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求真務實 嚴格律己
《全宋詩》於上一世紀80、90年代陸續編纂、出版,其所取得的成就,應該說是得到學術界廣泛認可的。清人所編的有關宋詩文獻的兩部大書,即各為百卷的厲鶚《宋詩紀事》、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確有不少疏誤,但錢鍾書先生仍有平心靜氣的評議,謂:「沒有他們的指出,我們的研究就要困難得多。不說別的,他們至少開出了一張宋代詩人的詳細名單,指示了無數探討的線索,這就省掉我們不少心力。」(《宋詩選注·序》)《全宋詩》也確實如此,它可以說為研究者開出全宋詩人的基本名單,考輯出大批無名作者的生平事迹,提供了大量真實可靠的底本,網羅的散佚之作遠出厲、陸二書,從而為宋代文史的研究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但這樣一部詩歌總集,由於規模大,歷時久,又出於眾手,缺乏細心考訂,不免有所失誤。出版以後,不斷有批評的文章出現,主要是訂正其訛誤,補輯其缺佚。應該說這是我們文學研究和古籍整理的好現象,不僅對《全宋詩》今後的補訂提供眾多有用的資料信息,而且對學風建設也極為有利。我們確實需有一種嚴謹求實的治學精神,不崇虛譽、敢於糾誤的正派作風。也正因此,我們特為撰寫此文。因為我們對《全宋詩》訂補的文章,曾作過一定的複核,發現其中不少自身有誤,特別是所謂補《全宋詩》之缺,其輯佚之作,有些是出於宋以前唐、五代時人,有些出於宋以後的金、元、明時人,有些則是《全宋詩》已加輯錄的。應當說,由此正可認識到宋詩資料工作的複雜性和艱巨性,以及在學術評議中,注意到資料的細心核實和立論的認真審訂。我們希望通過學界友人的磋商、交流,凝聚求真務實的精神,建樹嚴格自律的學風。
已發表的宋詩訂補文章,其存在的問題,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 訂正的失誤
首先是關於小傳的訂正。《全宋詩》的小傳糾正了大量前人的失誤,發掘出眾多新的生平材料,但要為如此多的詩人撰寫小傳,難免有不周甚至紕漏之處。對此學者們多有訂正,但也不是沒有失考的地方。如李裕民《〈全宋詩〉辨誤》謂《全宋詩》45冊27708頁之陳善與50冊31451頁之陳善實為一人,他說:「兩傳均雲字子兼,羅源人,作有《捫虱新話》,顯然為同一人,惟後者稱其『孝宗淳熙間由太學第進士』則誤,據淳熙《三山志》卷二九,其中進士在高宗三十年。後者所收之詩應併入前者。」(註:《文獻》季刊2003年第2期。)」其訂正陳善「孝宗淳熙間由太學第進士」之誤是正確的,但卻不知宋代名叫陳善者不只一人。《全宋詩》50冊31451頁小傳云:「陳善,字子兼,號秋塘。福州羅源人,孝宗淳熙間由太學第進士,未授官而卒。有《捫虱新話》傳世。事見《捫虱新話》卷首宋陳益序。」這裡,除了「號秋塘」、「孝宗淳熙間由太學第進士」外,俱為另一陳善的事迹。檢《捫虱新話》卷首門人陳益序,惋惜陳善「負抱儒業,晚得一命之爵,曾不得寸祿而死」。此序作於淳熙元年孟夏朔日,知此陳善卒於淳熙元年之前。淳熙間之陳善實為另一人,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云:「秋塘陳敬甫善有《雪蓬夜話》三卷,淳熙間一豪士。」該書又記載陳善有《送輔漢卿過考亭》詩云:「聞說平生輔漢卿,武夷山下啜殘羹。」查文淵閣四庫本《朱子年譜》卷三,淳熙十年癸卯夏四月,朱熹結廬於武夷之五曲,正月經始,至四月落成,始來居之,四方士友來者甚眾。陳善詩提到輔漢卿在武夷精舍從學於朱熹,則其詩作年必不早於淳熙十年,與淳熙元年之前已經過世的羅源陳善不是同一人,可以得到證明。
