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美齡:身跨三個世紀的絕版女人

隨著全球經濟的持續增長、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醫療條件的根本改善、和平時期的穩步延伸,人類的平均壽命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上升空間。然而即便如此,堪稱「人瑞」的世紀老人仍屬珍稀品類,可謂鳳毛麟角。宋美齡(1897—2003)身歷三個世紀,活足105歲,可算是一個不小的奇蹟。須知,困於貧窮者固然容易夭殤,驕於富貴者也同樣難以長壽。宋美齡曾富擁金山,貴為國母,遍閱炎涼,飽經世變,她居然能夠打熬住這麼久的筋骨,絕對有她的過人之處。論出身,她是名門閨秀;論教養,她是中西合璧;論才智,她是不二之選;論聲望,她是舉世皆知。但這些尋常女性無法通備的先、後天條件並未囊括盡她的全部優勢,至少還可補充以下幾點:性情開朗;心地光明;處事公道;待人熱忱;悟性極高,心理調節能力特強,即便是從峰頂墜落谷底,其精神亦能釋然,不自苦,不自憐,更不自棄,冷靜看透勢權如積雪、富貴若浮雲的那一面。

宋美齡的一生絕對值得歷史學家仔細考量,她所書寫的個人傳奇是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成長史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章節,她對中華民國的政治、外交、軍事所施加的強力影響,今人認識得還很不充分,僅僅將她視作蔣介石的「政治花瓶」是輕佻的,僅僅將她視作貪權好利的女人是膚淺的,她身上具有中國現代第一批深刻覺醒的女性力求實現自我極值的強烈意願:參與政治,改造社會,關注國計民生。她遭逢亂世,一方面固然給她提供了不少施展才智和魅力的機會,另一方面也使她的政治理想高開低走,終至鏡花水月,完全落空,這顯然不只是其個人夢想的落空,也是時代悲劇。

如今嵐煙散盡,青山在目,我們從容評說這位早已洗盡鉛華的世紀老人,也許可以較以往更加客觀一些。

「只有的我的臉像個中國人」

二十世紀初葉,中國社會處於急劇轉型的關口,但一時間男權軸心地位並未出現根本的動搖。中國傳統的倫理規範講求的是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既然女子的開步階段必須從父,她們就得攤上一位才能出眾、卓爾不凡的老爸,才可望與幸福人生搭界挨邊,否則,連造化的門環都休想摸著。宋美齡的父親宋曜如(字嘉澍,英文名為查理)出生於廣東文昌,早年隨舅舅闖蕩美國,當過茶葉店的夥計,做過緝私船的水手,讀過萬特比爾特大學的神學院,最終成為基督教衛理公會的傳教士。豐富的閱歷使他認識到,改造社會必須從革新政治入手,他對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畢生倡導的「三民主義」思想(民有,民治,民享)抱有發自內心的崇敬和好感,並將它視為放之四海皆可行的真理。這樣一個人,作為公民,他註定不會成為孱弱之徒和平庸之輩;作為父親,他絕對不會聽任子女重蹈前人的覆轍,去走那條又黑又險的老路,做穩奴隸,或欲做奴隸而不可得,與成為對社會有用有益的公民,二者是完全不能等量齊觀的。

宋曜如頭腦發達,精力充沛,性格耿直,1886年初他作為傳教士回到上海,由於與教會首領林樂之多有齟齬,很快就煙消了傳教的興趣,轉而經營實業,創辦麵粉廠和印刷廠,代辦機器進口業務,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他幾乎沒怎麼勞心費力就成為了百萬富翁。有了錢,他沒急著奢侈享受,而是給子女提供當時世界上第一流的教育,他先後將六個子女送去美國留學,這其中便有宋氏三姐妹。宋查理蔑視男尊女卑的世俗偏見,主張男女平等,他以斯巴達精神砥礪三個女兒,有意將她們培養成公民而不是公主,讓她們解放手腳,不刺繡,不纏足,像男孩子一樣玩勇敢者的遊戲,甚至淋雨,「沐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

