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最後的名媛:唐薇紅的銘心往事【組圖
●她的父親是上海第一個留洋歸來的西醫,哥哥是宋子文機要秘書
●她的姐姐是「南唐北陸(陸小曼)」之唐瑛
●她的後半生顛沛流離,落魄為弄堂作坊女工聊以糊口
●「文革」時,家中珍藏的書畫統統焚燒,高級香水倒入馬桶
●如今86歲高齡的她,依然是百樂門的常客,只是行頭猶在朱顏改
●李安為拍《色·戒》特意向她請教舊上海上流社會的禮儀
唐薇紅的父親唐乃安是獲得庚子賠款資助後的首批留洋學生,之後成為上海灘第一個留學回來的西醫;大姐唐瑛是舊上海最有名的社交名媛,民國時期的上流社會流傳著「南唐北陸」這樣一句話,北陸指的是陸小曼,南唐說的就是唐瑛;大哥唐腴盧去世前是宋子文的秘書。因為這份顯赫家世,唐薇紅的前半生錦衣玉食,是十里洋場的金枝玉葉。同樣因為這份顯赫家世,唐薇紅的後半生顛沛流離,落魄為弄堂作坊女工聊以糊口。冰火兩重天的人生里唯一沒變的是她和百樂門一輪甲子有餘的不了緣。Channel N o5的香水、Ferragam o的高跟鞋、Dior的口紅、LV的手袋,16歲時的唐薇紅頂著一身名門望族小姐的標配行頭第一次踏入了舊上海最火的娛樂場所——— 百樂門的舞池。如今已經86歲高齡的她,依然保持一周去百樂門3次以上的頻率。只是行頭猶在朱顏改,當年陪她一起白相(上海方言,玩耍的意思)的門當戶對的小姐妹們大多都已離世。寥寥幾個健在的,也在解放前夕隨家人去了海外,半個多世紀無緣再見,偶爾通個越洋電話而已。去南京西路的凱司令吃芝士蛋糕、在衡山路的法國梧桐下喝咖啡、上愚園路的百樂門跳舞,一天光陰晃蕩而過,如斯的情景,如今只余唐薇紅形單影隻的滄桑背影。在落寞中,唐薇紅成了名副其實的上海灘最後一位名媛。
宋子文差點成為我的姐夫
「唐家姆媽,儂來啦,今朝哪能來得噶早咯啦(上海方言,翻譯過來就是:唐家阿姨,你來啦,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啊)?」衡山賓館的門童為唐薇紅開門時,熱情地打著招呼。「今朝有記者要採訪我。」唐薇紅微笑著作答,她是這裡的常客,一是因為上海老牌的五星級酒店衡山賓館離她的家幾步之遙,二是因為她習慣了衡山路成陰的法國梧桐的氣息,唐薇紅的大部分青春也是在這條路上廝磨掉的。「現在的人講起舊上海,只曉得霓虹燈下的南京路啦,淮海路啦。其實,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有買東西的時候才去那裡,平時來得多的是衡山路呀,儂曉得乏?」染成棕紅的波浪頭、收腰的粉紅套裙、肉色絲襪加高跟涼鞋、只打了粉底塗了口紅卻特意粘了假睫毛的淡妝,縱然滿臉的皺紋掩蓋不了86圈年輪的刻畫,卻一點都不影響她攝人的氣場。唐薇紅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屁股只沾三分之一的椅面,腰板挺得筆直,不時翹著蘭花指端起英國紅茶輕呷一口,坐在記者身邊的這個女人,從骨子裡透著名媛的范兒。
