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魚山飯寬:從未想過去黃山,這故事讀到一半就訂了機票

這是關於魚山飯寬(曾仁臻)的第二篇訪談,第一篇訪談詳見:為每個人造一座園林

除了遊園,曾仁臻還大量的游山,他在山裡看到了園林,看到了佛道的世界,也看到了建築的構成,從來沒有一個現代人這麼游山!

行李&曾仁臻

1.

行李:你曾經說過,畫家們在描繪名山大川的時候,比畫一些普通的山川還是要更生動一些。

曾仁臻:名山大川大家會經常談起,如果去過的話會發現,有些山的特點的確已經被經營出來了。比如說一線天,還有那種懸了一塊石頭的,甚至還有摩崖石刻,大家都已經讚美過了。它是具有一定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所以在繪畫的時候也會注重去刻畫,相對準確,同時人在裡面的活動會進行相應的描述。看這種畫能看得進去,比其他山水畫那種囫圇一個山的程式化表達肯定要生動。

行李:哪一座名山的山水畫比較具有代表性?

曾仁臻:比如黃山就很多人畫。大家對於黃山山水的了解實際稍微晚一點,但黃山這個名字其實很早就有,可能秦漢時就知道有這樣一座山。但真正被文人去記錄宣傳,包括畫家去畫,大概從明代才慢慢開始,因為明代中後期才有僧人去開山道,去山上建一些房子,有個普門和尚去做這個事兒,後來徐霞客也去爬過,但他爬天都峰的時候還沒有修通山道到峰頂,還挺危險的。

另一個就是有些當地畫家、僧侶對它更為熟悉,像梅清、弘仁,還有石濤。石濤去過黃山三次,每次去待一個多月,對黃山有比較多的觀察和了解,他畫的黃山有自己的特色,都雲霧繚繞,雲把山遮了一塊,截了一段,甚至會在雲里點一些若隱若現的小人。這的確也是黃山最大的特色——雲海,在所有山水裡黃山最像仙山,說得更準確一些,應該是接近於道家仙山的山水。

▲曾仁臻系列畫作之「山」,《游山品山圖冊》節選。在每一座山裡,步道,都是其中很重要的構成。

行李:所以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

曾仁臻:去華山之前我也覺得黃山最好,我很喜歡現代人在黃山修的前山道,當然有些地方修得也不是太講究,但整個布置是非常好的,用園林的方式來講,就是「曲折盡致」。我最喜歡天都峰,徐霞客當年天都峰還上不去,一直到後來有僧人把天都峰的路修上去了,才真的很棒。

行李:天都峰如何好了?

曾仁臻:現在黃山的遊客一般是從後山坐纜車上去,然後繞到天都峰,大家一般都不去爬天都峰,因為那塊兒有點險,也許是因為管理上不方便,所以設計給大多數遊客的線路是先讓人走一大圈,最後看到天都峰都不想爬了。我們去的時候是從前山上的,因為主路人太多,登天都峰選擇了僻靜些的前山道,後來發現前山道是1980年代才修的,當初修的目的就是為了分流遊客形成登山環路,但這裡是一個次要路線,所以山道不寬且比較險。

我查過一些資料,當時黃山管理局提了一個要求:時間上要20個月修建好;所有的道路要集中在風景集中的地方,這就意味著要做大量勘察去設計路徑和停留點;還有,樹大於二十公分的不能砍,你在一個本來就很陡的地方鑿山道,遇到樹還得繞著走,而且還要走得舒適,這是非常難的,得動腦子。當時的開發條件不如現在,更多的是依賴傳統的開山方式,人過去鑿。你會發現很多崖壁上,或者很陡峭的岩石上,旁邊的欄杆是用鑿台階鑿出來的石塊直接做的,所以石頭不規整,不像現在很多欄杆是切出來的,整整齊齊,當時只能就地取材,取一塊補一塊,和自然很融合,當然我現在是猜測。