據文獻記載,中國最早出洋求學的女子是江西的康愛德和湖北的石美玉,早在1892年她們就留學美國,梁啟超曾在《變法通議·女學》中盛讚康、石二人學業、品德優秀,「雖西域耆宿,猶歆羨之」。宋曜如得風氣之先,也不甘人後,1904年,他送剛滿十四歲的大女兒藹齡飄洋過海,去美國南方喬治亞州梅肯市的教會貴族學校威斯里安女子學院讀書,三年後,他又將十四歲的慶齡和九歲的美齡送去與大姐會合。完全徹底的美國化使三姐妹的學識、眼界和心氣遠遠高出同時代的中國女子。

宋美齡在威斯里安女子學院讀書期間,學業門門優秀,其熱忱活躍的性情廣獲人緣,比靦腆羞澀的二姐慶齡更得老師和同學的好感。在三姐妹中,她美國化的程度最深,學歷也最高。宋美齡曾不無自豪地承認:「只有我的臉像個中國人!」她講英語時帶有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她的中文竟是回國之後才囫圇學會的。

「女人要崇拜才快樂」

對於女性而言,一生中,戀愛和婚姻往往會起到遠比男性更大的決定作用,影響也更為深遠,在男女平權意識較為淡薄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情況自然更是如此。宋美齡的初戀男友是哥哥宋子文在哈佛大學的同窗好友劉紀文,此人生得一表人材,談吐幽默,文才出眾,喜歡擺弄照相機,而且技術堪稱一流。他曾創作了一首讚美詩贈給宋美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世界少不了女人。/如果少了女人,/這個世界將失去百分之五十的真、/百分之七十的善、/百分之一百的美。」表面看去,他意在讚美全體女性,實際上是專討宋美齡的歡心,當時這一招算是搔中了癢處,宋美齡舒捲的情懷欣然接納了這位英俊瀟洒的才子。暑假期間,他們結伴同遊,尼亞加拉大瀑布,大峽谷,好萊塢影視城,玩得十分盡興。應該說,作為戀人,作為旅伴,劉紀文都是上上之選,跟他在一起永遠都不會沉悶,更不會無聊,他總有逗人開心的高招,一旦照相機派上用場,宋美齡顧盼生輝的美貌就會為更多的人所欣賞,連全美家喻戶曉的《明星報》也刊登了她的玉照。

還是張愛玲的那句話說穿了男女戀愛中最隱秘的心思:「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宋美齡喜歡劉紀文,卻並不崇拜他。她攻讀英國文學,喜歡《亞瑟王傳奇》,對亞瑟王的助手墨林尤為激賞,因為他是言出必中、法力無邊的預言家。她還喜愛不辭艱險獨自上路去尋找聖杯的騎士。傳說中的人物當不得真,莫非現實中就沒有超級強者?劉紀文溫文爾雅,浪漫多情,聰明幽默,但他只算輕量級的「拳手」,根本做不了重量級的「拳王」。宋子文極力促成小妹與劉紀文訂了婚,但有時候訂婚與結婚之間仍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宋美齡曾對二姐說過「非英雄不嫁」的話,劉紀文的黯然出局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及至美齡回國,大姐夫是孔祥熙,二姐夫是孫中山,個個都是人中之龍,以她不肯服輸的心氣,在婚姻上更不肯低調處理。當年,她放眼國中,堪稱鐵腕強人、夠格做她夫君的惟有蔣介石一人。1922年,蔣介石在上海莫里哀路孫中山寓所初次見到宋美齡,她的綜合素質——超凡脫俗的風韻、教養和才智,再無第二位待字閨中的美女可堪比擬,更別說能出其右。蔣介石絕不是那種只滿足於驚鴻一瞥的膽小書生,他心中暗暗生出能娶這位大美人為妻方為當今第一豪傑的雄心。在感情上的愛慕之外,蔣介石的權力野心也推波助瀾,他深知孫中山和宋氏家族這雙重背景意味著什麼,無論為積累政治資本著想,為開拓事業前途著想,還是為追求人生幸福著想,他都決心鉚足心勁往前沖。當時,蔣介石遇到了多方面的阻力:倪老太太對他拒之於千里之外(她是位熱愛和平的基督徒,不喜歡以砍砍殺殺為業的赳赳武夫),孫中山的態度模稜兩可(一再勸蔣「等一等吧」),宋慶齡堅決反對(她甚至對丈夫說過「寧願看著妹妹去死,也不願讓她嫁給蔣某人」的激烈言辭),宋子文當面回絕(他出於友情,維護劉紀文的顏面和利益)。蔣介石碰了好幾個硬釘子和軟釘子,依然雄心萬丈,一定要娶得美人歸,成為孫中山總理的連襟,收拾全黨同志的好感和敬意。

