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姜建強:那個無風卻也幃帳飄飄的紫——日本人對色彩的思緒

一、明暗顯漠與赤黑白青

  與春夏秋冬對應的是什麼?日本人說是霞雨霧雪。

  與暖暑涼寒相連的是什麼?日本人說是若葉——青葉——紅葉——落葉。

  當然還有明暗顯漠,日本人將以配對為赤黑白青。

  同樣是出土的青銅,日本與中國相比,細心的日本人發現其銹的顏色不同。何以不同?中國的銹更接近青,日本的銹更偏向綠。究其原因,原來是地質與風土有異。

  「色」這個漢字,日語讀「いろ」。其詞根出自「いろね」(姐的敬稱),「いろせ」(兄的敬稱),「いろも」(戀的敬稱)。也就是說,「いろ」原本並不表現色彩,而是用來表示自己喜歡的人和事。這就生出這麼一個文化看點:作為色彩的色,首先與人間關係和與之生出的情感有糾結。這或許就是日本中間色特別豐富(一說有接近五百種)的一個主因,而且連色名也十分有趣。如:夏蟲色、一斤染、山吹色、國防色、花綠青、利休鼠等。當然還有平安時代物哀美學的典型色名——朽葉色。紅葉的朽葉叫赤朽葉,黃葉的朽葉叫黃朽葉,殘留綠色的朽葉叫青朽葉。

二、亮在黑色袈裟的水墨畫中的紅

  要問日本的秋色是什麼色?谷崎潤一郎的回答是柿子色,十一月的柿子色。鄰家院子里的柿子開始變紅了。雖然白天的陽光還有殘暑感,但傍晚夕陽的紅黃色已經與夏天的顏色不一樣了。而插花家則以形思人,將柿子構想成女人的臀部和乳房。臀部和乳房何成硃色?原來在日本人的觀念中,雪白的極致就是柿子色在晚秋中的閃爍。

  日本高松冢古墳壁畫中的女子,鮮艷的唇紅引人注目。西壁的四女性中,左邊二人嘴部顏色剝落,但右側二人還保有紅梅花瓣的唇色。帶有澀澤的唇紅,還令人想起正倉院的《鳥毛立女屏風》和藥師寺的《吉祥天畫像》。紅的色素由紅花染成。在《延喜縫殿式》里,用紅花染紅,依據色的深淺,又分為「韓紅」「中紅」和「退紅」三種。其中韓紅屬於正色紅。日語中,紅有兩種讀音:一個讀「ベニイロ」,一個讀「クレナイ」。前者是現代讀音,後者是古代讀音。在顏色的區分上,前者稍帶赤紫色,後者稍帶淺黃味。「クレナイ」的語源來自於「吳藍」(くれあい)。原來在雄略天皇時代,從吳(中國江南一帶)輸入的紅花叫「吳藍」。

《鳥毛立女屏風》

  在觀念中,紅總是象徵太陽,象徵火焰。但能在紅中感受其神秘力則是日本人的發想,所以在《萬葉集》里就有女性化妝成硃色的記述。日本學者前田千守在《紫草——日本色彩的文化史研究》中說,在平安時代前期,男女都以白為第一,其次是紫和綠。平安時代後期則以紅紫白綠為順序。也就是說,平安朝的服飾色,以紅紫白為主調,綠以下的諸色則屬於麗色。在當時染紅其實是非常的高價,屬於奢侈品。如九一七年三善清行的奏上文,有一段如是說:「大紅花二十斤可染絹一匹,屬中民二家的財產。」這是以男子一人四年分的收稻行情計算出的。這表明紅在當時與黃金同然,是能致個人倒產的奢飾品。這個紅的價值一直到德川時期都沒有變化。幕府的《寬永令》之所以再次發出染紅的禁止令,就是出於反奢侈的考量。

