批評他,這樣會使對方感到不愉快。儘管你的批評是準備的、善意的,但是要使對方接受還是比較困難。問題在於書法創作者不太自信,王羲之都可以批評了,當然人為什麼不可以批評?從事書法理論的比較少,大概是覺得批評會得罪人。古人也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有人和阮籍相處二十年從來沒有聽到他褒貶對方一個字,喜怒從來不形於色,談到問題他從來不表態,因為表態了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如果這個立場是和對方相反的,實際上就是在批評他,儘管是對的,但是對方會很不舒服。理論研究的人會很少,但是有藝術良知的人,他有話就要說,他覺得事實怎麼樣就應該實事求是的說出來。我覺得這個是對藝術發展有好處的。

  我們要用什麼方法和形式讓書法理論也像書法創作這麼繁榮,是有困難的。困難就在於現在我們書法隊伍裡面大部分人功底有缺陷,缺乏思辨的能力;即便有思辨的能力,也無法相處文字,因為文化的功底太差,他的批評只是即興的,點滴式的,三言兩語的。回到剛才的話題上,「文化書法」就是要培養一批喜歡讀書、有文化的人,加上他們藝術的良知,能夠把他內心的感受說出來。這樣的人多了,書壇就會健康起來。

王岳川:書法現在的火熱和書法批評的冷寂相比較,更感到理論批評振興的重要性。書法法像王羲之那樣奔走於大江南北,學習前輩大家的豐碑巨制,刻苦練習池水盡墨的精神,今天的人大多缺乏,創作甚至找一些走捷徑的創作的拼制。甚至有些小孩為了獲獎,就寫兩個字,寫一千遍,他就成了這兩個字的書法家了,再寫第三個字就很醜陋。這就是片面發展,極不正常的書法行為,有一些獲獎專業戶,如果是命題創作,那個字就慘不忍睹了。可見很多書法的突擊隊很善於「時間就是金錢」,節省時間來做。

  相反從事書法理論、書法批評需要高深的學問,除了遣詞造句,不敢說是滿腹經綸,起碼也是疏通經史子集。要知道中國書法史的基本演變,那些經典、人、命題、觀點,瞭然於心,臨到頭去查字典就完了。他要去寫一個批評文章,首先對這個書家的身世要了解,對這個書法的書風的演變、發展,長到他在中國書法長河中的地位,短到他自己書法當中的一個片斷,他應該有基本的定位,而再當代眾多書法家當中什麼樣的位置,他也要準確的判斷,這很難。既要懂得經史子集,書法理論的名著、名篇、名章、名句,同時還要對這個書法家非常了解,他才可能拿筆寫成千把字,辛辛苦苦寫出來可能就印在一個報上面,然後稿費可能可有可無。和那個書法家練好字以後,動輒幾千塊錢,甚至上萬,他的付出的勞動是成百倍,而收穫卻是萬分之一。

  還有一個就是為什麼批評會難?批評需要立場,一個批評家他不可能今天把這個事說得很糟糕,明天把它捧上九天,昨天可能寫的是二王,今天小草流行了,他也寫,後天又聽說章草流行了,又寫章草了,他可以不停的換,最後究竟是寫什麼,大家誰也搞不明白了。而一個書法理論批評家他是有風格的,他是「文如其人」,他必須要形成這麼一個東西。

  我從一個書法家構成群體來說,另外還想補充一點。這個時代也確實是精英精神文化再生產有著太大的障礙。出現一個情況:寫書的不如出書的,出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不如盜版的。這個情況如果國家不解決,我認為未來不僅是書法界的問題,是整個文化界的精神疲勞問題。

我覺得我提出文化書法還是合乎時宜的,文化定輸贏,但是要有愛文化的人,要有伯樂,要有制訂政策的人,知道文化的輕重;不要認為文化是軟實力就不重要,是很重要的,人的骨節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沒有膝蓋、沒有人的腰椎的軟組織支撐我們,我們就沒有靈活性,就會殘廢,文化是一個人一個民族真正站起來的重要支柱!

