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主持人周汝昌

我國著名紅學家。他是繼胡適等先生之後,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曾就教於華西大學、四川大學。二十歲時,他意外發現了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齋詩鈔》,這一重大發現,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紅學,一生不醒。《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書法藝術》、《楊萬里選集》,這一部部窮盡畢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先生多方面的藝術才華和造詣,遠非"紅學家"一詞所能概括。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是什麼樣的?不說它特點、特色,而說個性。講到這兒,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中華文化傳統上對藝術品有一種看法,非常之重要。這個關係到這個偉大作家創造文學的想法、辦法、手段,即什麼樣的個性。

賈寶玉,就體現了這麼一個看法。你記得到了後半部,涉及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後,怡紅院當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襲人有一段談話,花襲人的一段議論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賈寶玉說,植物有生命、有靈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應。他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預先枯萎。這是賈寶玉對於我、物、人複雜關係的一種觀點。這個我認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對於物的認識。裡邊還有很多例子,我舉這個大家容易記起來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筆下寫人、寫物、寫事、寫境等一切裡邊都包含著這一點,都有它的個性,而不是一般的特性。這一點我們要首先掌握了,才能夠理解《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中華文化傳統看文學藝術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把作品看成一個活物,它如同人一樣。比如說看一幅畫,一張字,不說這是一張裱起來的紙,掛在那裡,而是一個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家的眼裡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脈,這生命生理上所應具備的一切它都具備了,而且還有性情。這個我們聽起來好像太不科學,是荒唐言。其實不然。這一個大特點,決定了中國藝術的一切。我們欣賞《紅樓夢》的藝術,首先掌握這一點,然後就比較好辦。

如果你僅僅滿足於一般的常聽到的一些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刻畫細緻,言語生動,你也會得到一些欣賞、體會、享受,但是你仍然沒有把握住曹雪芹《紅樓夢》藝術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華。因為這是兩個層次。你講的今天流行的那個,都是從西方來的文藝理論。這裡我不是指什麼美學理論、藝術流派,這個主義、那個主義,而是說西方藝術作品,它就是那幾點,是吧?形象要鮮明,性格要突出,刻畫要細緻。寫一個貴婦人,一開卷,先寫她領子別著一個最值錢的一個寶石,賈母與劉姥姥(戴敦邦畫)

或者一個什麼的金鏈子,然後哪一個頭髮的卷是怎麼卷的,這叫刻畫細緻。這個真好,藝術水平真高,一般人是這樣看法。我回過來馬上就要問諸位,你看《紅樓夢》看到過這樣的描寫嗎?林黛玉穿的什麼衣服?你告訴我聽,我一直在納悶。林黛玉入府,第一個見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兩人抱頭痛哭,賈母什麼呀,一部《紅樓夢》統統沒有離開老太太,你給我講講老太太什麼長相?穿著什麼衣服?是不是像戴敦邦畫的那個老太太?大胖子,又嚴肅,心眼兒又壞,後來害了林黛玉,沒人心。錯了,完全錯了,這個問題複雜萬分,我坐在這裡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講。

好了,他為什麼不寫這?林黛玉、薛寶釵一上場,略微交代了一下,只用兩個詩句對句就交代完了,以後再也不談。林黛玉到底穿什麼?不知道,那為什麼林黛玉的形象那麼鮮明呢?靠的是刻畫細節,這與林黛玉頭髮什麼樣是兩回事。這個奧秘在什麼地方呢?就是不寫外貌、細節,專門抓人物的精、氣、神,就能讓你感覺到她就在那兒,就是活的。我今年(註:2003年)兩次給老外講《紅樓夢》,一個老外就向我反問這個,說:"我讀《紅樓夢》,那個人就在這兒,我也想看見,它卻沒寫別的,這是怎麼回事?"你說我怎麼回答?我為這個老外這一個問題就得去講整個中華文化的精神,我辦得了嗎?那天的時間也就是今天這樣一點的時間。