還有一些崖壁山會鑿出嵌道,本來這塊岩石沒路了,我在裡面鑿出一個嵌道,留出一個有台階的槽,讓你能看看外面的景,這種地方也比較特別。

還有的地方會在一些起伏的岩石上起橋,過不去,那我就順著山勢的高低,在幾塊大岩石之間起橋,看上去,橋就是路,不算橋,看上去又像橋,非常美妙,就是造型和山勢是呼應的,如果按現在很多人用的粗暴的方式,可能就是把石頭削平了,要麼就是在高一點的地方加一個鐵欄杆過去。我覺得這樣不見得是省事,也難看,你看黃山這樣就覺得也巧,也省事,特別符合山水的形。

在山頂上,會利用一些大的岩石鑿刻出大沙發,沙發後面一排樹,後面再有一塊岩石,可以變成榻,就像室內一樣,把室內傢具的關係布置進去了。

行李:這一段聽起來好迷人,感覺這些工頭就是當代的室內設計師。

曾仁臻:把自然描繪成室內,中國的山水畫里還有很多類似的東西。尤其是那天有點下雨,看不見十米以外的東西,因為你看不見更遠處,就覺得在園子里,白色的雲牆在你身外,有些東西時隱時現,外面的景觀就這樣被「借」進來了。

我喜歡天都峰就是因為它很像園林,我喜歡園林也是因為它和山水的關係。中國人處理園林也好,處理山水也好,都是在處理一個事情:人如何生活在自然里,或者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當代西方建築處理和自然的關係,許多都是開特別大特別乾淨的玻璃,對著一顆樹,其實身體還是隔開的,當然這是一種方式,但中國人的方式是把內外交織在一起,把它請進來,把自己弄出去。園林里的人在屋裡坐著,看看外面的東西,覺得那邊很好玩兒,就出去轉一轉,再回到屋裡坐一坐……而日本的枯山水是不讓人進的,只是坐著靜觀冥想,另外,中國人還要講看的好壞,窗戶如何開,開在哪個位置?是方的,還是六邊形、月洞形?都要講看的姿態,看到景色的俗與優,要再次做選擇。所以爬天都峰可能會理解中國人在沒有園林之前對待自然的態度。

行李: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描述黃山。

曾仁臻:我今年會新出一本書,是《幻園》系列的第二輯,叫《借天工》,以前我們常講「巧奪天工」,現在提起「奪」似乎就意味著人太霸道了。我覺得現代人面對自然改造經營必須首先要學會人工與自然的平衡,弄清楚理景的判斷價值在哪裡。「借」也助於我們重新反思園林里根本性的問題,《園冶》里最重要的就是借景,為什麼園林要重複的談「借」這個事情?為什麼西方的造園不談借?我爬了那麼多山,看了那麼多山道,懸橋和山裡的房子,發現人在大山裡是多麼渺小,但還要在一個山水裡面建房子!可是你不建造經營又何以達成你山水居游的願望呢?因為人力的渺小,「借」天然而作,達到事半功倍,就出現了一套智慧和審美的東西,借著借著可能就變成一種有智慧的審美了。

你看自然里的東西,無論是棧道還是房屋,你都發現非常舒服,不突兀,因為我們固有的天人合一的觀念,最後成為了審美,影響了造園,變成了我們棲居文化里一個核心的東西,「借」來自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但這個現實問題我們現在不存在了,因為我們現在有技術,有錢,有人力,這也導致核心價值的崩潰,所以有這麼一層源於現實的價值的缺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恢復,我只是陳述這個價值可能是這麼來的,《園冶》是世界最早的造園著作,談的核心的東西就是「借」,如果我們後面再談建築,談園林,都離不開這個事情。

行李:如此說來,黃山應該是你最喜歡的山呀。

曾仁臻:但我對黃山特別不滿的是天都峰之外的其他山道,因為要滿足大量遊客的湧入,有些山道已經鑿得過寬過直,缺少轉折和明暗變化,游和停的關係不太好,甚至開口炸石,也許本來一線天的地方,開一個大的豁口,破壞了山本身應該有的節奏和自然天趣。游山是需要節奏的,必須有的地方險一點,有的地方放鬆一點。

行李:節奏感是通過步道來體現的。

曾仁臻:游是非常重要的,逛園子也是在游,一定是勞逸結合的,不能一直很舒服,也不能一直很累,要有節奏感,身體是起伏變化的。這方面華山做得非常好,我現在可以說,我最喜歡的山是華山,單獨論山峰的話,最喜歡黃山天都峰。

▲雲海中的天都峰,因為步道的合理設計,游山就像遊園林。

2.