  紅在當時是皇太子之位的表示色,庶民不能亂用,所以需要禁色。但紅可以堂而皇之地用於游女館的裝飾色,這是否表明游女館的游女們與皇太子等身?這是日本色彩文化史上非常有趣味的一章。問題的戲劇性在於,平安朝開始實施的禁色令,倒反催生了日本人對色彩的敏感性和感受性。大紅和深紅遭禁,就嘗試淺紅和暗紅。其結果,原色的艷麗之紅,洗鍊成了薄紅與間紅。或者,被禁止的濃色之紅,用於服飾的下端或夾里,偶然露崢嶸。如女性的十二單(重疊的衣著),與外表比其夾里用紅的就很多。為此還起名「櫻萌黃」「蟬羽」「紅杜鵑」等。於是,一種帶有澀味的色相藝術誕生了。在中國硃色里難以見到的色,也就是說在華麗的背後有古樸枯寂的「寂朱」色,後來成了日本畫的基調。一二八八年,高野山的僧侶移轉至紀州(今和歌山附近)的根來,在那裡建造寺院。在寺院使用的食器,先塗上黑漆,再塗上朱漆。這種漆器經過長年使用後,底部的硃色會自然剝脫而透出黑,表現著沉靜的一面。後來日本的工藝人為了追求這種美學效果,乾脆發展出一套刻意將表面硃色磨損的技術。這種與艷麗相比更能表現出侘寂之美的朱,可謂在日本文化中入骨三分。根來漆器在日本之所以非常有名,就在於在禁色令中,美反而得到了洗鍊,有了個人們樂意接受的結晶體。

《萬葉集》錢稻孫譯 文潔若編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

  將絢爛與鮮艷向內浸潤,使其承重再承重,將情緒的紅浮於表面,終於成就了不同於中國和朝鮮的日本固有的傳統色。當年,在宇治平等院和嚴島神社居住的貴族和武將們,就在朱漆的建築里,一邊做著華麗的凈土夢,一邊孤寂地生活著。這時的朱,在日本人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禁令與色彩感覺的關係,在德川時代也是通用的。只是與王朝時期不同的是,紅不再是貴族的專利,庶民也可以享用了。德川中期復活了紅妝,小町紅的口紅開始出售。染紅的需求一下變得旺盛,染物職人被尊稱為紅師。《女重寶記》里記載,面頰兩邊、口唇、指甲等塗上薄薄的紅。外表的濃艷仍被視為賤。因此只能將濃艷色用於裙邊、襦怑、酮里等處。這樣一來,倒反有了江戶粋(いき)的感覺。對神,對自然,對禁令,實施內在的柔軟之力,倒反開鑿了庶民美意識的源頭。

  在京都紫野,有一種叫「錦繡」的糕點,形狀令人聯想起楓葉大片的吐紅,層林盡染。如果說這是冬日蕭瑟之前的絕景的話,那麼,同樣在京都紫野,還有一種叫「落葉霜」的糕點,表現的則是紅葉蒙上了薄霜。這裡,紅與白的對色,讓視覺的盛宴受困於小小的糕團,日本人對斑斕的繪聲繪色可見一斑。一看時令,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京都該落霜了。凋零,是紅葉不可逃脫的命運。日本人由此生出物哀之念。當然還有那蟬鳴的寺院,總有一點朱紅,會突然地跳入你的眼帘,那是綠茵下的剪秋羅。日本人天才地將它比作男色之花,亮在滿是黑色袈裟的水墨畫中。

  坐落在東京都港區南青山六丁目上的伊勢半紅屋本店,口紅是最為著名的。這家店沿襲了江戶時代的做法,製作日本的傳統紅——小町紅。原料是山形縣產的最上等的小紅花。一朵紅花瓣僅有百分之一的紅色素,製作一個小瓷酒盅大小的小町紅,需要一千朵紅花。七月紅花盛開,朝露打濕了花葉,發出閃亮的光澤。職人們沐著朝露摘花,摘取的花瓣加以洗凈,早中晚各噴水三次讓其發酵成紅餅。職人再從紅餅中提取高純度的紅色素。這個提取方法不留文字,代代口傳。出品的紅一旦乾燥後就像玉蟲色一樣發著光澤。溶入水中,瞬間成了帶有澀澤的硃紅色。這是日本女孩最喜歡的口紅色。特別是用鮮活的紅花製作口紅,有利人體健康,更受女性的歡迎。