然後,我想引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因為20世紀20年代初出現過幾位紅學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適、俞平伯,這人人盡知。你看看他們那個眼光,那個實力,那個悟性,但還是遠遠跟不上魯迅。魯迅不是紅學專家,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裡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的。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說》,不是政治小說,不是歷史小說,不是性理小說,也不是革命小說。到清代末期,對《紅樓夢》的解釋已經有十多種了,魯迅說都不對。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你知道送紅包在舊社會裡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

人情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並沒有多講,卻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哪個命題呢?伏線。伏線,就是伏在那裡邊的一個線索。他看到《紅樓夢》藝術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這個伏線。他的評論敘述,比如說高鶚的後四十回吧,好壞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線為標準的。你看這個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那麼你們就要說了,伏線是怎麼體現的呢?就是打開書一開頭處處句句裡邊都有所埋伏,裡邊藏著東西。表面上一層意思,但一細想,它還指著那邊,埋伏在那裡。這個手法,貫徹了全書,魯迅先生一眼就看出來了,而且明白指出來。蔡元培、胡適、俞平伯都不講這個,好像對這個不太敏感,或者說沒有把它當回事。這個伏線是怎麼回事呢?這就是藝術,這個藝術很特別。你們知道,宣統三年,民國元年,兩次印齊了最早出現的《紅樓夢》真正原本。所謂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有正書局出版的戚蓼生序本。那個戚蓼生作的序裡邊舉了兩個例子,一個說古代有一個人,左手能夠寫草,右手能夠寫楷,兩手同時寫,寫出兩張字來,完全不同。這怎麼回事?我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又舉一個例子,好像一個人有兩個喉嚨,唱出來,一個是梅蘭芳,一個是馬連良,而且是同時。哎呀,這個就太奇了。他說,聽說過可是沒見過,現在在《紅樓夢》里見到了,而且還要奇。曹雪芹是一手寫出兩張字來,一喉唱出兩種聲音。這個對於熟悉《紅樓夢》版本和紅學常識的聽眾不是新鮮事,我為什麼還要重複呢?我們是要重新結合我們中華文化藝術中的道理,來重新認識一下,加深我們的理解。朋友們,你們又要問了,你剛說一個個性,突然又來一個伏線,你這是幹什麼呀?這不是兩截嗎?不兩截,它那個伏線,貫穿著全書。涉及它的章法,涉及它的寫法,涉及它的藝術的深度、層次,這個是複雜極了。

比如說上來有個《好了歌》,甄士隱做了註解,其中每一句都是伏線。那裡邊說"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笏就是笏板,象牙的,帶彎兒,做官的見皇帝時用的。這裡的床不是睡覺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擺東西的架子。這個大富貴之家,他們做官的那個笏板下了朝來都擺在那兒,都擺滿了。"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當年那個繁華,現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這就是榮國府大觀園的變遷。後面那個每一句,"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這都幹嘛呀,每一句一個埋伏,伏在那兒,指的都是一個人。那麼也就是說,他寫的是這裡,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貫穿到後半部分。這一個大手法,是他的個性。這個個性就是他運用了我們傳統文學的這個伏筆。他運用伏筆,而且貫穿全書,這是他個人的東西,所以叫個性。咱們舉個例子,看看伏筆的重要。相聲也得講伏筆,還記得侯寶林說光緒皇帝死了以後,諸位大京劇家都改行了,對吧?說到唱老旦的龔雲圃,他唱老旦有什麼特點呢,據說有腦後音。出來那個聲音--那時候沒有擴音器--灌滿了園子,讓你聽著有金石聲;金少山也是如此,聲振屋瓦,彷彿這個唱大花臉的,聲音出來瓦都振動,今天卻得靠一個話筒。侯寶林怎麼表現龔雲圃?一上來先誇,那真好聽。

