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鬼李賀詩集萃

苦晝短來自指尖易生活00:0002:26

李賀，中唐浪漫主義詩人，與李白、李商隱稱為「唐代三李」，有「詩鬼」之稱，與「詩聖」杜甫、「詩仙」李白、「詩佛」王維齊名。有《雁門太守行》、《李憑箜篌引》等名篇，著有《昌谷集》。雖卒於27歲，影響卻余千年。

一、「詩鬼」先生，出名要趁早

李賀出生於河南昌谷，遠祖是唐高祖李淵叔父，屬唐宗室遠親，但到了他這一代早已家道衰落。父親李晉肅盼望兒子一生平安順遂，於是翻閱典籍，給他取了一個美好的名字賀，字長吉，長久吉祥如意。奈何他自幼羸弱多病，命途坎坷，終究辜負了名字的美意。

李賀自小聰慧，頗有才氣，喜好詩文，他自小的夢想是寫詩和入仕。寫詩就要成為一方大家，留優秀詩篇千古流傳；入仕官至宰相雖難，但一定要為國效力。

那時的唐代已詩人遍地，早有初唐四傑，後也有李白杜甫，什麼古典、浪漫、寫實，什麼田園、邊塞···各派詩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李賀孤傲，他想要出人頭地，但是面對著這麼多名家大家，真的太難了。但是他沒有放棄，苦思之後，他決定獨樹一幟，另闢蹊徑。

於是：

別人寫仙，他寫鬼；

別人借酒抒情，他借鬼寫意；

別人的詩里是月、酒、花、笛，讀來繾綣纏綿、蕩氣迴腸，他的詩里全是鬼、泣、血、死，讀來鬱結愁苦，毛骨悚然；

別人寫詩憑興緻，隨性發揮，信手拈來；他寫詩靠冥想，焦思苦吟，嘔心瀝血；

別人詩如本人，風流倜儻、仙風道骨，他也詩如本人，體形細瘦，通眉巨鼻長爪，長的如鬼魅；

於是別人是「詩仙」、「詩聖、「詩佛」、「詩傑」，而他只剩下「詩鬼」的稱呼···

「詩鬼」就「詩鬼」罷，也算有了名號，他走了一條前人從未走過的路，雖艱難但也算創意十足，都說創新不易，創新性人才最珍貴，唐朝也是一樣，到了李賀18歲，已是名聲大噪。

寫詩的夢想已初見成效，18歲也該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紀了，是時候該實現自己的另一個夢想——入仕了。這一年，他去長安拜訪了那時執文壇之牛耳的韓愈先生。

韓愈長他22歲，已官居宰輔，每天想要拜訪結交他的文人多如牛毛，韓愈哪有時間一一接見，要是沒有朋友引薦，只有寫詩一條路，寫完後遞交給韓愈，韓愈看了覺得好說不定就見一見。李賀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憑盡畢生才學，果真寫了一首千古流傳的大作《雁門太守行》。

《雁門太守行》

——李賀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

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

提攜玉龍為君死。

韓愈讀了前兩句「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就大喜過望，唐朝寫邊塞詩的詩人不少，但是這句讓人一讀就有兵臨城下之緊迫感，特別是這個「壓」字，敵眾我寡，守城艱險，躍然眼前。讀到「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韓愈更是喜上眉梢，連連稱奇，立刻接見了李賀。

韓愈看著這個18歲的少年，大加讚賞，不僅如此，還逢人就推薦李賀，李賀名聲更加顯赫。

二、赤子心，寫詩易，行路難

那時科舉考試還沒有進入到封閉閱卷的高端階段，登科都是開卷，所以入選需要名聲顯赫之人。李賀有了韓愈推舉，當然成竹在胸。然而世事難料，考試前夕家鄉突然傳來噩耗，父親病逝。按照當時禮制，他必須回家服喪，守孝3年。

雖然命運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但是韓愈並沒有忘記這個才華橫溢的青年，還寫信鼓勵他，讓他重頭再來。

3年後，李賀再次參加科考，很快過了河南府試，他很高興，想著馬上就可以參加帝都進士了。他有一顆赤子之心，想的皆是入仕後如何報效國家，如何為民請命，哪知人性醜惡、江湖險惡。

年少成名，本就意氣風發，又結交了韓愈這樣的文壇大咖，更是一枝獨秀，早遭人妒恨。雖說半途耽擱了三年，但仍是青春年少，風生水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李賀最終沒有參考，因為有人舉報他父親名字「晉肅」撞了「進士」諧音，李賀來考進士，是對父親的大不敬。

