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問題在戰略(10)
四月,兵罷戲下,諸侯各就國。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至南鄭,諸將及士卒多道亡歸,士卒皆歌思東歸。
——《史記·高祖本紀》
前206年四月,諸侯聯軍各自從戲下撤兵,返回封國,劉邦也帶著三萬士兵前往南鄭。
劉邦本是泗水郡沛縣豐邑人,最初在沛縣起兵時共徵集到三千人(《史記·高祖本紀》記「收沛縣子弟二三千人」,《漢書·高帝紀》記「收沛子弟,得三千人」),這三千人是劉邦日後奪取天下的最核心班底,蕭何、曹參、樊噲、周勃、夏侯嬰等名臣皆為沛縣人,故可稱之為「豐沛集團」。沛縣位於泗水郡與碭郡、薛郡這三郡交界地帶,劉邦起兵之初,主要就是在沛縣周邊活動。前208十二月,劉邦北上攻打薛郡的胡陵、方與等地,不料奉命駐守大本營豐邑的雍齒居然叛變投魏,劉邦回師平叛又攻不下來,只好轉戰到碭郡發展,在碭郡收編了六千人。四月,項梁軍北上攻佔薛郡的胡陵、薛縣,劉邦率軍前往投奔,項梁增派五千人協助劉邦攻下豐邑,這五千人即是以新投靠項梁的薛郡人為主。於是,劉邦統領的隊伍發展到一萬四千人左右。項梁死後,楚懷王總攬大權,封劉邦為碭郡長、武安侯,率領本部兵馬西征破秦。劉邦在碭郡轉戰半年,人馬擴充到三萬,新收編的隊伍中一部分是陳勝、項梁的殘部,一部分是碭郡子弟。這三萬人在籍貫上主要來自於泗水郡、碭郡和薛郡,故可稱之為「泗碭薛集團」。之後,劉邦軍入潁川郡與韓成、張良會師,留韓成駐守潁川郡,自己與張良經南陽郡破武關而入關中。由於韓成自身兵力薄弱,故劉邦軍沒有帶走韓國士兵。劉邦自宛縣招降南陽郡守齮(yǐ,姓不詳)後,開始有大量的、成編製的秦國士兵加入,進入咸陽後兵力已經擴充到十萬。可是按照天下分封的方案,劉邦軍中的秦人全部被留在了關中,項羽只允許劉邦帶著「泗碭薛集團」的三萬人前往南鄭就國。
與此同時,還有幾萬人自願跟隨劉邦前往南鄭,史稱「諸侯子」。這些諸侯子都是出身於東方六國,在陳勝起義後參加軍隊,希望能在亂世中博取功名的。如今天下分封已畢,勝利者皆興高采烈地衣錦還鄉,可失意者卻自覺無顏回鄉面見父老,於是追隨劉邦前往南鄭,想再碰碰運氣。等到抵達南鄭後,諸侯子才發現漢國環境封閉,進出困難,只宜割據自守,很難擴張進取,不是博取富貴、建功立業的好地方,遂又紛紛逃走。在這些諸侯子中,最著名的、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後來的大將軍韓信。
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信釣於城下,諸母漂,有一母見信飢,飯信,竟漂數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於是信孰視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史記·淮陰侯列傳》
以上就是《史記》對於韓信生平的記載,《漢書》的記載也基本相同。或許是由於韓信日後被呂雉誣以謀反、誅滅三族的緣故,故而與其出身相關的檔案全數遭到銷毀,以致於司馬遷在介紹韓信的出身時,只能是敘述一些在淮陰走訪時聽來的傳聞,而我們也只能根據這些傳聞儘可能地做出合理推測。僅從「布衣」、「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常從人寄食飲」這幾句話來看,韓信的出身應該是平民。可如果真的只是普通平民,又怎麼會「好帶刀劍」呢?這可是貴族或者遊俠才會有的裝飾。更何況,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就曾下令「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韓信若只是個普通平民,又豈敢如此招搖過市?不僅如此,韓信生年約在前228年,仗劍從軍以投奔項梁時是在前208年,年僅二十歲。