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欣賞《白鹿原》教案
綜述
一、主要情節與主題
《白鹿原》開篇便寫道:「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陳忠實與以往的作家不同,他沒有把我國近現代歷史簡單化為階級鬥爭的歷史,也沒有把人物簡單地分為革命與反革命兩大陣營,而是緊緊抓住白鹿原上「白鹿」家族,緊緊抓住這一家族的族長──白嘉軒,並賦予了他宗法家族那種強大的道德力量,讓他與鹿子霖、黑娃、白孝文等人在矛盾衝突中,一同走過改朝換代、軍閥混戰、農民運動、國共分裂、年饉與瘟疫、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從而表現出一個家族的命運變遷,讓人自覺地認識到無論宗法社會所蘊含的道德力量有多麼強大,它都必然走向崩潰。
《白鹿原》人物眾多,情節複雜。作者始終以人物的命運為中心,通過人物性格的發展來安排情節。小說伊始,便寫白嘉軒「前赴後繼」地娶妻,這種情節似乎有些生殖崇拜的意味,但須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娶妻生子以成家業,正是宗法賴以存在與發展的首要前提。土地是農耕文化的第一要素,在娶妻生子的同時白嘉軒就換地、置地。為此還不惜與鹿子霖發生衝突,後來還是朱先生一紙書信和平解決了此事,並贏得了「仁義白鹿村」的美譽。如果說翻修宗祠是「繼往」的話,那麼開辦學堂便是「開來」了:這兩者恰恰是宗法社會道德之本和教育之基。小說至此,「洋溢著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
改朝換代了,「沒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過呢」?雖然有《鄉約》約束著白鹿村,但約束不了外部世界所發生的深刻變革,村裡成立了鄉約,田福賢、鹿子霖作為道德力量的對立面登場了。遵循著「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的信念,白嘉軒「雞毛傳帖」,發動了「交農事件」,趕走了史縣長。鹿三關鍵時刻的挺身而出,讓白嘉軒不由得豎起大拇指:「三哥,你是人!」
「白腿烏鴉」兵開進了白鹿原,魚肉鄉里。這段時間,白鹿原的新一代也成長起來了:黑娃外出打工,帶回了田小娥,白嘉軒不允許他們入祠堂,二人便住在村外的破窯里;鹿兆鵬被鹿子霖逼著結了婚,後來回鎮上當了校長,看到「白腿烏鴉」兵義憤填膺,便夥同黑娃等,火燒了白鹿糧倉;白靈掙脫家庭鎖鏈,到縣城讀書,並與鹿兆海一起參與了學生運動,二人還約定著分別去投奔國共兩黨。
「白腿烏鴉」兵撤了以後,鹿兆鵬共產黨的身份得以公開,國共開始了第一次合作。黑娃在鹿兆鵬的鼓動下參加了「農講所」,回原後成立了「白鹿區農協籌備會」,掀起了一場「風攪雪」:鍘了老和尚,佔了祠堂,砸了石碑,毀了「鄉約」,甚至批鬥起了田福賢。國共分裂後,田福賢進行了血腥的復仇,鹿子霖投靠了田福賢,身為族長的白嘉軒不遺餘力地恢復白鹿原的傳統與穩定。黑娃逃離,先是做了習旅長的貼身警衛,兵敗後便做了土匪。田小娥受不住壓力,在鹿子霖的誘騙下失身於他,並在鹿子霖的唆使下,把白孝文拉下了水。「忙罷會」之前,黑娃帶了土匪搶劫了白鹿村,打折了白嘉軒的腰,殺死了鹿泰恆。白靈加入了共產黨,而鹿兆海卻脫離了共產黨加入了國民黨。白孝文和田小娥的姦情被揭露出來,白嘉軒在祠堂里用刺刷懲罰了他們,並強行把白孝文分了出去。田小娥曉知事情原委之後,斷然與鹿子霖絕了交,而接受了白孝文。
《白鹿原》一場大旱帶來了饑饉,考驗著白鹿原上的每一個人。白嘉軒的求雨也沒有什麼結果,不少人都絕望了。白孝文賣完了地又賣了房,還餓死了媳婦,卻能和小娥患難與共,後來竟還抽上了鴉片。在將要餓死的時候,鹿子霖推薦他加入了縣保安大隊。鹿三看不過白孝文的淪落,認為田小娥是罪魁禍首,便趁夜色把她殺了。黑娃得知此事,連闖鹿、白兩家,鹿三殺人的事,就這樣被白嘉軒一家知道了。白嘉軒質問鹿三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事?