障礙和利好均顯而易見,蔣介石心思綿密,先已察覺到美齡對他抱有好感,經他極力籠絡,宋藹齡願意暗中保媒,宋慶齡和宋子文的阻撓便不足為慮,他只要能獲得宋美齡的母親倪老太太的首肯,就可以大功告成。而要倪老太太認可他為女婿,他有兩件事要做:一是擺平一妻兩妾,這不難,他略施心計,連哄帶騙將結髮妻子毛福梅變成了「義妹」,與側室姚冶誠脫離關係,送情婦陳潔如去國外「考察」;二是入基督教,接受洗禮,這更容易,無非是走走過場。

1927年12月1日,四十一歲的蔣介石跑完長達五年之久的求婚馬拉松,娶得二十九歲的宋美齡為妻。同一天,蔣介石的文章《我們的今日》發表於上海《申報》,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余平時研究人生哲學及社會問題,深信人生無美滿之婚姻,則做人一切皆無意義,社會無安樂之家庭,則民族根本無從進步。……余第一次遇見宋女士時,即發生此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而宋女士亦嘗矢言,非得蔣某為夫,寧終身不嫁。餘二人神聖之結合,實非尋常可比。」字裡行間明顯流露出他的洋洋得意。

許多人(包括為數不少自稱掌握了第一手材料的傳記作家)通常都會想當然地認為蔣介石與宋美齡的婚姻是成色十足的政治聯姻,事實上卻並非如此。據宋美齡的秘書張紫葛先生在新版傳記《在宋美齡身邊的日子》所述,宋美齡曾談及這段情事,稱自己與蔣介石是一見鍾情:「他那對閃亮的眼睛告訴我:他是個英雄。相比之下,遠比我二姐夫(孫中山)英俊。」他們首次見面便交換了電話號碼,此後紙上談心,深相投契。1927年夏天,由於國內各黨派的政治壓力,蔣介石宣布下野,就在這個前途莫測的特殊時期,他仍有心投石問路,寫給宋美齡的信竟顯出少有的感情衝動:「功業宛如幻夢,獨對女士之才華容德戀戀不能忘,但不知舉世所棄之下野武人,女士視之,謂如何耳?」這就難怪了,宋美齡對外界盛傳的大姐宋藹齡的暗中保媒起了決定性作用的說法嗤之以鼻,她曾對秘書張紫葛說:「這項婚姻自始至終是我自己作主,與我阿姐何干?」從宋美齡崇拜英雄的感情邏輯來看,她的話顯然要比某些傳記作家的話更具可信度。