一上來那個第一口,他先學那個叫板,苦啊。你在聽到這個的時候,你怎麼也沒想到,這是個大伏筆吧。然後他又說了幾句話,還學龔雲圃走台步,還帶著鼓點,挑著菜擔子,裡邊有黃瓜。這時出來個老太太,要買兩條黃瓜。他然後又說了,北京的老太太買東西麻煩,她得嘗嘗,不甜她不要,又一個伏筆。你聽到這兒,仍然不懂,這不都是閑話嗎?後來他才說了,一看有了主顧了,就得把黃瓜擔子挑過去,讓老太太買。這麼一挑,一摸肩頭這個疼啊,又叫起板來:"苦啊!"老太太說:"苦的,不要了。"兩伏筆,一個苦一個甜,開頭就伏在那裡,到這個時候才發生了作用。你看,伏筆在藝術上起著什麼作用?我不是說《紅樓夢》的伏筆跟這個一樣,我只是增加一下興趣,打個比方,這是伏筆。

舉曹雪芹《紅樓夢》的例子舉個最典型的。一神一道兩位大仙人,把這個大石頭用幻術點化成一塊美玉,到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姑面前掛了號,把它攜入紅塵。先告訴石頭我把你帶到什麼地方去呀?昌明隆盛之邦。"昌"帶一個日字,"明"帶一個日字,這是太陽,太陽在《易經》裡邊是"乾"卦,乾;底下一個"隆"明白出來了,"昌明隆盛"就是乾隆朝。又一句"詩禮簪纓之族",這個家族又講詩、講文,文化高。最後一句,"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花柳繁華之地",大觀園;"溫柔富貴之鄉",怡紅院。那麼就是它這個大圈圈,一直這麼歸攏,歸攏到榮國府大觀園,大觀園的核心地點怡紅院。賈寶玉是全書真正的大主角,怡紅院是整個《紅樓夢》的核心。這個沒什麼問題。但是他怎麼寫這個地方,我們今天要略微理一理。他怎麼出怡紅院?怡紅院什麼樣?說到這兒我再打個岔。這麼一部大書,千頭萬緒,曹雪芹自己都說這個榮國府,男女至少有幾百口,每天大事小事少說也有二三十件,從哪一個方面、哪一個頭緒著筆、落筆寫起呀?一點不錯。他構思這麼一個偉大無比的書,僅僅這點讓我們想想,就覺得他真是了不起。一整個大布局的安排,這些人怎麼擺?

我們再回到怡紅院。我舉這樣的例子,請各位想一想,怡紅院,誰進去了?誰看過啊?外人進怡紅院,比如說胡庸醫濫用虎狼葯,為了給晴雯看病,進去過一回。他那個蒙頭,暈著了,什麼也沒看到,就看見了晴雯這個美人,那真是個庸醫。這不能算,真正進了怡紅院的是誰?賈芸。賈芸是開玩笑,認了寶玉做父親,寶玉說了一句話:"你沒事到我這兒來,別跟那些下三爛兒混。"他是好意要給賈芸些文化教養,賈芸當然是樂不得的。找了個機會進來了。賈芸進去了,第二個誰進去了?劉姥姥。劉姥姥怎麼進去的?那個有趣了,你們都記得,她吃醉了,從廁所出來頭昏腦漲,不認得路了,一下子摸到怡紅院,從後邊進去了。

劉姥姥進了怡紅院還不說,還睡在寶玉的床上,這幹嘛?這是為了取笑好玩?你瞧瞧,你那麼尊貴,我非讓一個鄉村的,最貧的,他們認為是髒的,不幹凈的,一個老婆婆來給你開開玩笑,是為這樣?那就太淺薄了,曹雪芹不幹這個。說到這兒,我請諸位想一想,賈芸除了入怡紅院,他還到哪兒找過誰?找過王熙鳳。劉姥姥,這第二個入怡紅院的人,她找過誰?她也找過王熙鳳。賈芸和劉姥姥如此不同身份、場合、緣由,沒有任何理由牽合到一起的人,只有這兩個人先找王熙鳳,後到怡紅院。什麼道理?沒有人想吧?這裡邊包含了全部《紅樓夢》的最重要的情節故事,就前後大呼應,也就是一個大伏筆。

