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當下中國需要講什麼,我能講什麼
今年1月,著名學者錢理群先生用三年時間傾心撰寫的《夢話錄》正式出版,面對經濟的崛起、民族主義的高漲、消費主義的蔓延、各類思潮的紛涌,針對當下中國社會轉型的大問題、大是非,錢理群先生以自覺的民間立場,強烈的底層和現實關懷,提出制度建設、文化建設、價值建設、生活建設等四大主張,顯現了一個人文思想家的深刻洞識與全局性關懷。 《夢話錄》以錢先生近年來從校園到社會,從書齋到企業,從大陸到台灣的演講實錄為基礎,出版前經過精心編改,內容更為精密完善,文采與思想交融,批判與實踐並重。在書中,錢理群先生主要面對青年群體,就魯迅與「五四」傳統、中國人與中國社會的改造與發展、高校教育與大學生就業、中國人為什麼不幸福等話題侃侃而談,並戲稱為一個「老理想主義者」的「夢話」。 在《人生如夢》一文中,錢先生還總結了自己一生「做夢」的三個階段。先生總結道:「我最感欣慰的是,自己的人生三部曲都發展得比較完整、充分:學生時期夢做得最徹底,工作以後現實和夢的矛盾特別尖銳,晚年的夢依然做得徹底,實現起來卻更為從容。這應該是我最基本的人生和治學經驗。」對於當今青年而言,這本書可謂提供了一個最切實的指引。 1 關於價值觀重建
與青年人只探討不做「導師」 南方日報:您在《夢話錄》中開宗明義指出,當今中國面臨四項亟待解決的任務:制度建設、文化建設、價值建設、生活建設,那麼您是怎麼看待這四個「建設」之間的關係的?對於完成這一系列建設任務,您有沒有一個大概的時間表? 錢理群:不會有時間表這一說,因為我提出這四個建設,是我個人對當今中國的一種觀察結果,一種朦朧的期望,提出來是想和大家一起探討,而不是一套具體的社會實踐設計。 也就是說,要創建一種最適合中國國情的,能夠讓每一個中國人過上幸福生活的,為中國老百姓所能接受並且歡迎的新的制度,新的文化,新的價值觀和新的生活方式。從另一個角度看,其實也就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改造與發展問題。 說到四個建設之間的關係,應當說「制度建設」是最根本、也是難度最大的,普通公眾很難介入;核心則是「價值重建」,生活建設和文化建設都是圍繞價值建設展開的。我這本書的目標讀者群體是80後、90後當中那些對於社會現狀及自己的生活心存疑慮、想要尋找出路的年輕人,對於他們來說,面對物質主義、實利主義、消費主義、虛無主義、犬儒主義等等思潮的興起,樹立一種合理的價值觀、找到理想生活方式,顯得尤為迫切。就「價值觀」來說,關鍵是處理好兩個關係:一是物質與精神的關係,二是個人與社會、國家、乃至人類和全世界的關係。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要學會「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南方日報:您剛才也提到《夢話錄》的目標讀者,是年輕人當中比較理想主義的那一部分。您在後記中也談到,在各地演講過程中時常碰到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有學子請教您怎麼在學校里「搞好人際關係」。您是否擔心這些「夢話」有過時的危險? 錢理群:《夢話錄》可以視為我的另一本書《致青年朋友》的姐妹篇,我的演講不可能、也不應該面對所有的青年,大體上可概括為魯迅說的「醒著」的或者希望「醒著」的、「要前進」的青年,年輕人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願意聽或者不願意聽,或者聽了毫無反應,甚至產生曲解,都是正常的。 這些年由於年齡、加上退休的關係,我也不可能與當今的80後、90後廣泛接觸,這些演講基本上是一些小範圍的交流。我並不期待它們能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畢竟社會現實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我的期望就是兩點:第一,能讓年輕人聽到一種和「流行的主流觀點」不一樣的聲音,至少多一種活法;第二,演講這種形式或許會激發瞬間的感動,久而久之被聽眾所遺忘,這也是很正常的。假設他們日後偶爾能回想起來一點,這就足夠了。 和青年朋友打交道,我一直堅持一個原則,必須真誠,不要掩飾自己。面對青年人,胡適很自信,採取的是「導師」式的態度,可以包辦青年的一切疑惑。不過,在今天要是擺出一副導師的姿態,是很容易引起反感的;魯迅就不一樣,他一開口就說「我實在不願意來講,因為我不知道該講什麼好」。這絕不是謙虛,而是真心話。他還特別怕學生鼓掌,說你們一鼓掌,把我弄得昏昏然,那就害死我了。他還經常質疑自己的看法。 我贊成魯迅的態度,我覺得有很多疑惑,是我和今日的年輕人一起面對的。只是出於年齡、閱歷上的一點優勢,我願意談談自己的看法,也歡迎和大家一起探討。