  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日本明仁天皇的生日,日本全國放假一天。這天的《一日一果》應該是什麼呢?木村宗慎獻上的是紅豆飯。為什麼要獻上看似普普通通的紅豆飯呢?原來,小豆和糯米在日本人心中是美食的代表。在表達喜悅心情的時候,紅豆飯是少不了的。用小豆的朱,染色白米,紅豆飯也就成了硃色飯。用硃色表示至尊,可見朱在日本人心中的重量。這種朱不同於隨筆家國木田獨步筆下的武藏野夕陽西下的紅。後者的紅是「原野上廣闊的森林被染得通紅,猶如一片火海般」的紅。

三、那個明明無風卻也幃帳飄飄的紫

  京都北山有一種叫作「藤」的和果子,將米糕擰出紋樣,撒上米粉,形如藤蘿花。白紫藤蘿,如少女般清透無邪,咬上一口,潔白的牙齒就會被淡紫染上,亮出五月初夏的可愛。

  在日本,紫首先是清艷典雅的象徵。有一種閱盡歷史的神秘,保持了好色世界的王者地位。帝王居住地都用紫,如紫禁、紫宮、紫辰、紫庭等,以顯高貴。而紫雲、紫霞、紫氣等則屬神仙瑞兆之語。但同樣是紫,中國和日本,在色相的認知上存有差異。如《論語》中將紫視為「惡紫之奪朱也」。這裡,孔子為什麼對紫沒有好印象呢?為此,日本人推測孔子所言的「惡紫」是用緋紅與紫草相混的染法而誕生的色,這種紫帶有赤色味。如日本遣唐使的緋色服飾,在中國的文獻里就被記錄為紫。而日本的紫,從天壽國綉帳以來的遺品來看,則是用單一色的染法而成的茄子色,不帶有赤色味。

  在中國,色相論是按五行思想排定的,青赤黃白黑是正色,紫綠褐碧紅為間色。將紫色放置於冠位之上的發想原本是中國,但同時將紫色視為間色的也是中國。日本人說,這是複雜的民族性在色相上的表現。帶有赤色味的紫,缺乏氣品,屬宜誘發心緒騷動的色相。古代中國人喜歡這樣的紫,招致流行壓倒了傳統硃色,所以孔子才慨嘆今不如昔。孔子或許看出了赤紫帶有卑淫的一面,後人便將王莽篡漢說成是「紫色蛙聲,余分閏位」。

  草木以綠色為自豪。但獨有一草,莖葉皆為紫色,整個枝幹散發出紫色的香氣。日本人說這是紫蘇。它實在是天地造化的顏料盤裡,只剩下紫色是被創造出來的。推古十一年(603),日本推出冠位十二階制的最高位大德,被配置諸色中最高位的色——紫。將紫定為最上,雖是模仿隋唐制,但能開出日本文化的獨特之花,還是與日本人纖細的感受性有關。所以,經過律令時代向王朝時代移動,紫作為至尊的理想之色被人憧憬。清少納言將淡紫色衣外面套上白襲汗衫的人視為高雅;將女人穿著深紫表面卻有點褪色意象為七月的早晨;將凡是漂亮的都歸結為紫色的東西,或花或絲或紙或織物。川端康成說過,打動我的心是日本暮空的色調。而提起日本暮空的色調,就想起畫家坂本繁二郎寂寞冷清的荒野村落的暮空。如《月》這幅名畫,圓月的白與周遭微妙起變化的大片紫,令人想起京都的黃昏。這就非常日本化了。

  紫代表王朝之色,那個由紫式部描寫的理想女性紫上就是其中一例。照日本美術史學者水尾比呂志的說法,藤原貴族對紫色的氣高、典雅、冷艷的喜好,比任何國家任何時代的貴族都要來得強烈。王朝貴族的美意識向紫色傾倒,倒不是想生出帝氣,而是想探尋文化的曲徑深宮。日本人敏感細膩地區分出紫的色相差異:紫、黑紫、深紫、古稀紫、中紫、淺紫、深滅紫、中滅紫、淺滅紫、葡萄紫等。正如腳下一片紫色的小花,紫得清逸又柔弱,他們會彎下腰,任無風也使帷帳飄飄。

