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夫納解讀希特勒:當我們還是男孩的時候,我們就有了納粹性格

和平到底是什麼?戰爭為何總是重演?希特勒並不是空降到德意志的惡魔,並不是一頭把無知羊群領向深淵的狼,他只是「我們」的人。「我們」擁有一個集體所有的智力上的怯懦和不誠實,我們本能地忽略或藐視任何東西,只要它會打攪「我們」的集體自滿。是,「我們」正是第三帝國的縮影。

文 | 雲也退 編輯 | Agnes

世界已經多少年沒有爆發過全面戰爭了,和平似乎早已是常態,然而,遲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和平的定義還是「沒有戰爭」,因為,像希特勒這樣認定政治等於戰爭和備戰的政治家,他們的幽靈似乎還在人間遊走,隨時要投胎轉世;更早一些的經驗也沒有遠去,在1914年7月之前,沒有一位當時的戰略家,能預見到歐洲即將血流成河。

我們的孩子享受著和平,而1914年7月以後的一千多個日子,德國的孩子們每天都在享受戰爭,那時,似乎戰爭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民族和民族之間,國家和國家之間,展開了一場偉大的、刺激的、蕩氣迴腸的遊戲,它帶來的激動和情感滿足,遠遠超過了任何一種和平所能供給的。

1914年,塞巴斯蒂安·哈夫納還是一個甫入校門的7歲男童,迎頭撞上了以戰爭為遊戲的時尚,「它很單純,它能激發了想像,引起行動,但是,它的煽動力還來自對內部不同聲音的零容忍和殘酷鎮壓。」任何不參加遊戲的人,不僅非我族類,而且被視作一個可惡的「滅嗨王」。

德國的失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遊戲忽然不好玩了,德國一向強大,但是二戰時一觸即潰的法國,在一戰期間卻拿出了充沛的戰鬥力,德軍低估了法國人的堅韌;不過,德國全民,尤其是年輕人的遊戲態度,卻又為日後納粹的世界觀確立了基礎。由於對前後兩次大戰都有過切身體會和思考,哈夫納的行文常在嫻熟的對比中娓娓推進,包括他本人和元首的對比:1918年,他11歲,希特勒29歲,「我和他,一個怒火中燒,洶洶然決定當一名政治家,另一個則懷疑起遊戲規則是否有效,驚恐地預感到人生之禍福難測。」

之後就是魏瑪,一場悲喜劇,一具傷痕纍纍的共和玉體。魏瑪問世於一樁不道德的安排——凡爾賽體系,哈夫納對此又有精到的分析:「魏瑪共和國在其國家機關中從一開始就有一大批憲法的敵人!」兩頭都不討好,結果就是「幾乎沒有一年不發生來自左翼和右翼的暴動」,其中就含有1923年希特勒領導的未遂暴動,憤怒的狂人小試牛刀。

個人經驗同歷史事件密密地交織在一起,對於作家來說,也許是一件幸事。很多大事件都寫入了歷史:斯巴達克團起義,卡普暴動,1922年外交部長沃爾特·拉特瑙被刺,然後是次年的大通脹;有些事件則取自哈夫納的個人記憶。他回憶道,通貨膨脹期間,最倒霉的是老人和那些「不諳世故的人」,他們大批淪為乞丐,很多人自殺,相反,年輕人和一些反應快的人卻一夜暴富。21歲的銀行總經理在電視上亮相,從股市賺到大錢的中學生給他們的老朋友播講致富經驗。他戴著奧斯卡·王爾德式的領結,舉辦香檳派對,接濟他那困惑的、只能靠老經驗過活的父親。

哈夫納生於柏林,他自己的父親也在通脹中損失慘重。然而,即便受益年輕人也沒有支持魏瑪,他們的憤世情緒高漲,謾罵1925年後上任的外交部長施泰萊斯曼,一位為德國打贏了不少外交戰役的能吏,發泄生在凡爾賽時代的屈辱,渴望重拾遊戲的喜悅。他們被希特勒吸引了過去,哈夫納說,希特勒的納粹黨能夠滿足他們的慾望:首先是重溫一戰,其次,徹底點燃他們在通脹中膨脹起來的、無政府式洗劫一切的激情。

沒等第二場「遊戲」開始,哈夫納就流亡海外去了,帶著他的女朋友莎爾莉——一個猶太人。若不是她,也許哈夫納未必能與他的同齡人拉開一大段認知上的差距。20歲剛出頭時,他就有了一個很好的職業前景:他已是普魯士最高法庭的一名助理,也即未來的法官,但在1932年的一天,一群褐色制服衝進他的辦公地,把猶太裔的法官和律師一一揪出來毆打,放蕩地哈哈大笑。哈夫納看在眼裡。

褐衣人轉身向他:「你是雅利安人嗎?」「我是。」他戰戰兢兢地回答,話一出口便後悔得無地自容:人生的第一場考驗,就這麼失敗了。

哈夫納的回憶錄,差不多寫到1933年為止,就寫不下去了,其時歐戰正酣,他說,這本書是「對失敗的同胞的一種哀悼,也是對那些仍然心懷戰意、願意與納粹一斗到底的人的一種警告。」「塞巴斯蒂安·哈夫納」是筆名,「塞巴斯蒂安」指巴赫,「哈夫納」則來自莫扎特的一部歌劇,除了為德國國內的親屬之安全起見,筆名也道出了他的耿耿於懷:一個出了巴赫和莫扎特的民族緣何變得嗜強好戰?為什麼,世界上最文明、最開化的一個民族,會在一群覬覦國家權柄的惡徒面前納首稱臣,而沒有絲毫的抗拒呢?