劉姥姥曾三進榮國府,一進榮國府,看到王熙鳳屋裡,原來明光鋥亮,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等到她三進的時候,再去看王熙鳳,一個大對比,王熙鳳的屋裡現在什麼樣?是為這。賈芸同樣是如此。賈芸到怡紅院看賈寶玉,當時的那個貴公子,那種尊貴驕養,後來敗落了以後,賈寶玉淪為嚴重的貧困,有的記載說一做了乞丐,有人說他做了打更的,沒有住處,睡雞毛房。什麼叫雞毛房?冬天沒有鋪蓋,把雞毛鋪在地下,卧在裡面取暖。賈芸到後來看到寶玉的處境是這樣的。這就完全是為了伏筆,伏筆不是重現、再現,而是整個一個大對比。

這種藝術,僅僅把它看作伏筆,那是一回事。這個伏筆引出的是什麼?是整個《紅樓夢》的大布局,大章法。它是兩截,或者說兩扇。前邊五十四回,你看寫到五十四回的時候,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過年嘛,看看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五十四回,筆墨馬上變了。這個在戚蓼生那個本子裡邊有一段批,就是五十五回開頭有一段總批,也早就指出來。他好像是說以前那個是宮商正聲,就是堂皇富麗的地方,從此整個變了,變成了商聲羽調。就是拿音樂來比,兩種絕對不同的聲調。由五十四回、五十五回這裡,明明白白有一條界限,分水嶺。

確確實實,這前邊的五十四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種種的令人看了高興、欣賞的事,總之吧,是一種快樂,是以享受為主的。當然這個話無法絕對化,這個細說的話麻煩得很,我們只說個大概的大概。這是為了反襯後邊還有五十四回,一共是一百零八回,像兩大扇門,整個掀開一前一後,合上是兩者合一,一個大整體。大章法是大對稱,回數分量,前邊主要是小姐、少奶奶等一些高層的婦女。後半扇真正佔據藝術舞台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而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在他筆下,憑我的感受說來,寫得那個精彩和那個表現的難度要比前半扇巨大得多,也就是說價值更大。但是你一般人總是看前邊那個熱鬧,後半扇不太喜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大章法,我管它叫做大對稱,它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對稱是symmetry,但不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平衡,而是為了一反一正,整個一個大合。這個就是contrast,對比,不是一個簡單的,這一半那一半,誰也不管誰,不是。這個密切地結合,是如何起了這麼巨大的、微妙的作用呢?咱們從伏線開頭說到這兒,是為什麼呀?並不是說這是我的獨特手法,就要運用它,運用得與眾不同,顯出自己的偉大,有多麼了不起。要是這樣,咱們就多多地運用伏線好了。所以我們理解高深偉大的藝術,要一層一層地探討,思索感悟,深入進去。

你僅僅到門口看看,淺嘗輒止,就說我懂《紅樓夢》了,《紅樓夢》就是一男多女,爭風吃醋,唉,這才真是令人感慨萬分呢!

懂了這個大布局以後,我們再來看看個性,個性必然會包含著創新。曹雪芹在開卷就說,以往的那些小說,千人一面,他很不以為然。所以他要自己的書與那些都不同,用今天的話來說,不就是創新嗎?曹雪芹如何寫人、寫物、寫事、寫境四大方面,可說的就太豐富了。寫人呢,我剛才已經說了,這個人的相貌衣服我什麼都不知道,可這個人就是能活在我們面前,這個就說這麼多。說寫境,寫賈府怎麼落筆?好幾個層次,先介紹賈寶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麼寫?這是全書的要害,最吃工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領。

榮國府這麼大,人這麼多,怎麼介紹?實在不好辦,我每一次講,都想起我們好多大學者舉例子,都是把英國的莎士比亞和我們中國的曹雪芹相提並論,這個使我們感到很鼓舞,很光榮。因為你要知道莎士比亞在歐美文化中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而我們中國居然出了一個曹雪芹,能夠和他比肩,這確實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說,這兩個巨人卻不能夠死板地比,因為一個是戲劇家,一個是小說家。莎士比亞寫了三十六個劇本,前些年據說又發現了一個,應該是莎士比亞寫的。合在一起是三十七個劇本,假設重要的角色,每一個劇本我們分配給他做十個人來計算,三十七個劇本乘以十個人,那就是三百七十個角色,也不少了。他寫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他最大的成功,之所以受稱讚,之所以被評價為偉大,就在於此。可是想一想我們的曹雪芹如何,《紅樓夢》裡邊統計的人數有高有低,低者說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說五六百人。還有高的,我見過用電腦統計的數字,七八百人,這個可能包括了只出現一次並沒有真正的情節的人。