鹿兆鵬被捕後,冷先生用盡全部積蓄救下了他。但他卻並未遠走,而是不斷發動武裝,開展鬥爭,幾經反覆,和當了土匪二拇指的黑娃見了兩面,並試圖鼓動他們參加紅軍。白靈違了婚事,逃出家門,白嘉軒非常生氣,「只當她死了」。白靈和鹿兆鵬在白靈姑父皮匠家裡會面了,便一起除奸懲惡,戰鬥中兩人逐漸產生了愛情。
白鹿原上,年饉之後是場大瘟疫。患上的人都上吐下瀉,鹿三的女人和仙草臨死前甚至還夢到了田小娥的訴苦申冤。後來,鹿三經常被小娥的冤魂附身,當眾道出了事情真相。這樣,原來的破窯便成村人膜拜的神地,甚至有人主張為小娥修廟塑身。而白嘉軒再次顯示出他的硬氣,力主火燒小娥骨骸,並在破窯上建造了一座六棱磚塔來鎮壓,才平息了這場風波。災害過後的白鹿原一片死寂。
而後,抗日戰爭爆發。白靈和鹿兆鵬策劃、發動學生運動,呼籲「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白靈懷孕後,鹿兆鵬委託弟弟鹿兆海護送她到了陝北。在陝北,白靈因革命隊伍的內訌被秘密活埋了。遠在家鄉的白嘉軒、白趙氏、朱先生都不約而同地做了個相同的夢。鹿兆海所在的十七師在中條山重創日軍,在抗日戰場上沒有犧牲的他,卻在北山圍剿紅軍的時候被打死了。黑娃所在的山寨內部出現了內奸,白孝文適時出面收編了這股土匪。鹿子霖受鹿兆鵬的牽連進了大獄,家人為了營救他,把門房和門樓又賣給了白孝文。鹿子霖釋放回鄉後得了田福賢的好處又到聯保所供職了。
黑娃娶了知情達理的女人,幫他戒掉了大煙,還轉心向學,被朱先生收為關門弟子,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決定回鄉祭祖。白嘉軒親自主持了黑娃的回鄉儀式。鹿三在原諒了黑娃之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給世人留下無數傳說和感嘆。
抗戰勝利了,岳維山們幫著斂財抓丁。《滋水縣誌》終於付印了,鬚髮皆白的朱先生了卻最後一樁心事,平靜地走了。黑娃在韓裁縫和鹿兆鵬的策反下,成功起義,功勞卻被白孝文竊取。一年後,白孝文處決了黑娃。新政權,是由白孝文主持縣政。
小說的前五章寫了白鹿原社會群體的常態,從娶妻生子、土地種植一直寫到翻修宗祠和興辦學堂,整個白鹿原被納入舊生活的常規,「洋溢著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從第六章開始,作家就著手設置境遇了。第一個境遇是改朝換代。白嘉軒說:「沒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過呢?」朱先生為這位群體領袖(族長)擬定了一份《鄉約》,似乎有了群體規範就可以保證穩態。然而,這《鄉約》卻約不住外部社會,於是便爆發了「交農事件」。「交農」雖說是群體對外界社會的抗爭,但這事件中每個人都為自己今後的命運埋下了種因。事件過後,初級群體在內部蘊蓄著,主要是新的一代在新的形勢下成長,兆鵬、兆海、孝文、黑娃、白靈都在與外部社會接觸中進一步社會化。從第十一章開始,作家設置了第二個境遇:白腿烏鴉兵圍城。在圍城事件中,白鹿原社會群體儘管仍作為一體來同外界社會抗爭,然而,已經從個人的不同鬥爭方式上預示了群體的分化。接著是第三個境遇:農民運動及國共分裂。至此,群體已分化出三種勢力:國民黨、共產黨與土匪。白嘉軒作為族長儘管還在不遺餘力地恢復群體的穩定,但已經回天乏力了。