現在看這個就是子虛烏有、莫名其妙，跟岳飛的「莫須有」罪名一樣讓人憤怒。但是在古代就是有這樣的制度，林黛玉母親名叫賈敏，賈雨村就曾說，黛玉遇到敏字都要讀密，以避母親名諱，更有甚者，如果不幸跟皇帝同名了，那必須得改名字，否則就是大大大大大不敬！

韓愈聽說了此事後，氣急敗壞，又沒有一身武藝去揍那些人，但是文人有自己的辦法，他立刻寫了一篇《諱辯》來替李賀伸冤，裡面有這樣一句話：「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翻譯過來就是：父親名叫晉肅，兒子就不能考進士；如果父親名叫「仁」，兒子難道就不能做人了嗎？

從此句可以看出韓愈絕對被氣的不輕，然而就算如此，李賀仍然被永久剝奪了考取進士的資格。

這二人一看就是心思純凈之人，這世上的很多事情是可以講道理的，你道理講得好，大家可能就聽你的了。但是也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講道理的，人在江湖，利益糾葛，有時候，道理講得好也不如實際的利益更有說服力。韓愈給上司送點禮應該比他寫篇文章更能幫助到李賀，可惜這二人就是這樣的性子，他們未必不懂，只是不屑這樣做。

年僅20歲的李賀失去考取進士的資格，大家都知道，在古代，文人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入仕。在唐朝很多文人其實入仕後都不得志，就連李白這樣的大文豪也被皇帝「賜金放還」，更何況更多像杜甫這樣終身鬱鬱寡歡的，但是不論如何，這些人終究是參加了仕途。

想想李賀，天生病弱，寒窗苦讀20年，就指望進士及第後可以完成自己的夢想，也許日後他也不能得志，可是也有可能得志啊，終究李賀是有著希望的，如今這些希望都沒了，他的前途，他入仕的夢想，被判了死刑！

那種心情，想想就讓人絕望。於是他寫下了：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心已朽！

《贈陳商》

——李賀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後。

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三、天若有情天亦老

在這樣的處境下，也許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堅持不下去了，他的生活再沒有光彩了，何況他病弱，20歲就出現早衰之症，白了頭髮，是活不久之癥狀，所以，他是不是要自暴自棄了？

但是沒有，他深知自己活不長久，所以他沒有太多時間來悲傷怨恨，他想要繼續奮鬥，繼續完成自己寫詩和入仕的夢想。

於是他仍然騎著一匹瘦馬，帶著童子，背著小錦囊，邊走邊思索，靈感來臨就記下來放進錦囊里，回去後茶不思飯不想地整理，嘔心瀝血地寫出不少優秀詩作，可也因為如此費心力，他病情更加嚴重。

而入仕方面，大約韓愈之輩還是幫助了他，或者那個不被人看中的唐宗室遠親之名起了一點點作用，總之他後來在長安謀到了一個「封禮郞」的職務，官從九品，人說「七品芝麻官」，所以別提九品到底有多小了，但是終究也算可以為國效一點點力了吧。

也是拜這個官職所賜，李賀深刻認識到了唐朝社會真正的一面，人間疾苦，官場黑暗，他生活閱歷拓寬了，於是，他寫了很多反映現實，鞭撻黑暗的詩篇，而他生平大部分作品，將近60首都來自這一階段，真正成全了他「詩鬼」的名聲。

悲哀的是，他在長安為官整整3年，然而升遷無望，妻子又病逝，多重打擊下，他更加抑鬱，病情愈深，就算是小小的官職，也讓他力不從心，他用「瞧悴如芻狗」來形容此時情境，可見著實疲憊不堪，他只得辭官，回家鄉昌谷休養。

回鄉路上，想到入仕這條路是真的再也無望了，這次還跟上次不一樣，上次是客觀原因導致的，而這次卻是自己的原因，是自絕了入仕之路，更加悲痛，於是寫下了千古絕句「天若有情天亦老」。

