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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華人是「永遠的異鄉人」嗎?

關於作者

張哲美國布朗大學政治學博士研究生,南方周末前高級記者。

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亞裔美國人,尤其華人,大約要麼是學院中戴著眼鏡的nerd形象,要麼是中國城和中餐館裡那些忙碌而疏離、略為古怪又卻讓人難以留下記憶的灰色影像。美國華人進入大眾傳媒視野的,滿城風雨的無外乎是作為扎克伯格或默多克的太太,間或有一些沉默寡言又高深莫測的科學家名聲鵲起,比如張益唐,偶爾也有鳳毛麟角的政客一時為人矚目,像是駱家輝、趙小蘭,但整體而言他們多半也如同人們刻板印象中的亞裔美國人一樣,面目模糊,不溫不火。

張益唐

但去年的總統選舉中,華裔美國人的社區參與程度之雀躍,分歧爭鬥之激烈,以及由此顯示出的不同移民群體之間的撕裂之深刻,無不為人瞠目結舌。儘管選舉已經塵埃落定,可由此展開的政策爭議遠未平息。以此出發,本文意圖從美國社會的種族關係出發,大致梳理和描摹美國亞裔的社會經濟現狀與歷史。華裔本身的情況當然是關注重點,但很多研究和統計並不將亞裔細分統計,所以常常只能籠統而言。

首先,亞裔美國人過得好嗎?從最基本的社會經濟指標,尤其是教育和收入狀況而言,看起來相當不錯。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0年的調查顯示,25歲以上的亞裔美國人有49%獲得了本科或以上學位,而白人、黑人和西裔美國人的該項指標分別為31%、18%和13%. 全部25歲以上的美國人口而言,也只有28%的人獲得本科或以上學位(見圖1)。從家庭年收入中位數而言,亞裔美國人也以平均6.6萬美元的數字遠超出了白人家庭(5.4萬美元),更是將西裔家庭(4萬美元)和黑人家庭(3.3萬美元)輕鬆拋在後面。

圖1:亞裔美國人在教育和收入方面領先其他族裔。(來源:皮尤研究中心 http://www.pewsocialtrends.org/2012/06/19/the-rise-of-asian-americans/)

難怪亞裔美國人被稱作「模範少數族裔」。 但經濟和教育的成功是否完全與人們籠統而言的「社會地位」相對等呢?兩位心理學家,Jim Sidanius和Felicia Pratto曾經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對723名本科生進行調查,請他們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印象,對白人、亞裔、拉丁裔、黑人和阿拉伯裔美國人的社會地位進行1-7分的評分。

有趣的是,不同族裔的研究參與者對各個族裔社會地位的排序竟然驚人地相似,排名幾乎沒有變化。在人們的心目中,不出所料,白人處於社會最頂層,其次是亞裔,再接下來是黑人和阿拉伯裔,而拉丁裔的社會地位通常得分最低(見圖2)。

圖2:歐裔、亞裔、拉丁裔和非裔美國人對美國不同族裔社會地位評分。

(來源:Sidanius & Pratto(1999). Social Dominance: An Intergroup Theory of Social Hierarchy and Oppress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53 )

如果考慮到亞裔美國人以更好的教育、更高的收入,卻在社會地位中顯著低於白人,這其中是否可能有一些問題?但不得不說,這種在如今看來有些政治不正確的排名結果確實符合很多人( 尤其很多華人)心中的族裔等級劃分,而且還讓人相當滿意——我們作為外來戶排名第二,已經模範少數族裔了,錢也不少賺,還想怎樣?

