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漠不關心比恐慌更可怕
「離開這個地球或許並不那麼容易,你要進行精確的計算,最後的結論可能依然是:只送大腦。」這是小說《三體》中的一段情節。
從山西陽泉到半人馬阿爾法星,僅僅隔著一個劉慈欣。
2014 年,劉慈欣獲得了華語科幻星雲獎。他在導演的逼迫下穿上西裝走了紅毯,跟這一屆星雲獎的贊助客戶坐在一起討論被過度闡釋的黑暗森林法則,簽售時間超過預定時長的一倍,還在飛機上寫了人生中第一部話劇《三體外傳》。
同一個11月,《三體》第一部英文版由美國老牌科幻雜誌社Tor 出版發行。再後來大家都知道,他的作品進入了美國那個更老牌的星雲獎提名,改編電影開始進行大力宣傳。每天都有劉慈欣的新聞:《三體》入圍星雲獎了,《三體》的改編電影開機了,成為騰訊移動遊戲的想像力架構師了。
2015 年,北京時間8月23日下午 1 時,第73屆雨果獎在華盛頓州斯波坎會議中心頒布, 劉慈欣憑藉科幻小說《三體》獲得了最佳長篇故事獎, 成為第一個獲得雨果獎的亞洲人。 西方科幻界的巨頭第一次把目光注目中國,連 IP 改編大贏家、《冰與火之歌》的作者喬治· 馬丁都說「I kindly liked ThreeBody(三體)」。
由於劉慈欣並未親身前往世界科幻大會,《三體》譯者劉宇昆代表劉慈欣領取雨果獎。圖片來源:鳳凰文化
多年來的努力形成潮水,科幻作家終於進入了大眾的視野。
單從時態來講,科幻這種文體講述的是即將到來的未來故事,科幻作家扮演成預言者的角色——不幸的是從未真正成功。
但當下, 衡量一個科幻作家是否在書寫真正成功的故事, 功利的角度則是看「改編IP」。
這一切,在七年前出版《三體》時,劉慈欣都沒有想過。在 IP概念還未被熱炒的時候,有人來買《三體》的電影改編權,就便宜賣了。
他成為華語科幻圈第一個享受到創造IP 帶來的收益、同時也被 IP 浪潮裹挾著前進的人。他上網只看新聞,不會與網友互動,但開始在三體社區參與微訪談。這是一份必須完成的工作,參與三體電影,合同裡面規定的。
熟悉劉慈欣的人都叫他「大劉」。平時的白天,大劉應付雜事,處理家事和工作,晚上寫作, 但最近也沒怎麼寫。
很多時間在讀書,什麼都讀,多是與科學、歷史有關的書。比如現在正在看的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手邊放著保羅·巴奇加盧皮《拆船工》,還有一些《世界為什麼存在》之類的原版書。而採訪則安排在深夜十點之後。現在採訪很多,作為工作的一部分他無法拒絕,但記者們「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問題」。
劉慈欣說,把科幻作家視為科技預言者是可笑的。但這一群人分明是某一平行宇宙、或是某一未來,可能性的創造者。縱覽時間的長度與空間的廣度,他們的大腦為讀者拓展了無限疆域。科幻作家試圖描繪一些影響到整個人類的突變,但也許他們的「腦洞」本身就是一種突變。
對劉慈欣而言,太空電影或許正是開啟腦洞的催化劑。他從童年開始緩慢地回憶,一個好的太空奧德賽,或者說一部好的太空電影,通常是如何呈現的:他重複了無數遍「真實」;他多次提到為太空故事增設人類規則是一件多餘的事,當人類在太空中,就已經不再是人類;打破種族、國界、人體溝通的藩籬,挑戰強大的地心引力,這些純粹的,奔向太空、再回歸母體的故事,令他百看不厭。
劉慈欣推薦電影《突破二十五馬赫》「當時在國內上映,我看過兩遍,還是很感動的。」
科幻在當下被賦予了很多現在時的意義。討論太空的作品越來越熱,關於太空的想像越來越多,而討論太空本身的,可能一整年只有幾個吸引眼球的事件。
宇宙的尺度如此巨大,就算真的有三體人,等他到達地球也可能要幾百年的時間,在此之前,人群之中傳播的信息可能並非恐慌。大劉說,「更大可能是漠不關心。而漠不關心,比恐慌更可怕。根本不考慮以後那麼長遠的事兒,根本不做任何準備。這也是一個危險。」
面對 gogo 提出的「外星人應急預案」、「太空探索方案」,大劉先說「我只是一個寫小說的」, 自己心目中沒有這樣的應急預案,但忍不住又說「這是一個專業問題」。
劉慈欣,圖片來自新華網
gogo 如果現在是「中國科幻的黃金時代」,那麼您預測這個時代會持續多久?為什麼?