  從紫的孤獨意向憧憬出眷念(なつかしい)的概念,這是日本人才有的情思。就其原生態而言,紫草的根顯為赤紫色,但將其乾燥後,就會變為深紫色。而紫根含有的色素通過揮發,近旁的其他花草也被染上紫色。紫根由於具有這種不可思議的特性,沉湎於紫色的王朝人的感覺也被染上了紫色。因此紫也被視為因緣色:象徵女性,而染上色的紫草象徵戀人。當年的萬葉歌是這樣唱的:紫草在曠野盤根生枝,思君之情呀繞繞不絕,春野里蕩漾著聲聲啼鶯。天平時代以紫染紙,用金泥寫金光明最勝王經,也叫紫紙金泥經。《源氏物語》里,光源氏向最愛的人紫上獻上葡萄色小褂並留下情話:若折於手,藤花色遠勝蒼松。可見早在一千多年前,日本人就開始賞玩藤色了。

  在古代,紫的染法是在紫物的植物體中形成完全的紫色素,日本人將其稱之為古代紫。這種安定溫和柔艷的古代紫,才是直通天庭的戀的神秘。近代的紫則是赤與青的混合,偏左成了紅,偏右成了藍,好像始終有一種不安定的對立情緒的存在。所以在日本人的觀念中,古代紫才是本紫,近代赤青混合的紫則是偽紫。

  在日本,五月是紫的季節。石旁,竹畔,籬邊,門側,古井附近,無處不見紫色的面影。紫陽花做著孤寂陰鬱的夢。宇治平等院境內的紫藤棚,則是紫花怒放,迷醉著人的感覺。櫪木縣足利公園的紫藤花瀑,美得令人難以喘息。而札幌的紫丁香,像初戀時的心情小女人,在男人的衣角上留下冷香。當然進入八月,北海道富良野的薰衣草,淡紫色的小花,在夏日的陽光下,好似將人的精神也揉出了染紫液,宛如月下的聖殿。

四、象徵清明心的白

  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首句:「穿過縣界的長長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從山上冷寂的白花到大地罩滿慘白的月色,顯然想用白色營造著什麼。小說最後寫美麗的葉子因一場大火而慘死。原來,開首渲染的白是用來象徵的。象徵什麼呢?象徵冬夜料峭,清冷傷感的日式物哀。

  在日本,神話里登場的天神,傳說中貴人的魂靈,都用白色的動物來假借。如伊吹山神變白豬,倭建命神變白鳥,坂神變白鹿。此外還有天神變白蛇和白狗等。而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二神交合誕生的筑紫島,也叫「白日別」,意味太陽之光。日本人視白色動物的出現為吉兆的來臨。《日本書紀》記載,穴戶(長門)的國司草壁連醜經這個人,向孝德天皇獻上白雉,這一年的年號就改為白雉元年(650)。一百多年後,光仁天皇也將有人獻上白龜這年,改年號為寶龜元年(770)。

