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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狗——我讀《論語》

喪家狗——我讀《論語》李 零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ISBN:978-7-203-05791-8出版日期:2007年4月定價:48.00 元

內容提要《論語》不是心靈雞湯,孔子也救不了世界。本書作者李零先生以其深厚的學養,犀利如刀鋒的文筆和對現實世界的一貫審視,將《論語》這部千百年來讀書人視作命根子、當權者視作統治法寶的經典,作了精闢的論述,對孔子及其弟子的生平事迹,《論語》的真實內容與含義、孔子的主要思想觀點等均進行了深入淺出的考證與評點,並在此基礎上為我們揭開了孔子一步步被「聖」化和利用的內幕,可謂集古今《論語》解讀之大成。作者認為,《論語》是一部孔門師生一起聊天的書,孔子是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是一條鬱郁不得志的喪家狗,奔波一生而無所得,他是讀書人的宿命的縮影,是所有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者的縮影。作者說:「我們確實需要真孔子,特別在這個禮壞樂崩的世界。該書已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列為大學生必讀書目。精彩語錄孔子不是聖,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一個好古敏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拚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復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犧惶,也很無奈,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讀他的書,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講,他是個堂吉訶德。《論語》有個優點,就是沒有後人的那種虛偽勁兒。書中人物,夫子也好,十哲也好,都是普通人,喜怒笑罵,毫不遮掩。誰說偉大導師就得高大全,聖門弟子就得身披光芒?他們師生在一塊兒,學生頂老師,老師罵學生,都被記下來。真我讀《論語》,是讀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麼,要看原書。我的一切結論,是用孔子本人的話來講話——不跟知識分子起鬨,也不給人民群眾拍馬屁。古人說,「衣食足而知榮辱」。其實,衣食足了,也未必知榮辱。學《論語》,有兩條最難學,一是「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二是「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現在,哭著鬧著學《論語》的,不妨先學這兩條,試試看!本書目錄自序導讀一 孔子: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導讀二 孔門弟子及其他導讀三 古人讀《論語》,文本、注釋及其他導讀四 今人讀《論語》,基本參考書學而第一為政第二八佾第三里仁第四公冶長第五雍也第六述而第七泰伯第八子罕第九鄉黨第十先進第十一顏淵第十二子路第十三憲問第十四衛靈公第十五季氏第十六陽貨第十七微子第十八子張第十九堯曰第二十總結一 孔子教導我們說,他不是聖人總結二 什麼是真君子?孔子如是說總結三 孔子的遺產:從烏托邦到意識形態作者自序近來,《論語》很火,孔子很熱。我們村,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古典文獻專業,也給本科生開了《論語》課。課分三個班,我負責教其中的一個班。2004年的下半年和2005年的上半年,我花兩個學期,一學期講半部,把《論語》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部講義,就是根據我上課的記錄整理而成。