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發現 | 荊歌:女人(短篇小說)【女人:夾縫中的生命】
快要過年了,女兒回家了。她已經大四,過了這個春節,她就要參加實習。實習結束,她就大學畢業了。因為女兒回家,所以嚴婷婷認為丈夫一定會住過來了。
女兒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夫婦是不住在一起的。這樣的情形已有好多年了吧。從女兒上大學那一年就開始了。
女兒上大學的那一年,嚴婷婷在吳模小區買了一套二手房。而此前,她和丈夫女兒,都住在婆婆的老宅里。那套老宅純木結構,是典型的江南小鎮上的老房子。裡面拍過電視劇。拍電視劇的那幾天,劇組給他們在旅館訂了兩間客房,還每天付給他們一百塊錢的場地租用費(包括水電費)。電視劇一共拍了六天,他們拿到了六百元錢,也在旅館住了六個晚上。那六個夜晚,嚴婷婷和丈夫睡一間房,她婆婆和她女兒睡一間。她和丈夫住在旅館的一個房間里,一人一張床。那幾天,他們突然變得很客氣。上洗手間啦,洗澡啦,彼此都很謙讓。他們就像出來開房通姦的一對狗男女。但他們沒有做愛。六個晚上,他們都是各睡各的床。
這樣的狀況,已經好多年了。他們已經好多年不睡在同一張床上了。他們並且也好多年沒有做愛了。對他們來說,要與對方脫光了衣裳抱在一起,是一件挺尷尬的事。住在婆婆家裡的時候,嚴婷婷一直都是和女兒睡。丈夫則和婆婆睡。
丈夫是個孝子。也許正因為他的孝,才使他們夫妻關係越來越疏遠。在嚴婷婷看來,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婆婆還算正常。但是,一旦丈夫回家了,這個老太婆就會發嗲。嚴婷婷曾經設想,要是她的公公還在,那麼他就會成為老太婆發嗲的對象。有一種女人,是天生要在男人面前發嗲的。自己的丈夫死了,那麼只有在兒子面前發嗲。婆婆就是這樣的人,嚴婷婷認為。嚴婷婷的婆婆已經很老,她已經七十一歲了。丈夫是她最小的一個兒子。最小,也是最孝。七十一歲的老太婆發起嗲來,有多肉麻?嚴婷婷總是一身的雞皮疙瘩。
丈夫總是對婆婆賠著笑臉。她說什麼地方痛,他就關心她什麼地方。她說頭痛,他就給她捏頭。她說腳痛,他就給她捏腳。他還幫她擦身子。當老太婆脫掉上衣,露出一根根肋骨畢現的身子,以及她乾癟的乳房時,嚴婷婷覺得很難為情。孝子卻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妥,絞了毛巾,殷勤地為他母親擦洗身子。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嚴婷婷提出來,她要和女兒睡一床。她對丈夫說:「你去和你老娘睡吧!」
老房子的板壁薄,而且多縫,聲音可以毫無阻擋地傳來傳去。她在深夜經常可以聽到婆婆的聲音。她聽出來,丈夫是在為婆婆按摩。「重一點,再重一點,哦,對了,很舒服啊——」她聽到婆婆蒼老而發嗲的聲音。
女兒上大學的那一年,嚴婷婷下崗了。她用一次性補貼到的錢,以及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套兩居室的二手房。房子位於偏僻的吳模小區,是一個老小區,所以房價便宜(而且那時候房價還沒有漲)。她總算有一個自己的地方了。那時候婆婆快八十了吧!她們剛住在一起的時候,老太婆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但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她老人家卻有點返老還童的樣子,比以前顯得精神了。嚴婷婷對丈夫說:「那房子都是用我的錢買的,你就負責去裝修一下,買點傢具。」
丈夫對她說,他裝修這房子,加上買傢具和一些電器,一共花了近十萬元。她不相信他。騙誰呀!又不是什麼講究的裝修,地上鋪的是複合地板,牆上塗的是普通的塗料。其他有什麼?傢具都是從蠡口傢具城買來的,每一件都是廉價貨。燈具、窗帘、門鎖,也都是小商品市場上的貨色。嚴婷婷估計,丈夫花的錢,總共不會超過四萬塊。
她懶得跟他多說。她想,反正基本上就是她一個人住。他投入四萬元,但他基本不住,那麼她是賺的。
從婆婆的老宅里搬出來之後,奇怪的是,她經常夢見老太婆。而從前住在一起的那些年,有十幾年吧,她一次都沒有夢見過她。現在,老太婆經常到她的夢裡來。她在她的夢裡奇瘦,瘦得簡直就是一副骷髏。她在她的夢裡,從來不發嗲,總是兇巴巴的樣子。她每一次都被她嚇著了。醒來之後,她總是怪自己,怕她做什麼?她已經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又那麼瘦,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跑,為什麼怕她?但一到夢裡,嚴婷婷就會變得手無縛雞之力,想要抬起手臂來推老太婆一把,都抬不起來。