是的你沒看錯，這句詩的出處是李賀，毛先生在後面加了一句「人間正道是滄桑」，讓人頓感豪情萬丈，充滿希望。但是李賀沒有這樣的處境，他很艱難，也很凄苦。

《金銅仙人辭漢歌》

——李賀

茂陵劉郎秋風客，

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

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

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

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

渭城已遠波聲小。

四、男兒何不帶吳鉤

家道衰微，貧困潦倒，他在家養病艱難，更覺時日無多，然而他仍然不甘心就此過完終身，想再為夢想拼搏一次，他想既然做官無望，那棄文從軍豈不也是一條為國效力的出路？他得了一個機會，跟隨韓愈的遠親張徹來到潞州，平叛起義軍，他參軍了。

當然，一個病人也無法上戰場，他在軍營幫助張徹處理公文，盡自己所能來平叛戰亂，張徹很照顧他，美酒佳肴款待他。

南園十三首(其五)

——李賀男兒何不帶吳鉤，

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

若個書生萬戶侯。

從這首詩可以看到李賀一直以來的豪情，整首詩氣勢磅礴，一個「取」字，舉重若輕，猶如破竹之勢！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想要建功立業，想要殺敵救國，這是書生意氣，也是書生畢生心愿。

然而夢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命運依然沒有垂青於他，短短三年，反叛軍越來越多，此時的唐朝動亂地太厲害，北方藩鎮跋扈，分裂勢力猖獗，張徹孤立無援，被迫撤回長安，部下四散。李賀無路可去，再次失去了效力的資本，他仰天大哭，痛不欲生。

他還想繼續奮鬥，繼續寫詩和救國。然而從軍營回來，他的精神就越來越差，沒過多久，他就來到了27歲，這一年，他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高燒不退，開始出現幻覺，卻仍然本能地想要留住時光讓他去繼續實現自己的夢想，他最後寫下《苦晝短》。

《苦晝短》節選

——李賀飛光飛光，

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可是老天如此吝嗇，再不肯多給他一點時間，一代鬼才，英年早逝，那些執著追求的夢想，還沒有全部實現，他還有不甘，卻永遠閉上了雙眼。只留後人，哀痛不已。

縱觀李賀一生，求仕不成，求仙無望，貧困潦倒，命途多舛，但他一直在追夢的路上不曾放棄，有一絲希望就盡全部努力，讓人心酸，更讓人佩服。

高曉松說「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但是有多少人只活在了「眼前的苟且」，根本沒有「詩」也沒有「遠方」。

李賀做到了，他的生命中多的是「苟且」，可他有「詩」；他雖只活了27歲，但是他給後人留下的影響，他對夢想執著追求、永不言棄的精神，是他的「遠方」，也是他指給我們的「遠方」。

如果說李白、杜甫、王維是金庸筆下的大俠們，他們鮮衣怒馬、快意恩仇，但一定入世，從江湖到廟堂；那李賀就一定是古龍筆下的浪子，就算名滿天下，也不過身不由己，倍覺悵然，並且他出世，天涯皆路人，不知歸途何往。

有人說他偏執，有人說他詩才一般，不配與李杜齊名，不過那又如何？

大唐的詩壇群星璀璨，高手雲集，就連天上的雲、梁間的風都帶著濃濃的詩意。李白狂狷，杜甫沉鬱，王維曠達，白居易率直……盛唐耀眼無比的光輝，一直是後繼者難以逾越的峰頂。然而有一人卻能打破窠臼，成為中唐詩壇的一顆異星。

李賀，這個得韓愈讚賞，杜牧作序，影響了蒲松齡的文學創作，連毛主席都異常青睞的人，人稱——「詩鬼」。

1

詩仙有李白，詩聖有杜甫，詩佛有王維，而在這盛唐詩壇三傑之後，卻突然冒出個邪道，那就是詩鬼李賀。有人說不是還有一個詩魔白居易嗎？

白居易是因為作詩刻苦到了入魔之境，是人的執著，而李賀的「鬼」卻完全顯現於他的詩句之中。

我們熟悉《聊齋》吧，會為日常不可見的那些美麗善良的妖精鬼怪感到痴迷，會因詭異幽幻的三界景緻而折服。然而我們或許不知道，蒲松齡入鬼怪坑，李賀也功不可沒。

看一看李賀詩中的幽冥之語：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

「桂葉刷風桂墜子，青狸哭血寒狐死。百年老鴞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神仙曲》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

「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綠章封事》

發出幽光的鬼燈，滿臉血痕的青狸，碧火中的笑聲，墳頭吟詩的鬼魂……無須多言，任誰都能在其中看上幾齣聊齋大戲。

蒲松齡早年喜歡李賀詩中的虛幻離奇，在詩歌創作方面也多有借鑒，待到後期仕途不暢，將心中憂悶訴諸於鬼怪妖魅也就順理成章了。

2

正因為李賀的詩太過獨特，一些正統文人對他並不看得上眼。

王世禎認為賀詩不過「牛鬼蛇神耳……何驚人之與有？」錢鍾書也評價他：「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