這個算不算人物,大家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可能統計就會少一些,但是不管怎麼說,它不會低於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內府外,社會各界,各色人等。莎士比亞也不過寫了三百七十人,而且是分散的。咱們說句大話,說把十個角色寫在一個劇本里,不管怎麼難,還是有點辦法。你要讓咱們寫一部大書,這五百人,你來試試。而且這五百人,不是誰也不挨誰,千頭萬緒,彼此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說的賈芸,你只看賈芸,賈芸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嗎,引起了海棠詩社。哪還有什麼呀?小紅丟了個手絹,劉姥姥又來了,吃一頓飯,鬧了些笑話。但這兩個重大人物是全部書的收場人物,所以才會有那樣的伏筆。後來由於政治鬥爭,榮國府背罪敗落,"家亡人散",這四個大字,不是我造的,而是太虛幻境聽到的王熙鳳那個曲子,"家亡人散各奔騰"。還有秦可卿託夢那兩句,你們聽聽那個悲調,"三春去後諸芳盡",諸芳就是這些女兒,都凋零了,"各自須尋各自門",每個人去找自己的門路,去投奔自己的歸宿,結局都慘得很。賈芸、劉姥姥這兩個小人物呢,一開始卻是被人看不起的。

賈芸和小紅後來去救濟了寶玉和王熙鳳。在難中,劉姥姥不忘當年賈府的恩情,你看看那個平兒臨打發劉姥姥回去的時候,給了她多少東西。每一個人都有贈禮,僅白銀二百兩,就可以讓他們成為一個小康之家。劉姥姥不忘這樣一個仁慈待人的家庭,後來重新到了榮國府。她有什麼辦法救濟,僅僅看到一個巧姐可憐,把她領走了。兩個大結局中的人物,這是小事嗎?這是藝術上的小節嗎?絕不能那樣看。這都是寫人的。

劉姥姥到底什麼打扮?照樣是不知道,劉姥姥和賈母,如此兩個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懸殊,見了面怎麼交談,這一場對話,洋文叫conversation,她該說什麼呀?你派給我們這個題目,假如說考試語文,我們該怎麼寫,你看看那幾句話。每個人的身份,每個人的想法,每個人的心理感應,那個得體,那個簡要,沒有一個廢字,那真就像是她們說的。然後他寫榮國府,怎麼個寫法?好,先從揚州說起,十萬八千里啊,冷子興跟賈雨村在酒桌上的對話,裡頭就隱約出現了榮國府的影子。然後才是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見三等僕婦什麼樣的衣服。

他不能全面地系統地寫,那就不叫藝術,而叫看照片。他幾筆點出來,三等僕婦是這樣打扮,這樣的言談禮貌,你就可以知道府裡邊那個排場規矩,那個高層文化教養。進了府她也不細看,先見的老太太,兩人一場悲痛,接著出王熙鳳,出三姊妹,然後看舅舅舅媽。然後才到正院正房,抬頭一看榮禧堂大殿,先皇御筆賜榮國公,什麼擺設,什麼對聯,然後到東大院去看賈赦大舅舅,不見,見了面也傷心,改日再會。又一種比喻,說那邊的建築小巧玲瓏,不像這邊軒昂壯麗。完全是大筆,給你展開一個氣象,這叫傳神,絕不限於低級的庸俗的刻畫描寫。這個描寫,大家都拿它當寶貝,洋文叫depiction,說文學作品你不會描寫,怎麼吸引人呢?描寫有描寫的辦法,你越是弄那些細節越沒意思,因為那個人是死的,他不活。你寫衣服、頭髮、項鏈都沒用,我們會永遠記著哪個貴婦的項鏈嗎?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話。