  用白色動物表現純潔與神聖並非日本獨有,佛教的印度文化也將白象視為神聖。基督教文化中也能看到同樣的傾向。但是將白有意識地滲透於生活之中,並將其日常化,恐怕只有日本了。在日語中,夕顏(ゆうがお),指的是一種白色小花。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源氏物語》里,一位清純女子的名字就叫夕顏。可見日本人對白色的喜愛,從很早就開始了。一月一日是日本的新年,日本人家家戶戶必須準備的和果子是什麼呢?是鏡餅。鏡餅為何色?為雪白。原來,在新年之始,用雪白之姿象徵稻青穗實的瑞穗之國,是其觀念論的寫本。在日本,通往神宮的神路,用白砂鋪就,石燈籠外面須貼上白紙,神職人員必穿白色服飾。神前婚禮,新娘身著「白無垢」(里外皆素白)的和服。穿過青函海底隧道(世界第一條)的列車為「白鳥號」。中國皇帝的龍袍為黃色,日本天子的服飾是白色;中國京劇臉譜中的白臉是奸臣,日本歌舞伎中的白臉是好人;中國逢喜絕不能現白,日本男人則在婚禮上必著黑西服配白領帶;中國發錢賀禮送的是紅包,日本最大的東京三菱UFJ銀行的信封則是滿視野的白。每年的六月,日本中小學女生校服統一替換成白色夏服,視覺上的變化帶來的是感覺上的一新。下課時分,身著白色夏服的女生蜂擁在通學路上,成了市街一道亮眼的白色風景線,給人清爽與水潤的初夏感。白色襯衫和藏青色的裙子里,是青春萌動的美少女的「卡瓦伊」。

  白在觀念上還有一個天然本色的「白」,日本人常用「素」這個漢字來表示。日本女性對美白有著強烈的憧憬。早在奈良時代就有了以白粉妝面,使顏面白上更白或黑上加白的化妝,一直沿襲至今。戲劇中濃施白粉的往往是純情素女。不用顏料的木造建築也叫白木建築(一叫原木建築)。祭祀日本天皇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就是白木造的。千年以上拒絕塗顏料,保持了「素」的神聖與神秘。伊勢神宮之所以每隔二十年就必須重新拆建一次,就是為了讓這個「素」保持常白與常新。日語中現在還有「素人」一語,意指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外行人,引申為自然的原本之人。從白內在了「素」這一天然本色再作引申,就是象徵清明心的白的出現。

  日本的神社,一般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到本殿。一路上都是由細砂石鋪成。無數的腳在上面走,一片「沙沙」聲。這是先用白砂石洗滌心靈上的污點,再用洗手池(手水舍)的清水洗手與漱口,然後才能登殿參拜。對於參拜者而言,神並不在眼前。但他們相信《古事記》里人神共有的神聖之約,神在他們心中。他們用砂石和清水向神表白:我沒有邪心,也沒有異心。有的是一顆清明心。因為神只接納素白與清明,因此日本人很要乾淨,他們天天洗澡,並視骯髒為「惡」的代名詞。當一個人被認為很「臟」的時候,基本就無可救藥了。因此日本人常用「臟」字(汚い)來罵人。抓住犯人,之所以一定要搜查住所,就是為了消除犯罪者的贓物或罪跡。他們把廁所稱為「御手洗」,並把廁所的乾淨與否和公司經營的好壞聯繫在一起。因此他們把發不義之財也視為犯罪。如撿到皮夾不上繳被發現,就判有罪。因為你的錢來得不「清明」。相撲比賽前選手們用白花花的鹽去污穢,表明自己是清明上陣。這種為爭得清明心的行為,被日本學者形象地比喻為「一個喜愛潔凈成癖的民族進行的晨浴」。從這一意義上說,與紅心相比,日本人更看重的是「白心」這個觀念符號。

  從根源性來說,日本人對白的喜好與自然觀的歷史發展有關。古代日本的神話,開篇將葦芽象徵天神的出現。這就表明了日本最初的自然不是由神創造的,而是自然生髮的。自然才是生命的母體與根源。因為在觀念上,自然與加工無關,所以自然就是白或素。崇拜自然就是崇拜白,敬仰自然就是敬仰白。由於崇拜和敬仰白,白也因此具有了神性,具有了信仰等美好的象徵意義。所以,在日本幽靈也被穿上了白衣。如近松門左衛門的狂言《雲女五枚羽子板》(1705)中的幽靈便是。日本花道家川瀨敏郎曾讚揚白瓷陶藝家黑田泰藏製作的白瓷花瓶,說同樣是白,卻與唐白瓷和李朝白瓷不同。黑田的白瓷還未印上歲月的痕迹,仍像一個未經世事熏染的少年,是純潔之白。這樣的白瓷,插上青桃,再逢梅雨季,讓人預感「一絲淡淡的戀情」(參見《四季花傳書》)。《萬葉集》最後一首,也就是第四千五百一十六首歌唱的是:新年伊始的初春,白茫茫的雪花飛舞,這萬事吉祥的白呀。不用大紅燈籠高高掛來喜迎新年,而是用滿視野的白來混沌新春的意象,強調的就是自然生髮。