接著是第四個境遇:年饉與瘟疫。從第十八章到第二十八章是小說最出色的十章,大自然的參與加劇了社會的變動,已經完全成熟了的年輕一代以各自的方式投入行動,群體中每一個人,包括此前被置於後景上的婦女都在災難的漩渦中打轉浮沉。自然災害過後一片死寂,群體的創作還沒來得及恢復就又被捲入社會災難的漩渦。第五個境遇是抗日戰爭。大概由於西部未曾淪陷,作家才沒有對此展開描寫,只是用反諷手法寫了朱先生投軍與兆海之死。第六個境遇是解放戰爭。這最後的五章寫得也很動人,尤其是賣壯丁與策反保安團,寫得有聲有色。決定整個民族命運的大決戰自然也決定了白鹿原社會群體的命運,每個人物都走向自己的歸宿。不難看出,結局中籠罩著悲劇氣氛,我認為作家這樣寫是非常聰明的。朱先生的死,黑娃的死,鹿子霖的瘋,白嘉軒的殘,以及鹿兆鵬的下落不明,共奏出一曲輓歌,似在挽悼舊的白鹿原的終結。
(選自薛迪之《評〈白鹿原〉的可讀性》,《小說評論》1993年第4期)
綜上所述,《白鹿原》所構建的是一個紛繁複雜的歷史,不是僅僅由對立的兩種力量,而是多種力量、多種因素扭結合力的脈動。表現在原上的這些力量原本都是鄉黨,有些還是小時的玩伴,只是由於形勢的變化,才逐漸分化的:白嘉軒和他的「精神之父」固守著宗法傳統和道德精神;鹿子霖投靠田福賢成了魚肉鄉里的幫凶;鹿兆鵬、白靈背叛家庭走上了革命;鹿兆海參加了國民黨;黑娃更是長工、農運骨幹、習旅警衛、土匪頭子、保安團營長……角色幾經變化,精神也幾度波折,最後歸於傳統,成了起義的主要策動者、人民的副縣長;白孝文註定要被培養成族長繼承人,沒想到卻墮落成浪子,即將餓死的時候被鹿子霖薦到保安團,當了營長,被裹挾著起義卻成了縣長。可見,這種分化不是生來就註定的,而是由形勢、各自的思想文化狀況、性格和各種非理性因素甚至是偶然因素複雜作用的結果,進程難以預料,結果往往和初衷相反:白嘉軒的傳統理想終成泡影,鹿子霖機關算盡人財兩空,鹿兆鵬下落不明,一心革命的白靈被革命隊伍處死,投身抗日的鹿兆海卻在進攻紅軍時戰死,黑娃變為好人了卻被鎮壓,白孝文這個不肖子搖身一變成了新中國的縣長。
小說既沒有對歷史作臉譜式的道德評價,也沒有以成敗論英雄。它是從多元複合的歷史觀出發,對任何人任何事的評價都是從具體的人和事出發的。白嘉軒似乎是傳統道德的守護者,得到作者相當的肯定,但透過黑娃的嘴指出他的腰「太硬太直」,通過白孝文的經歷譴責了他那顆缺少天倫之樂的心;鹿子霖由於根基太淺,常常有些見不得人的舉措,但他和藹平易,內心也常常掠過不安與羞愧,並不是十足的惡棍。在子女求學的問題上,更表現出了鹿子霖的開放和白嘉軒的保守。好人不是全好,壞人也不是全壞,而是立體豐富的真的人。
二、人物形象的塑造
1.白嘉軒
白嘉軒是農耕社會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宗法家族制度的代表人物,是幾千年封建文化所造就的一個人格典型。作為白鹿家族的族長,他處處不忘自己的身份,處處以傳統道德規範著自己,約束著別人。他嚴格按照族長的標準培養長子孝文,在發現兒子的姦情以後,他不顧眾人的哭勸,在祠堂里當眾施行嚴厲的懲罰,並斷絕父子關係;他對叛逆者小娥的處理就更殘忍了,支持鹿三開除小娥夫婦農籍、攆出家門不說,還先後兩次毒打受騙失足的小娥;就是在小娥冤死化鬼欲討回公道而村民們都已屈服時,他又火燒骨骸、建塔鎮壓。他律己更是嚴格:明明喜愛孩子,卻從來不抱一下;孝文墮落後,他毫不猶豫地趕出了家門;白靈逃婚鬧革命,他就當她死了,不再認這個女兒。