這個大傳統,這個個性,這是曹雪芹的創新嗎?那不脫離了咱們中華文化傳統嗎?完全不是,他繼承的是晉代大畫家、大藝術家顧愷之(小名叫顧虎頭)的風格。《紅樓夢》一開始也提到這個大藝術家,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古代的大畫家中,顧愷之是第一位。顧愷之畫過百米圖,大概這個與曹雪芹寫百餘個女兒暗中有很密切的關係。顧愷之的藝術理論就四個字"傳神寫照",傳的是那個神,他畫人像,寫照,當然也沒有離開你這外形。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寫形是為了傳那個人的神。好了,我們如果懂了這一個偉大的藝術理論原則,也就明白了曹雪芹寫人物的特色,個性。

榮國府,我剛說揚州一番議論,黛玉一番進去,第一次草草看裡面,林黛玉在榮國府大門前也只看了一眼,一個大匾,大獅子,旁邊有大凳子,上面坐著幾個挺胸撅肚的僕人。林黛玉從此再也沒有機會站在榮國府的大門外,去看看大門,不允許,深閨女兒,二門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麼能體會這些?出了榮國府,到寧國府,王熙鳳得上車下車,不能夠走路。寫建園,建了園子以後,還得題匾名。這個時候把賈寶玉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子的文采整個烘托出來。每一句都有一個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上的典故。你不懂,讀這個就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懂了以後,你就會覺得這裡邊的深厚的意味,真是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文化享受、藝術享受,我們中國人的審美都集中於此。

然後怡紅院怎麼出現的?他用八個字來寫。怡紅院的外形,"粉牆低護"。"粉牆",白粉牆,"低護",維護的"護",不高,完全是實事求是;沒有說高三丈,那不是怡紅院,而是一個大內禁城。粉牆低護,再外層,"綠柳低垂"。整個圍著怡紅院,都是垂楊柳。這是曹雪芹寫境界的手法,八個字,就傳達了最好的境界。比如說有一次賈寶玉病了,病好後第一次出門,到園子裡頭來散散心,這個時候已到暮春,他沿著那一條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一路邊走邊看。他形容春天大觀園的景緻也有八個字,他怎麼說?"桃吐丹霞,柳垂金線",這是詩,不是文。

他絕不用大篇的所謂描寫,我寫景如何如何,統統沒有。走到一個大杏樹跟前,看見杏花已經都落了,上面結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賈寶玉想起一句詩來,唐代杜牧的名句,"自是尋芳去較遲,綠樹成蔭子滿枝"。樹葉多了,就成樹陰了,而那個杏子就滿枝了,他想起這個來,而生了一個很大的感慨:時間、空間、人的生老病死的變化。也就是說,他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宇宙觀,都包含在內,他就是這樣寫境的。他不把"境"孤立起來,他總是和人連在一起,引發起那個人的內心精神、感情的活動。人和大自然永遠是合一的,從來不能夠分離。你看《紅樓夢》看到這一方面,那寫得真好,寫境,人事也有境。我舉個例子,鴛鴦抗婚,涉及全家,每個人的悲歡哀樂,總是如此,絕不僅就鴛鴦。那叫什麼筆墨?那叫什麼藝術?平兒理妝也是涉及全家。你看看那些關係,平兒受的那個不可言狀的、哭都哭不成聲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場面,那都叫境。但是最感動人的是寶玉挨打。寶玉挨打怎麼是境呢?家裡每一個成員,都牽在那個極端特殊的大風波、大事件當中。你看看作家,怎麼落筆?奇難萬分,可是他寫得那麼精彩,很難想像。清代某人寫的讀《紅樓夢》的札記里就說:"我讀《紅樓夢》,惟獨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我流淚最多。"他別的不說,我們中國人的表現方法永遠是這樣,為什麼?是否他感情特別,單單對於這個事件那麼敏感?你不能這麼看。曹雪芹這場風波的筆墨如此感動人,我看了這一條評語,有種共鳴的感覺。