借這個機會,我把《論語》系統讀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謂講義,其實是讀書筆記。一我的講義,正標題是「喪家狗」,副標題是「我讀《論語》」。首先,我想把這個題目解釋一下。什麼叫「喪家狗」?「喪家狗」是無家可歸的狗,現在叫流浪狗。 無家可歸的,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homeless。在這本書中,我想告訴大家,孔子並不是聖人。歷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著的孔子,既不是聖,也不是王,根本談不上什麼「內聖外王」。「若聖與仁,則吾豈敢」,這是明明白白寫在《論語》裡面的話(《述而》7.34)。子貢說,孔子是「天縱之將聖」,當即被孔子否認(《子罕》9.6)。讀我的書,你會明白,為什麼孔子不接受這個榮譽,而他的學生一定要給他戴上這頂帽子。很多人都並不明白,這頂帽子的含義是什麼。我寧願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孔子不是聖,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一個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與虎謀皮,拚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空懷周公之夢,夢想恢復西周盛世,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執著,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這才是真相。當年,公元前 492年,60歲的孔子,顛顛簸簸,坐著馬車,來到鄭國的東門,有個擅長相面的專家,叫姑布子卿,給他相面。他說,孔子的上半身像堯、舜、禹,倒有點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像喪家狗,垂頭喪氣。孔子不以為忤,反而說,形象並不重要,不過,要說喪家狗么,「然哉然哉」。他只承認自己是喪家狗。孔子失望於自己的祖國,徒興浮海居夷之嘆,可是遍干諸侯,還是一無所獲,最後老死於魯國。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很多知識分子的宿命。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至於副標題么,非常簡單。我的書是用我的眼光寫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麼二聖人、三聖人怎麼講,某某大師、小師怎麼講,只要不符合原書,對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讀《論語》,是讀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麼,要看原書,我的一切結論,是用孔子本人的話來講話。我這個人,「文革」受刺激,比較多疑,凡是熱鬧的東西,我都懷疑。比如現在的「孔子熱」,我就懷疑。我讀《論語》,是為了破除迷信。第一要破,就是「聖人」。讀他的書,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講,他是個唐·吉訶德。這是我的印象。二其次,我想講一下,為什麼過去我不愛讀《論語》,現在卻要賣勁兒讀《論語》,而且是當作一部最重要的經典來讀。我先講不愛讀《論語》是怎麼回事。坦白地講,我讀《論語》,是重新補課。這本書,我過去讀,中學就讀,但不愛讀,一直沒下過功夫,一字一句仔細讀。當年讀《論語》,我的感受是,此書雜亂無章,淡流寡水,看到後邊,前邊就忘了,還有很多地方,沒頭沒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訓,還是道德教訓,論哲理,論文采,論幽默,論機智,都沒什麼過人之處。我想,如果沒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時候一樣,像很多外國人一樣,既沒人勸我尊,也沒人勸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樣。