2 關於北大 讀書是為一輩子安身立命找到信仰 南方日報:在《夢話錄》中您也談到了對北大、包括對高校現狀的一些反思,比如您提到北大正在自覺、不自覺地培養以做「成功者」、「人上人」為目標與動力的「偽精英」。在您看來,北大應該著力於培養什麼樣的人才? 錢理群:關於北大要培養什麼樣的人,胡適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就是要培養引領思想、文化、學術潮流的「精英」。 魯迅也說,北大的傳統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 在我的心目中,理想的北大,不僅要培養一般實用性人才,更要著力培養那些具有創造性思維潛力的人才,包括思想家和學術帶頭人,北大不僅有這個傳統,也有實現的條件,更是自身發展的迫切需要。 從歷年報考北大的生源和國家建設需要來說,北大人要做精英,這本身並不錯。問題是,這是怎樣的精英?我理解的真正的民族思想文化的精英,必然是民族與人類良知的代表,社會公共利益的代表,必然有強烈的人文關懷、社會關懷,對世界、國家、民族、人民有高度自覺的責任感、承擔意識和犧牲精神;同時,又是有著強烈的底層關懷的,既要「腳踏大地」,又要「仰望星空」。 但現實的所謂「尖子」學生,有相當一部分往往是一些「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論知識與能力,他們都屬一流,但致命的問題是沒有信仰,最大限度地謀求個人利益,也會最大限度地利用體制的弊病,迎合體制的一切需要,以謀私利,恰恰是這樣的人,最容易成為、而且事實上已經成為現行體制的接班人,從而成為國家、民族未來發展的根本性的隱患。 南方日報:目前高校畢業生就業形勢可說是一年比一年嚴峻,甚至「讀書無用論」又有抬頭趨勢,您對此怎麼看?上大學究竟圖什麼?
錢理群:愛因斯坦曾經強調:大學並不只是一個知識的傳授所、職業的培養所,它的最基本的任務和職能是培養「和諧的人」。這其實也是蔡元培先生的教育思想,把「養成健全的人格」放在第一位。也就是說,上大學,不僅要求知識、學技術,還要培養自己的人文關懷,為一輩子的安身立命找到信仰,奠定一個堅實的基礎。 我曾經說過,某種意義上今天的80後、90後是最不幸的一代,中學階段遇到了應試教育,大學畢業又碰到就業教育。據我的觀察與了解,當下中國年輕一代最大、最根本的問題,就是生活沒有目標。那麼大學階段如何確立自己的信仰?我有兩個建議:首先,要自由地讀書、自由地思考。大學階段的自由讀書,應該有兩方面,一是古今中外基本經典的精讀,另一方面是儘可能廣博地泛讀,尤其是專業之外的書。在廣泛閱讀基礎上,必然會發現和你「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大師,作為你一生治學和做人的基本精神支柱。除此之外,還要適當參加社會活動,特別是到農村去志願服務,這對你了解中國國情民意,大有好處,這也是為學、做人的基本功。 真正能實現「精英夢」的永遠是很少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都得做「泥土」。魯迅也說過,做「天才」固然很好,但「泥土」也是不易做的。我想,假如那些奮鬥在基層崗位的北大畢業生,能堅持培養自己終身學習的能力、研究能力、創造性和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問心無愧地做有思想的「泥土」,那麼他們在同一行業中的表現也一定不會「泯然眾人矣」,必有過人之處的。 南方日報:最近幾年,高考狀元棄北大投奔港大的消息引起議論紛紛,您是怎麼看待這個現象的? 錢理群:我很早就提出過老北大的輝煌,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而今日的北大,不大可能再像「五四」時期一樣,對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思想和文化的發展產生如此深遠、浩大的影響。用一個有點悲觀的辭彙來形容,可說是「大勢已去」。 今天的學生不一定要以上北大為目標,他們有更多選擇。那麼,在這種前提下,今日的北大應該放棄「以自我為中心」的思維慣性,放下身段,主動調整心態和策略,積极參与生源、人才及學術領域的正常競爭。 3 關於網路公共知識分子 韓寒的聰明在於對自我身份的警醒 南方日報:您沒有開通微博,或許不少讀者會為此感到遺憾,您怎麼看待微博時代「底層民意」的崛起和網路公共知識分子的出現?