蔣介石和宋美齡的婚姻,撇開各取所需的政治因素不談,世俗的評判席從未亮出過高分。蔣介石是典型的登徒子,早年出入秦樓楚館,流連花街柳巷,患過楊梅大瘡,早早地就喪失掉生育能力,然而他手中握有重權,即等於擁有最烈性的春藥,又怎麼可能改變寡人好色的本性?他與宋美齡結婚初期,私生活確實頗為檢點,頗為收斂,可後來(1941年)隨著陳潔如歸國,蔣介石舊情複發,與之重續前緣,宋美齡察覺苗頭不對,自然怒不可遏,將蔣介石臭罵一頓,然後打點行李飛往新大陸,待足半年多,才好不容易消了氣。在此期間,蔣介石拿出了相應的補救措施,將陳潔如打發到遠離內陸的香港,讓她獨自守著窗兒,咀嚼黃昏,消磨餘生。但此舉並不表明貓兒從此茹素,不再偷腥,沒過多久,蔣介石便與另一位陳小姐(黨國要人陳立夫的侄女)暗渡陳倉,他常去重慶近郊的黃山中學「學外文」,實際上學的都是荒腔野板的鳥語,主要功課則是一晌偷歡。這一次,宋美齡親自出馬,將蔣介石和陳小姐捉姦在床。發火?潑醋?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不是她的風格,她高傲,自尊,因此再次選擇了遠遠的迴避,去巴西那個熱情之邦撫平心靈的創傷。她不可能選擇離婚,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一方面她從小就是標準的基督教徒,將婚姻視為神聖的契約,另一方面她自覺母儀天下,有極強的責任感,不能說撂挑子就撂挑子,令天下人側目而視。宋美齡晚年曾對張紫葛說:「我年輕時候有點重感情,多次接觸愛情。自從進入政治生活,就把『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放在第一位,再也不曾想到別的了。」儘管也有一些江湖版本說宋美齡曾經紅杏出牆,與劉紀文藕斷絲連,與吳國楨暗通款曲,玩弄空軍飛行員,實際上都是無稽之談。宋美齡有潔癖,對她來說,偷情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倒並非說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閃念和衝動。她曾向張紫葛坦承道:「我絕不是說,我成了神,我超脫了生物本能。譬如說,我擁抱飛行員、親吻他們時,也常有本能的快感,甚至閃過性的衝動,但也只是一閃罷了,這是自然的嘛。你不知道,胡說八道攻擊我的還多啦!可是,我一概不理。我照我認定的做人標準,勇往直前。我對我自己的行動負責,絕不掩飾,絕不賴賬,更不偷偷摸摸!」她的這番表白是可信的,以她從小所接受的原汁原味的美國教育,為人行事要遠比青幫出身的蔣介石更坦率光明。

通常情況下,兩個教養程度相差甚遠、生活習性也完全不同的人做夫妻,婚姻很難圓滿。蔣介石、宋美齡二人,一土一洋,一俗一雅,一冷一熱,一惡一善,本不般配,然而他們卻達成了高度的互補,他們的婚姻不只是夫唱婦隨,夫貴妻榮那麼簡單,其中還有互相的欣賞和彼此的默契,因此儘管有過不和諧音,也曾亮過兩、三次紅燈,大體上卻可算成功。當然,上帝不欲使人完美,宋美齡也自有宋美齡的遺憾,她一生享有權力和財富所帶來的無限榮耀,卻膝下荒涼,不曾享有一個女人理應享有的最基本的人生幸福。試想,一個母儀天下的女人,自己居然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在天倫之樂方面缺失了一大塊,這絕對不是一個小小的遺憾。而這一遺憾無疑是拜她心目中的超級強人和蓋世英雄蔣介石所賜。

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後,一時間人心惶惶,戰雲密布,宋美齡不懼兇險,排除阻撓,隻身飛赴西北虎穴,上演一出「美人救英雄」的壯劇,贏得世人廣泛的尊敬。大眾欽佩她的膽量之餘,也終於明白,她與蔣介石同死生,共患難,光有勇氣,沒有愛情是絕對講不通的。相比而言,蔣介石對宋美齡的愛情頗有保留,他從大陸潰退到台灣後,沿襲古代帝王的傳統路數,著意培養蔣經國,將大位傳子不傳妻,這多少有點令對總裁權杖志在必得的宋美齡怫然不樂。由此亦可見出,婚姻是一碼事,政治則是另一碼事,夫妻愛終歸敵不過骨肉情。

有人說,宋美齡是一個「香蕉型」的中國人,事實上並不盡然。從她擇偶的標準和對待婚姻的態度即可看出她骨子裡同樣恪守著東方傳統,甚至比她二姐宋慶齡更傳統。她所接受的西方教育相當完備,可她對於自由、平等、博愛、民主的精神卻並未照單全收,在政治上,她看好精英治國,強人掌權,所以她選擇了主張家天下的大獨裁主蔣介石作她的夫君,並殫精竭慮經營這樁「中西合璧」的婚姻,使之顛撲不破,儘管有時難免顯得心勞日拙,但總體而言還算是博得了一個雙贏的局面。

長袖善舞

起初,作為國母,作為蔣介石的形象代言人,宋美齡並未接近權力中樞,她只能用間接的方式對蔣介石施加影響。1934年2月,宋美齡在江西南昌發起「新生活運動」,有人諷刺道,這是一場滑稽可笑的政治秀,是由於她的潔癖發作了,嫌「家」里贓、亂、差,於是,這位管家婆對吐痰、喝白酒、穿奇裝異服這些事兒都肯操心費神去管。宋慶齡對小妹熱衷的「新生活運動」自一開始就不以為然,她的批評切中肯綮:「新生活運動對人民毫無裨益。因此,我建議取消這個迂腐的運動……現在需要的是革命的人生觀,而不是夫子之道。」小妹冒熱氣,二姐潑冷水,冒熱氣的選錯了開張的日子,潑冷水的卻是看清了嚴峻的現實。