  四普及與提高:書家創作與書法教育的關係

  王岳川:中小學生書法教育很重要,在網站上看到一個新聞,美院一些人看到寫唐楷的作品,就說這是寫字,不是書法。那麼小學生的教育中書法與寫字的關係值得釐清。

  朱以撒:因為小學、中學的書法教育實際上,即便書法教育有這樣的願望,實際上還是很難進行的,它是用一種行政的手段來推廣的,但是他必須要有書法老師。因為只有書法老師具備了,有老師才能有教學生的可能,但是現在我們看到一個學校裡面並沒有多少,甚至沒有書法教師,沒有書法教師,現在的寫字課是任由學生去寫,老師也沒有能力去糾正、輔導。就像我們今天參觀的實驗小學,那個家和萬事興「興」,一看就知道寫錯了,那這個老師根本也認不清楚,自己也不懂;還有硬筆書法裡面抄的課文,還有學生寫的作文錯字也好多。那麼這些作為學校的一種展示,因為學校也是比較注意這種形式的,但是在這種外在形式之內,那裡面的錯字卻沒有老師把它挑出來,這說明什麼?說明老師也不重視這方面,甚至他可能都弄不清楚這個字要怎麼寫。那我們可以說這個學校是很重視書法的,但是他卻缺乏一些很具體的、得力的指導方式。那即便是這個地區的書法很繁榮,這個書法教育就很難進行下去,因為這個學校要由政府解決這個問題,沒有老師就沒辦法進行書法教育。

  寫字跟書法的界限我覺得確實不太好分,如果是寫的很差的,當然是寫字;寫的比較好一點的,又學古帖,寫出某一種體,那我們就把它當做一種書法;但是書法和跟寫字相互之間的界限就比較模糊,有的人又像寫字,但字裡面又有一些書法的東西,這個就比較困難。寫字的標準就是能夠把漢字清楚的、寫完整的,不寫錯,是一種基本的技能,如果上升到書法必須是有體系的、系統的、必須按照一定的技法來寫的才算書法。

至於用什麼體來引導學生?實際上唐楷、魏碑,或者用其他的什麼體,我覺得審美的方向是多向的,應該不能只臨一種體,可以多樣的選擇。大家想一想很多學校都是按照這樣來寫,雖然打基礎是可以的,如果只有這一種體就未免太乏味了。有人認為要選擇一種中性的體,以前歐陽中石提出一本帖《等慈寺碑》,這個碑我看了一下,就是中性的,就是楷書,按照你說他有什麼體,也沒什麼個性,然後歐陽中石認為寫字應該是中性入手。各種提法都有,應該具體到某一個教導者、老師。他擅長什麼樣的體,他覺得什麼樣的體是他教學中最大的優勢,應該就可以用這種體來進行教學了。

王岳川:一旦一個人觸及到書法,他就觸及到整個中國文化的神經。我們這次去參觀那所學校的學生和老師寫的字,我數了一下有30%沒有落款,什麼原因?落款中大有學問,時間年與季的講究,題字囑書的雅緻,題跋的才氣,看著書法小道,非小道也。那麼這些無疑對學生來說是一次很好的傳統文化熏陶和一次對近乎失傳的東西的學習。

我的看法是從哪種字體入手關係不是太大。不管哪個學校、老師從哪個地方入手,關鍵的問題是給孩子選優秀的古代書法經典法帖。有的小孩下手就寫《張孟龍碑》,丟掉童趣而獲得人為的老辣,於是今後寫字的靈動就很難了。還有小孩寫小楷《靈飛經》,寫了好幾年,很像館閣體,筆筆軟弱,氣象沒有打開,找不到自己了。還有,書法要和人的秉性結合起來,有些人生性細膩內向,不能瀟洒揮毫書寫草書,讓他寫大草甚至狂草,他總是緊張兮兮,線條質量總是不高,滿紙俗不可耐的圈圈;但是有些人寫狂草很好,你讓他去寫非常規範的小楷或篆書也受不了。