「我對我爸爸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唐薇紅的開場白從她赫赫有名的父親開始。她的父親唐乃安是上海灘第一個留洋歸來的西醫,曾效力於北洋艦隊。後來,在上海開設了專門給名人看病的私人診所,唐家由此發跡。唐薇紅的母親是唐乃安的第四房姨太太。父親在她幼年時就因病去世了,她由父親的原配夫人接回家撫養長大,兩年之後,唐薇紅的母親改嫁給了一個商人。「在舊上海,娶得起幾房太太的人,都有不少房子的,會把每一個小家都分開來,各住各的。很多有錢人都是偷偷在外面養外室,大老婆不曉得的。大老婆即使曉得了,大多也互不干涉。我大媽媽也是到後來才曉得爸爸有我媽媽這個老婆的。但我大媽媽人很好,父親去世以後,她就把小孩子們都接過去撫養。」唐薇紅口中的大媽媽即是父親唐乃安的原配,唐瑛和唐腴盧的生母。父親唐乃安去世之後,長兄唐腴盧挑起了供養一家老小的擔子。(唐薇紅特意澄清:網路上流傳的唐乃安夫婦在唐腴盧意外死亡後對政治避而遠之是以訛傳訛,事實上是父親唐乃安先於大哥唐腴盧病逝。)唐薇紅對這個供她好吃好喝的大哥,記憶也很模糊「在家裡很少看得到他,感覺他總是很忙。」唐腴盧先是當了一段時間馮玉祥的秘書、後來又給淞滬警備司令錢大鈞當秘書。因為和宋子文同樣碩士畢業於哈佛大學經濟系,是留洋時期的好友,1930年開始,唐腴盧擔任時任財政部長的宋子文的機要秘書。然而好景不長,1931年7月,唐腴盧被埋伏在上海火車站暗殺宋子文的刺客誤殺,中彈後失血過多而亡,時年僅32歲。就在兩個月前,唐腴盧剛剛與曾任南京政府行政院院長的譚延闓女兒結婚。那個時候的唐薇紅只有五六歲,自然搞不清楚為什麼突然之間大媽媽和新嫂嫂會肝腸寸斷,哭得死去活來,只曉得家裡愁雲慘霧的,「好像天要塌下來了一樣。」很多細節,都是唐薇紅長大了以後陸陸續續從大媽媽和大姐唐瑛口中聽到的隻言片語拼湊起來的。「當時都是拉汽笛的火車,一靠站就嘟--一聲拉汽笛,不就冒出很多白煙嘛。我哥哥么,身材和宋子文差不多的,而且那個時候大戶人家的少爺都是戴呢子帽,穿厚氈大衣。我哥哥走在前頭,刺客就以為他就是宋子文。剛聽到砰砰砰的槍響的時候,哥哥也沒有趴下,還四處張望,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以為哪裡在放鞭炮呢。他一個書生,哪會想到暗殺這種險惡的事情上頭去哦,後來就中槍了。宋子文很機靈,一聽到槍響馬上就鑽到火車下面,趴到鐵軌上去了。」
唐薇紅告訴記者,如果不出這檔子事,很可能宋子文會成為她的大姐夫。因為大哥唐腴盧的關係,宋子文也見過大姐唐瑛,並對她一見鍾情,還給大姐唐瑛寫過不少情書。唐瑛從小接受西方教育長大,對家世優越又畢業於哈佛的高材生宋子文自然也是頗有好感,儘管宋子文年長唐瑛16歲。只是隨著大哥唐腴盧的意外死亡,大媽媽是無論如何也接納不了「君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君而死」的宋子文當自己的女婿了。本是一段才子佳人、門當戶對的姻緣就這樣不了了之,無疾而終。
我的一生都活在姐姐光環之下
大哥唐腴盧的英年早逝雖然給唐家帶來了重創,但宋子文除了厚贈撫恤外,對唐家也一直很照顧。再說上海灘的大戶人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壯。唐薇紅依然按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出門有司機,吃飯有廚子、讀書有家教的大家閨秀規格青蔥成長。「我四年級之前都是請了老師到家裡來教的,四年級才開始跟著姐姐(這裡指的是小姐姐,不是唐瑛,唐瑛年長唐薇紅15歲。)去住校,一直住到小學畢業。