我更喜歡《老子》、《莊子》和《孫子》,戲稱「老裝孫子」。這是第一。第二,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其他一些原因,讓我慢慢講。予生也晚。我是生於舊社會(只呆過一年),長於紅旗下,崔健唱的,「紅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閱讀背景。馬、恩、列、斯、毛、魯,我曾通讀,現在不時髦;灰皮黃皮,也曾泛覽,現在見不著。插隊下鄉,北京的孩子不一樣,我的啟蒙,是在「文革」當中,古書、雜書,看了一大堆。康有為的孔教會,我不及見;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也沒趕上;新儒家的書,一本沒讀; 尊孔教育,一點沒有。我不愛讀《論語》,不是因為我只見過批孔,沒見過尊孔。百年來,尊孔批孔,互為表裡,經常翻烙餅,跟政治鬥爭有關,跟意識形態有關,在我看來,都是拿孔子說事。「批林批孔」之前,我就不愛讀《論語》。有人說,人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往往最不了解;最不了解,也就最沒發言權。這話有點道理,但也不盡然。我沒嘗過梨子,也知道梨是甜的;沒吃過狗屎,也知道屎是臭的。更何況,尊也好,批也好,不是前提,而是結果。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都得閱讀原典。不讀原典的胡說八道,才最沒發言權。上個世紀,一劈兩半,我是後半截的人,代溝肯定存在,沒什麼了不起。小時候,我跟大人聽京戲、大鼓和相聲,除了相聲,幾乎都聽不下去。我總覺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長腔滿板,遠不如電影吸引人。有點興趣,那是後來的事。我的態度,回想起來,和如今的「80後」沒什麼不同。我看他們看不慣,正像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慣。這不是大陸不大陸,台灣不台灣,而是現代化下很普遍的問題。即使歐美國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邊,二次大戰後,徹底衰落。你說傳統是寶貝,我同意,處於瀕危,要保護,我也贊成,但非要弘揚,直到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我沒興趣。誰要說,不讀《論語》就無以為人,現在世道人心這麼壞(當然是外國了),都是因為不讀《論語》,不敬孔子,那就過了。其實,敬不敬孔子,這是個人愛好。不敬又怎麼樣?比我小一點,王朔和王小波,他們說起這位老人,就是滿嘴沒好詞。「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變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懷瑾先生說,孔家店是糧食店(他說道教是藥店,佛教是百貨商店),此店關張,我們就沒飯吃,這是危言聳聽。三過去,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個原因,是我不愛聽人說教。人上點年紀,以為曾經滄海,就可以當道德老師,我以為是為老不尊。我一看誰說這類話,寫什麼人生哲學,頭皮就發麻。我總覺得,不問世道好壞,上來就說好人多,既無標準,也無統計,這種說法,極不可靠;好人活著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註定有好報,也是陳詞濫調。 事情哪有這麼巧?這類善言,早就叫人講完了,而且不光中國,全世界的說法都差不多。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為沒道德才沒秩序,而是因為沒秩序才沒道德。道德很脆弱,也很實際。說好就好,說壞就壞。比如,擠公共汽車,人太多,車太少,秩序大亂,誰排隊,誰甭想上;火車,千里迢迢,不是一時半會兒,汽車可以讓座,火車就沒人讓,裡面的道理很簡單。道德,甭管多好,社會一亂,說垮就垮,越是沒道德,才越講道德。我們都見過。道德不是講出來的。歷史上,國家一治一亂,道德時好時壞,太正常。遠了不說,明朝末年怎麼樣,清朝末年怎麼樣?野史筆記、舊小說還在,人和現在一般壞,甚至更壞。