世人爭議之語一則認為李賀寫神鬼只是嘩眾取寵，沒什麼驚人的；二則覺得李賀生僻用字，雕琢過多，不能算上乘。

說的是事實，但怎麼想是個人的事兒。這些人絕對想不到後世會有一位著有「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人對李賀的詩卻讚賞有加。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見過人世滄桑，經過世情百態，依舊會因感慨變老。毛澤東的這句話被廣為傳唱改用。而它卻是取自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原句是「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將李賀詩中的傷感惆悵變為了對當時環境的悲憫，哀而不傷；在《送瘟神二首》中「萬戶蕭疏鬼唱歌」一句，也是化用於李賀的「秋墳鬼唱鮑家詩」；還借用李賀《致酒行》中「雄雞一聲天下白」，改寫成了「一唱雄雞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和「一聲雞唱，萬怪煙消雲落（《念奴嬌·井岡山》）」。

為什麼這樣一個政治家、革命家、思想家會青睞一個專註於牛鬼蛇神的詩人？

答案是，因為李賀的叛逆，以及他不被時代所束縛的精神。

李賀的異類是被逼出來的。他生於中唐，詩壇已經被一群才華橫溢的詩人們推向巔峰。前人的輝煌就是後人的枷鎖。先來的人將路走盡了，後面趕上來的人站立之處不一定是巨人的肩膀，也許是寸草不生的荒原。

李賀心如明鏡，他能比李太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更飛揚么？能比杜工部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更深沉么？能比王摩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更悠然么？

難啊。所以他決定衝破重重阻礙，成為一個邪道英雄。

3

公元790年，李賀在家人的期盼下出生。不可愛，丑得像個小猴子。他父親托起李賀瘦弱細長的小爪子，決定給他起一個有福氣的名字——長吉。

對於李賀來說，這個名字沒有給自己帶來什麼改變。

他是沒落的皇室後裔，有著錦衣玉食的幻想，卻只能面對貧困慘淡的現實，這使他處於自負又自卑的矛盾之中。

令他自卑的還有自己的長相，因為小時生了場怪病，成了一副「細瘦，通眉，長指爪」的樣子，若有親鄰調笑，估計擺脫不了「長爪郎」的外號。諸多滋味，只有與之相同遭遇者方能體會。

李賀知道自己不好看，不願意對著鏡子，那就成天看書好了。

他看《離騷》，這是他植物學的啟蒙讀物。他在書本上看到各色的草木，聞到各異的花香，知道木蘭藏袖可生香，蘼蕪開在江邊上，杜若玉立苗似姜，芙蓉集成製作裳……

他看《九歌》，認識了東皇太一，河伯，又被山鬼、湘夫人吸引。他幻想可以「乘龍兮轔轔，高馳兮衝天」，好奇「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的華美，也想看一場「東風飄兮神靈雨」。

他讀李白的詩集，和李白一起做著浪漫的夢，夢裡「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他暢想著神奇詭譎的世界，不願意被每天看到的日常平淡之景限制他的想像，於是他迷上了「騎驢覓詩」。他喜歡騎著小毛驢穿梭於阡陌交通，山川河嶽，在遍尋奇景中偶有所得，便把句子裝在行囊里，夜間整理成詩，用過便拋在一旁不管了，全然不心疼，因為他有才嘛。所以李賀的詩多有奇句，而文未必成章。

他會為了一個字嘔心瀝血到母親都心疼，一邊嘆息一邊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始已爾」。

他的朋友們，諸如王參元、楊敬之、崔植、沈亞之等名士對李賀的詩十分喜愛，爭相傳抄，於是李賀早早才名遠揚，甚至讓文壇的大人物韓愈都讚嘆不已。

在韓愈的引導下，李賀決定參加科舉。不過這才是他不幸的開始。

4

李賀參加的河南府試考題為十二個月，分作十二首詩。

這是靈活開放且能考驗應試者創造力和生活感觸的題目。我們當明白在作文千篇一律的時候，推陳出新，另闢蹊徑才能跳出重圍。李賀在年紀輕輕的此時，就已經決定打破常規，寫出不同於前人的作品了。