行李:那來聊聊華山吧,我看你最近就登了華山。

曾仁臻:華山早在《山海經》里就有描述了。最早說它是整塊岩石,劈成了四方的。四面都比較陡峭。它一直以來都是五嶽之一。西嶽、中嶽,這幾個岳一直沒變,北嶽和南嶽都有過變化。北嶽曾經是河北的大茂山,後來才變成山西渾源的恆山。南嶽以前也變過,但主要還是指衡陽的衡山。封禪最多的就是西嶽、東嶽和中嶽。像西嶽華山,我認為是五嶽甚至是中國所有山裡整體評價最好的。如果只論自然風景,黃山可能要稍微好一點,但華山也不遜色,它有它的特點。然後從人文方面、山水改造方面、建築遺迹方面考量,華山應該是最好的。它的改造時間最長,也非常有特點,奇、險。

▲華山俯瞰。正對我們的是南峰的大岩壁,著名攀岩家何川曾沿著畫面中左右兩條線路分別攀岩過。東、西、北峰就在中央這塊大石山的其餘方向,華山景觀因為比較集中,就像一個微縮的盆景,如此可見一斑。攝影/秦小平

行李:改造時間最長是什麼意思?

曾仁臻:因為華山一直處在政治中心的附近,離西安很近,離洛陽也不遠,所以歷代一直有文人去爬它。它改造得非常多,比如山道。通常考察一個山水,會很明確地意識到,山道各有特點,差異非常大,尤其是跟改造時間有很大的關聯性。華山的改造歷史至少有兩千年,至唐代已經修通至主峰頂,也就是「自古華山一條道」。山道的修建是需要時間的沉澱的,因為不同年代的人會不斷根據它的地形地貌去改造,一點點改,選擇能看到更好風景更適合攀爬的地方改造。我們現在看有些山,開發得比較晚,或者新近開的,就發現走路是沒問題,但總覺得景色沒那麼好,或者是走起來很累,或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這說明一個問題,山道的修建是需要時間沉澱下來的選擇。

比如華山的蒼龍嶺,那就是在一個峰刃上的一條小道,韓愈爬蒼龍嶺的時候不就嚇得投書了嗎?現在那條道改寬改深,一般人爬已經沒有什麼危險。還包括一線天處的千尺幢,都是很高很陡峭的台階,這是經過歷代人的改造選擇,它沉澱下來的東西是沒法用技術簡單代替的。現在修一條索道上去多簡單,但可能很乏味。華山應該算所有山裡山道修得最好的。黃山的天都峰在1980年代也修過前山道,修得也挺好,它還是用傳統的方式在修,沒有大量依賴機械,而是用石頭一塊塊來鑿,也非常漂亮,並選擇出了最好的觀景路線。

▲華山步道,在曾仁臻看來,步道才是華山的核心價值

行李:這個還挺有意思的。好像從來沒想過登山的路徑對風景的作用。

曾仁臻:對,很重要。可以說一個道理,中國山水畫通常有幾個重要的標準要遵循,就是可行、可望、可居、可游,這是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里明確提出的。山水改造其實也可以用這個標準去評價,大部分的山是可以望的,百分之二三十是可以行的,但可游就是另外一個狀態了,除了走路能上去,還要在適當的位置停一下看風景。華山除了行,還有游,哪怕險一點,但上去突然發現腳下就是一塊懸空的石頭,一覽眾山小。