以前廠里的一個姓錢的同事,和她一起下崗的,下崗之後,他因為有技術,去開了一個修理變壓器的小鋪子。他曾請她去他的修理部,請她管理財務。她沒答應。理由:一是他開出的工資太低,每月只有五百元。人家做鐘點工都不止五百元的。二是她覺得和他一起坐在那麼個小鋪子里,太像是一個夫妻店,挺彆扭的。她打算自己買一台橫機,就在家裡替人家織羊毛衫。
錢同事經常有客戶請他吃飯。他經常打電話給嚴婷婷,帶她一起去飯局。下崗之前,她從來都不喝酒。但跟著錢同事吃了幾次飯,她發現自己的酒量天生的好。一杯兩杯葡萄酒喝下去,除了臉有點紅,沒有其他感覺。後來就白酒也敢喝了。
終於有一天她喝醉了。據錢同事說,他把她扶回家,她吐得家裡一塌糊塗。是他給清理掉的。他清理掉臟物之後,還一直坐在邊上守候著她,怕她有什麼意外。直到她醒來。她醒來後聽他說她是怎麼醉的,說了什麼話,怎麼回的家,覺得有點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不太像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躺在床上,看著他,發現他也在認真地看著自己。她想,要是這時候他爬到床上來,和她鑽在同一個被窩裡,她是不會拒絕的。
但是他沒有。他看了她一會兒,說:「你沒事了。我走了。」
很難得丈夫有時候也會過來看看。幾次都是晚上九點多光景。他進來之後,像是第一次來這裡一樣,很有興味地四周打量一番。而且看上去,他對這屋子的內部裝修很滿意。她看出來了,他每次來,都帶著點兒酒意。他一定是在外面喝了酒。他乘著酒興,到她這兒來參觀訪問一下。
「坐吧。」她說。
他說:「隨便看看,不坐了,就要走的。」
他果然總是很快就走了。
每當假期,女兒回來了,丈夫也就住到這邊來了。在女兒面前,他們始終保持著「正常夫妻」的假象。他們很尷尬地睡在一張床上。
和她住在一起的時期,他請了鐘點工,讓鐘點工晚上陪他母親睡覺。鐘點工告訴他:「你媽媽晚上總是哭!」
女兒大二時,過年回家,有一個男孩子來家裡找她。男孩走了之後,嚴婷婷就向女兒打聽男孩的情況。多大啦,哪裡人啊,幹什麼的啊,家裡情況怎樣啦。女兒什麼都不肯說,就說是高中時的一個同學,普通同學。「普通同學怎麼知道你家住這兒?」嚴婷婷說。「我告訴他的嘛!」女兒說。
丈夫明確告訴女兒,他不喜歡這個男孩。「如果你是跟他談對象,我堅決反對!」他說。
女兒說:「我要真跟他談,你反對也沒用!」
丈夫很生氣,打了女兒,還讓她滾。
女兒當天就走了,回學校去了。
嚴婷婷很生氣,對丈夫說:「是你把她趕走了。這是我的地方,你沒權利趕走她!」
他說:「但裝修和傢具電器是我的。」
她說:「那你把它們拿走。可以拿走的都拿走,拿不走的拆掉!」
他沒有拿走,也沒有搞破壞。女兒一走,他也走了。
她打電話給錢同事,請他吃飯。他們喝了很多酒,38度的泰山特曲,兩個人一共喝掉三瓶。她估計自己喝了一瓶半還多點。
不過這一次她不算醉得太厲害。她的酒量的確很了不得。她是自己騎自行車回家的。當然他陪她回家了。他們兩人騎著自行車,覺得寒冷的風吹到滾燙的熱身體上,很是舒服。不知是誰建議的,他們繞著小城騎了一圈。他們看到小城四處都在放鞭炮和煙花。噼噼啪啪的聲響,和五顏六色的花火。到她家的時候,兩個人都覺得酒已經醒了。
她很希望他留下來,陪她度過這個長夜。但他很著急地站起來,說:「時間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他走了之後,她把廚房裡用來燒菜的半瓶黃酒拿出來喝掉了。沒有下酒菜,她找到了一袋榨菜。吃了幾筷,覺得太咸,於是就把黃酒咕嚕嚕地一下子喝光了。
本來那一瓶半白酒喝了沒事了,但又是半瓶黃酒下去,她醉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吐得一塌糊塗。吐得床沿上都是臟物。
她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洗床單。
暑假的時候,女兒又回來了。這一次,沒有任何男孩子到家裡來找她。不過,她在家似乎一天到晚在發手機簡訊。和她說話,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談男朋友了吧?」嚴婷婷對女兒說。女兒抬起頭,做夢一樣說:「啊,什麼?哦,沒有沒有!」