宋美齡全面施展自己的魅力和才能是在抗戰時期,她作為中國對外宣傳的「總播音員」,以鐵的事實和雄辯的語言揭露和譴責日本侵略軍種種滅絕人道的獸行,批評美國政府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縱容政策:「請告訴我,西方各國坐視著這樣的殘殺和破壞,噤無一詞,是不是可以算作講求人道,注重品德,尊尚仁義,信仰耶穌文明的勝利征像呢?再則,現在第一等強國,袖手旁觀,好像震懾於日本的暴力,不敢出一語相詆評,是不是可以看作國際道德、耶穌道德或所謂西方優美道德墜落的先聲呢?」如此義正辭嚴,自然能引起國際社會的反省和關注。值得稱道的是,1941年她出任航空委員會秘書長,此後遠赴太平洋彼岸的美利堅合眾國,在各大城市巡迴演講,爭取美國政府的援助和美國人民的同情,最終創立由美國退役飛行員作為龍骨的「飛虎隊」,在中國戰場上取得了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奇蹟,她也因此被譽為「空軍之母」。當年,飛虎將軍陳納德竭忠效命,即頗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思。作為「隱形的外交部長」,宋美齡長袖善舞,1942年2月4日,她陪同蔣介石出訪印度,拜會了聖雄甘地。1942年11月,宋美齡大展「夫人外交」的魅力,飛往美國求取援助,成為羅斯福總統「最可愛的貴賓」,登上美國國會講壇,用她南方口音的英語演講征服了參、眾兩院,贏得了長達四分鐘之久的熱烈掌聲。她這次美國之行為飽經戰火、危如累卵的中國爭取到了最大限度的經濟援助和道義支持,她也因此成為《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被評選為全美國最受景仰的十大女性之一。1943年7月,宋美齡陪同蔣介石參加英、美、中三方首腦高峰會晤的開羅會議,她的美麗、溫和、機智和談吐風趣給倨傲的丘吉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承認宋美齡是他最欣賞的少數女性之一,這個評價不可謂不高。《開羅宣言》使中國取得了四強之一的國際地位,為後來在聯合國取得常任理事國資格鋪平了道路。應該說,這是中華民國的外交勝利,也是宋美齡的外交勝利。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宋美齡在抗戰最艱難的時期冒著極大的風險攜帶補給品奔赴前線慰勞浴血鏖戰的將士,她「軍服綁腿,步履矯健」,先後到河南蘭封慰問桂永清的第二十七軍,到河南富金山慰問宋希濂的第七十一軍,到江西九江萬家嶺慰問吳奇偉的第四軍。在上海前線,宋美齡的座車被炸彈掀翻,致使她顱內受到震蕩,肋骨摔斷數根,但她仍振作精神,咬緊牙關,忍痛對堅守陣地的官兵發表了鼓動力極強的演說。此後,她落下了腰痛的毛病,每逢陰雨天,便有酸痛前來拜訪。海外有酷評家認為,宋美齡在抗戰時期扮演女中豪傑,到處奔走呼籲,是好出風頭的個性所致,免不了在政壇作秀的嫌疑。他也不想一想,縱然虛榮心超強,哪個女人又會拿性命當玩具,去鐵血交飛的前線作秀呢?