甚至腰傷剛好就吼著秦腔下田犁地,宣告著自己精神的堅強和勝利。但同時,他還以「父親」般的胸懷呵護著白鹿原──這主要體現在以德報怨上。如果說他對賭徒和煙鬼的處置嚴厲中透著恩威並用的話,那麼他對回頭逆子白孝文的接納,對多有齟齬的鹿子霖的營救,則好像父親對自己不肖子的寬容一樣。尤其是他對傷風敗俗的、曾落草為寇的、並打斷過自己腰的黑娃的態度,更是體現了這一點。試想當他得知黑娃已翻然改悔,打算認祖歸宗,說出那句「凡離開白鹿原的男人,最後都要回來的」,內心是何等的愉悅,精神是何等的超越!可見,在白嘉軒那高尚精神的外衣下,無論「寬」還是「嚴」,其出發點只有一個,那便是宗法社會的穩定和宗法精神的高揚。
我國古代統治者奴役人民的武器有兩種:一是政統,一是道統;政統重在政權強制,而道統卻重在精神奴役。較之政統,道統有著一種憂患意識,常常對政統保持著一種冷靜的批判態度,像孟子就曾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因而它也更具有迷惑性。作為傳統道德精神的代表,白嘉軒和朱先生一樣,都對任何政權、政治集團和政治鬥爭保持著一種疏離的姿態。儘管政治從來也沒有放過他,可他卻能獨守精神情操,不謀取任何職位,也不染指任何政治鬥爭,一心只想著「耕讀傳家」。平生僅有過的一次政治事件──「交農」,也是農民自救的意識,而且是以「反昏君是大忠」這樣的道統觀念為出發點的。
無疑,白嘉軒嚴以律己,坦蕩為人,立得端,行得正,他的精神是堅強的,甚至還可以說是高尚的。但是,正是這種堅強與高尚,掩蓋了其本質上的保守性。他一貫重視教子讀書,教族人讀書,但內容必須是孔孟儒學,對於新學,他本能地拒斥,這與鹿子霖積極支持兒子求新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瞧不起鹿氏祖輩的手藝出身,認為那根基太淺、德行太薄;更不用說他對黑娃、小娥真情婚姻的壓制了。這些都足以說明他思想是多麼的保守、封閉、頑固,傳統文化中的落後因素就是這樣深埋在高尚精神之下的。不明白這一點,就不能深刻理解白嘉軒,不能深刻地理解《白鹿原》。
白嘉軒就是幾千年中國宗法封建文化所造就的一個人格典型。他是《白鹿原》的第一主人公,也是作品中白鹿兩個家族的族長。就個人品質而言,他完美到幾乎無可挑剔的程度,以至於有些論者誤以為作者對他持完全認同的態度。但是作品的非同一般恰恰在這裡,在他的剛直的男子漢、富有遠見的一家之長、仁義的族長的現象下面,卻是一整套堅固的封建文化信條,在他的身上體現了中國家族文化全部的反動與保守。他的兩個兒子和鹿子霖的兩個兒子一起上學讀書,鹿子霖想讓兒子讀書識字到外面闖世界,他卻很早就讓兩個兒子回到身邊,走耕讀傳家的道路。他先按照一個族長的標準,培養長子孝文接班,在孝文與小娥的姦情被發現後,他氣得昏過去,並不顧眾人的哭勸,當眾施行嚴厲的懲罰,斷絕父子關係,在孝文以後,他又按照自己的面貌將二兒子孝武培養成家族文化的忠實奴隸。他對叛逆者小娥的處理充分體現了他在捍衛自己的文化理想時的殘忍,先是支持鹿三對小娥夫婦開除農籍,既而又先後兩次對受人誘惑而失足的小娥用刺刷毒打,小娥冤死化鬼想討回公道,他又建造七級磚塔鎮壓。在磚塔奠基時,他又讓人將據說是小娥化成的蝴蝶統統抓住,壓在塔下,完全一個扼殺白娘子美好愛情的法海和尚形象。他容忍後來的黑娃和白孝文回村認祖歸宗,很容易被人理解為這個族長的寬厚,其實不然,那是在他們有了各自不同程度的悔過之後。