方健對《全宋詩》的批評較多,但他的文章也同樣有失考之處。如《全宋詩》72冊3768卷45442頁有趙宗吉,據《詩淵》輯錄《題武夷》一詩,小傳云:「宋僉憲。」方健考證說:「今考宋代無此職官,實乃明代『僉都御史』別稱,明都察院設左右御史,古稱御史為憲台,故又別稱『僉憲』。此不解宋、明官制之失。」(註:方健《〈全宋詩〉硬傷數例》,《文匯報》(上海)2002年6月15日。)《全宋詩》收錄趙宗吉固然不確,但方文將趙氏斷為明人亦有誤。按,四庫全書本《江西通志》卷五一有咸淳三年丁卯解試趙宗吉,江西廬陵人,但其人未作過御史,故非作《題武夷》一詩之趙宗吉。作過御史(僉憲)的趙宗吉,應為元代人,元代文獻多見其名,如《文獻集》卷一《送趙宗吉御史》、《圭峰集》卷上《送僉判趙宗吉》、《安雅堂集》卷三《分題飛龍亭為趙宗吉御史賦》、《蒲室集》卷一四《趙宗吉御史冠像贊》等,《元詩選》初集卷四六有朱德潤《簡趙宗吉僉憲》,與《全宋詩》小傳完全吻合。
其次是關於詩篇的訂正。學者們訂正了《全宋詩》諸多誤收的詩篇,應予充分肯定。但令人費解的是,《全宋詩》有的本來就沒有失誤,卻被無辜指為失誤。如吳宗海指責孔凡禮《蘇軾詩集》中補輯之詩、句有部分既不入存目,又不收入《全宋詩》備考,也未辨析,不知何故?但他僅僅將有關詩歌摘錄下來,作存疑處理,沒有進一步去解決問題,這就缺少學術價值。他舉出的所謂蘇軾《失題一首》:「讀書頭欲白,相對眼終青。身更萬事已白頭,相對百年眼終青。看鏡白頭知我老,平生青眼為君明。故人相見尚青眼,新貴如今多白頭。江山萬裡頭欲白,骨肉十年終眼青。」仔細讀來,這根本不是一首詩。查《詩話總龜》卷九,分明是列舉出的若干黃山谷有關用「青眼」與「白頭」相對的句子,分別見《山谷年譜》卷二六引、《山谷外集》卷一四《南屏山》、《山谷別集》卷一《奉和答君庸見寄》、《山谷外集》卷六《次韻蓋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之一、《山谷集》卷二《送王郎》,後人誤讀文獻,竟成為一首「失題詩」。另如蘇軾所謂「槍旗攜到齊西境,更試城南金線奇」(出自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五),實乃蘇轍《次韻李公擇以惠泉答章子厚新茶二首》之一的句子,見《欒城集》卷六。又所謂蘇軾《絕句一首》(濛濛春雨濕邯溝),乃蘇轍《高郵別秦觀三首》之一,見《欒城集》卷九、《坡門酬唱集》卷一八。孔凡禮大概察覺了整理蘇軾詩集時所造成的這些錯誤,所以沒有讓錯誤在《全宋詩》中延續下來,卻反而招來了訂補者的一番議論(註:均見吳宗海《讀〈全宋詩〉零札》,《鎮江師專學報》1998年第4期。),實無必要。還有李裕民據《記纂淵海》卷二五輯錄潘閬《渭水》四句(註:《〈全宋詩〉補(上)》,《文史》2001年第3輯。),按此詩實有八句,見《逍遙集·渭上秋夕閑望》,《全宋詩》1冊57卷633頁潘閬卷列為存目,指出《逍遙集》據《瀛奎律髓》卷一二誤收,實為魏野詩,見《東觀集》卷九,這是正確的,錯的反倒是訂補者自己。
再次是關於文獻出處的訂證。對於文獻出處,訂補者也有不確之處。如房日晰《讀〈全宋詩〉札記(十六)》云:「《全宋詩》卷一二七五載王祈句:『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注出處謂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三九引《王直方詩話》。按,《詩話總龜》前集卷三九無此條,蓋卷次有誤也。覆核郭紹虞《宋詩話輯佚·王直方詩話》注『《總龜》前三十九』,亦誤。或《全宋詩》編者沿郭誤而來。」(註:《江海學刊》1999年第3期。)按,王祈此詩句見於四庫全書本《詩話總龜》前集卷三九,《全宋詩》和郭紹虞並無失誤,既然房氏指其「注出處卷次錯訛」,為何又不注出正確的文獻出處而供人覆核呢?