能提出以上問題的人,自然是正直的。但哈夫納身上更突出的特質,是他的聰明。他能保全自己最心愛的人,後來還與她成婚,生兒育女;他能早早洞察到一戰以來德國人的病灶,將希特勒的崛起納入到一根長長的事件鏈里看待;他在流亡生涯里實現了個人的華麗轉型,從一個律政人員轉變為媒體人。二戰既是納粹挑起的,戰時寓居海外的德國人,待遇可想而知,哈夫納卻是例外,他在英國的自由主義周報《觀察家報》里供職,深受著名報人大衛·阿斯特的賞識和栽培,到了戰後,他又被派回聯邦德國,在那裡成為名動全歐的大記者。

哈夫納很會寫書。他的書有著記者和政論家的鮮明特色,議論清晰流暢,雄辯滔滔。他的代表作是出版於1978年的《解讀希特勒》,趕上了希特勒研究回暖的吉時,一問世就暢銷。書分七部分,著力探討了希特勒的成就和成功,卻沒有像英國的歷史學家戴維·歐文那樣,用一種蓄意洗白的讚許態度。哈夫納只是「認可」了希特勒達到的高度,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當年為什麼如此多的人默認了納粹犯下的罪行。

「他當然不是一位民主人士,但他是一個民眾主義者:他的權力基礎是群眾,而不是精英;在一定程度上他是一位獲得絕對權力的民眾領袖。」人皆視希特勒為右翼:如此激進地標榜民族至上、叫囂雅利安統治世界的首領,難道還不是右派?錯了!哈夫納說,希特勒位於墨索里尼和斯大林之間,而更靠近斯大林一點。

平時,我們口中的「法西斯」都是指著希特勒和納粹說的,然而哈夫納告訴我們,墨索里尼代表的才是「經典法西斯」,在義大利,國內有等級,獨裁可以罷免,法西斯與傳統上層階級並為之服務,而在德國,這些都沒有,希特勒完全是「人民領袖」,元首的核心集團,直接與泱泱人民對接。

「他的統治工具不是界限分明的等級階層,而是一個相互沒有協調的、只通過處於頂峰上的他個人集中在一起的群眾組織的混亂聚集」,他靠強大的鼓動來駕馭他們——所有這些,更多的是「左」的,而不是「右」的特徵。

哈夫納還澄清了其他幾個認知誤區,例如,希特勒並不是終結了魏瑪的人,魏瑪在布呂寧上台時便已死了,希特勒只是從殘局中脫穎而出;例如,也也不是什麼空前絕後的天才統帥,他打敗歐洲列強,主要是因為在美蘇兩國遠離歐洲中心的情況下,維持凡爾賽體系的大國僅有英法兩個,而兩國各自犯下了嚴重的錯誤——英國的姑息養奸,是從1925年起就開始的,1939—1940年的「奇怪戰爭」其實是綏靖的結束,至於法國,十幾年來則一直受困於政策的混亂,先是恃強莽撞,受挫後就畏首畏尾。

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死於反納粹鬥爭的馬克·布洛赫,寫了一部《奇怪的戰敗》來回憶1940年納粹入侵時法軍的大潰敗,他說,法國軍民惶惶了好久,意料之中的失敗反而讓他們感到解脫。哈夫納的點評同布洛赫不謀而合:

「法國就像一隻兔子呆視著一條巨蟒那樣盯著希特勒德國;最後在其潛意識裡,期待著這一不可避免的可怕結局的到來。"人們必須結束它』,這個1939年伴隨法國人走上戰場的口號,聽起來幾乎是在呼籲戰敗:快點結束吧!」

而受希特勒之害最深的,還是德國人自己。希特勒並沒有消滅自己的人民,但是,他卻毀掉了任何一種合法的德意志愛國主義的可能。在希特勒之後,德國人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提愛國;戰後,聯邦德國被納入一個新的歐洲聯合體的框架,但德國人無法伸張不管哪一種形式的民族主義。在哈夫納逝世的1999年,柏林牆倒塌,兩德統一將近十年後,德國人才小心翼翼地從自我否定的習慣中爬了出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身在當時當局的人,並不知曉禍到臨頭。僅憑本能,哈夫納覺得一個政黨如此激烈地要殺滅一個種族,必然是瘋狂之舉,他在《解讀希特勒》里,就判定不管在道德上還是戰略上,屠猶都是希特勒犯下的最大錯誤之一,但是,在1933年,一些已經成為納粹的人,還以為反猶是一種民族主義舉動,甚或建設社會主義的必需,再或者是為了恢復一戰前的局面。人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些人只是渴望回到1923年,再來一場大冒險,有些人還指望國家能就此仁善成風……如果有人指出,他們真正支持的乃是刑具,是政府批准的殺戮(這兩樣東西顯然還不是恐怖行為的最高點),他們會真誠地驚愕不已。

那麼,這些人民是無辜的嗎?