被劉邦拜為大將軍時是在前206年,年僅二十二歲,之後便是率領軍隊橫掃天下,百戰百勝。於是問題來了,韓信如此出神入化的軍事才能,是從哪裡得來的呢?我們承認韓信具有世所罕見的軍事天賦,但天才的誕生僅靠天賦是不夠的,至少還需要通過後天的努力學習。學習的渠道大致又可分為三種:一是跟著老師學,二是跟著書本學,三是在實踐中學。由於韓信在當大將軍之前根本沒有領兵打仗的實踐機會,所以這一條顯然是說不通的。如果韓信少年時曾有位栽培過他的老師,那麼以這位老師的身份,當不至於讓韓信落魄到「從人寄食飲」,且亦不至於未能在史書上留下任何線索,所以這一條也不太能說得過去。因此,姚堯認為韓信極有可能是六國貴族或名將之後,其先人為避禍而隱居於遠離秦王朝掌控的淮陰,韓信所學之兵書和所帶之刀劍都是源自於家傳。甚至,韓信極有可能是韓國的王室後裔,否則你無法解釋為什麼漂母會稱韓信為「王孫」?
倘若韓信真是韓國王室後裔,那麼他與父祖五世相韓的張良之間就會有天然的親近感。對此,史書上雖無明確記載,卻也有可以說得通的蛛絲馬跡。在韓信率軍平定齊國後,曾派使者面見劉邦,請求封為假齊王。劉邦當時正被項羽圍困於滎陽,看到使者送上的文書後勃然大怒,是張良和陳平的勸阻才讓他回心轉意,接著又派張良前往齊國,冊立韓信為齊王。前201年,有人誣告韓信謀反,向劉邦獻計將韓信引誘至陳縣後逮捕的是陳平。前196年,再次有人誣告韓信謀反,向呂雉獻計將韓信引誘至長樂宮鍾室斬首的是蕭何。也就是說,在劉邦帳下的張良、蕭何、陳平三位文臣中,凡是對韓信不利的事張良都沒參與,他所參與的全都是對韓信有利的,這難道純粹是巧合嗎?當然,我們絕不能僅因為張良與韓信看起來關係不錯就推斷出韓信是韓國王室後裔,只是說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整條線索的邏輯會更加完整順暢,我們也能夠更好地將韓信早年的事迹串起來,大致應該是這樣的:前230年,秦始皇派內史騰滅韓,韓信的父親向東逃亡到東海郡的淮陰縣。前228年,韓信出生。由於韓國百年積弱,在戰國兼并中飽受列強侵擾掠奪,故韓信的父親痛定思痛,認為韓國將來若要復國,必須得有強大的軍事做支撐,遂從小就讓韓信刻苦研習兵法。可惜的是,韓信的父母在他少年時就去世了,由於韓信常年專註於鑽研兵法,使得他在謀生和社交方面的能力嚴重缺失,以致於「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他既肩負家族的榮譽,又身懷蓋世的才華,內心之驕傲可想而知,是以在南昌亭長的妻子流露出嫌棄之意後,果斷地與之絕交。又因自知使命艱巨、責任重大,必須保留住有用之身,遂寧可忍受淮陰市井的胯下之辱。韓信怕惹來秦吏的追捕,故從不敢輕易對外人暴露自己「王孫」的身份,之所以後來告訴漂母,主要是為答謝其數十日的分食之恩,亦知其不可能去告官來抓捕自己。
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麾下,未得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數以策干項羽,羽不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坐法當斬,其輩十三人皆已斬,次至信,信乃仰視,適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於上,上拜以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史記·淮陰侯列傳》
當項梁軍北渡黃河時,韓信仗劍從軍,但一直默默無名。項梁兵敗後,韓信歸屬於項羽,被任命為郎中。郎中在秦漢時是侍從官,那位羞辱過韓信的淮陰市井曾說他「長大,好帶刀劍」,後來韓信對項羽派來的說客武涉說:「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可知韓信身材高大,精通武藝,故被項羽選拔為執戟的親兵侍衛。由於近身之便,韓信得以多次向項羽積極獻策,可惜項羽始終都只把韓信當作普通侍衛看待,對他提出的建議從來就不予以理睬。我們可以想像,無論是新安殺降、咸陽屠城還是天下分封,韓信都曾提出過反對意見,只是項羽根本聽不進去。於是,韓信一方面覺得自己壯志未酬,不甘心以執戟郎中的身份回到楚國,另一方面也斷言項羽的分封方案必定會再次引發天下大亂,自己的軍事才華還會再有用武之地。入關以來,韓信聽說了劉邦在施政上是如何深得秦人之心。鴻門宴上,韓信就站在項羽身旁,親眼見識了劉邦的英雄氣概。因此,當諸侯聯軍撤離戲下時,韓信選擇與數萬諸侯子一樣,追隨劉邦前往南鄭。