那麼,作為社會地位第二、「模範少民」的亞裔,在美國的族群關係中有什麼不滿嗎?現實世界顯然不會那麼美好。

去年10月,紐約時報的華裔編輯邁克爾-羅在曼哈頓上東區被一名白人女子怒吼,「滾回中國去,滾回你他媽的國家去」(Go back to China, go back to your fucking country),其原因大約只是羅的妻子推嬰兒車擋住了這名女子的路。這時,羅做的事是追過去告訴這名女子,自己出生在美國,是美國人。白人女子不但沒有道歉,反而表示要打電話報警。羅只好離開,並在事後寫了一封公開信講述這起遭遇。公開信引發了廣泛共鳴,無數亞裔在其後回復,講述自己作為「永遠的異鄉人」的委屈,以及需要不停地證明「自己是美國人」的苦惱。

羅作為典型的美國社會精英,他的身份包括紐約時報編輯、哈佛畢業生、出生在美國的美國公民——事實上,在追上去的辯解和事後的公開信中,羅正是選擇性地使用了自己這些身份來對抗對方無禮而粗暴的言論。但這顯然是無效的,因為種族主義者只會認識他的華人/亞裔面孔,並以此作為充足的依據讓他「滾蛋」。此外,羅的辯護策略還包含一種道德險境:如果必須拿這些身份才能有效對抗種族主義言論,那麼出生在其他國家、後來來到美國的一代移民,或是沒有哈佛學歷、沒有精英身份的普通少數族裔,他們在這樣的攻擊之下該如何自處?

哈佛大學一角

這恐怕也是以「合法移民」身份自居,從而認為自己在種族主義和排外思潮泛起之時安枕無憂的人將無法迴避的難題。難道被人在街頭怒吼「滾回中國去」的時候,要坐下來給別人講解F-1, J-1, H1-b, EB-1, OPT, CPT, STEM等移民政策嗎?

赤裸裸的種族主義言論之外,更多的問題隱藏於人們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之中。加拿大學者(Banerjee, Reitz, & Oreopoulos, 2017)的最新研究表明,只要你的名字是亞裔,比如能看出是中國、印度或是巴基斯坦裔的名字,完全相同的簡歷得到面試電話的機會將降低三分之一。非洲裔顯然更慘,哈佛商學院的學者(Edelman, Luca, & Svirsky, 2016)發現用非裔美國人的名字在Airbnb上申請住房時會比用白人的名字更困難,其申請通過率降低了16%;而在西雅圖有研究表明,非裔美國人在Uber上叫車,平均等待時長會比白人增加30%. 當然,這樣的問題也不單是在美國才有,不信你問問,拿維吾爾族身份證在中國內地住賓館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實際上,即便亞裔美國人在經濟方面的成功——這其中亞裔對教育的極度重視和投入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但這並不意味著教育能夠自然消除族裔帶來的權力結構不平等。如果控制教育因素,比如在同等的最高水準教育人群中,雖然這些人都獲得了博士或是法律、醫科等專業學位,白人的收入卻要顯著高於其他族裔,亞裔的收入相較白人也不再有任何優勢可言了(見圖3)。

圖3:在最高層級教育水準中,白人的收入高於亞裔,非洲裔和西裔美國人。(來源:Washington Pos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nk/wp/2016/11/19/the-real-secret-to-asian-american-success-was-not-education/)

回顧亞裔在美國的歷史,在1960年以前,美國的亞裔人口從未到達過百萬量級,這意味著,離開紐約、舊金山等幾個城市的唐人街之外,在廣闊的美國國土之上,作為一支社會政治力量的亞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此後亞裔人口迅猛增長,1970年達150餘萬,1990年達到690萬,2000年時亞裔人口已經達到千萬量級。目前,美國大約有1800萬亞裔,佔美國人口5.8%,其中華人大約有400萬, 佔美國人口1.3%.