蔣介石成於內戰,也敗於內戰,宋美齡的魅力再大,也無法安撫1946年至1949年間日漸潰散的軍心,她再次去美國求取援助,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羅斯福總統曾使她有福,杜魯門總統卻使她無門。最終她一覺醒來,發現中華民國氣數將盡,自己的政治舞台和外交舞台已縮小成了一座袖珍的孤島,而且在這座孤島上,蔣介石充分顯示出他愛兒子(蔣經國)遠勝過愛妻子的本意,宋美齡的權力慾望因此受到很大程度的抑制。她是夠焦躁的了,恨美國人不在大陸扔兩顆原子彈,教訓教訓共產黨,視同胞的性命如草芥,這多少有點喪心病狂。蔣介石的地盤縮丈為寸,她的角色也跌落為「婦聯會會長」、外交人才主考官、「心戰」悍將(帶頭高呼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評議委員會主席團主席。1975年4月5日,蔣介石去世,78歲的宋美齡原以為眾望所歸,她會受全黨擁護,代理總裁,卻不成想蔣介石的長期鋪墊此時生效,蔣經國被推舉為國民黨中央主席,她的夢想宣告破滅。1986年,蔣介石百歲冥辰,宋美齡發表《我將再起》的講話,似乎仍存異想,其實是強弩之末,此時蔣家王朝因為「江南命案」大白於天下,氣數已盡,別說宋美齡,蔣家第三代(蔣孝文、蔣孝武、蔣孝勇)的政治生命都已宣告結束。「壽則多辱」,莊子的這句話說中了宋美齡的現實困境。她徹底灰心了,只好帶著九十餘箱細軟乘坐專機離開台灣,到美國定居。她折騰了一輩子,到頭來,蔣家王朝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或稱之為煤山化灰,雪山化水,就這麼回事。富貴不出三代,這句話往心坎里跑,就像冷風往門縫裡鑽,那寒意穿骨透髓。

大姐宋藹齡愛錢,孔家富可敵國;二姐宋慶齡愛國不愛錢,一生清素可風;宋美齡愛權又愛錢,猛虎搏二兔難免有失。1943年,她訪美歸來,竟耗用戰時駝峰運輸(高原空運)的寶貴運力運送她在美國購買的大批化妝品、衣物和珍奇的玩藝兒,惹得珍惜油料、熱愛生命的美國飛行員勃然大怒。

1948年,蔣經國在上海雷厲風行地打虎,宣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將走私大王、揚子公司的總經理孔令侃(孔祥熙的長子)抓捕歸案,宋美齡卻將家族利益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最終導致「打虎運動」流產。她這樣循私枉法,原因有二:其一,維護親情;其二,大衛(孔令侃)是姨媽的「斂財童子」。宋美齡後來向蔣經國推薦孔令侃出掌行政院(未能如願),仍是這個意思。宋美齡在台灣與孔令偉(即孔二小姐)把持中華航空公司和圓山飯店數十年,公司和飯店虧空巨大,她們卻撈足了松活錢。

抗戰勝利後,宋美齡的精神明顯趨向平庸和沒落,一旦大陸易幟,心理傾斜,權和利的雙重侵蝕變本加厲,實用主義徹底代替了理想主義,由國母降格為島主夫人,她的失落感險些將她改造為歇斯底里的怨婦。晚年,她杜門謝客,安心靜養,這才由絢爛歸於平淡,反芻一生的榮辱得失,她絕對不缺「口糧」。

姐妹歧途

政治權謀最能異化人的性靈,使絕大多數政客內心冷酷陰暗,以至於六親不認。在這一點上,宋美齡顯然要比江青之流做得更好,不是一般的差距,而是天壤之別。江青得勢後,對她的親人固然很少理睬,對她的舊情人老朋友更是大加迫害,務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宋美齡則不是這樣,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兵諫蔣介石,這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蔣介石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以消心頭之怒。宋美齡卻看到張學良動機單純,為人赤誠(親自護送蔣石回南京),便對他竭力保全,還勸導張學良尋求新的信仰,由學佛改信基督教,心靈有所皈依。

早在上個世紀初,宋查理的子女彷彿接力賽似地前往美國留學,先是大姐藹齡,由她照顧大妹慶齡,她畢業回國後,由慶齡照料小妹美齡,三姐妹在生活上相互照應,在學業上相互切磋,在志節上相互砥礪,她們那種解衣推食、噓寒問暖的手足之情令威斯里安女子學院的不少師生記憶猶新。宋慶齡與孫中山結合,宋家上下反對,美齡和哥哥子文則表示理解。後來,蔣介石向宋美齡求婚,慶齡則堅決反對,她多半還是為小妹的幸福著想,認為像蔣介石這樣成色十足的流氓政客和屠夫軍閥不可能懂得憐香惜玉。在二、三十年代政治鬥爭和權力紛爭最激烈的時期,宋慶齡與蔣介石水火不容,雖謠言四起,聳人聽聞,說是宋藹齡與蔣介石合謀欲刺殺宋慶齡,報紙上卻沒有宋慶齡與宋美齡姐妹鬩牆的消息,小妹竭力保護二姐的生命安全,讓軍統、中統特務離她遠一點,若非如此,宋慶齡遭遇不測之禍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及至抗戰軍興,中華民族處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宋美齡更是識大體,顧大局,盡棄前嫌,與二姐攜手,共紓國難。