「媽媽不反對你找對象!」她對女兒說,「是女人總要嫁人。你不小了,該找男朋友了。他們都說,在大學裡不找好男朋友,到社會上就更難找了。女人過了二十五,對象就難找了。要是到三十歲還沒有男朋友,就麻煩了。男人誰願意找三十歲的女人呀?不管是二十幾的男人,還是三十幾的男人,都不願意找三十以上的女人。就是四十五十的男人,也還是要找二十幾歲的大姑娘。」
「媽,你說什麼呀!你煩不煩呀!」女兒說。
嚴婷婷說:「是女人總要嫁人。你今年一定要找男朋友!最遲明年。在大學畢業前,你一定要把男朋友帶回來見我。」
「好吧,好吧,」女兒笑了,說,「我要找不到,就租一個男人回來見你!」
等實習結束之後,女兒就算大學畢業了。畢業之後怎麼辦,女兒的打算是,要考研。因此她回家的這幾天,天天都躲在她房間里認真看書。她表示,實習的幾個月,她也將把主要精力放在考研的複習上。她嫌家裡吵,母親的橫機咔咔地響,家裡就像紡織廠的車間。嚴婷婷很氣憤地說:「你嫌吵,我還嫌你神經呢!你多大年紀了?你都快大學畢業了,還要再念書?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跟你說過,大學畢業前一定要把男朋友領回家見我,人呢?」
女兒說:「沒有。」
「所以呀!」嚴婷婷更氣了,「還讀什麼書!女人讀到研究生,嫁給誰去?只能嫁碩士博士。但人家碩士博士不一定願意娶你。人家寧可娶初中畢業的年輕姑娘。人家是討老婆,不是討學問。」
「媽,你能不能不說了?」
「你這研究生要是讀下來,不就三十了?三十的女人,嫁給誰去?」
「那就不嫁。女人都非得嫁人不可嗎?」
「是女人總要嫁人!」
嚴婷婷的橫機,買回家已經半年多了。家裡確實像個車間,到處都是毛線,羊毛衫羊毛褲掛得東一件西一件的。開了家庭作坊之後,她忙多了,比在電器廠上班的時候要忙得多,也累得多。但她幹得挺歡。她的毛衣織得好,生意也就越來越多。她正打算雇一個外來妹,否則生意就來不及做。商店裡羊毛衫羊毛褲多的是,但是,許多居民還是願意到嚴婷婷這兒來,請她織一件。一是因為便宜,二是顏色、款式、大小可以隨心所欲。嚴婷婷聰明,只培訓了一禮拜,就把橫機操作得得心應手,織出來的衣褲,都能叫顧客滿意。
錢同事是她的堅強後盾。橫機只要一出毛病,她一個電話,他就來了。總是手到病除。
天天都有人到嚴婷婷家來。有一天進來一個女人,臉色很不好看。嚴婷婷問她要織什麼樣的毛衣。她二話不說,揚手就給了嚴婷婷一個耳光。嚴婷婷被打得有點糊塗。等她回過神來,那女人已經走掉了。
她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突然醒悟:這個女人,一定是錢同事的老婆!
她不明不白地挨了打,情緒低落。晚上也不幹活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其實也沒興趣看。一個人坐在那裡,呆思獃想,眼淚就淌下來了。
很快就要過年了。女兒回家來,一天到晚鑽在房間里複習,準備考研。女兒每次回家,一家人也就自然團圓了。但是這次,丈夫沒有住到嚴婷婷這兒來。聽說,他辭職了,不在原來的單位幹了,應聘去了一家私企。「給你爸打個電話,問他是不是出差了。」嚴婷婷對女兒說。
女兒就像沒聽見一樣。
「聽見沒有,給你爸打個電話!」嚴婷婷大聲說。
「打什麼打呀,他要回家,總會回家的。他又不是不認識這裡!」
母女倆正糾纏著,丈夫的電話來了。他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對嚴婷婷說:「媽死了!你們快來!你們在幹什麼呀,快來!」
他的口氣,好像他媽是給嚴婷婷害死的。
嚴婷婷和女兒趕到婆婆的老宅,看到婆婆已經穿上了嶄新的壽衣。壽衣是絲綢的,在昏暗中發著華麗的微光。壽衣的款式,是中式的,她還戴了一頂同樣是真絲的帽子。她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顯得很威嚴。嚴婷婷覺得,她很像一個舊社會的地主婆。
丈夫哭得呼天搶地。他眼淚鼻涕一大把一大把。靈堂里有兩個嚴婷婷沒見過的老年婦女,一邊哭,一邊給她們母女套上黑紗,在她們腰裡繫上白布。
嚴婷婷和女兒,像兩個木偶一樣,隨她們擺布。
嚴婷婷覺得自己應該哭。所以她哭了。她總算擠出了幾滴眼淚。她擦眼淚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女兒。她發現女兒在一旁站著,非但不哭,臉上倒像是掛著一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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