實際上,在相當漫長的歷史中,美國亞裔的社會地位極其糟糕。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是移民建國的美國唯一針對某一族裔(無論華人是何國籍)的移民法。二戰時期,1942年起,在美國本土有大約12萬日裔美國人,不分男女老少,被強行拘留並囚禁在集中營直至戰爭結束。長期以來,亞裔美國人在教育和收入社會經濟指標中甚至落後於長期受困於奴隸制的非裔美國人。直到1970年代開始,亞裔美國人才開始迅速崛起,成為「模範少數族裔」。

那麼,該如何理解亞裔美國人在二戰後短短的幾十年內完成的教育和社會經濟地位的相對崛起呢?這種「奇蹟」的原因在哪裡?通常人們更原因歸因於亞裔的勤奮、進取、守法、儒家文化,以及對於教育有著近乎宗教情感的推崇,同時又輔之以絕對實用主義的態度來實現。然而,一個族群的命運與個人也有類似之處,早就有長者曾經指出,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歷史的行程。

布朗大學的經濟學家Nathaniel Hilger在研究中發現,1940年代的人口統計中,加州出生的亞裔人口收入還低於當地黑人,更遠低於白人。一方面,當時的亞裔人口普遍受教育程度極差,另一方面,Hilger指出,即使受到同等教育年限的亞裔和白人相比,亞裔的收入也顯著低於白人。

縱觀歷史,美國主流媒體對於亞裔的評價在1960年代發生了重大轉折。1850年加州的報紙還曾稱中國移民「帶有非洲裔的大部分惡習,而極少有非洲裔的美德」;神奇的是,到了1960年代,亞裔美國人開始成為刻苦勞作、珍視教育,「埋頭苦幹而從不抱怨」的模範少數族裔形象。隨著主流美國社會對亞裔歧視性制度的減少,甚至大量增加了對其讚賞性的言論,亞裔獲得了更多的教育和工作機會,從而在社會經濟的階梯上步步攀升。

印第安納大學的歷史學家Ellen Wu在其著作《成功的顏色:亞裔美國人和模範少數族裔的起源》一書中指出,亞裔獲得這樣的歷史性榮光,擺脫「黃禍」(yellow peril)惡名,有賴於冷戰時期特殊的地緣政治以及美國國內的民權運動。一方面,美國需要在戰後的世界格局中宣揚自身的種族平等、民主自由,以印證自由世界的領袖地位;另一方面,民權運動風起雲湧之時,白人政治家發現,頌揚亞裔刻苦勞作的形象成為一種極其方便的舉措來拒絕黑人很多政治訴求,其邏輯類似於,如果亞裔可以自己努力脫貧致富,為什麼黑人不行?

恐怕不能忽視的一點還包括人口結構的變化。直到《1965 年入境移民與國籍服務法案》通過,此前《排華法案》的影響才真正被消除,符合人們今天印象的大量受過良好教育、有較高技能,同時也收入較高的亞裔移民才大量進入美國。1980年代起,中國大陸為主,以研究生以上學位為目標的大量亞裔留學生來到美國,進一步對美國的亞裔人口進行了「移民篩選」,這恐怕是比儒家文化更重要的因素——不是亞裔的文化本身對教育有如此之高的追求,而是有大量本身極其注重教育的亞裔人口移民美國。

此外,戰後東亞地區一撥接一撥的「經濟起飛」,一方面支持了更多的亞裔移民前往美國讀書、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可能也為相當多的美國亞裔提供了強大的心理支持,很自然的,他們把母國的經濟成功經驗與自身族裔帶有的文化背景、甚至是生理特質(諸如智商)聯繫了起來。

總之,亞裔的社會地位攀升有賴於諸多歷史和制度因素,而「個人奮鬥」恐怕只是這個故事當中的一小部分。無論如何,回到邁克爾-羅的故事,在亞裔「富起來」以後,美國等級性的種族關係依然時時困擾著亞裔,這一點不應該被忘記。

2012年,西安的「反日遊行」中,日系車主被人用U型鎖砸穿顱骨。三十年前,在美國,也有人因為跟「日本」沾邊而倒霉。1982年,出生在廣東的移民陳果仁在底特律被兩名白人用棒球棒砸破了腦袋——連續四下擊打,伴隨的話是「就是你們害得我們丟了工作。」 原來,陳果仁被誤認為是日本人,而整個1980年代,日系車在全球市場高歌猛進,曾經的美國汽車之都底特律飽受其苦,大批工人失業。原本只是簡單的酒吧紛爭,在種族主義的激情犯罪下卻演變成了一場悲劇。陳果仁本應該在兩天後結婚,但他死在了棒球棒之下,婚禮變成了葬禮。