中小學書法教育不是為了參展,也不是為了獲得小小的書法家的稱號,當然更加不是為了升學有些優惠。我倒覺得小學書法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要和小學語文課本結合起來。我查了一下,小學語文課本中的古詩詞、古詩文、古文占的比例相當大,將近有一半,每個孩子應該拿毛筆用心把這些詩詞練個百十回,不僅詩文爛熟於心,而且字也寫好了。小學課本一般的字很少用宋體字,都是用的楷體,雖然那個字呆板了一些,但是它還是有一些指導性的作用。這樣一來,我覺得小學這一代人,將近一億小學生,如果能夠把小學課本當中詩文、包括一些詞都能寫的相當不錯,寫的字都是大方、正大,我想他們到了中學階段,對他們會有更好的好處。

朱以撒:對學生學書法,我一般認為選字帖要有兩點,一是選擇要是古代書法中優秀的作品,其次優秀的作品應該是符合你的性情的,這樣的學習就會有更大的主動性,因為路子對了,這本字帖又符合你的性情,這種書寫速度就會加快了。

現在學校的書法教學或者寫字教學比較薄弱。因為我知道有很多書法家利用星期六、星期天的時候帶學生,這個也是作為學校書法教學缺失的一種彌補,我覺得功不可沒,但是現在比較讓人擔心的是家長和任教的老師都比較缺乏平常心,總是想在短時間內出成績。當然,這種急功近利的心情當然是可以理解的,自己教的學生如果比較快的出成績,來到他這裡向他學習的生源就多,生源多經濟收入就可觀,也因此往往老師和家長都缺乏這種平常心,就把一些環節省掉了,儘管學習書法的進度快了,這樣說到底也是不利於學生書法的發展。因為書法的學習是一種慢學,它可以慢到什麼程度?可以說慢到一輩子都需要學,如果說一輩子去做別的事情可能早就做好了,但是書法是需要一輩子來學的。如果是抱著這種快的心情來教育、學習,那麼也只是一時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到即便一些小學寫的非常好的兒童,他們到了中學基本上就放棄了。為什麼?就是在早期的書法教育中沒有培養一種興趣、快樂的情趣、情調,當時就注入了一種通過書法學習獲得等級的願望,因此他們後來就沒辦法堅持下來。書法到了後來如果沒有支撐就感到很艱苦,因此就放棄了,書法的學習應該堅持讓小孩子感到快樂、感到有興趣。興趣的培養是很重要的,即便是今後不是搞藝術、文科的,學理科的,如果興趣培養起來了,實際上會使這個小孩子今後的生活增加很多的樂趣。書法是一門比較高雅的藝術,一個人學了書法,他的為人處事、言行舉止都會顯得比較文雅,書法教育應該本著這樣一種按步就班的程序來進行。這樣才能讓少年的時候讓他們有一種感受,書法是不能快的,要慢慢來,它的過程是比目的更為重要的,要慢慢地享受這個過程,這樣書法教育就會持續下去。

王岳川:高等院校成立書法所書法系,近10年內如雨後春筍,可能各個學校已經認識到書法的重要性。81年首屆全國大學生書法競賽,以撒和我都參加了,我拿了一個優秀獎。從某種意義上說,從個人的書法興趣,成了持之以恆逐漸修成正果。可見信心不僅是對孩子寫字重要,其實對一個學者進入一個新的專業方向,同樣也是很重要的。想想當年,81年到現在已經20多年了,很多事已經成為過去了。

今天的高校書法,可能師資不太具備。我也談到了一些學校,尤其是理工大學的書法專業,可能今後造成一些新的問題。如果今後條件成熟可以成立中國高等教育書法家協會。當前,各大院校書法比較強的可以多互動,比如說兩校聯展,或者開些書法高峰論壇,可能於會有助高等院校、教學、教材,難點疑點的問題進行探討,因為這些大學書法教育問題,各級書協是不會管的,各級行政部門也不會過問的。

還有希望高校能夠有一些中間力量能夠堅持下去,否則就會變成這20年的書法熱一樣,到最後出現一個問題,一屆到八屆國展的作者今日何在?大部分流失了,老百姓也不知道。當時匆匆忙忙創作、匆匆忙忙獲獎、匆匆忙忙被人們遺忘,這是很可悲的。高校也是這樣,匆匆忙忙上馬建立很多書法所、系,最後不了了之了,最後培養的一些書法學生找不到工作,可能更加有害於我們中國書法史。