1940年,美齡赴香港治病,三姐妹得以聚首,彷彿又回到了早年在威斯里安女子學院留學的時期,融融洽洽,盡展歡顏。她們還一起在香港飯店用餐,公開露面,把那道名為「團結」的政治大菜似有心又似無意地端到國人面前,令大家眼睛為之一亮。抗日戰爭烽火八年,三姐妹求同存異,手足情深。宋慶齡組織「婦慰會」,宋藹齡則欣然出任「傷兵之友協會」主席,並且慷慨解囊,為醫療機構配備救護車,為飛行員訂購皮夾克;她們一同視察重慶的防空洞,撫慰前線的傷兵和後方的孤兒,一同用英語對外廣播,向美國公眾籲求同情,向美國政府籲求道義支持和軍事援助,並向全美聽眾表達中國人焦土抗戰的必勝信念。1942年中秋節,宋家姐妹兄弟六人齊聚,賞月談心,自大革命失敗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手足團圓。

1946年下半年,孔祥熙和宋藹齡見蔣家王朝風雨飄搖,趕緊轉移巨額財產,卜居美國。1949年5月,美國總統杜魯門獲悉孔、宋兩家有二十億美元秘密存儲在曼哈頓的多家銀行,不禁勃然大怒,在一次訪談中,他甚至罵出了粗口:「他們全是賊,他媽的,沒有一個不是賊!」他毅然發表白皮書《中國與美國的關係》,聽任蔣家王朝轟然垮台,見死不救,便是基於這種義憤——美國政府不可能支持一個由大群竊賊組成的政府。蔣家王朝由「大公司」縮水成了「小公司」,宋藹齡已無所謂,她身居金山之上,完全可以超然物外了,何況其二子二女都是斂財高手。宋慶齡留在大陸,宋美齡蟄居台灣,宋藹齡移民美國,三姐妹從此天各一方。

美國總統尼克松曾打算乘中美關係解凍之機,借1971年5月1日宋子文追思會這個題目促成宋氏三姐妹歷史性的見面,然而,最終三方礙於難以達成平衡的政治原因均打了退堂鼓。及至中美關係正常化後,陳香梅出任其表舅廖承志的信使,這是宋氏姐妹最後一次的溝通機會,宋美齡卻默無一詞。當二姐去世後,小妹同樣未作任何公開表示,私下裡卻多次流淚,並為二姐做虔誠禱告。若有人指責宋美齡不重感情,那實在是冤枉她。1958年,飛虎將軍陳納德患癌症住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市醫院,宋美齡飛越萬里,前去探望。在老友生命的彌留時分,與他依依不捨地話別,那份熱忱何其感人!

臨到暮年,宋氏姐妹遙隔重洋,生死不相聞問。莫非血濃於水的親情還比不上天涯若比鄰的友情?只能說,在政治這把千鈞之重的懸劍下面,親情脆弱如卵!宋美齡保持沉默,要遠遠勝過大放厥詞講出一些傷害手足之情的話語,她的教養使她能夠做到這一點。假若換了江青,她不急著跳出來與海外關係劃清界限才怪。

1996年,適逢宋美齡九十九歲華誕,她欣然接受了記者採訪,對於自己的生死去向給出了一個相當通透的說法:「上帝讓我活著,我不敢輕易去死;上帝讓我去死,我決不苟且地活著。」如今,這位世紀老人已經撒手人寰,駕鶴西歸,將一部厚厚的傳奇划上了圓圓的句號。「曲終人影散,江上數峰青」,我們不禁油然生出惋惜之情,她帶走了整整一個世紀的滄桑家國夢,那其中有許多值得我們重新品咂、深長回味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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