可居就是山上哪怕有個石穴或者有個洞窟,人可以在裡面過夜或住在裡面生活,華山比較大的一個特點是,它是一座道教的山,其他的山可能佛教多一些。道教有一些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極致理解,首先他們會選擇風景很好、超然脫俗的環境修行,另外他們也吃得了苦,可以風餐露宿,哪怕辟穀不吃東西,反正他們可以在華山那種很難生存的地方生存下去,真的像神仙一樣。所以他們走的路、住的地方,都有一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人也很難到達。所以形成了一個居住的特點,這特點非常完整,從山道到居住方式——石窟,元代賀志真就在華山開鑿了很多石窟,包括南峰主峰上,他在崖壁上開鑿了一個長空棧道,過了棧道才到他修行的地方。在那個地方開鑿棧道就是想遠離人世,最開始他開鑿得沒那麼險,但後來他肯定是想更清凈,越修越險,最後修到那麼一個地方去了。現在就變成一個收費的旅遊景點,大家要是想去嘗試一下那個棧道,是需要再交一次錢的。

▲華山上的道教場所,可以想見,如果沒有道教的影響,這些步道絕不會這麼開鑿。

行李:華山路徑的絕險在國內再也想不到第二個了。

曾仁臻:華山以前更險。現在那些以前太險的地方就鑿寬了一點。比如蒼龍嶺,以前就是石背上的一些小台階,基本上人真的要靠爬才能上去,現在把它鑿深了,也寬了,就沒有那麼險了,就是險而不危。還有一些地方就是「自古華山一條道」,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去,像千尺幢。現在從旁側又修了一條緩路。不過我去的時候,聽當地人講,他們覺得現在這種山道的修建破壞了華山原有的神秘感。並不是說每個山都要所有人都上去,真想上去可以坐索道,我看到那些後修的山道也確實非常乏味,完全就是為了一個目的,讓人能走。沒有游,也不巧,修得很直接很笨拙。所以這個確實對華山在某些方面造成了一定的破壞。這個是需要我們去討論的,倒不一定說它肯定是錯的,人當然都想去山上試試爬爬,看看風景,但度要把握好。如果我們要把華山看成一個文物,這個文物是不是每個人都得看見,每個人都需要去摸一下,這個是需要考慮的。華山是一個盆景式的山,很精緻,很集中,所有的文物古迹、山道很集中,它不是一個能承受大規模、一天幾十萬遊客流量的地方。你可以想像到節假日的時候,遊客堵在山上下不來,導致以後景點可能會修更多的措施,這其實是一個惡性循環。

行李:其實不只是華山,所有這些好地方都是跟旅遊業衝突挺大的。

曾仁臻:因為旅遊業的目的是為了商業,不是為了保護山水文化,這個現在就是有點開發過度了。倒不是開發本身有問題,而是經營管理的方式和規模的控制。

行李:你剛才提到道教與山水的關係,中國的好山水多少都與道教有關嗎?

曾仁臻:對。中國的三教,儒道釋,土生土長的道教是融合了老莊、玄學、方術等一些東西形成的。我認為中國人真正的美學,比較高級的,還要算道家美學。我們最欣賞的還是道家神仙般的生活,就是山水間那種飄飄渺渺。所以在美學上,對山水的改造上,像道家為主的華山,確實代表了一種極致。佛家在這方面是向道家靠近的,吸收了很多道家的美學思想。中國的寺廟環境是盡量結合山水,當然最開始也是因為修行本身也需要建在比較偏遠的山裡。道家也一樣。但從理解自然的態度,它不是簡單的自然主義。我去西藏的青朴就覺得特有意思,在桑耶寺附近,他們其實對當地山林沒什麼改造,無非就是住在洞穴里,人和動物是和諧共處的,經常能看到野雞、飛禽走獸什麼的,那就是佛家秉著一種對自然的態度,就是和諧共處也不傷害山林。這是一種可能無法稱之為美學的東西。但道家是從中衍生出美學了,無論從詩歌文學還是繪畫上,它就是有一些明顯的特徵。它一定要天人合一。它不是像青朴那樣,山就是山,人就是人,我也不去過多干預你,但中國人是要改造山水的,改造完以後就是「雖由人作,宛自天工」,還是一個共處的方式。所以這裡面會衍生出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包括用自然做的器物,比如木頭、竹子等等。不是說不改造,而是基於一種態度去改造。所以從美學上講,道家或道教對於中國山水文化的影響是最重要的。比如中國真正的山水詩歌,從貴族到下層,山水美學慢慢進入到民間可能是從魏晉,就是玄學興盛的時候開始的,竹林七賢,開創田園詩山水詩的陶淵明、謝靈運,到隋唐以後三教融合在一起,這是一個漫長的文化融合的過程,同時也使山水改造呈現出不同的特點。