韓信投奔劉邦後,被封為連敖。對於連敖之職的具體權責,我們現在已經很難說清楚了。考慮到韓信是以項羽親兵侍衛的身份來投奔困頓落魄的劉邦,可知連敖在級別上肯定高於郎中。又考慮到韓信並非出自泗碭薛集團,更非出自豐沛集團,可知他絕不可能擔任郎中的直接領導,即侍衛長。再考慮到韓信通曉軍事、武藝不凡,故而我們猜想韓信所擔任的連敖應該是中級軍官,雖然級別相較於原來有所提升,但是身份卻是遠離決策中樞了。不久之後,韓信就因觸犯軍法而被綁縛法場問斬。
對於韓信的這次犯法,同樣很值得推敲。以劉邦軍當時的處境艱難,為了凝聚人心以共體時艱,必定會極力施恩懷柔。會搞到十四人被集體斬首的罪刑,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聚眾鬧事,要麼是叛變逃亡。可是以韓信的韌性,當初淮陰市井的胯下之辱尚且能忍,現在既已當上軍官,還有什麼是會讓他怒不可遏,以致於要到聚眾鬧事的呢?當時漢軍之中早已多有逃亡,可是並未聽說劉邦下令追捕逃兵,更沒有聽說有逃兵被抓捕回來後斬首示眾。更何況以韓信的智慧,又怎麼會想逃而逃不走呢?因此,我們依常理很難想像韓信究竟是觸犯哪條軍法才會被判死刑。那麼,韓信有沒有可能是故意知法犯法以引起重視呢?史書上固然沒有明確記載,但我們知道歷史上許多才智之士都曾有過類似的做法,如三國時期,龐統投奔劉備之初被任命為耒陽縣令,蔣琬投奔劉備之初被任命為廣都縣令,他們都通過不理政事的做法來觸怒劉備,目的就是為了引起劉備的注意,使其明白自己「非百里之才」。以同理推測,韓信極有可能是被派駐守巴蜀偏遠地區的中級軍官,因不甘心自身的才華抱負被埋沒,所以才冒險犯法以求引起最高層的注意。果然,韓信在被綁縛法場後,因為一句「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而引起了劉邦親信夏侯嬰的重視。夏侯嬰見韓信器宇不凡,與之交談後大為讚賞,遂將其推薦給劉邦。劉邦任命韓信為治粟都尉,但仍然沒覺得韓信有什麼了不起。
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行道亡者數十人,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誰?」曰:「韓信也。」上復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必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史記·淮陰侯列傳》
治粟都尉是負責軍需糧草的高級官員,雖然與韓信的理想抱負依然相距甚遠,但幸運的是,他總算回到了中央,而且能夠與主管財政後勤的丞相蕭何交往。通過數次交談,蕭何認定韓信是不世出的軍事奇才,接著便演出了著名的「蕭何月下追韓信」。按照《淮陰侯列傳》的說法,韓信是猜想蕭何已經多次向劉邦推薦自己,卻始終不見劉邦提拔重用,故而心灰意冷後選擇逃走。但在姚堯看來,韓信應該是在以退為進,逼蕭何立刻向劉邦推薦自己做大將軍。畢竟韓信是能征善戰的年輕武將,蕭何是掌管錢糧的中年文官,如果韓信真想逃跑,又豈是蕭何所能追上的?站在蕭何的角度上講,現在就立刻向劉邦推薦韓信出任大將軍是有高度困難的。雖然韓信談起軍事戰略來頭頭是道,可他終究只有二十二歲,在項羽帳下時只不過是執戟的郎中,哪怕連一次指揮小股部隊打仗的實際經驗都沒有。讓這樣的人做大將軍,他能勝任嗎?劉邦能接受嗎?其他將領能心服嗎?這些都是蕭何必須謹慎考慮的,其本意必定是盡量為韓信創造機會,使韓信通過建立功勛而獲得逐級拔擢晉陞。可是,韓信等不了那麼久,他現在就要做大將軍。為什麼韓信不願意等呢?或許是因為他自負才學,非大將軍之位不足以施展才能,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早已敏銳感覺到以項羽的分封方案,天下很快就將戰端再起。韓信不願意在平庸的統帥麾下執行將令,他希望一開始就是由自己來制定爭奪天下的戰略戰術。