再一個例子就是1980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裡邊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挨打的這個場面。她的論點是什麼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身份、地位、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高的水平,令人無限感動。她反對認為賈寶玉是叛逆者、賈政是封建勢力的維護者的論調。這種論調認為,兩個人做殊死的鬥爭,賈政非得要把賈寶玉打死。你看看這個賈政多狠心,多可恨。那個女士說不是這麼回事,賈政為什麼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相當的寬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著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寫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不自覺地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

這個就說明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了。那個才情,世上無有。只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用教訓的眼光,他那是做給人看的。他為什麼這麼苦打寶玉?他沒有人心嗎?賈環告狀,剛才那個忠順王府派人來找,說那個琪官沒了,城裡人說是你們家公子給藏起來的,我們王爺最喜歡這個戲子,你得趕緊交給我們。賈政簡直嚇壞了,你要知道,賈政什麼身份?八旗內務府包衣,最怕王爺那一級,政治鬥爭複雜萬分,把他惹了,自己全家就遭殃。他簡直是火冒三丈,吩咐寶玉說你不能動,他得送王府的那個人走。這個時候賈環在院里跑,像瘋子一樣跑,賈政看了喊打,一連喊了三個"打"字,意思是:不許跑,孩子見了爸爸還不站住,你怎麼了?賈環那個小孩,他那個心那麼壞,他跪下一看爸爸那個神情,就說聽媽媽講寶玉哥哥強姦金釧,投井死了。

我請諸位聽眾,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個情景,那個賈政應該怎麼辦?這是要命的,就是他說寶玉的:你再發展就是弒父弒君,都可以殺爸爸,都可以殺皇帝了。這滅門之禍就來了,你看看你惹的那個王爺。其實呢,那個戲子也不是賈寶玉藏的,他哪裡有那個條件,他連大門都不許出,自個兒也沒有錢。但是他知道是在離北京二十里的紫檀堡那裡有一所房子。他怎麼知道?誰藏的?北靜王。兩個王爺的鬥爭,賈家倒的是這個霉。但是這是藝術的根本,你不懂這個,藝術哪兒來呀?那簡直是要命的事情,賈政怎麼能不打呢?你說他是封建勢力的衛士,要打這個叛逆者。這其實是賈環一個人冒的壞,他媽媽趙姨娘早就要害寶玉,前面的例子多了。打完後賈母來了,夫人也來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紈都來了。

那兩個老太太,抱著一個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紈聽到了夫人在提她丈夫:"我要有賈珠大兒在這兒,打死你我還有個依靠呀,我今天靠誰呀?"李紈一聽這個,賈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聲大哭。這個時候,全屋上上下下沒有不在流淚的。說到這兒,我才能夠體會剛才說的那位女士稱讚的,寫得那個好。她說在場的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處境,都有每個人不好過的地方。賈政看著這一屋的人都哭了,也沒有辦法了,坐在那兒,如泥雕木塑,也淚如雨下。那是活人吶,怎能沒有感情。那個場面,在我所見到的有限的文學作品裡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

所以我說,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論文,我簡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說對,你這才真懂《紅樓夢》。我說這樣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寫人、寫境,能寫出這樣的場面,形成這樣的氣氛,我沒有見過有第二個人。這兒也是最難寫的,而看看曹雪芹筆下,如此自如。好像他不費什麼事情,一層層推進,直寫到高潮。他本人好像是若無其事,你看不見他劍拔弩張、怎麼費勁、捉襟見肘。你看看那些沒本領的作家,一看那個筆底下,那裡不行了,頂不住了,出現敗筆了。我們有點文學經驗的人,都會有這個感覺,如果我們說到這裡的話,曹雪芹的藝術個性,他的成就,我們給他"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這也不是慕名的,《紅樓夢》大家都評它是名著,是經典,它就一定好,不會壞,咱們也就說好,要是這麼個邏輯的話,那《紅樓夢》就一錢不值。我這個"拙講"也就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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