  人們都說黑白分明,但平面設計大師原研哉則說,白的對立面不是黑,而是將一切混同起來的灰。這是何故?原來在他的觀念中,白不是一種色,而是一種感受性,一種能產生多樣與多元的感受性。生命從混沌之際的白開始,如白色乳汁,白色蛋殼。而在生命誕生漸漸完成之後,白才被各種生命的顏色所取代。至於空白的白,在原研哉那裡則表現為「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產生了「可能會有什麼」的可能性。如日本的神社,四個角落的柱子,用繩子聯結,內側圍繞出一個中心空白。而這個空白,成了魂與神溝通的一個媒介,因為神明在這裡棲息,人們在這裡祈願。所以,他說,我們不需要尋找白,而是要尋找能夠感覺白的感受方式。何謂「白的感受方式」?日本山口縣松琴堂,有一種叫「淡雪」的和果子。那種白,是彷彿用刀齊整地切下一塊積雪的白。和果子研究家木村宗慎說,糕點中還加入了蛋白,口感鬆軟,輕盈而細膩,彷彿真是咬上一口白雪的感覺(參見《一日一果》)。而源氏喜歡的三位女性空蟬、夕顏、朧月夜,從名字上看就是屬於感覺到的白,屬於意象學上的白,從而也是能夠誕生各種可能性的概念結合體。這就如同川端康成筆下的藝妓駒子,男客覺得她的「每個腳趾彎處都是乾淨雪白的」。

五、達到無心枯禪境界的黑

  當然還有黑。

  黑在色彩學上屬無彩色。在觀念上黑與夜相連,而夜又令人聯想到惡魔跳梁。日語的「くろ」是從夜的「くら」轉化而來。為此黑也與惡的意象相連。如黑心,黑心槌,黑心利。黑還與古來的死色相連。在日本,黑色也是被嫌惡的。推古王朝以來的服制,黑屬於最下位。在「衣服令」中,橡墨的黑是最下位的色。當時「橡衣」的用語是對妻子的貶稱。黑在中古,又被指代為悲哀、絕望之色。如喪服是黑衣。但是在佛教的色彩觀中,黑則是大力奮進的色,是任何色也休想染上的不動之色。此外,視覺上的重量感,威嚴的表象色,一般都與黑有關。如日本軍記物語中強悍的武將,其頭盔多用黑色顯威。

山本耀司的黑

  黑是日本的傳統色。將黑色細分,又有漆黑、紫黑、黑橡、黑鳶、黑紅、鐵黑、黑檀、黑濡羽色等。深鼠色的黑叫「黑橡」,暗赤褐色的鳶色叫「黑鳶」。帶有青色的叫「黑濡羽色」。在古代日本,有光澤的黑髮是美人的基本條件。日本人喜歡黑髮的意識在萬葉時代就有了。發質不黑且短,就是「不美人」的象徵。「白」是「百」字少一橫,日本漢字大師白川靜的解釋是:百年的人生歲月,突然有一年露出了白髮頭,表明老矣。

  白染黑的文學表現最早出現在《平家物語》中。七十三歲高齡的齊藤別當實盛,是平安末期的武將。原本是源義朝的忠實部將,但在源義朝滅亡之後落荒關東,為平宗盛服務。一一八三年,為了取得與平維盛一起追討木曾義仲的資格,在北陸出陣的實盛將白髮染成黑髮。陣亡後其首級被砍下驗證,水洗頭顱後墨汁褪色,白髮顯現。

  京都的山崎,有千利休的茶室待庵。只有二帖,茶室中的最小。但沒有狹小的感覺。為什麼?從色彩面來看,如果說膨脹色是白的話,那麼後退色就是黑了。窗小,暗黑。黑便有向後退的效果,狹小的茶室,就顯得很深很廣。似乎是置身於現實中,但又不是現實的空間。千利休美學和哲學的精髓,就是在「似乎」與「又不是」之間。

