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男人配做父親嗎？

朱自清的《背影》紅得不正常。一是在中學語文教材中居於穩定的地位，二是每年父親節都有人拿出來說，今年還有深情的朗誦版在網上流傳。我覺得這太過分了。它是一篇描寫了人類的一種正常情感的好文章，但也僅此而已。說它描寫的是「正常情感」，是因為絕大多數父親都做得到，那是人性的本能，所以它不值得有現在這樣高的地位。它描寫細緻深情，適合用於中學作文教學，這沒問題。

但實際上，這篇文章常常解釋為兒女父親的欠債。你好好檢討一下吧，你年輕的時候，你父親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必須報答，如果不報答，你還是人嗎？這實在是強調得太過分了。在我們的媒體上，哪個男人為兒女做出了一點犧牲，哪個孩子對父母好一點，都作為一種特別偉大的故事來渲染。在「禮崩樂壞」的年代，人們把兩代人之間的「情感綁架」作為一種新倫常。

一個父親把一個已經二十歲的「孩子」，一個已經讀了兩年大學的「孩子」當成七歲小孩，居然成為情感教育範本。翻牆越欄去為孩子買水果，這是父性的自然流露。把大學生兒子仔仔細細地託付給路途中的茶房夥計，是父親心情的自然流露。但這都「太自然」了。一個好的父親，應該適當「雕飾」一下自己泛濫的原始情感。你自己處於失業中，失落中，就變得這樣婆婆媽媽，就用這樣的情感去「壓迫」孩子，你真的不是一個好父親。

而這恰恰是中國的父親，也是中國男人的通病。中國社會是如此缺乏公義，如此自私，如此犬儒，皆可追訴到這裡來，追訴到中國男人只在生物意義上愛孩子，而不從人、從社會人的角度愛孩子的根源上來。實際上，我對中國男人愛孩子這件事本身是懷疑的。說中國父親愛孩子，這話沒錯，因為他們出於本能，把孩子作為私產來愛的，愛得孩子無所適從，愛得孩子從小失去天真爛漫。但更重要的是，中國男人只愛自己的孩子，不愛別人的孩子。

中國關於教育的口號，就是中國集假話和謊言之大成。因為公共教育是針對所有的孩子，而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沒人當真。鄉鎮的牆壁上寫著「教育是百年大計」，「一定要把教育辦好」之類，但鎮上的幹部，一定把孩子送到縣城去上學，鎮上經濟條件好的家庭，也一定向鎮上的領導學習，把孩子送到縣城去學習。總之，他們是絕不會相信他們會把自己手上的教育辦好，只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好的學校就行了。

這簡直是一個寓言。你把中國看成一個大鎮子，就明白了全部中國式父愛之真諦。縣城的主要領導的孩子，一定不在他們領導的縣裡上學。所以，如果縣委書記去縣城的中學演講，說，孩子們，我愛你們……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就意味著他不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他的愛裡面。當然，實際上他們連去當地學校去演講的表面功課都不做。他們明目張胆地漠視孩子——別人的孩子。然而，他們心裡或許覺得愧對自己的孩子，因為他們的上級和上級的上級，已經把孩子送英國上中學去了，而他們自己的孩子還在省城的重點中學奮鬥。

因為父愛，今天中國的許多孩子，都有父親帶他們拼了命似的投奔更好的教育的經歷。要知道，對於一位平民父親來說，這比翻欄杆買水果艱難多了。欄杆是明擺在那裡的，翻得過翻不過可以估量。而投奔「更好的教育」的道路是難以捉摸的。你的父親在這條路上有過多少辛酸，親愛的孩子，你長大也像朱自清爺爺那樣來一篇吧。在細節描寫上，這樣的情景可以有：在去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上中學這件事情上，我感謝我的八代祖宗。我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他們容易嗎？

所以讓父愛停留在私愛，停留在朱自清的意義上是沒有意義的，那隻不過是在向人性的本能致敬。關鍵在於，所有孩子們的成長的障礙，都是父親們設置的。當所有的父親都悲壯地牽著自己的孩子奔向「更好的教育」，造成的踩蹋效應成功拉低了別的孩子的教育，為害的是整個民族，也是對人類的「負貢獻」。每一個父親都只愛自己的孩子，只為自己的孩子負責，這正是中國父親的整體的寫照。說得更難聽一點，別的孩子「沒有逃出來」，可能正是中國父親對自己的安慰，也可以是對自己的孩子「勒索父愛」的本錢。

中國父親甚至到了這種不要臉的地步，他們都知道孩子的早餐是信不過的，他們都為孩子的零食提心弔膽，但是，他們也只祝願自己的孩子少吃一點有毒食品。學校的孩子集體中毒的事件常常很快就會被「別人的父親」遺忘。自己的孩子小學三年級就戴眼鏡，父親很難過，但他在接孩子的時候，對校門走出來的八成孩子都戴眼鏡視而不見。改善教育環境讓所有的孩子受益，我才不幹呢，中國父親是這麼想的。

把一個老態龍鐘的父親翻欄杆為二十歲的兒子買水果的背影定格為父愛的標本，然後全社會都對著這一抹沒落的道德夕陽膜拜，沒有比這更病態的事情了。實際情況是，中國男人已經不知道如何愛孩子。這裡有一個新出爐的故事，或許可以給點啟發。最近，美國前老布希的安保團隊中一位成員的兩歲小孩患白血病，治療中頭髮掉了。聽說孩子要來做客，老布希趕緊把頭髮剃了，其他隨從也都跟著剃了。老布希告訴小寶貝兒，我們都一樣，你要好好治療……如果你覺得這是中國男人們也做得到的，那麼，中國男人也有資格做好父親，可是，這樣的愛，中國男人連想都想不到。

中國父親連蹲下來跟「別人的孩子」說話都做不到。網上不少中國大男人和孩子互系紅領巾的圖片，沒見到有大男人蹲下來的，他們甚至不低頭看著孩子，有的圖片只照了大男人和孩子的上半身，而他們頭部居然差不多是平的，我猜想孩子是被墊高了，如果如此處心積慮，只是為了不讓父輩爺輩向孩子低頭，這也太邪門了。網上少先隊員向大男人行禮的圖片和視頻也不少，但沒見一位大男人向下蹲過一下，而全是挺著肚子讓孩子仰望的。這樣的情景，在文明國家會發生，就像他們不會欣賞朱自清的「背影」一樣，而中國人甚至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

我害怕明年父親節還是看到大家對著朱自清的背影使勁抒情。我們要長進一點，想想我們現在到底應該怎樣做父親。魯迅寫這個題目的時候，主要是講走出舊禮教。魯迅的意義跟我們對朱自清的文章過度解讀多少有點矛盾，它們曾經都在中學課本里。現在，魯迅那篇基本退出，朱自清這篇坐穩了。看起來我們對朱自清是真感情，魯迅是讀不進去。其實，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走過魯迅，走向現代公民意識。如果你滿腦子自私狹隘，你為兒子翻欄杆，俯首甘為孺子牛，你可以獲得孩子的尊重，但不一定是一個好父親。

（本文原標題：《請不要對中國的父親節抒情》，文章發表時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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