那時,道德一事歸誰管,正是孔老夫子。現在的「孔子熱」,熱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號。社會失范,道德失靈,急需代用品。就像戒煙的抽如煙,暫時過嘴癮。有人呼籲的鄉約民規或宗教道德,也都是如煙。代用品,只要能代就行,不定是哪種。比如,咱們的鄰居老大哥,人家俄國,就是雙頭鷹、三色旗、彼得大帝、東正教。什麼人會出來吆喝,說我不講道德?沒有。什麼時候,都有人吆喝道德,特別是缺德的亂世。我還記得,「文革」前,沒人賣勁兒捧孔子,也沒人賣勁兒批孔子。您別以為,孔子不在,就沒人講道德,道德是孔子的專利。道德,管人的人,都好這一口,政治家愛,神學家更愛,沒有孔子,照樣有人講。比如「文革」前,我上的那個中學,就特重道德教育,當然是共產主義的道德教育。為革命而學習,又紅又專,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德育總是擺在第一。我還記得,團中央有個穿破棉襖的(胳膊肘露出棉花,顯出艱苦樸素)常來我校演講。他很會演講,講得我心驚肉跳。他說,人到晚年,捫心自問,我這一輩子到底有哪些污點?你要問自己。奧斯特洛甫斯基說過……(大家常說那段話,我背不下來),人生的污點,留在心上,永遠抹不去。我心想,我的污點那麼多,怎麼辦呢?心裡好難受。「文革」前,入團是大問題,對人是吸引力,也是壓力。那時,大家都向團組織靠攏,像跟神父懺悔那樣,交待自己的問題和罪惡。有個同學跟團支書交心,講了自己的秘密,把團支書嚇了一跳,他跟別人漏過點口風,說這個秘密太可怕。「文革」伊始,眾怨所集,入不了團的人,我們班的幹部子弟,開始圍攻團支書,說他包庇壞人,情急無奈,他把這個秘密公布出來,寫成大字報,我那位同學差點被打死。我們學校,可是個打手雲集的地方。「文革」前,我記得,團里曾派人找我談話,非要定期談思想,轟了幾次都轟不走。我說,反正你們也沒打算髮展我,何必耽誤功夫。他們說,你放棄組織,組織不能放棄你,你要好好讀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端正一下自己的認識。我心想,就我,連團都入不了,還讀人家黨員的修養幹什麼,不讀。當時,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現在也是。第一,我最不喜歡過有組織的生活,甭管什麼組織;第二,也最不喜歡聽人說教,甭管什麼教,所以無黨無教。「文革」前,《修養》,我沒讀。讀是在「文革」中。沒人批,還想不起讀。打開一看才知道,裡面還有孔孟的話。我討厭道德說教,其實是在「文革」前,和批孔無關,但不愛聽人講道德,卻是一貫態度。用一種說教代替另一種說教,在我看來,沒必要。誰愛用誰用,我不需要。四說起讀古書,港台人常說,大陸人,不讀古書,不重傳統,除了考古,一無是處, 這是中了「五四」的毒,「文革」的毒。大陸的人聽了,也跟著起鬨,說是呀是呀,千不該萬不該,我們就是吃了這個虧。台灣、香港,我去過,他們的傳統文化怎麼樣?研究水平怎麼樣?我心裡很清楚,沒必要這麼吹。更何況,這條對我不適用。古書,我一直在讀,現在也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獻)吃飯。今天說「五四」,我還是充滿敬意。五四運動,是啟蒙運動,啟蒙啟蒙,啟什麼蒙?關鍵是確立西學或新學的主導地位。當時對孔子,不管說過什麼過頭話,都要從當時的環境來理解。中國的現代化,是揍出來的現代化,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不把華夏傳統的小巧玩意兒擱一邊,就無法擺脫被動局面。這一步,非走不行。不走,不能迎新;不走,不能保古。更何況,孔子當聖人,他所依託的科舉制,這張皮沒了,毛將焉附?大家把孔子從聖人的地位拉下來,讓他與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麼不好?無形中,這等於恢復了孔子的本來面目。「五四」挽救了孔夫子,挽救了傳統文化。我一直這麼看,今天也沒有變。現在,大家喜歡講大師,他們都是怎麼來的?你可以去查一查,他們有幾個是純粹土造、原汁原味?還有,海峽那邊,史語所是怎麼來的?台大是怎麼來的?胡適、傅斯年是什麼人?蔣介石罵「五四」,胡適為什麼反對?新學舊學,孰優孰劣?再清楚不過。傳統中斷,是危言聳聽。我記得,有一次開會,酷愛道家的陳鼓應先生髮言,他說,有人說,我喜歡道家是感情用事,我就是感情用事。