韓信既是有意引導蕭何來追自己,故而必定不會走得太遠。蕭何得知韓信逃走後立刻匆忙追趕,匆忙到來不及與劉邦打個招呼,可是卻在追了一兩天後才回來面見劉邦。由此可知,蕭何在追上韓信後必定有過一番長談,以致耽誤了回程的時間。在這番長談里,韓信系統完整地闡述了自己為劉邦爭奪天下的戰略戰術,也正是通過這番長談,幫助蕭何確立了向劉邦推薦韓信出任大將軍的信心和決心。因此,蕭何才敢對劉邦說韓信是「國士無雙」,才敢說「雖為將,信必不留」,才敢在劉邦表態同意任命韓信為大將軍後,還要求劉邦齋戒設壇,以鄭重其事,為韓信樹立威望。
韓信給蕭何出了個極具挑戰的難題,蕭何又給劉邦出了個極具挑戰的難題。換作是一般的領袖,在蕭何的極力推薦下任命韓信為將軍,這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因此劉邦說「吾為公以為將」是合乎情理的。畢竟韓信此前只是個毫無指揮經驗的年輕人,年僅二十二歲就能當上將軍,與樊噲、曹參、周勃等豐沛老將平起平坐,理應是相當知足了。如果韓信真有本事,那麼將來論功封賞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現在立刻就要拜韓信為大將軍,劉邦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他勢必要面臨豐沛老將的集體反彈。更何況,蕭何還要求自己齋戒設壇,倘若日後證明韓信只是個夸夸其談的年輕人,那將對自己的領導威望造成極大的、甚至是無可挽回的傷害。換作一般的領袖,是絕不敢如此冒險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出於對蕭何的信任,同意考慮讓韓信做大將軍,也必定會先將韓信召來談談,看看他究竟有何出類拔萃之處再說。可是,劉邦不但答應了讓韓信做大將軍,而且見都不見韓信一面,就完全聽從蕭何的意見而齋戒、設壇、拜將。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劉邦超凡的政治手腕,既然決定信任蕭何,那就完全信任由他所推薦的韓信,而且既然是因為信任蕭何才用的韓信,那麼韓信的高矮胖瘦也就已經不重要了,於是乾脆見都不見,以示對蕭何的絕對信任。日後韓信在謝絕項羽派來的說客武涉時說:「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其實,因韓信拜將而深受感動的,不止是韓信本人,還包括蕭何,甚至蕭何心中的感動比韓信還要更深。在蕭何看來,劉邦此舉是將全部的榮譽和威望託付給自己,那是何等深重的信任和知遇之恩!與此相對應的,是項羽身邊的文臣武將,時常都覺得自己的意見,不論對錯都根本不被重視。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惡叱吒,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
——《史記·淮陰侯列傳》
設壇拜將結束後,劉邦與韓信進行了一番長談,這番長談在歷史上被稱為「漢中對」,與三國時劉備、諸葛亮的「隆中對」相齊名。漢中對在整體上看又可分為三段,第一段是講項羽雖然表面強大,其實是有深層弱點的,具體表現就是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其實,這個評價並非完全符合實際,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對於韓信來說,項羽沒能重用提拔他,確實是「不能任屬賢將」,但他能夠任用英布為先鋒,難道不是「任屬賢將」嗎?若非任屬賢將,又怎麼能擊敗章邯的四十萬精銳?滅秦之後,項羽將追隨他入關的諸侯將領大肆分封,這難道不是「有功封爵」嗎?不過,站在韓信的立場而言,即便是為了增強劉邦的信心,也必須要指出項羽的性格弱點。