  朱以撒:我同意岳川兄剛才對高校是不是要理論聯合會這樣的看法,因為現在社會上的一些團體越來越多,頭銜很大,但是有做事的卻很少,有的甚至就是一個空架子,形式是做給別人看的,沒有實際效用的。我覺得高校的這種培訓、研究跟社會上團體舉辦的活動有很大的差別,他應該是更注重學術品位,更注重相互之間的對話提升,規模不一定大,但是要很落實,這個實際上是很有好處的;而外面書法機構的培訓也不一樣。因為高校的培訓人才應該立足於文化修養的培訓,而現在外在的一些書法機構的培訓往往針對於某一個短期的行為,針對於某一個活動、大賽,組織的培訓,那種培訓目的性很強,速成班、衝刺班。這樣實際上算是把方向給扭轉了,就是一個人原來是很正常的,按部就班學習書法,而一進到培訓班,馬上被洗腦,各種技巧也往往被扭轉了,如何去附和正要開展的某一個大展的評委。這樣的培訓對於培訓接受者來說是弊大於利。那麼高校書法的研究,相互之間的切磋交往,主要是要提升高校書法研究的水平,是需要高度、深度的,看起來不是像外面搞的轟轟烈烈、規模很大,但是卻很實在,使接受者都能夠收益,我覺得這個是比較可行的。

  王岳川:就書法普及與提高的問題,我的看法是,普及可以,但不要輕易號稱小小書法家,也不要經常想著或書法獎;另一方面,真正的書法家要大力提升中國書法文化,是中國書法大國實至名歸。現在書法界和超市一樣,裡面什麼都賣,但是沒有精品。普及和提高兩者不可以對立,在普及和提高二者中,我認為當前最重要的還是精英提高,要出現一些更加代表時代水平、代表書法家個人最高水平的書法代表作,我們希望這個時代有代表性的書法家和代表作,不是造勢的、作秀的、佔山頭的書法家。

朱以撒:普及肯定是需要的,因為如果沒有普及,那麼就沒有精英的基礎,但是普及要做到廣泛的普及這一點又是非常困難的,因為這個社會已經不是古代社會,那種大家都需要動毛筆寫字的時代了。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會寫漢字那也是不可想像的,這個普及實際上涉及到能夠認同的人到底有多少?多少人願意做書法普及中的一員,這樣書法人到底有多少?可能性有多少?我覺得這個都是比較困難的,但精英是很少的,其實這些年書法的普及程度比以前提高了很多,但是有的地方僅僅從普及的程度來看,只是普及而已,也沒提高多少,也沒有出現太多的書法精英。普及以後如果沒有提高,仍是處在一個很低的層面上,現在更加讓人感到憂慮的像岳川兄說的,有些名家已經到了高的水平里,可是由於各方面的原因,現在水平又慢慢地降下去了,反而不如以前的字寫的好了。作為一些水平比較高,地位比較高的人他們所存在的危險也是比較大的,就是來自各方面的干擾,有的書家名聲一起來,請他寫字的人已經在排隊了,這樣的人他最終很難成為精英了,他最終成為一個書法活動家,書法的應酬者,只能做到這一點。精英是很少的,對精英的要求是很高,真正要成為精英是要付出很多的努力。

  在一般的老百姓看來,書法的最高水準就是中國書協的領導,因為老百姓只是憑著職務來看書法家的高低。作為我們能夠從內在分析的人的眼光來看,實際上這樣一部分人隨著年齡慢慢增大,隨著他們應酬的增加,已經慢慢地在走下坡路了。普及的人如果沒有得到提高,最終也還是處在一個很低的層次上,精英在現在這個情況看越來越少,產生精英的條件也越來越苛刻。能不能抵禦外來的誘惑、抵禦無聊、應酬?能,有可能成為精英;相反也就無法成為精英了。在普及和提高方面是很艱巨的,需要有肯奉獻的人來做這樣一些具體而實際的工作,才能幫助推動書法事業的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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