「凡離開白鹿原的男人,最後都要回來的。」正是這些家族文化的回頭浪子,給了白嘉軒這樣的自信。所有這些都說明,白嘉軒是家族文化的自覺的維護者,個人人格的完整與強大,更增加了這種文化的欺騙力量。白嘉軒是陳忠實貢獻於中國和世界的中國家族文化的最後一位族長,也是最後一個男子漢。在他身上包容了偉大的中國文化傳統全部的價值──既有正面又有負面。白嘉軒是農耕社會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宗法家族制度的代表人物。他是白鹿村白姓一家的家長,又是白鹿兩姓組成的白鹿家族的一族之長……
強烈而自覺的族長意識是支撐他筆直的、挺直的腰板的精神支柱。他本身就是傳統文化、傳統道德,就是鄉規村約,以致從街上走過,餵奶的媳婦們紛紛躲避。白嘉軒真誠地恪守著他信奉的道德律令,用以律人,更用以律己。因此,他與形形色色的偽道學家形成對照,與陰毒、淫亂而懦弱的鹿子霖更構成了強烈的對比。這給了他精神上、道義上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與自尊,也驅使他在制定和頑固推行鄉約村規時,專橫僵硬到絕情的地步。是他不準黑娃、小娥進祠堂,是他下令杖責小娥,又親手杖責並驅逐了兒子白孝文,是他不再認投奔革命的愛女白靈……背逆人類天性的封建道德的兇殘暴虐在這裡有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耕讀傳家」從來是農耕文化和家族制度的規範之一,白嘉軒始終把它視為治家、治族的根本方略。先來看「耕」,他早年並不缺乏經濟頭腦,但他終於退守朱先生的教導:「房要小,地要少,養個黃牛慢慢搞。」堅持只雇一個長工。我國封建社會結構的長期穩定,毫無鬆動的經濟原因在這裡可以找到它真正的答案。再來看「讀」,白嘉軒一貫重視教子讀書,教族人讀書,但這必須是孔孟儒學,對於所謂新學,他天然地持懷疑、拒斥態度,這些都足以反映他思想中保守的、封閉的、頑固的一面,表現了我國傳統文化結構中的不合理因素是怎樣制約和阻礙著社會的進步。
(選自李星《世紀末的回眸》,《小說評論》1993年第4期)
白嘉軒是個複雜的藝術典型。作品寫他「命硬」,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並突出描寫了他仁義為本的人生觀。作為封建階級的人物,他卻組織「交農」反抗國民黨橫徵暴斂;他跪在田福賢面前為被捕的農協骨幹求情;「四一二」政變後田福賢還鄉他又是惟一不低頭問候的一個;國民黨叫他兒子當甲長他則以進山躲避來對抗……這一切並不是這個人物的「革命性」的表現,而是他「順時利世」「學為好人」和「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等儒家觀念支配的結果。他身上浸透了儒家文化的液汁。「仁義」是他的生活信條,他修祠堂辦學館,對長工鹿三的兄弟情誼更真摯動人。他以正祛邪、以柔克剛、以德報怨,出於他對自己生活信條的自信。他對打斷他腰的黑娃和長期與他較量的鹿子霖的營救,完全出於他不計個人恩怨的至誠。他門上刻的「耕讀傳家」,更是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法寶,所以他腰剛好就吼著秦腔歡快地下田犁地。他正直自守,定下的族規鄉約不僅律人、更以律己,他杖責淫亂的小娥,更狠鞭孽子孝文。他又有著堅毅的個性,是個「想得出做得到一馬跑到頭不拐彎的冷硬心腸」。他咬鋼嚼鐵的個性表現得淋漓盡致。正是這種精神上的自尊和威嚴,正是這種端直倔岸的脊樑,支撐了白鹿原,也支撐了我國幾千年的封建主義大廈。但是他又畢竟抗拒不了自己家族的不幸,最後他不僅永遠佝僂,而且連眼睛也因「氣血蒙目」被挖掉了。小說深刻地寫出了這個階級和時代的歷史命運,唱出了一曲深沉的輓歌。