小學畢業那時候已經『八一三』(『八一三』事變),開始打仗了,我們就搬到了淮海樓,起先到啟修女中,後來又到震旦女中,最後去向明中學念的。」唐薇紅向記者解釋道,當時的震旦女中是名校,相當於現在的貴族學校,因為是教會辦的,所以有不少外教,除了教英文還教法文。學校專門開設了修養課,教導西方的禮儀。回到家裡則規矩更多,吃飯時不能說話,不能挑挑揀揀,最好的菜總是放在大媽媽那一邊的,小孩子不能站起來伸著筷子去揀,只有大媽媽夾給自己,自己才能吃;家裡來了客人,小孩子必須迴避;走路要邁著小碎步走;至於拎包,無提環的可夾在手臂處,有提環的則要挎在手臂處,小包不能花里胡哨的,以金色、銀色或綴滿珠子的為宜;撿掉在地上的東西,上半身須保持直立姿態蹲下去撿,或者用手護胸再下蹲,避免因領口過低而走光。
自小嚴格的家教令唐薇紅直至今日舉手投足間仍是流露著優雅,然而在她自己看來,她的修養遠不及年長她15歲的大姐唐瑛的十分之一。畢業於另一間教會名校——— 中西女塾的唐瑛是舊上海最出名的「交際名媛」,精通英文,曾用一口流利的英語演出了一整部《王寶釧》。還擅長崑曲和馬術,並創辦了中國第一家專為女性開辦的服裝公司「雲裳」。「當時家裡專門養了一個裁縫,就是為大姐姐做衣服的。每次姐姐穿一件新衣服出門應酬,全上海的裁縫哦就有得忙咧,因為又有不少小姐太太要照著我姐姐的樣子去做衣服了。當時有句話不是講嘛:唐瑛一個人,養活了上海灘一半的裁縫。」唐薇紅說,自己對奢侈品的認識也是由大姐唐瑛啟蒙的。「那個年代,她就開始穿CELIN E的套裝、定製的旗袍、背LV的手袋、用蜜絲佛陀的化妝品了。姐姐的房間里有一整面牆的大衣櫃,一打開,裡面全部是毛皮大衣。歐洲上層社會用的東西,基本上姐姐都有。」在唐薇紅的印象中,無論什麼時候見到姐姐唐瑛,她總是面帶微笑,姐姐的那份氣質,縱使自己怎麼學都是學不來的。無論是無法改變的出身、後天積累的才情、自主選擇的婚姻、還是上天註定的命運,甚至是各自的子女,唐薇紅自認沒有一樣可以企及大姐唐瑛。
唐瑛的第一任丈夫是「小港李家」、滬上豪商李雲書的公子李祖法,因性格不合而離婚。後來嫁給美國美亞保險公司的中國總代理、熊希齡的侄子熊七公子。1948年,唐瑛隨熊七公子遠赴香港,接著移民美國。至此,姐妹倆遠隔汪洋,只再見過一面。如今,唐瑛和李祖法的兒子李名覺是世界頂級的舞美大師,也是唐門後代中最傑出的一位。
第一次踏進百樂門時只有16歲
16歲時,唐薇紅跟著大姐唐瑛第一次踏進了百樂門的舞池,這一腳下去,為唐薇紅拉開了十里洋場紙醉金迷、歌舞昇平的幕布,也改變了唐薇紅的一生。
「夏天的時候,放了學就和女同學們戴著大草帽、穿夏威夷花襯衫和白短褲,騎騎自行車。平時么就跟著姐姐去跳舞。那個時候沒什麼娛樂的呀,又不像現在。」從唐薇紅勾勒當年百樂門的言辭中,依稀能感覺出其超越時代的前衛和魅力。「相當於現在的複式樓房,中空的大廳很高的,吊的是水晶燈。底下一層的舞池鋪的是一塊墊了彈簧的鋼板,你在上面跳些快的舞不用怎麼花力氣的。上面一層舞池是全透明玻璃的,裡面放了一千多個白色的燈泡,亮是亮得咧——— 」
唐薇紅說大姐唐瑛還會指導她去百樂門時的穿戴。一般穿的是鑲邊雙開襟衣服和旗袍。至於戴的首飾多是鑲嵌式的鑽石,「金子一向都不戴的,暴發戶人家的小姐才披金戴銀,我們不興的(上海方言,不喜歡的意思)。」