二 校訂的失誤
《全宋詩》是詩文總集,按總集校點通例,對文字主要是校是非,提供信實的本子,而不必如別集那樣,詳校異同,有時還細加論證,補充史事。但有些評論者卻未及注意此點,因而出現補校上的問題。房日晰《讀〈全宋詩〉札記(十三)》(註:《江海學刊》1998年第5期。)據清代的《宋百家詩存·青山集》補校《郭祥正集》,就存在一些失誤。如《潛山行》:「笑別姑熟州。」房校云:「『姑熟』《青山集》作『姑蘇』。」按,姑熟即姑孰,又名南洲(州),古城名,因城南臨姑孰溪而得名,故址在今安徽當塗。其地當長江重要渡口,東晉、南朝歷為南豫州治所,隋移當塗縣治此。北宋韋驤《錢塘集》卷五有《姑熟州宅泛舟清飲》詩,所指即為其地。郭祥正是安徽當塗人,故以姑熟州指稱自己的故鄉。題中的潛山(縣)在安徽西南部、皖河上游。郭祥正此行是從當塗出髮指向確山。而姑蘇乃蘇州市的別稱,《宋百家詩存》將姑熟改為姑蘇,顯然屬於臆改,若據以校勘,就違背了校是非的原則。另如《留別宣城李節推獻父》:「水流到海無窮時。」房校云:「『水流』《青山集》作『水窮』。」按,若作「水窮到海」,一句中出現兩個「窮」字,有犯復之病,故所謂「水窮」之「窮」,應為《宋百家詩存》誤刻。又:「醉來辭君登海槎。」房校云:「『海槎』《青山集》作『海查』。」按,海槎與海查是同一意思,槎、查相通,按《全宋詩》校勘體例,實不必出校。再如《廣州越王台呈蔣帥待制》云:「百伎盡入呈優俳。」房校云:「『百伎』《青山集》作『百使』。」按,從「優俳」兩字推斷,原文作「百伎」是正確的,「百使」當為《宋百家詩存》的誤刻。如果此類情況均要出校,且不加自己的判斷,那麼《全宋詩》簡直要校不勝校了。雖然校勘問題在《全宋詩》訂補中不是很突出,但也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
三 輯佚的失誤
輯佚的失誤是目前《全宋詩》訂補工作中存在的最大問題。要發現《全宋詩》的錯失也許不是太難的事,但要使自己的補正萬無一失,卻是相當困難的。根據我們收集到的材料,宋詩輯佚問題特多。
首先是輯佚的質量堪憂。我們抽取了若干宋詩輯佚的論文樣本進行了研究分析。吳宗海《讀〈全宋詩〉零札》「失收」部分收錄11位詩家的佚詩佚句19條,除了蘇頌、李之儀、晁說之、梅執禮4條外,其他全部屬於誤輯,失誤率約79%。房日晰、房向莉《讀〈全宋詩〉札記》(註:《新疆師範大學學報》2001年第2期。)輯錄7家18首佚詩,除了華岳3首、釋道璨2首和張先1首可靠外,其他全部屬於誤輯,失誤率約67%。鄒陳惠儀《曾鞏詩文版本概況與輯佚》(註:《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3年第2期。)輯錄曾鞏詩6首,其中《詠虞姬》一詩,《冷齋夜話》作曾布妻魏夫人詩,《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考為許彥國作;《過靈壁張氏園》已見於《元豐類稿》卷八;《范饒州坐客語食河豚魚》一詩實為梅堯臣作,見《宛陵集》卷五。這樣鄒陳惠儀所輯曾鞏詩有問題的也佔一半。至於李裕民《〈全宋詩〉補》疏於考證之處同樣為數眾多。