(選自蔡葵《〈白鹿原〉:史之詩》,《〈白鹿原〉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2.鹿子霖
封建社會中能出人頭地的,如果失去了白嘉軒身上的精神力量,就只好淪落為代表著封建政統力量的鹿子霖了。鹿子霖牢記「勺勺客」老太爺「中舉放炮」「讓人侍候你才算榮耀祖宗」的遺訓,熱中於出人頭地,做不了族長,就只有走仕途了。通過鑽營,他終於當上了十個村莊的「鄉約」,便與田福賢沆瀣一氣,倚勢恃強,魚肉鄉民。因為沒有精神力量的支撐,便表現為順利時小人得志,倒霉時心灰意冷。他淫亂成性,長得像他「深眼窩長睫毛」的「干娃」可坐三四席。他乘人之危霸佔小娥,又唆使她勾引、報復白孝文,暴露了他下流惡毒、不擇手段的本性。或許正是因為他的根基淺、德行薄的緣故,較之白嘉軒,他更有人情味,為人平易隨和;或許正是他的不安現狀和鑽營向上,對新生事物接受起來比白嘉軒要快得多,因而顯得較為開明一些。喪失了精神力量,便只有謀取物慾的滿足;一旦再失去這些,他將一無所有。如果說白嘉軒最終還能贏得一些尊重的話,鹿子霖的結局就是人財兩空了。
鹿子霖是宗法家族制度和思想的維護者和破壞者。作為勺勺客的後代,他始終牢記「讓人侍候你才算榮耀祖宗」的祖訓,把出人頭地作為自己的奮鬥目標。根據白、鹿兩姓創始人的決定,他無緣充任白鹿家族族長,強烈的忌妒心推動他千方百計另尋他法以壓倒白嘉軒。小說緊緊抓住他的這一隱蔽的思想動機寫他怎樣在修祠堂、辦學、修圍牆中大顯身手而博得村民的讚賞,怎樣策劃由田小娥勾引白孝文給白嘉軒以精神上的打擊,怎樣在白嘉軒懲罰白孝文、拒絕為田小娥修廟等事件中向白嘉軒長跪不起,既收買人心又使白嘉軒難堪,怎樣幾次三番投靠田福賢,利用機會中飽私囊。他陰險狡詐又為人平易隨和,他貪得無厭卻又常常解囊助公。和王熙鳳作為賈府封建傳統的維護者和破壞者一樣,他和宗法家族制度及思想關係也是一身而二任的。他的結局也帶有「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色彩。
(選自趙祖謨《多重視角下的歷史脈動》,《小說評論》1994年第4期)
三、藝術成就
《白鹿原》是一部現實主義巨著。但它的現實主義又不同於以前的革命現實主義。革命現實主義,強調政治觀念,要求比生活更為集中、更為突出地反映所謂「生活本質」,在人物塑造上有類型化和兩極化傾向。這樣往往偏離生活的常態,從而陷入政治圖解式的敘述。而《白鹿原》力圖展示生活原生態,揭示出紛繁社會中的文化屬性與文化規律,它通過設置大量看似偶然的事件,把具體的人物命運和宏大的歷史進程連結起來,從而使歷史呈現出某種渾沌的狀態,具有了生命的靈氣。