曾經的「汽車城」底特律

有時看似與亞裔無關的種族衝突或騷亂,其狂暴而無邏輯的進程卻會將亞裔捲入。1992年,在洛杉磯,四名警察暴力毆打僅僅是交通違規的黑人司機,然而陪審團卻最終認定警察無罪。該事件引發了一系列抗議、暴動和大規模騷亂,四天之內造成了上千人受傷、53人死亡、數百起縱火,上萬人被捕。最終美國軍方行動、實施宵禁才平息態勢。可是,這場原本是黑人與白人的衝突,最終的被捕人群中有44%為拉丁裔。整體上最大的輸家卻是亞裔——當地大量韓裔美國人的商店被針對性地打砸和洗劫,損失極其慘重。

順便說一下,同樣是在洛杉磯,1871年曾經發生過美國歷史上極為惡劣的仇恨犯罪/種族私刑。數百名白人暴徒在洛杉磯洗劫華人商店,毆打、折磨,並最終弔死了18名中國人。此前,當地的媒體已經出現大量針對中國人的歧視性評論,那時的華人可不是什麼勤勉向上的模範少數族裔,而是留辮子的「中國佬」,跟幫派犯罪和娼妓脫不了關係。更重要的是,還有不少「中國佬」拿著低薪,搶了底層白人的飯碗。

最近的排外仇恨犯罪中, 「躺槍」的是印度裔美國人。就在一個月前,美國堪薩斯城的一家酒吧里,一個瘋狂的白人男子沖著兩名印度裔工程師開槍,當場打死一人。開槍前他曾經叫罵種族主義的髒話,說這些人「不屬於美國」。開槍後,他甚至得意洋洋地跟其他人講,自己剛剛殺了兩個「中東人」。

更令人不安的是,特朗普任命的白宮首席策略師和政治顧問班農(Steve Bannon)被認為已經在一系列決策中擔當重要角色。班農不但曾經放言5-10年內中美在南海必有一戰,在採訪中曾經要求美國媒體「學會閉嘴」,更被認為代表「另類右翼」(Alt-right)政治勢力。他曾經主管網站Breitbart,該網站一直鼓吹白人至上和排外思潮。另類右翼最重要的意見領袖之一Richard Spencer乾脆在演講中說,終歸到底,「美國屬於白人」。

特朗普和班農(右)

他還呼籲新政府大幅削減移民,包括非法的和合法的——「合法的危害更大」,因為他們會把孩子生在這裡,落地生根;他補充說,移民倒是可以有的,但應該優先選擇那些「更合適的」、「更像我們的」歐裔移民。這些硬邦邦的、直白而粗糲的言辭,才是種族主義者們對邁克爾-羅那些「精英身份」最真實的回應。

我想,那些亞裔,尤其華裔移民中支持特朗普的人,他們可能對於亞裔在這個社會中曾經飽受歧視、篳路藍縷的奮鬥歷程缺乏了解,他們也忽略了亞裔「崛起」的運氣和諸多複雜歷史因素,而沒有看清,只要結構性的權力不平等依然主導著種族層級,「模範少數族裔」的定義永遠是由白人來書寫的。

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他們賴以維護自身權利、保障工作和生活安寧的,恰恰是他們口口聲聲批評的「政治正確」。「高端華人」也不能倖免,別忘了,班農還惦記著一件事,他對於移民問題的最大抱怨之一是,「矽谷有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的CEO都是亞洲人。」

順便說一下,班農在這裡恰恰說錯了,一份2015年對矽谷頂級科技公司的研究報告指出,白人在管理層的優勢遠超過亞裔,儘管亞裔在矽谷的科技公司中比例高達27%,但在最高管理層,亞裔的比例只佔14%.

作者:張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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