其次是輯佚失誤的類型也很多,凡是《全宋詩》失誤的類型,幾乎在後來的輯佚者文中也都存在。如誤收它朝詩家詩作,從李裕民《〈全宋詩〉補(上)》一文中就可發現數例。他據《蜀中廣記》卷八輯錄郭周藩《譚子池》詩,小傳云:「宋進士。」按,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九即有郭周藩條,稱其為唐憲宗元和六年進士,並載其《譚子池》詩。又見清徐松《登科記考》卷一八。《全唐詩》卷四八八也錄有郭周藩《譚子池》詩,文字與《蜀中廣記》所錄大同小異。故所謂郭周藩應為唐人。又有王慶長,小傳云:「王慶長,義烏人。紹聖三年(1094)進士。歷官知南康軍、饒州、嚴州。請老家居,年七十五而卒。事見《宋元學案補遺》卷二五。」並據《記纂淵海》卷二四輯錄其《過華州》詩。但那個時代是否僅只有一人叫王慶長呢?查四庫本清《陝西通志》卷九六,作王世昌詩,計有八句:「拔地三峰冷翠微,落岩飛瀑噴珠璣。吟鞭落拓騎驢過,戰刃韜藏牧馬歸。十丈玉蓮秋不謝,半楞掌月晝還飛。地靈人傑無遺逸,未分蟠螭老布衣。」查此八句詩又見於《中州集》卷八,亦作王世昌詩,小傳云:「世昌字慶長,寧州人,貞祐三年同進士出身,以信都丞致仕。」則此詩顯然屬於金人王世昌詩。李裕民所輯詩不惟不完整,而且作者也被誤考。另如宋雄飛,按四庫本《山西通志》卷二二三收其詩,與元人排列在一起,《山西通志》卷一七○「太清觀」條云:「元宋雄飛有詩。」則其人應為元人。若李先生認為其人是宋人,應出示更多的證據。
又有唐人詩而被誤作宋詩的,如李裕民《〈全宋詩〉補(上)》據《永樂大典》卷二二七六○輯錄鄭居中《雪山》斷句:「為愛詩名吟到此,風魂雪魄去難招」按,此乃唐僧棲白《哭劉得仁》詩中的句子,見《才調集》卷九、《全唐詩》卷八二三。另據《記纂淵海》卷二四輯錄李虛己《虢州送別》詩六句。按,此乃唐人岑參《虢州送天平何丞入京市馬》詩中的句子,見《全唐詩》卷二○○。李之亮《張舜民詩集箋校》據光緒《麟游縣誌》卷八輯錄張舜民《石臼山詩二首》,其實前一首「石臼山中有一僧」乃吳融《閿鄉寓居十首》之一,見《全唐詩》卷八六八。
有字型大小相同而被誤輯的,如房日晰《讀〈全宋詩〉偶記》(註:《渭南師專學報》2000年第1期。)據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五補錄陳與義《春晚》詩(轉引自白敦仁《陳與義集校箋》附錄一《佚詩文》)。按,此詩最早見於《詩人玉屑》卷一九,作於去非《春晚》詩,又見《詩家鼎臠》卷上,題作竹田於革去非《春晚》詩。《宋詩紀事》卷五五云:「於革,字去非,號竹田,豐城人。淳熙八年進士知房州。」《全宋詩》50冊2675卷31434頁於革名下已經收錄此詩,甚確,而白敦仁、房日晰誤判為陳與義詩。
也有沿襲舊誤而疏於甄辨的。如吳宗海《讀〈全宋詩〉零札》據宋謝枋得《千家詩》輯錄程顥《秋月》詩。查此詩《記纂淵海》卷二作程伯淳(顥)《秋》詩,《兩宋名賢小集》卷一三○作程顥《秋日》詩,但實際上此詩的真正作者應是朱熹,見《晦庵集》卷二,題作《入瑞岩道間得四絕句呈彥集充父二兄》四首之三。吳先生又據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一○,吳先生實際是據《宋詩紀事》卷三四轉引)輯錄蘇過《金陵上吳開府兩絕句》,其中「時平」一首,實為劉過《上吳居父》詩,見《龍洲集》卷八。