▲明初洪武年間,精於詩畫的醫學家王履在遊歷西嶽華山之後,繪製了《華山圖》四十開,與詩文序跋合為一冊,蔚為大觀。曾仁臻出於喜愛,用自己的方式模仿了一套《華山圖冊》,請注意人在其中的痕迹。

3.

行李:說說你的繪畫吧,很多人都是從你的作品開始認識你的,太有有趣了。感覺把傳統與現代無縫連接在一起。為什麼會有這樣奇妙的創作靈感?

曾仁臻:其實主要還是在思考傳統文化如何繼承的問題,能不能有新的生命力,產生新的創造力。無論是繪畫還是建築,我認為都是創造力的問題,並不是說古代的就不能繼承,而是如何繼承。在繼承之前肯定還是得熟悉,傳統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你練不練是一回事兒,你知不知道是另一回事兒。我為什麼要大量的看山水,是因為我覺得可以在園藝上支持我。畫畫也是這樣,比如造園,古人造園之前也要熟悉山水畫,這都是他們認識事物、感受事物的方式。裡面的美學到底是什麼?有些東西可能解釋不清楚,但你一定要去感受,這是一個前提。既要往後看,也得往前看。一直往後看會固步自封,但你只往前看,只看未來,沒有歷史觀,可能就意味著判斷事物的格局上就比較小,視野也比較窄。得到前面的智慧和教訓,再想想以後會怎麼做。學習古代的東西,創作園林、山水畫,包括看詩歌文獻,都是學習傳統的一部分。包括我第一個階段的繪畫,主要是從傳統山水畫里重新去認識山水畫。

行李:最開始的創作還沒有人物出現?

曾仁臻:相對少些。最開始的畫還是主要尋找山水畫里最有價值的東西,去找山水畫里我認為好的、局部的環境。因為山水畫通常除了大的、程式化的框架,也有些小的精彩的局部環境,包括山水環境和建築環境。所以要從中挑選,再重新去經營一個類似的空間,是這樣一個學習的方法。這個就是在學古人。

以後做建築,更重要的肯定還是要理解現代人的生活和認識事物的方式。但古代的東西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要在實踐中檢驗。比如現在和古代,人們看待山水的方式就不一樣。古代人沒有這樣便利的交通,古代的山水也不是圈起來收票的。古代人一進山可能就半個月吃住在山裡,現在的人基本一天就游完,有時候我也是一天游完,因為門票死貴,還有時限,不能待太久,人流也太大。看山也從生活、體驗的方式變成一種游賞。我們這個時代很多都在變,造園子是,山水畫也是。如果從純粹畫山水的角度,我會很強調山水畫入畫體驗的問題,人到底願不願意進去,是否有入畫居游的願望。這也是我做建築要考慮的。如果現代人有這樣的願望,那就對了,實際上就不分古今了。

▲曾仁臻的「幻園」,就是園子或私宅的設計圖。

行李:所以你畫的那些小人實際上是想牽引著大家去關注畫里的環境。

曾仁臻:是這樣的。畫小人其實是為了吸引大家注意,這是首先要做的事,是必須的。宗教也是這樣,玩一些類似的把戲吸引大家。但要讓畫更多的吸引人不只是小人的問題,肯定還有其他的。我現在也是剛開始,而且畫這些小人,我自己也很快樂。另一方面,更核心的,還是人的居住願景的問題。我畫出來以後,大家就想住進去,這就是融合了古今,那個「意」已經超脫了「形」。所以這裡面要考量自然與身體的關係,空間與身體的關係。裡頭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這些都可以是抽象的,只是那個殼是可以變的。所以如果你更注重這些人在裡面有趣的活動,而忘記了形式是一個山房樹亭還是什麼,這就對了。因為那個東西可以變,於畫的表意而言,我不大關心那個建築是磚的還是混凝土的。空間關係、身體與自然的關係才應該是你覺得受到吸引的地方。