因為你們不知道,我在台灣,國民黨天天給我們講仁義道德,他們把我的朋友關起來,用一把小刷子刷他的生殖器,這是一種刑法。我一看儒家的書,就想起這把小刷子。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想,他恨的是國民黨,而不是孔夫子。孔子只是符號。國民黨不是傳統文化,港英當局不是傳統文化,共產黨大陸更不是,所謂傳統文化,都是以現代化為前提,只有擺脫現代化的壓力,才能騰出手來保一保,就像孔子說的,「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大陸的現代化,基礎薄弱、鐵桶合圍、孤立無援,態度最激進,水平最低下,保古的生態環境不一樣,現在喘過一口氣,不要忘乎所以。80年代,大家罵中國太傳統,現在又罵太不傳統,到底哪個對?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幾回?五「文革」批孔,我是趕上了,但沒參加。當時,「批林批孔」的主力是大學老師和工農兵學員,我是一介農夫,哪有資格?我記得,有一陣兒,陪我爸爸到北大圖書館查書,現在的那個教師閱覽室,書是按儒法兩家一分為二,教學是圍著儒法鬥爭轉。北大中文系、歷史系和哲學系各有分工,每個系批一本書,熱火朝天。「批林批孔」,孔子不過是符號。當時的史學,都是影射史學,說話方式怪,閱讀心理怪,大家特愛捕風捉影。那個年代,好端端一雙塑料涼鞋,能從鞋底讀出「介石過海」。孔子不是孔子,是前國家領導人,第一是剛剛摔死的林彪,第二是已經整死的劉少奇,第三是還在位子上的周恩來,這是當時的戲劇語言。那時的我,已經20多歲,讀過不少古書,但對《論語》毫無興趣,有興趣的,恰恰是批林批孔的人。他們怎麼批,我倒是記憶猶新。大家不要以為,「文革」就是不讀書,特別是不讀古書。其實,舉國若狂讀古書,特別是讀《論語》,恰恰就是那一陣兒。我國的知識分子,特別是文科的知識分子,包括現在被捧為大師的知識分子,幾乎全部捲入,所有古書也是翻了個底兒掉。就連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它們的整理出版,也是乘了這股東風。我的啟蒙是在「文革」時期。所謂啟蒙,就是不能再糊裡糊塗,更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崇拜知識,不崇拜知識分子。我見過的知識分子,好人有,但很多不是東西。大家要寫「文革」史,千萬不要以為,「文革」就是整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是受害者。其實,「文革」當中,真正整知識分子的是誰,主要都是知識分子。爬到權力顛峰的,很多也是知識分子。老百姓糊塗,是本來糊塗,知識分子糊塗,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時過境遷,我對「文革」,印象最深,不是政治的雲翻雨覆,而是人心的傾側反覆,好好一人,說變就變。落下的病根,或曰後遺症,今天沒斷。據我所知,當年的批孔幹將,有些還是急先鋒,只不過換了尊孔而已。他們比我年紀大,原先受過尊孔教育。從尊孔到批孔,從批孔再到尊孔,他們是輕車熟路。六「文革」批孔,當然和毛澤東有直接關係。毛澤東對《論語》背得很熟,經常在講話中引用。他說,他讀過六年孔夫子的書。從湘潭到長沙,他還尊孔,只是到了北京,受新文化運動感染,才開始批孔。他既尊過孔,也批過孔。孔子辦教育、講學問,很多話,他喜歡,但他個性強,「溫、良、恭、儉、讓」,不喜歡。鬥爭環境,愛講鬥爭話。孔子反對學種菜種莊稼,他看不起。「文革」以前,他對孔子是有褒有貶,說好的時候有,說壞的時候也有,有時還自相矛盾。他既講過孔子不民主,也講過孔子很民主。總的看起來,原先的印象並不壞,不然,他不會用《論語》中的話給自己的女兒起名字(李敏和李訥)。毛澤東對孔子的態度,急轉直下,完全是政治原因。和蔣介石一樣,他是政治家。政治鬥爭就是政治鬥爭,一切以對手為轉移。這是問題所在。現在的尊孔和批孔,其實是歡喜冤家,鬥爭的邏輯並沒變。1942年,匡亞明勸毛澤東為孔子說點公道話。毛澤東說,重慶正在尊孔讀經,還是別說,既不要批,也不要捧。1943-1945年,郭沫若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尊儒批法(也批墨,也批老、庄)。他以孔子比共產黨,秦始皇比蔣介石,史學著作和歷史劇,皆含隱喻。