有作者歧異而失注的。李之亮《張舜民詩集箋校》比《全宋詩》多出六首,吳宗海《〈全宋詩〉疏失原因續探》(註:《井岡山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襲之,但也不無可議之處。如據呂祖謙《宋文鑒》卷二一輯錄張舜民《縱步湘西》一詩,按此詩又見於林之奇《拙齋文集》卷三;又據《宋文鑒》卷二六輯錄張舜民《兩頭纖纖二首》。按,前一首乃孔平仲《兩頭纖纖五首》之一,見《清江三孔集》卷二七。李裕民《〈全宋詩〉補(上)》據成化《山西通志》卷一六輯錄王拯之《靈泉寺》詩。按此詩又見於清《山西通志》卷二二六、曾燠《江西詩征》卷八,均作黃廉《過靈泉寺》四首之一,《全宋詩》12冊726卷8140頁黃廉名下已據後者收錄。以上至少亦應註明互見。
更有《全宋詩》已經收輯,而補輯者不慎而誤出的。李裕民《〈全宋詩〉補(上)》據《永樂大典》卷三一四五輯錄陳補《隱居》詩一首,《全宋詩》21冊作陳俌,收錄此詩。又據咸淳《毗陵志》卷一九輯錄元簿《歲後書懷》詩,按元簿當作元溥,《全宋詩》43冊2358卷27070頁已經收錄。吳宗海《讀〈全宋詩〉零札》據宋張邦基《墨庄漫錄》卷八輯錄程俱《詠勸酒胡》,按此乃程俱《贈王君玉侍郎集酒胡詩次韻》,見《北山集》卷九,吳氏實踵《宋詩紀事》卷四○而誤。
有割裂全篇而成所謂佚詩佚句的,如李裕民《〈全宋詩〉補(上)》輯錄曹汝弼《喜友人過隱居》詩兩句:「旋收松上雪,來煮雨前茶。」按,曹詩實有八句,見《瀛奎律髓》卷二三、《石倉歷代詩選》卷一三七、《宋元詩會》卷七、《宋詩紀事》卷九,《全宋詩》2冊93卷1053頁全詩收錄。吳宗海《讀〈全宋詩〉零札》據《中吳紀聞》卷六輯錄張擴《贈顧景凡》絕句兩首:「顧侯風味更嚴苦,家貧闕辦三韭菹。龜腸撐突五千卷,底用會萃箋蟲魚。」「虎頭文字逼前輩,袞袞顓蒙分尺素。天閑老驥日千里,何用鹽車追蹇步。」按,前者乃張擴《顧景蕃訪大年侄昆仲留宿細柳軒……》中的句子,後者乃張擴《景蕃還所借詩卷並辱以詩輒次韻》中的句子,均見《東窗集》卷二,吳氏實踵《宋詩紀事》卷三七而誤。又據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輯錄黃庭堅的佚句:「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按,此乃黃庭堅《王厚頌》第二首中的警句,見《山谷集》卷一五。又據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輯錄王安國逸句:「忽吟佳客詩驅暑,遠勝前人檄愈風。」按,此乃王安國《和魏道輔雨中見示》七律中的頷聯,全詩見《兩宋名賢小集》卷六一、《石倉歷代詩選》卷一四三,《全宋詩》11冊631卷7536頁已經輯錄。
有的所輯之詩可校而未作校勘,造成了某種缺憾。如李裕民據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別集》卷九四輯錄張舜民《蠶蛛行》,有不少闕字,如「誰謂□□□,謀身一□□。……餘事及□木」諸句就有六個闕字。查此詩又見於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後集卷五○,以上幾句作「誰謂爾蠶巧,謀身一何疏。……餘事及土木」,還有若干異字可供校勘。