哈夫納有一個女兒,名叫薩拉,《解讀希特勒》風靡一時之際,她私底下責備父親,說他做了一件可恥的事:他在代德國人向世人道歉。年輕一代德國人,就像1920年代對凡爾賽體系忍氣吞聲的父輩、祖父輩一樣,覺得談論納粹和二戰是一件很傷自尊的事情:我們不僅戰敗,還要為此背負道德債務。

但哈夫納已算是仁慈的了,《解讀希特勒》只論希特勒的是非,與普通德國人無涉,總之,是元首背叛了德國人。在1978年,人們並不知道,有一份未完成的回憶錄文稿被他壓在了抽屜里,直到仙逝,才由他的兒子整理成書,定名《一個德國人的故事》,在這本書里,讀者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哈夫納:他不再替德國人道歉了,更不替他們開脫——他控訴德國人。

他控訴他們迷戀戰爭遊戲,他控訴他們鬼迷心竅,貪慕投機享樂,他控訴他們的不團結,卻在強權面前一碰即倒,他控訴他們缺少同情弱者的本性,他控訴他們受到所謂「同志情誼」的蠱惑,去給納粹賣命,他控訴納粹摧毀了德意志精神,而德國人民幾乎沒有為阻止他們做出半點努力。

也許正是因為太過激憤,他才沒有在戰爭時期發表這本意在鼓勵抵抗的書;也許他轉變了主意,想等待塵埃落定之後,率先加入到清算的第一線里。哈夫納說過,書寫希特勒和納粹德國,再怎麼說都是一件很噁心的事,然而,噁心不是因為暴君的行為多麼陰暗,他的噁心感,源於他那受了重創的民族主義的驕傲。雖然曾遠走他鄉,但他內心非常保守,一向以身為德意志人為豪,而希特勒的出現和發跡,讓他所有的激情,所有得自淵深的文化根基的精氣神,都支離破碎,再也無法完整地拼合起來了。

希特勒並不是空降到德意志的惡魔,並不是一頭把無知羊群領向深淵的狼。希特勒是「我們」的人。「我們」是誰?是大眾,冷漠、無腦、不負責任的人。「我們」只有大眾的情感,操著最低層次的文化語言,說著最沒文化的人也能聽懂的話,為了維護所謂的「同志情誼」,放棄了思考和討論。「我們」誰都不敢逃離集體,因為一個躲開的動作就會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就好比信奉戰爭為王的希特勒,不允許波蘭、比利時、盧森堡、荷蘭、丹麥、法國、南斯拉夫、希臘等等不參加他的「遊戲」,從而發兵逐個征服一樣。

「當我們還是男孩的時候」,哈夫納說,「也就是在"偉大戰爭』(指一戰)期間,我們就有了納粹性格……」納粹特徵的思想觀念,其時尚未紮根人心,例如,「我們」根本無法設想一種要把猶太人斬草除根的政治主張,但是「我們」也因此而放鬆了戒備,因為從未把它當作一回事:反猶?算了吧,別開玩笑了。「我們」成了一個集合體,「我們」擁有一個集體所有的智力上的怯懦和不誠實,我們本能地忽略或藐視任何東西,只要它會打攪「我們」的集體自滿。是,「我們」正是第三帝國的縮影。

不過,哈夫納似乎太先知先覺了點。既然回憶錄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表,而是壓到了2000年才面世,人們有理由懷疑,作者或他的子女是否有過增補。德國人是很較真的。但其實,哈夫納早在1940年就出過另一本書,專門向德國以外的人介紹今日德國的來龍去脈,並且提出,要趕緊把它分裂成一些小邦小國,或可使它免於徹底葬送在納粹之手。

在生前的最後一部作品《從俾斯麥到希特勒》中,哈夫納引用了一句維蘭德的話,說明德國並沒有法國那樣的大一統民族國家情結:「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來宣稱……這種四分五裂的局面為我們帶來的整體益處,遠遠凌駕於坏處之上。」巴赫、莫扎特、歌德、席勒,都是來自四分五裂時代的巨人,德意志民族統一是19世紀的事,且磕磕絆絆,並不順利,最後,在貢獻出希特勒這麼一位空前的魔鬼之後,重又裂為兩半。究竟是什麼構成了德國人?能像哈夫納那樣,以清明的專欄筆法回答這一謎題的人,我不知道還有誰。

《解讀希特勒》

(德)塞巴斯蒂安·哈夫納 著

譯林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從俾斯麥到希特勒》

(德)塞巴斯蒂安·哈夫納 著

譯林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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