唐薇紅說當年舞廳里的消費和現在也差不多,女孩子是不要門票的,但進去就要消費它的飲料,一杯5毛錢。男生要門票,而且一般都要請女孩子吃點水果什麼的。那個時候的唐薇紅已經從震旦女中畢業了,兵荒馬亂的,也就沒再上學,所以幾乎天天都往百樂門跑。也就是在那裡,她認識了第一任丈夫,一位浙江寧波的富家少爺,在上海海關當公務員。「別看我們是在舞廳里認識的,但我們那時候談戀愛是很含蓄的,最初幾次出去玩必須一大幫人一起,等到後來熟了之後大媽媽才讓兩個人單獨出門。約會的內容也無非是看看電影,去『仙樂斯』跳『茶舞』,『茶舞』的意思就是下午茶時間的舞會,其實不喝茶的只是跳舞,因為舞廳里的東西都不會好吃。跳完舞,我們才去康樂酒家這樣的大飯店吃東西。」唐薇紅告訴記者。
18歲時,唐薇紅風光出嫁,婚禮設在了上海灘赫赫有名的華僑飯店。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唐薇紅堅持要穿白色婚紗,新娘新郎給婆婆磕頭時,丈夫老老實實地跪下去磕頭,唐薇紅只是立在原地鞠了一個躬,這讓傳統的婆婆大為光火,認為媳婦不給她臉面,婆媳關係從喜宴開始就埋下了隱患。唐薇紅現在回想起來,不禁感慨:「婆婆那一代人總覺得結婚么就要到處都是大紅的才喜氣,我穿白的是觸霉頭的。現在想想,還真讓她說中了。」儘管年長她10歲的丈夫明裡暗裡都偏袒、嬌寵著自己,但唐薇紅和婆婆的相處依然如履薄冰。「我們家吃飯不能有聲音的,他們是稀里嘩啦的,還有他們會吃臭冬瓜,鹹魚,這些東西我們家是從來不拿上桌的,連傭人都不要吃的,我們家裡的菜都是甜的。」唐薇紅告訴記者,除了生活習慣不一樣外,最讓婆婆光火的是唐薇紅不願意婚後馬上就生孩子,還想多玩兩年。有一次,她看到一個漂亮的外國小女孩想領回家中收養,這個想法讓婆婆覺得匪夷所思,直指著她的鼻子罵:「不像話」。直到唐薇紅20歲生下第一個兒子,婆媳關係才有了少許緩和。
解放前夕,家族的兄弟姐妹和大媽媽都去了香港,後來有些去了美國,有些去了日本。當時大家都叫唐薇紅跟著一起舉家離開上海,唐薇紅都沒怎麼細想就拒絕了。「我當時孩子還很小,他們的(小孩)都大了。我經常去蘇聯大使館跳舞,我看到當時流亡到上海的那些白俄羅斯貴族,就是在裡面端端盤子當侍應生呀,我一想我到了國外也是要去這樣伺候人,想想都怕。我又是個喜歡動的人,跳舞、打麻將,軋朋友(上海方言,交朋友的意思)少不得的,少了要生病的。去了海外,沒有了百樂門,玩都沒得玩了。所以家裡就我一個人留在了上海。」唐薇紅當時也沒有想到這個決定讓她的後半生吃盡了苦頭,從鳳凰跌落成麻雀。她坦然承認「說不後悔那是騙人的,但怎麼說呢,這就是命吧。」
解放之後,丈夫仍留在了海關工作,60年代初期,應單位分配,丈夫前往深圳參與深圳海關的創建工作,唐薇紅帶著一個兒子跟丈夫去了深圳。當時的深圳就是一個破敗的漁村,艱苦的程度是小姐出身的唐薇紅想都想像不出來的,空蕩蕩的一幢倉庫一樣的大通間里只有一張床,老鼠大得嚇人,周圍別說商店醫院什麼的,人都沒見幾個。兩家人之間就用一塊板隔一下,根本談不上什麼私密性。深圳的滿目瘡痍讓正懷身孕的唐薇紅難以忍受,孩子最終也胎死腹中,她連忙帶著兒子逃難似的回到了上海,在踏上上海土地的那一刻,唐薇紅嚎啕大哭,有如劫後餘生。1963年,38歲的唐薇紅提出了離婚,20年的婚姻因為無法調和的兩地分居問題而解體,此時他們已經有兩男兩女四個孩子。不願意孩子去深圳吃苦,唐薇紅把孩子都留在了身邊。唐薇紅告訴記者,前夫一直在深圳工作生活直至去世,終生未再娶。這個老實的男人雖然和自己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但應該是深愛自己的。