劉慈欣 會持續很久的。因為目前中國科幻受到注意,還只局限在文學方面。下一步,當中國科幻影視啟動,會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反過來也會帶動文學。當然我說的是「幾乎就是黃金時代」,並不是說「就是中國科幻的黃金時代」。它離真正意義上的黃金時代還差得很遠。它缺少黃金時代兩樣關鍵的東西:湧現出來的大量有影響力的作品、大批有影響力的作家。所以它並非是真正的黃金時代,只是有那個趨勢。但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gogo 最近十年,在前沿科學領域,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有什麼進步嗎?或者說是共識更多了,還是認識更多了?
劉慈欣 進步一直都有。但是相對於本世紀初那樣一個物理學革命的時代,劃時代的發現不斷出現,今天的進步好像還是比較緩慢。另一方面,今天物理學最前沿的理論,變得離實驗、能證實的距離很遠。好比古希臘波摩柯基特的《原子論》,可能要 2000 年以後才能被證實。現在物理學的超弦理論就是這樣。要有進步確實很困難。
gogo 很多關於外星人的謠言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科幻黃金年代的產物。很多外星人是人類捏造出來的。您怎麼應對這樣的懷疑?
劉慈欣 別說外星人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例確切證明地球之外還有生命存在的證據。所以我們談這些肯定是空對空的。有一種可能是,整個宇宙中,就地球上有生命,人類是一種極其偶然的現象。我畢竟不是科學家,是寫科幻小說的。我最關心的是從前沿的科學理論中,能夠得到什麼故事資源。主要還是關心怎樣用它來產生好的故事,有更多好的創意。
電影《三體》先導海報
gogo 怎麼看虛擬現實技術?我覺得這是讓人越來越宅的一種技術。大家都在低頭看手機,以後或許在家就能體驗到去太空的感覺了。人類會不會宅到無法離開地球?
劉慈欣 對對對,這確實是個問題。這個技術讓人變得越來越內向,整個文明變得越來越內向。我在虛擬現實里什麼都能得到,包括你說的,我自己能給自己創造出太空體驗,能夠代替一切。這確實有可能是一個趨勢。我們越來越變成一種很內向的文明,而不是向外去開拓、去探索的文明。
gogo 您會如何鼓勵大家走出去呢?
劉慈欣 最近我注意到一個事實,改變現代社會的有兩大技術,一是計算機技術、網路技術,另外一個就是航天技術。這兩個技術他們真正意義上的誕生,相差不到一個月,但是這兩項技術發展到今天,你看看他們的差別有多大。計算機技術、互聯網技術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和整個世界,這毫不誇張。但航天改變的東西就太少了,幾乎沒改變太多東西。
這兩項技術有共同之處,都是在開拓未知的空間。網路、IT 技術開拓的是未知的虛擬空間;航天技術開拓的是已有的實體的宇宙空間。你看看現在,如果進入 IT 的虛擬空間,這是很容易的事兒,用不著什麼成本,拿個手機就進去了,你現在想進航天開拓的空間,那是有明碼標價的,上一次國際空間站,2000萬美元。所以說這個技術差得太遠了。
航天不能說對我們的生活一點沒有改變,但與互聯網對生活的改變相比,差得很遠。當初這兩項技術誕生的時候,一個人擁有一台計算機,並不比他擁有一枚航天火箭要容易多少。價錢差不多。為什麼現在差別這麼大呢?
你看看現在從事航天的機構,中國是航天部,美國是NASA,日本是宇宙開發署。你再看看互聯網的機構,微軟、聯想、谷歌、淘寶……這一目了然:航天全是國家行為,IT全是民間行為。所以,要讓航天事業真正發展起來,讓人走出去,第一件事就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人類的責任心、開拓精神或者是遠大目光上。
歷史上沒有一件事是靠這些做成的。你得先讓航天事業的市場啟動起來,讓他們賺到錢。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可行的辦法就是航天事業民營化。民間蘊含著巨大的創造力,同時也蘊含著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的強大動力和慾望。像 IT 技術走向市場、走向我們生活關鍵的幾步,全是民營化搞出來的。美國那幾個民營化的大佬都是從互聯網領域出去的。
gogo 怎麼看西方民間的太空探索活動?比如Elon Musk的spaceX?