行李:我看到你的作品裡很多都在講這件事,講人與空間的關係。比如把竹子捆綁起來搭成房子那張畫,印象很深。

曾仁臻:那些都是古人生活想像的一種有趣的方式,現在當然也可以做,但還沒有看到過建得一模一樣的。這些都是古人積累千年的生活經驗和智慧,不是我們隨便就能想像的,只是某些時代有意思的人,突然發現領悟到了,就搞了那麼一下。但是它可能還是在一個統一的哲學下,比如天人合一,創作了不一樣的事情。我們要做的先是去了解這個人干過什麼。其實那種不是創新,而是那種變相的繼承,在一個思路下繼承一些東西。因為這種東西確實經得起考驗。雖然每個時代能夠創新、開風氣之先的人確實很少,只有一兩個,但那一兩個人會帶來對於一些問題的轉變。對我來講,畫畫的核心不在於技法、筆墨,而在於帶給人呈現的一種生活願景和自然的關係。

4.

行李:你還有很大一部分作品描繪了生活在草間的小人的故事,也很有趣。

曾仁臻:今年會出本書叫《草間居游》,它是一個小人的世界。講的是在花草之間的一種生活狀態。是以一種孩子的視角去看。因為中國人的認知觀,就是莊子在《逍遙遊》裡頭講的,用鯤鵬和蟪蛄來比喻,生命所歷可以很宏大,也可以是極短暫、極微小的瞬間。實際上我們認識世界肯定是兩種視角,一種是極為宏闊的,大至宇宙的;一種是極為微小的,在小孩的時候就開始認識世界,他們的關係有可能是一樣的,就像佛家講一粒沙就是一世界。

▲曾仁臻的「草間居游」故事,像不像另一版本的「浮生六記」?

行李:我看到你還畫過《紅》系列,為什麼經常會用紅色?

曾仁臻:紅色是因為我最開始蓋過很多紅磚房子。如果從畫里來說,它代表了一種異質的東西,是我故意的。比如畫的是個石頭山,但你知道不是真的石山,但它可能用建築的方式轉化成一種特殊的體量或者空間。中國人的設計發生,山水也好、園林也好,都是要依借一個東西的,那個可能是自然的,有山、有坡、有樹,以此為基點再來進行設計,所以那些紅色代表了另一種特徵的東西。

行李:講兩幅你喜歡的畫作吧。

曾仁臻:這幅是《紅》系列裡的一幅,是用紅磚的方式來表現具有園林特徵的空間和生活,中間有幾層庭院,深度就表現出來了,到末端有拱橋,有一條水,有船,視覺焦點轉到另一個方向,就意味著空間沒有沿著一個視點消失,它又在另一個方向展開,這不同於西方處理空間的方式,完全是中國式的,追求空間的流轉和不盡。你會想像在另一個方向會有一個水巷,像河道一樣有船來船往。想像的部分由那個方向展開。這幅畫畫得比較早,技法也不是很好,但我挺喜歡的,因為就是我剛才說的那種空間轉換方式體現出來了。

下面這幅描繪的是一個現代的展覽空間,但入口是個庭院,我就是把現代人的看畫方式和古代的空間糅雜在一起,好像是個現代美術館,但做的又是古人在做的事。所有畫框里的畫是我的《幻》系列裡的畫,實際上看的是我自己的畫。我那個叫《幻園》嘛,幻園就是想像中的園林,不是說我一個人在那想,也是表明一種態度,就是園林沒有一種固定的程式,宋元明清各代可能都不太一樣,那麼現代人如何去開始這件事,大家可以盡情去想像。所以《幻園》是以我自己進行的一種試驗,但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方式。

▲曾仁臻系列畫作之「紅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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