毋庸置疑,在具體的創作中,陳忠實大量借鑒了潛意識、非理性、魔幻、死亡意識、性本能等現代主義手法,從而使情節愈顯曲折,突出了人物命運的不可臆測。尤其是魔幻手法,在中國傳統農村的直觀思維中也可以找到根源,農村中那種融主觀和客觀、生與死於一體的原始宗教的二元論世界觀,恰恰是魔幻思想的溫床。陳忠實正是通過這種魔幻描寫,模糊了生者與死者、冥界與人間的界壁,在人與鬼的衝突中來展示人性深處的東西,揭示人性的悲劇、人生的苦難。同時,這種手法還給所敘述的歷史帶來一種不可預知的神秘性,給讀者以心靈上的震撼:彷彿冥冥中有一隻巨大的手掌握著人物的命運和歷史的發展。
但是,《白鹿原》的現實主義又不同於曾流行一時的「新寫實主義」。「新寫實主義」強調「零度寫作」,「純粹客觀地對生活本態進行還原」,展現現實的「原生態」,將「原色原汁原味」和盤托出,達到了「毛茸茸」的程度(見王干《近期小說的後現實主義傾向》)。《白鹿原》雖然沒去圖解歷史,注重原生態的生活和細節真實,但它並不是純粹客觀地還原生活,而是力圖通過各種勢力在原上的衝突和發展,揭示出傳統文化的命運走向。陳忠實也並沒有堅持「零度情感」,而是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出路做了深刻的思考。
關於節選部分
一、節選部分前後的主要情節
本文節選自小說《白鹿原》的第五章。
小說的前五章寫了白鹿原社會生活的常態。主要情節有白嘉軒娶妻生子,換地遷墳,後來又把十多畝天字型大小水地都種了罌粟,白家也因此徹底變了模樣,老屋得到了翻新,只有「耕讀傳家」的玉石匾額仍掛在門樓上。罌粟迅速泛濫成災,滋水縣令幾次查禁效果都不大。朱先生來到白嘉軒家,把「耕讀傳家」的匾額蒙了起來,並親自吆著牛扶著犁把白家的罌粟苗子給犁了,白嘉軒在姐夫的帶動下,便把種植的罌粟給毀了。此事影響巨大,全原的罌粟十多天內被剷除乾淨。沒想到滋水縣令卻沒有再聘用朱先生,遍地的罌粟又重新生長了起來。
李寡婦地賣兩家,引起了白嘉軒與鹿子霖的爭鬥。二人為了掙個面子,決定見官進行解決。鹿泰桓怕鹿家輸給白家,從此不好抬頭,便默許了兒子的做法。後來還是朱先生出面,一紙勸解信,了結了官司,白鹿二人在冷先生的調停下,不僅沒要李寡婦的地,而且還周濟了她一些糧食和銀元。這事傳開,影響很大,滋水縣令批為「仁義白鹿村」,親自送到了村上。
本文節選的文字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修葺祖祠,興建學堂,教育後人,為的是把「仁義白鹿村」的精神永久流傳。
第六章,改朝換代開始了,白鹿原傳統的宗法社會也面臨著種種考驗。原來比較單一的群體也逐漸分化出三種勢力:國民黨、共產黨與土匪。年輕人也漸漸成長起來,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隨著時代的發展,白鹿原這塊古老的土地也在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二、節選部分賞析
由罌粟引種成功驟然而起的財源興旺和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帶來的人丁興旺,徹底掃除了白家母子心頭的陰影和晦氣。白嘉軒也終於挺直了腰桿,開始行使起一族之長的「權威」來。
在傳統農村,有了子嗣便有了底氣。「白嘉軒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專註地瞅著那器官鼓出的臉,卻說不出親熱的話也做不出疼愛親昵的表示」。沒有背過,也沒有抱過,更不會架到脖子上,對兒子的偏食,也是「當斷則斷」,連母親和妻子都覺得他「心真硬」!