  問題是京都還有另一個茶室,曼殊院的八窗軒茶室。建造於江戶時代,小堀遠州的美意識滲透其中。千利休玩寂,經過古田織部到小堀遠州。遠州萌生了「綺麗寂び」的意象。簡單地說就是在千利休的寂之上,加註綺麗,還茶室一個美感。遠州的具體做法是增設茶室的窗戶,讓室內變得明亮。八窗軒茶室表明有八個窗戶。特別是叫作虹窗的紙糊白障子(在木框上糊紙),使得庭院里的新綠和紅葉,都染上了障子的白。而八窗軒的壁牆,一律塗上黑色。玩弄明亮中的昏暗,幽玄的氛圍也就醞釀出來了。光從窗口射進,照射在塗上墨的壁牆,顯得黑。光線照射不到的壁牆,顯得暗。黑與暗,暗與黑,本無界限的色彩宇宙,硬是划上了觀念的印記。但從黑的結晶來看,黑這個色彩理論的極致,就是日本茶室的誕生。

  在日本人的認識里,表示黑的另一色名叫玄。少帶微紅的黑,也表示究極的黑。原本的玄,意味著深,黑,暗。從這裡出發,玄又被觀念為微妙且深遠的宇宙之理。如玄妙,也可叫幽玄。而玄人,則表示熟達之人,也是從深奧處得來的。與白木造相對應,日本也有黑木造用語。這裡的黑木並不是指紫檀、黑檀、黑柿等黑色系木質,而是指裹著樹皮的材木。

  《源氏物語》葵貼里描寫源氏的正妻葵上死去的時候,源氏穿著鈍色服,葵上的死像做夢一樣。如果自己先死去的話,葵上也一定會穿上更深的鈍色服的吧。那個時候,妻子死去的服喪期是三個月,丈夫死去的服喪期是一年。源氏是否穿了三個月的鈍色服,小說中並沒有一貫性的交代,但穿著鈍色服的源氏,又去犯其他的情事則是不爭的事實。悲哀中的鈍色,都沒有收住源氏的花心,想來這個鈍色還不夠黑還不夠敬畏還不夠震撼。在日本有「憲法黑」的色名,是個叫吉岡憲法的人,在江戶時代創生的黑褐色。這位憲法,是否就記住了源氏的鈍色還不夠黑不夠敬畏不夠震撼?

  把這個憲法黑作為自己的基礎色調,並以此征服世界時裝界的是山本耀司。這位服裝設計大師為自己為日本爭得美譽的一個關鍵點就是將黑就黑,用黑崩潰日常化,用黑貫通新思路,最後向內沉潛與收斂,達到無心的枯禪境界。

六、「月涼夢破雞聲白」的這個白,從何而來?

  日本人將秋天分為九月是開端,十月是全盛,十一月是尾聲(はしり、さかり、なごり,更有節奏感的日本語)。秋分一過,夜晚變長,人們的心情也被秋意染色,進入了物哀的實驗室。將季節的變化用色彩來表示,將色彩用季節性植物來表示,生出的是對事物的完全不同的感受方式和接受方式。如果問:誰能在夕陽西下的圖式里,畫下紫色結束,橙色開始的分界線呢?色彩的變化沒有能逃離我們的眼睛,但究竟是在什麼地方一種顏色逐漸地混入了另一種顏色的呢?這時我們會想起日本人。日本人對自然特有的心緒,就像點起的一個紙燈籠,在微暗的燈影里傾聽夜雨聲。

  傾聽到了什麼呢?你看,他們將淡紫色,用九重葛、澤蘭、胡枝子等來表示;他們將黃色,用棣棠、女郎花、梔子、菊花等來表示;他們將淡紅色用紅瞿麥、桃、櫻、葵、蓼、牡丹、合歡樹等來表示;他們將赤用山茶、百合來表示;他們將紫用藤、燕子花、紫羅蘭、菖蒲、桔梗等來表示;他們將碧色用朝顏、龍膽等來表示;他們將白色,用梅、菊、柑橘花、水晶花等來表示。