錢理群:這些年我對網路的看法始終不變,網路技術兼具革命性和破壞性:一方面它的確具有打破時空、促進溝通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隨著網路在現代生活中佔據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它也給人帶來一種新的「奴役」的危險。微博的出現當然很好,多了一個發表意見的平台,但我覺得也不要把「底層民意」過於理想化,網路上最大聲、最熱門的聲音是不是一定等於底層民意?我的意見是不能完全畫等號,只能是部分代表。 我對所謂「網路公共知識分子」也持保留態度。比如韓寒,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人物,在他身上綜合了「網路紅人」和「公共知識分子」雙重身份。我記得他說過一段話,大意是有時候會發覺自己有被粉絲所操縱的危險,會不由自主地說一些大家希望聽到的話。也就是說網路是一個陷阱,會無形中制約在這個平台上發聲的人,如果過分自我陶醉,對這一點不清醒,就容易出問題。 包括最近很火的「韓三篇」我也讀了,我覺得這些文章說明韓寒想要突破自己,要朝「公共知識分子」的方向進一步發展,他必須往前走,也非常適時地抓住了中國當下思想領域最熱門的關鍵詞;但另一方面,這些文章也暴露出他對文中涉獵的重大課題,思考還不夠成熟、存在不足。無論你對他的回答滿不滿意,他的聰明之處就在於對自己的身份比較警醒,也不斷在反思和自我解剖。怕的就是不清醒。 南方日報:您怎麼看待目前網路爭鳴的現狀、它的作用和需要注意的問題? 錢理群:當今的中國需要百家爭鳴,需要在一個公平、理性的環境中各抒己見,把問題攤開來談。我認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要防止「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既不要過分理想化也不要妖魔化。舉個例子,過去對民國時期評價很低,基本上就是「黑暗的舊社會」;我看到現在網上對民國時期的溢美之詞又頗為盛行,一派清流絕響、風骨蓋世,但真實的民國既不是一片黑暗也不會是徹頭徹腦的光明。包括我們看台灣大選、美國的佔領華爾街運動,都應當防止這種片面化思維。 我主張魯迅的原則:對任何一種文化、制度、發展模式,都要採取分析的態度,未加反思,就搬用到中國來,是最危險的;這也包括對自己的文化、制度、發展模式,如果不作反思,一味唱頌歌,那就更危險。當下最大危險,就是「不清醒」,不作反思和自省。 另外一點,我注意到現在網路上的對話,參與者普遍缺乏一種平和的心態,我不贊同那種把自己的見解視為真理、給不同意見加上各種「污名」的做法。即便對於反對的聲音,也應保持尊重,而不是動輒指責對方是「漢奸」或者「五毛黨」。中國現在面臨的問題太複雜了,誰也不敢保證說自己的意見就是百分百正確。 4 關於文化復興 現代化目標「根柢在人」
南方日報:名人故居「保護性拆除」之類的事件不斷出現,作為一名人文學者,您怎麼看待「文化強國」,中華文明往何處去?以及知識分子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錢理群:首先,我認為中國的確處於一個文化復興的大好時機,所謂文化重建,當然不是憑空創造,而是要總結我們自己發展的經驗之外,廣泛吸收各種思想精神資源,包括向東西方文明學習,回歸中國傳統(包括以孔子為代表的古代傳統和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以來的現代傳統),回到民間。所謂「現代化」、「現代文明」,還是魯迅說的那句老話,「根柢在人」,這也是他一直倡導的「立人」的文明觀——現代化目標的深意:「首在立人,人立而凡事舉」,「必尊精神而張精神」,在魯迅看來,「人的個體精神自由」才是現代文明之根、現代化的根本目標。 也就是說,我們要建立的不是「富國」,而是「人國」,富國是手段、過程,人國才是目的。 此外,在魯迅看來,無論傳統知識分子或現代知識分子,都非常容易失去自己的獨立性和主體性。知識分子要處理和「官」、「商」、「大眾」的關係,不要淪為這三者的幫閑,要做到「定」、「清」、「靜」,這一點在今天是很有現實意義的。 人物檔案 錢理群,l939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19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最受關注的人文學者之一。他以對20世紀中國文學和社會的深刻研究,特別是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歷史與精神的審察,對20世紀中國經驗和中國道路的總結和反思,對當代社會及文化思潮的批判,受到了海內外的高度重視。 主要作品有《心靈的探尋》、《周作人論》、《周作人傳》、《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合著)、《學魂重鑄》、《話說周氏兄弟》、《走進當代的魯迅》、《錢理群講學錄》、《生命的沉湖》、《我的精神自傳》等等。曾主編《新語文讀本》,影響深遠。 |
來源: 南方日報 | 來源日期:2012-02-26 | 責任編輯:左小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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