他的心硬來自他那骨子裡的傳統道德精神,而最能表現他這種道德精神的,便是翻修祠堂、興建學堂。本文所寫的也主要是這件事;文中穿插敘述的,是白鹿村的來歷和鹿家老太爺一直未了的遺願,為修祠堂、建學堂作鋪墊。
朱先生的一段話點明了本文的題旨:「你們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僅僅是個小小的善事;你們興辦學堂才是大善事,無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該敬該祭,不敬不祭是為不孝;敬了祭了也僅只盡了一份孝心,興辦學堂才是萬代子孫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還在吃奶的學步的穿爛襠褲的娃兒,得教他們識字念書曉以禮義,不定那裡頭有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材呢。你們為白鹿原的子孫辦了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機會念書的子弟向你們一拜。」修祠堂是「繼往」,建學堂卻是「開來」;「開來」更重於「繼往」。文末徐先生的一句話說明了白鹿村學堂的教育重點:仁義。
修祠堂、建學堂一事,使白鹿村出現了一派空前同心協力的和諧景象。族長白嘉軒也因此更加得到村民的愛戴。
但是,這中間也有些許不和諧的音符出現:鹿子霖修學堂的心思恐怕更多是為了子孫「中秀才」「中舉人」甚至「中進士」;白嘉軒與鹿泰桓、鹿子霖的議事也暗含著機關;最後鹿子霖也得授紅綢,白、鹿二人似乎還是個平手……
「思考」導引
一在辦學堂前後,課文設置了許多情節,如事情的起因、著手;對祠堂來歷與村莊歷史的交代;翻修祠堂開工,族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整個村莊洋溢著歡悅喜慶的氣氛;工程竣工時請來了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白嘉軒、鹿子霖兩人一起去白鹿書院請先生,朱先生卻對他倆感激不盡;簡樸而隆重的開館典禮……可以說,作者是把此作為小說中的一件大事來寫的,對這樣一件公德無量的事情,作者是由衷地讚賞的。
二這是一道延伸拓展題,意在擴大學生的閱讀視野,並通過比較的方法,把握小說不同人物形象各自的特點。學生可以自由討論,發表自己的看法。以下僅供參考:
《家》的主題是抨擊封建家族制度與專制思想的罪惡,是在「五四」新思潮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一代新人向舊的封建統治發出的「控訴」,而控訴的對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高老太爺為代表的老一輩封建家長。所以,在巴金的筆下,高老太爺是專橫的、虛偽的、腐朽的,是書中反面人物的代表。而《白鹿原》立足於「民族的秘史」,對民族歷史與文化傳統抱有深深的懷戀,雖然其中不乏批判,但對其中優秀的成分是讚賞和留戀的。其代表人物白嘉軒,就是他精心塑造的小說第一主人公,是幾千年中國宗法文化所造就的一個人格典型。就個人品質而言,他完美到幾乎無可挑剔的程度。他的缺點,更多地是體現了文化本身的缺陷。比之高老太爺,他的形象更加豐滿、生動。
「擴展」導引
此「擴展」活動目的是引導學生在研讀、欣賞中國現當代家族小說的基礎上,聯繫自己的生活實際,以「聽」「訪」「敘」的方式,親身體會家族在中國社會生活中的外在形式和內在凝聚力。活動的重心在學生自己的訪談和寫作上。
活動宜讓學生自行進行,以下步驟僅供參考。
一、畫一棵家族的大樹。搜集有關自己家族的族譜,列出最主要的幾代人物和支系,以「大樹」的形式畫下來。
二、記述一件家族的大事。在「聽」與「訪」的基礎上,梳理有關家族的大事,選出其中最有意義的事件寫下來,與同學交流。
三、描寫一個家族中的人物。在以上活動的基礎上,搜集對家族作出過卓越貢獻或者具有獨特個性的人物,將他們的事迹記下來,講給同學們聽聽。
教學建議
一、本文所寫的是白嘉軒、鹿子霖二人第一次在白鹿村的道德舞台、政治舞台上的演出,並且共同贏得了觀眾(村民)的認可,為他們今後的進一步活動埋下了伏筆。指導學生閱讀全文,仔細辨別白、鹿二人性格上的差異。
二、白嘉軒是有著豐富感情、性格複雜的族長典型,指導學生總結白嘉軒的性格特徵,並評價一下。
三、引導學生深入思考朱先生、白嘉軒「耕讀傳家」「仁義」和「禮義教子孫」的思想。在改革開放、經濟建設為中心的今天,我們如何理解傳統道德?
四、同是書寫家族記憶,《白鹿原》似乎與《家》的思想傾向上有所不同。引導學生思考二者在這一問題上的差異。
五、私塾在我國傳統教育體制中佔據著重要地位,而今卻絕跡了,作者為我們再現了這段古老的記憶。引導學生閱讀相關文字,看作者是如何渲染熱鬧氣氛的?表現了作者怎樣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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