輯佚者對一些《全宋詩》失收詩人生平的考證也存在著粗疏的錯失。如李裕民《〈全宋詩〉補(上)》有黃昌朝,小傳僅云:「宋殿中丞。」按,《吳郡志》卷二八:「崇寧二年霍端友榜:黃昌朝,昌衡弟。」《江南通志》卷一一九《選舉志·進士》:崇寧:黃昌朝,吳縣人。沈迥,李裕民所作小傳云:「宋人,生平、籍貫不詳。」按《浙江通志》卷一一五台州刺史、知台州欄下云:沈迥,哲宗時任。《廣東通志》卷二六知康州軍州事欄下有沈迥,年代不詳。又據《蜀中廣記》卷八輯錄王岩《資陽江》詩,小傳云:「王岩,南宋金陵人。王龔門人。事見《宋元學案補遺》卷九九。」按,王岩此詩早見於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九,題作《殘冬客次資陽江》,詩下有傳云:「王岩,宋初人,隱居蜀川。」李氏顯然誤寫了小傳。
以上我們僅僅列舉了部分例子,已可見情況的嚴重性。那麼何以會造成如此之多的輯佚失誤呢?這是值得思考的。從當前輯佚者所使用的文獻材料來看,以類書產生的問題最多。類書自然是輯佚宋詩的一大材料來源,但類書也存在著任意刪節、張冠李戴、真偽雜陳等問題,尤其是宋代的類書如《全芳備祖》、《錦繡萬花谷》、《記纂淵海》(此書更經明人改動)等,詩歌文獻的可靠性相對較差,所以過信這類著作,據以輯錄的佚詩誤失率就特別高。如吳宗海《讀〈全宋詩〉零札》一文為張耒之作補遺計7條,全部出自《全芳備祖》,沒有一條是輯錄得正確的,誤失率達到100%。茲列表舉證如下:
李裕民《〈全宋詩〉補》(上、下篇)引錄《記纂淵海》61條,其中有問題的(包括重出、誤輯、割裂、存疑等)有31條,亦過半數,列表舉證如下:
對地方文獻中宋詩材料的輯錄,也應慎重。孔凡禮《宋詩紀事續補》引用了大量的地方文獻,但有些地方文獻本身存在很大的問題,需要細心考辨,如果照抄照錄,疏於考證,自然會產生種種的失誤。如南宋鄞縣史氏家族不僅在政治上影響巨大,而且在文學上也頗有佳績,自刪定史涓以來,人人有集,但除了史浩和史彌寧外,諸史的作品少有傳世。其後人輯有《史氏世寶集》一書,就有故意將史浩的作品分拆給諸史的嫌疑。孔輯據《甬上宋元詩略》引《史氏世寶集》輯錄了鄞縣史氏家族的不少詩作,因此而存在諸多問題。上冊301頁輯錄史才詩三首,其中《送別任龍圖》一詩,實際應為史浩的作品,見史浩《鄮峰真隱漫錄》卷五,題作《次韻任龍圖留別》,有若干異文;另一首《雪竇飛雪亭》一詩,亦為史浩作,見《鄮峰真隱漫錄》卷四,亦有數字異文。532頁有史浚《偶作》、《竹村居》二詩,均為史浩的作品,見《鄮峰真隱漫錄》卷四,分別題作《下水庵曉望偶題》、《和竹里》,有數字異文。757頁收史彌應詩二首,其中《過東吳》,乃史浩《次韻孫季和東湖兩詩》之一,見《鄮峰真隱漫錄》卷三;另一首《小春見梅》,乃史浩《彌堅小圃小春見梅》,見《鄮峰真隱漫錄》卷四。762頁收史嵩之詩三首,其中《雪後》一首,見《鄮峰真隱漫錄》卷三,題作《雪消得寒字》;《宴瓊林苑》一首,見《鄮峰真隱漫錄》卷四,題作《和九日賜宴瓊林苑》。下冊655頁有史彌忠《秋桂》云:「庭前高挺碧雲樹,秋日奈茲風露何,兩度開花君莫問,為渠天近得香多。」按,此詩頗有寄託,「香」者,相也,是誇耀自己兩次為相,此詩顯然不是史彌忠所作,而應為兩次為相的史浩所作。查此詩又見於史浩《鄮峰真隱漫錄》卷四,系《次韻館中秋香》之一,文字略有差異。單是史氏一族,就發生這麼多的誤失,主要還在於孔先生過於輕信了地方文獻之故。