1954年,毛澤東還說,「孔夫子是革命黨」,就是根據郭沫若。但1958年,輪到有人罵他是秦始皇,他就反過來了。越到後來,越討厭孔夫子,越認同秦始皇。特別是劉少奇和林彪,他的政敵,都喜歡儒家,使他很生氣(江青還批周恩來)。郭沫若和范文瀾,本來是他喜歡的歷史學家,但他們都尊孔,他就支持批孔派(楊榮國和趙紀彬),反過來批郭沫若。新民學會時期,他就檢討過,自己有「以人廢言」的毛病,晚年更突出。政治放大了這種毛病。我們不要忘記,批孔是政治,不是學術。對抗格局下的思維定勢,永遠都是翻烙餅。翻烙餅不是學術。學術不能跟著政治跑,跟著政治對手跑。 政治是個好惡太深的領域,好惡深,則偏見生。學者要有超然獨立的學術立場。尊孔和批孔,作為學術,本來都可以講,變成政治,就是打爛仗。解放後,尊孔代表有兩位,馮友蘭和梁漱溟,他們在「文革」中的表現,適成鮮明對照。馮友蘭,與世俯仰,推波助瀾,批孔比誰都過分;梁漱溟,「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他和毛澤東吵過架,挨過罵,居然一點不記仇,晚年仍推崇毛澤東,說平生最佩服,就是此公,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當年,他敢說,「批林批孔」是政治,批林可以,批孔不同意。觀點對錯不談,他老人家,前後如一,表裡如一,人格非常高尚。我佩服的是這種人,批也好,尊也好,都不能隨風倒。七最後,我要說一下,為什麼我要讀《論語》,我是怎樣讀《論語》。最近幾年,有三個刺激,逼我重讀《論語》。第一是竹簡熱。90年代,郭店楚簡、上博楚簡,都是以儒籍為主,內容涉及孔子,涉及他的主要弟子,不但和《論語》有關,也和大小戴《記》有關,為古代儒家的研究提供了不少新線索。過去研究儒家,主要是讀孔、孟、荀,孔、孟之間的七十子,反而不講,漏洞太大。我雖不同意,以儒家作中國文化的代名詞,但儒家出現早,地位高,影響大,不容懷疑。我們要把這些新材料吃透,還要返回來讀《論語》。此課不補,沒有發言權。第二是孔子熱。現在,和80年代不同,我還記得很清楚。80年代,主要氣氛是痛批傳統,怨天尤人罵祖宗。現在,風氣陡變,傳統又成香餑餑。向左轉,向右轉,誰都拿孔子說事,孔子真是左右逢源。從罵祖宗到賣祖宗,這個大彎兒是怎麼轉過來的,前因後果,值得深思。美國學者史嘉柏(David Schaberg)有篇書評,是介紹西方的《論語》研究,文章的題目是《沽(賈)之哉,沽(賈)之哉》。用在我們這邊,也很合適。傳統和孔子都在熱賣之中。作為文化現象,要想看得清,也要讀《論語》。第三是讀經熱。現在鼓吹「少兒讀經」,不是讀《五經》,而是讀蒙學課本,也是甚囂塵上,我是不以為然,但怎麼讀古書,確實是問題。現在,我在北大講「四大經典」,《論語》是其中之一。我想認真思考一下古書的經典化,以及現在如何選經典、讀經典的問題。說實話,我讀《論語》,主要是拿它當思想史。古代思想史,有很多爭論,我是像看戲一樣,坐在台下看,並沒打算加入哪一撥。學道德,更不沾邊。歷史上捧孔子,有三種捧法,一是圍繞政治,這是漢儒;二是圍繞道德,這是宋儒,三是拿儒學當宗教,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說。三種都是意識形態。我讀《論語》,就是要擺脫這套咒語。我的讀法是:(1)查考詞語,通讀全書。按原書順序,一字一句、一章一節,一篇一篇仔細讀,先參合舊注(以程樹德《論語集釋》為主),梳理文義,再考證疑難,把全部細節過一遍篩。(2)以人物為線索,打亂原書順序,縱讀《論語》。第一是孔子,第二是孔門弟子,第三是《論語》中的其他人物。借這種考察,為各章定年,能定的定,不能定的闕如,把《論語》當孔子的傳記讀。(3)以概念為線索,打亂原書順序,橫讀《論語》。我把全書,歸納為若干主題,每個主題下分若干細目,按主題摘錄,看這本書里,孔子的思想是什麼樣,與《墨子》、《老子》有什麼區別。(4)最後,是我的總結,所謂總結,是用原書說話。孔子這本書,有不少道德格言,有些比較精彩,有些一般般。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盡心下》)我於《論語》,也是如此。讀《論語》,要心平氣和。2006年10月15日於北京藍旗營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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