劉慈欣 不管是國家的航天事業還是民營化的航天,本質上都是以經濟利益為基礎的。那種投入大又沒什麼產出的事業,不管是國家還是個人,是不會去做的。而且相反,航天民營化後,追逐利益驅動的趨勢更明顯。國家還可以辦一個工程不掙錢,私人的話大概很難。所以說做航天的這些老闆都是很有太空情懷的人。但是從他們的事業的性質來說,不可能做出那種真正的脫離經濟效益的探索。那種探索,我想現在只要經濟社會還存在一天,那種大規模的探索和開拓很難啟動起來。
gogo 只能是慢慢擴張吧?比如先到月球,然後火星,然後到更遠的地方。
劉慈欣 這個不是快慢的問題。如果賺不到錢,市場啟動不起來,永遠也不可能擴張。不是慢,現在是在往後退。現在我們邁向太空的步伐,還不如六十年代。
gogo Musk 要在火星建無線網路基站。
劉慈欣 所以互聯網和航天有著密切的聯繫—都是需要創意、創新的領域。我們應該學IT發展起來的經驗,把它推向民間,推向市場,這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更高大上的東西,什麼人的責任心、遠見啦,從來指望不上。即便是 60 年代的航天高潮,也不是因為這些東西,而是源自人們的恐懼感,兩個大國相互之間顯示實力的需要。
gogo 其實航天跟人類平時的生活關係並不密切,但會有一些科研的成果會進入到人們的生活,比如材料什麼的。
劉慈欣 和人類的生活關係不密切,是因為市場還沒有啟動起來。當初計算機和咱們的生活,比航天和咱們的生活還遠,那個搞大容量計算的,跟普通人有啥關係。以至於當時一個學者說,全世界有五台大電腦,計算容量就夠了。但是航天和人類發生關係,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gogo 比如說呢?
劉慈欣 一步一步,先想最直接的關係:太空旅遊。現在大部分人去不起,前面說真正的太空旅遊要 2000 萬美金,那肯定不行。便宜點的像 SpaceX,20 萬美金,那倒是不算太貴。但是只能失重狀態持續 4 分鐘半,有什麼意思?太空旅遊市場開拓起來,就會跟我們有一定的關係,但關係也不是說太大哈。
下一步關係就大了,是能源。目前地球上的碳排放是個問題,如果把整個能源系統搬到太空去,在太空建立太陽能發電站,然後再用微波把太陽能傳回來,這個關係就大多了:我們每天用的電是從太空來的。
再下一步關係更大了,北京的霧霾怎麼辦?把北京周邊的污染企業都搬到太空去,那兒不怕污染。這個關係就越來越大了。
如果這三項做到了,那麼整個航天市場就啟動起來了。那麼下一步更大的就會去做。比如我們有可能在地球的軌道上建立太空城,人類可以在上面長期居住。再下一步,你可以移民月球、火星,提供大量的工作機會。這一步一步,跟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緊密了。
gogo 所以說,太空航天它真正啟動起來,與我們的關係可能會跟互聯網一樣密切?
劉慈欣 問題是現在這個市場,它啟動不起來。一個是政策問題,什麼時候開放?還有一個客觀原因是航天事業要啟動市場要花的錢,比IT要多得多。它需要投入的原始資金要大得多。另一方面,它風險也大。做IT產業不會死人的,但是航天會死人的。但我覺得這個市場應該儘快地啟動起來。還是有可能邁向太空的。這次我去上海就遇到一個很年輕的公司,是做火箭的。但是他們的火箭不一定能發射到太空去,而且得到的政府支持很有限。和互聯網不同,太空民營化是需要政府去支持和扶持的,包括一些基礎的研究、基礎的政策和基礎的資金。
本文節選自合作夥伴gogo的雜誌書《大宇宙》之《劉慈欣:一個奔向浩瀚無垠的邀請》,編輯有刪減,可購買《大宇宙》閱讀完整版
從登月時刻開始,覆蓋報道全球超過22個地區的宇宙幻想,深度訪談記錄包括NASA前宇航員焦立中、「土星之父」葉永烜、科幻作家劉慈欣、多領域的前衛藝術家、資深隕石獵人、民用航天推動者、航天城建設者、星戰迷等近20位地球居民的太空故事……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關乎人類命運的終極命題:為什麼我們要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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