輯佚者對清代的各類總集也過於輕信。如房日晰、房向莉《讀〈全宋詩〉札記》據《宋百家詩存·檜亭吟稿》輯錄葛起耕《秋夜》詩。按,此詩最早見於《江湖小集》卷一八,乃張至龍《寓興十首》之一。該文又據《宋百家詩存·杜清獻集》輯錄杜范詩六首,其中《燕文貴山水圖》、《四聖觀》、《憩昌化民家》、《琵琶引》、《答李才翁》五詩,均為高似孫詩;《晚立》一詩,乃黃文雷《看雲小集》中的作品,見《江湖小集》卷五○、《兩宋名賢小集》卷三二四,另《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宋詩》卷二三、《宋元詩會》卷五七、《宋詩紀事》卷六九均作黃文雷詩。又據《宋百家詩集·無懷集》輯錄葛天民《絕句》。按,此詩見《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宋詩》卷七二,亦題作葛天民,但鄭方坤《五代詩話》卷四提示是白玉蟾詩,查《海瓊玉蟾先生文集》卷五,此乃白玉蟾《武夷有感》組詩之第六首《暮》,見《全宋詩》60冊3138卷37593頁。又輯葛天民《竹春詞》三首,按此三詩,《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宋詩》卷七二題作葛天民《行春詞》,而卷九亦收錄,題作葛長庚《行春辭》。此實乃白玉蟾《行春辭》九首中的三首,見《海瓊玉蟾先生文集》卷五,《全宋詩》60冊3138卷37598頁收錄。又輯錄華岳《醉歸》、《晚登醉樓》、《酒家》三詩。按,前兩首出華岳《春閨雜詠》十首,後一首出華岳《尋春十絕》,《全宋詩》2887卷34427頁據《翠微南征錄》卷一一輯錄華岳詩,不知何故脫去自《春閨雜詠》(並奇怪地注有「十首今存五首」的字樣),至《早春》共六題詩計22首,房輯詩適在其中。《春閨雜詠》十首、《尋春十絕》又見於《兩宋名賢小集》卷二五○,房先生的輯錄不惟文獻出處太遲,而且也很不完整。又據《華谷集》輯錄嚴粲《失題》詩,按此乃岳珂《夢尚書三橋旅邸》詩,見《玉楮集》卷八,《兩宋名賢小集》卷三六○、《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宋詩》卷五四、《宋元詩會》卷四九並作岳珂詩,甚至連《宋百家詩存》卷二四也作岳珂詩。房氏據《宋百家詩存》輯錄詩歌6家17首,只有華岳的3首和釋道璨的2首比較可靠,其他全部屬於誤輯,誤輯率高達70%,即使所輯華岳的三首詩,也有溯源不當而且也不完整的疏誤。
輯佚方法不科學,則是造成失誤的又一重要原因。從輯佚的方法來看,一些學者不追根溯源,明明原籍尚存,卻引用後出的材料,甚至輾轉轉引二手材料,從而造成許多不必要的誤失。輯佚者還缺少對文獻的廣泛調查,一見到所謂佚詩就匆忙輯錄,疏於考證和甄辨,有的僅僅查一下本集就判斷其是否佚詩,根本不考慮誤題、互見等複雜的情況,有的連本集的翻檢也不細心,遽下斷語,以至於不斷有重出(往往是化整為零式)的作品。不少材料可能是《全宋詩》有意捨棄的,卻被後來者當作佚詩輯錄,結果反而拾廢為寶。這種見佚就輯、不作甄別的學風,應該引起注意
推薦閱讀:
※平仄詩二十八式格律表
※學寫格律詩——絕句之五絕仄起式
※竹韻清幽-格律詩詞355期
※【詩海選粹】格律詩詞(305)期
※現代人寫近體詩的煩惱:該不該遵守格律,該用平水韻還是中華新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