「薄薄淡靄弄野姿，寒綠幽風生短絲。」

「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

「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殺人。」

「金塘閑水搖碧漪，老景沉重無驚飛。」

「暈如車輪上徘徊，啾啾赤帝騎龍來。」

「好花生木末，衰蕙愁空園。」

「離宮散螢天似水，竹黃池冷芙蓉死。」

「玉壺銀箭稍難傾，缸花夜笑凝幽明。」

「王母移桃獻天子，羲氏和氏迂龍轡。」

我們也來做一回名偵探，看看從這些句子能夠找出怎樣的蛛絲馬跡。

我將其總結為三句話：把生死之言當成是老生常談，把仙界之事描繪得亦真亦幻，把四季光景都變為了冷凝慘淡。

在李賀的生命中，坎坷還未盡數降臨，哀語就已不請自來，一切像是命中注定。

我們在捉摸不透李賀心中所想時，大概可以參悟一番納蘭性德「我是人間惆悵客」的自述，悲觀這東西說不定從出生那一刻就存在著誘因，家世優良或是貧寒，都無區別。

李賀的才華和獨特讓他如願獲得了考取進士的資格，但一件我們現在難以想像但在當時卻屢見不鮮的事讓他直接折在了這一關。

有人舉報，說李賀的父親名「晉肅」，與「進士」相衝，不能擁有考試資格。韓愈聽說後憤慨非常，寫了篇《諱辨》替李賀申訴：若是因為名字中含「晉」字就不能參加進士試，那若是名字有「仁」，難道就做不得人了？

韓愈這番言論辛辣爽快，然而並沒有起到作用。這個世界有才能的人經常不得不遭受各種嫉妒者的打壓。

後來韓愈親自去慰問與進士失之交臂的李賀，李賀感謝韓愈的勸慰，寫下了著名的《高軒過》，用的是他的詩里很難看到的「中東韻」，雖然心似衰草，卻仍有坦蕩之風。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他說，我如今屈服於黑暗的陰影之下，但他日必定東山再起，不負恩人的提攜。

別人都認為這是他志向的表達，但詩人其實是最會騙人的。在我看來，這首詩是李賀心中含著淚，卻咬牙硬做微笑狀寫出的強逞之言，他真正的想法應是下面這一句：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5

二十歲時，他經宗人推薦，父蔭庇佑，得了一個從九品的小官。奉禮郎，便是為皇帝及其諸王、貴戚、大臣們祭祀時提供服務，處理各類雜事的職位。

即使好不容易當上了官，李賀這種特立獨行之人也是度日如年，不堪重負。在繁文縟節的禁錮下，他的創作風格被磨得更加濃郁，也因為常年浸潤於祭祀禮樂中，他對於神仙志怪、樂理管弦鑽研得更加深刻。

他成了樂師的知己。別人形容箜篌的音色是「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他卻能聽到「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別人聽琴歌感覺的是「銅爐華燭燭增輝」，他卻感受到靈魂的漂浮有如「越王夜起游天姥」。

他還看到官場顯貴的淫靡賄亂。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綉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濃艷到滴血的顏色刺痛他的眼睛，案上烹調的是山珍海味，到處瀰漫著香風。宴會上，樂聲不絕，舞女爭艷，大家都將青春荒廢在了玩樂上。好哇，既然這樣，還不如終日沉醉下去，盡情地喝酒吧，喝到嗜酒如命的劉伶墳前都分不到一滴。

他這樣諷刺著，自己終究還是沒有淪陷下去，將自己從官場的拘束解放出來了。在不適合他的軍中待過一陣後他決定回鄉養病，因為明顯感覺到，自己時日不多了。和他自己預言的一樣，「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他和自然萬物，死生之界的距離更加接近了。

歸於田野，他更放縱了他的想像。他的思緒可遊仙，可遇鬼，可以聽到草木的聲音，可以感受到風雨的味道。

李賀有首《夢天》，不知創作於何年，卻最接近他如今的生活狀態。

「老兔寒蟾泣天色, 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 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 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 一泓海水杯中瀉。」

在月宮上看人世滄海桑田，一轉眼千年奔騰而過，九洲之地有如煙塵，東海也似杯中打翻的水一般渺小。

自己經歷的種種，不過是歷史的一小段剪影，不足掛齒，也許只有魂魄飛到了天上，潛入了地下，才能看到更加浩大的宇宙萬象吧。

公元817年，李賀病逝，享年27歲。

暫做人間客，終歸黃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