夫家是南潯四大家族之一
靠著殷實的家底,撫養著四個孩子的唐薇紅也不用為生計發愁,每天找朋友喝喝酒、打打麻將、跳跳舞,孩子有傭人帶著,恢復單身的她猶如剛被放回天空的籠中雀,優哉游哉。就這樣,在一個外國朋友家的party上,認識了第二任丈夫——— 龐維謹,浙江南潯四大家族之一的龐家公子。「有一次,他和幾個朋友來我家做客,看到我家裡掛著我大姐姐唐瑛的照片,他說:『啊!我認識你大姐姐的。』就這樣我們就搭上話頭了。」唐薇紅狡黠地對記者笑笑說,「嚴格地說,我是先認識他老婆的,他老婆是我的牌友,只是我當時並不曉得那個人是他老婆。有一天,他送我散步回家,經過一幢別墅的時候,我指著說我認識裡面的女主人,我去她們家打過麻將,他當時笑了一下,並沒有說話。後來我才曉得,那個就是他的家。」因為太太想去香港而龐維謹不願意離開上海,最終兩人勞燕分飛,各走各路。龐維謹和唐薇紅這對半路夫妻走到了一起,這時候,唐薇紅四十歲,而龐維謹已經六十多歲了。
龐維謹是舊上海標準的老克臘,唐薇紅也是個玩家,兩個人每天就是蕩蕩馬路(上海方言,壓馬路)、喝喝咖啡,「和平」、「錦江」、「國際」、「上海大廈」等六大飯店輪著吃飯。龐家到底多有錢?別說唐薇紅,連龐維謹自己都搞不清楚。前幾年一家拍賣行賣出一幅字畫,3200萬成交,「這樣的畫,龐家太多了,不過『文革』時都被燒掉了。南潯一半的商鋪都是他們龐家的」,唐薇紅透露。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文革」開始了。產業被合併、房子被充公,唐薇紅也不得不去弄堂里的街道作坊做女工,養家糊口。龐維謹年紀大了根本沒有單位願意接納他,昔日的老克臘只能困在家裡聽聽廣播。「金銀珠寶藏都沒地方藏,我的幾瓶channel香水,只能倒在馬桶里,那個馬桶連著香了一個禮拜。」唐薇紅說即使這樣,她和龐維謹還深怕隔壁人家聞到了香味,戰戰兢兢了好幾天。最終,唐薇紅絞盡腦汁才「私扣」下了幾片金葉子和從鏈墜、胸針上鑿下來的鑽石和寶石,金葉子就自己敲成一小粒一小粒用布包起來,縫在女兒的棉襖上當包衣紐扣。寶石就縫在龐維謹呢子大衣的夾層里。「我當時千叮嚀萬囑咐女兒,這件棉襖無論出了什麼事都不能脫啊,媽媽已經沒有錢幫你買新衣服了」,在當時的氛圍下,唐薇紅甚至都不敢告訴孩子衣服里的秘密。連抱個孩子都嫌手酸的唐薇紅被分配去弄堂的街道作坊盤細鐵絲,一卷15斤,一天下來要盤兩三百卷,回到家兩個手哆嗦得連飯碗都端不起,常常什麼也不吃就直接往床上一躺,睡死過去。好在那個時候的保姆只要管她吃住,並不要工錢,唐薇紅請來帶孩子的保姆每天給她按摩,要不然肯定就落下毛病了。工友們對這個從天而降的資本家小姐自然也不會友好,落井下石指桑罵槐的事常有。唐薇紅也只能是拿著鐵絲一個人坐到廠門前的角落,默默地幹活,就當沒聽見。那裡正好是弄堂的風口處,臘月里再怎麼冷也就加個棉背心,凜冽的寒風簡直能從人的前胸穿透到後背,而唐薇紅一干就是一天。當記者問她有沒有絕望過,痛哭過,唐薇紅笑了:「我有四個小孩呢,怎麼好去尋死,我死了誰養他們呢。也不好哭的呀,越是這樣,越是不能哭。」一個月三十來塊錢的工資,其中有十塊錢是唐薇紅固定摳下來留給龐維謹買白麵包吃的,龐維謹的少爺秉性已被磨滅得所剩無幾,唐薇紅實在不忍心斷了他吃麵包這點最後的念想,此時的龐維謹已經患上了癌症,唐薇紅知道,他陪不了自己多久了。