  散文家德富蘆花筆下的富士日落色彩是這樣的:日落之後,富士蒙上一片青色。須臾,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紅,繼而轉為灰白,最後變得青碧一色。

  俳人高濱虛子筆下的冬日晚霞是這樣的:無力的冬日晚霞之中,既無佛陀也無耶穌,只有紫色的美玉,波譎雲詭,浩蕩無邊。

原研哉的白色論

  小說家永井荷風則寫蟲聲。從蟲聲中泛起的是西風吹落了樹葉的色與彩:沉靜的白晝像無盡的黃昏。這時總有低柔的鐘聲從遠方傳來,彷彿欣賞鈴木春信古老版畫的色彩和線條,使人感到疲勞和倦怠。與此相反,到了秋末,在一夜比一夜更加強勁的西風中,傾聽那斷斷續續的鐘聲,我以為就像閱讀屈原的《楚辭》。

  而我們太熟悉的村上春樹,則是玩弄色彩學的高手。在《沒有色彩的多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高中時代的四位同學,二男為赤松慶和青海悅夫,二女為白根柚木和黑埜惠里。只有主人公沒有色彩。沒有色彩就沒有存在感。色彩成了存在,美學轉向了哲學。赤與青,白與黑,當屬色中之色,當屬色彩世界的全體。這裡暗示了世界的調和性。但在故事途中,又有灰田和綠川兩個男人登場。灰,是白與黑的中間,綠則是紅青綠色材三原色之一,表明色彩世界的歡樂頌。問題是色光的三原色為紅青黃,但小說中沒有出現黃。沒有黃色,表明色彩體系的分裂,正好是小說主題的確立。日本色彩學者小町谷朝說,黃色是希求之色。表明小說有希求。

  想來,日本人是要在理智和瘋狂的界限之間,硬生生地刻下他們的色彩情緒。想要解答「月涼夢破雞聲白」的這個白,究竟從何而來?

七、是誰驚動了誰呢?

  其實,色彩有時並不好辨析與描述。

  北海道的降雪量,一晚積雪四尺。到處是白色的海。但那種白,並不是單純的白,而是寂寞的深不可測的白,看著令人渾身顫抖的白。那麼,這究竟是什麼色呢?

  背陰處寒冷,陽光下溫暖,這種溫暖與寒冷的混合,日本人說就是小陽春的迷人之處。那這又是什麼色呢?

  永井荷風的《斷腸亭日記》寫道:當然阿富已年過三十,加上久落風塵,情事不絕,其容貌難免衰頹,而正是這種頹唐的風情,在性喜不健全的頹唐詩趣的我的眼中,卻如若天仙,竊思墮落女神亦不過如此。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色的話,那麼如何描紅?

  日本十一月中旬的寒風,連陽光也變成了灰黃色,呼嘯的寒風,可將梅、李、櫻、櫸、銀杏的霜葉一天落光。這又是什麼色呢?

  宋代皇帝說「雨過天青」。十七世紀的俳聖松尾芭蕉說「雨過青苔潤」。腔調都有點像,都是指向色彩背後的精神元素。只是日本人沒有「殘照西風」那種大視野的蒼涼,卻有著六十齣頭的北野武,開著粉紅色皇冠車拍廣告的「卡瓦伊」。前者用老氣橫秋對應著後者的情緒跳躍。可謂「寒潭驚鶴影」。那麼,是誰先驚動了誰呢?

本文選自2016年1月號


推薦閱讀:

日本人要罵人用什麼日本詞句?能否像中文和英文一樣長篇大論拐彎抹角?對噴三百回合?
史上日本人的對華心態:從畏懼到仇視
日本今年只生了98萬個娃!到2100年,日本人口將只剩下這個數……
中國最美體操隊長竟喜歡日本,入日籍嫁日本人為妻

TAG:日本 | 日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