沒過多久,龐維謹離世。唐薇紅說那天晚上,她關緊了門窗,在龐維謹留給自己和孩子的衡山路公寓里冒著風險放了一次密紋唱片,一個人跳了一曲華爾茲。唐薇紅還記得那是個冬天,她穿著毛褲,「上海的冬天太陰冷,實在難熬。」
至此,唐薇紅未再婚嫁。街道作坊的這份工,唐薇紅一直做到了退休,前後整整幹了近二十年。其間,靠著海外親屬零星的50美金、100美金的匯款接濟和託人黑市典當她私藏的金紐扣和寶石,她把四個孩子養大成人,一如王安憶小說《長恨歌》中的王琦瑤,孤身一人飄搖欲亂世。
李安的《色·戒》裡面還是有很多穿幫鏡頭
改革開放之初,海外的親戚想把她辦出去,唐薇紅再次拒絕了。「我都一大把年紀了,我還出去幹什麼呀,也賺不動錢了,我和他們說,你們就把我的孩子帶出去吧。」唐薇紅告訴記者,她的四個子女很早就都出國了,兩個在美國,兩個在日本。大兒子一家現在回到上海做生意,但唐薇紅並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大孫女老激棍咯(上海方言,很厲害的意思),在上海開了兩個工廠,買了好幾處房子。前幾天又在虹橋那邊買了個兩百多平方的大房子,還專門拉我去看咧。」唐薇紅說她還是習慣住在龐維謹留給她的衡山路公寓里,「我一個人帶個保姆住,寫意得不得了。這個房子現在要賣7萬塊錢一平方嘍,不過我是不捨得賣的。」
每天早晨保姆會把早餐端到床上,唐薇紅窩在床上邊看報紙邊享受早餐。中午一般都在家吃飯,下午稍稍休息後,要麼去百樂門跳場舞,要麼和朋友打場麻將。「我現在腦筋不靈光了,有時候手氣差點,一場下來要小一千呦。」唐薇紅對記者說:「龐維謹在浙江南潯的祖屋,我去要了很多次,人家都說公家代為保管。所以啊,到頭來都是空的。我想得開,現在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心裡就對自己說,啊喲,又賺了一天了。所以要開開心心過。」
多年之前的一天,香港有個朋友來說要請唐薇紅去蘇浙匯(上海一家知名高檔餐館)吃飯,還帶來了一個很有禮貌的中年男子。吃了半天,唐薇紅才曉得,這個貌不驚人的男人是李安,為了拍《色·戒》特意來向她請教舊上海上流社會的禮儀的。記者問:「那您看了《色·戒》嗎?」唐薇紅落落大方地回答「當然看了啊,不過裡面還是有很多不對的地方。太太們打麻將,麻將在面前碼成了並排的兩排,實際上解放前的上海麻將都是疊上去的,就跟我們現在一樣的。是解放後才碼成了並排兩排,後來又變回疊上去的了。還有,那個時候的旗袍開衩怎麼可能開到大腿啊,這是要嚇死人的呀。應該是開到膝蓋,但是滾邊滾到大腿。」
如今唐薇紅去百樂門,自然是已經找不到年齡匹配的男舞伴了,但這一點不妨礙她對百樂門的熱情,她花錢雇了一個御用舞伴陪跳,「現在也30多歲了都結婚了,剛開始我找他的時候他才20歲出頭,叫孫興。因為我,他還出名了,現在許多人都來找他當伴舞呢。他已經可以喊到500元一小時了。」
唐薇紅的英文名叫Rose,而她亦如一枝鏗鏘玫瑰,紅顏嬌媚卻又不棄不餒,用一世人生,活了我們兩世輪迴。在採訪的尾聲,唐薇紅得意地對記者說:「波波(她指的是周立波)說我活得老有腔調咯(上海方言,意思是活得很有意思,很精彩)。」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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