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韓信問劉邦:「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劉邦默然良久後回答:「不如也。」可見在「仁」這一點上,劉邦也是自認為不如項羽的。我們之前在《懷王之約》這章曾經提到,諸老將在力主由劉邦而不是項羽率軍攻打關中時打出「仁義」的旗號,這純粹是個借口託詞。現在通過韓信和劉邦的對話,可以再次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韓信指出了項羽在滅秦之後犯下的四個戰略錯誤。第一個錯誤是「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韓信的這個分析是正確的,我們在前文中多次提到,項羽應該儘快派兵搶在劉邦之前攻佔關中,屆時無論是自己在關中稱王,還是派自己親信在關中稱王,都比劉邦先入關中的好。姚堯在「三條策略」中又提出,即便項羽是回到楚國稱王,也應該把都城設在陳縣而不是彭城。
第二個錯誤是「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韓信這個分析也是正確的。當初各諸侯國派兵援救趙國,之後追隨項羽入關滅秦,滅秦回來後就要從原諸侯王手中分走一大半,還要逼迫原諸侯王遷都,試問原諸侯王如何能夠服氣?所以姚堯在「三條策略」中提出,項羽在給那些追隨入關的將領封王時,最多只能讓他統領一個郡,以減輕原六國諸侯王的抵觸情緒。
第三個錯誤是「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韓信這個分析也是正確的,雖然我們多次強調,無論項羽如何分封,天下遲早都會再起戰端,這是無可避免的歷史潮流,但是戰爭的強度和節奏卻是項羽可以控制的。所以姚堯在「三條策略」中提出,項羽應該將義帝攥在手裡,然後打著義帝的旗號去逐個征討那些不肯歸順自己的諸侯。可是按照項羽的這種做法,是讓每個將領回國後都要驅逐故主,逼得各諸侯王形成反項聯盟,又何談逐個擊破呢?
第四個錯誤是「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彊易弱。」韓信的這個分析也是正確的,主要體現在對秦國軍民的殘酷暴虐上,這為將來劉邦還定三秦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最後,韓信建議劉邦反項羽之道而行,項羽是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劉邦就要「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項羽及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坑殺殘害秦國軍民,劉邦則對秦國軍民廣施恩德,因此只要劉邦率軍攻打關中,三秦就可以「傳檄而定」。
劉邦聽完韓信的分析後大喜,深感得到韓信太晚,於是完全按照韓信制定的戰略開始進行部署。
韓信在「漢中對」中為劉邦制定了爭奪天下的戰略,接下來就是研究用什麼樣的戰術來落實戰略,以及用什麼樣的軍隊來執行戰略。韓信為劉邦制定的奪取三秦的戰術就是著名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對此我們留待下一章敘述,現在討論一下韓信關於軍隊建設所做的工作。
於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
——《史記·太史公自序》
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
——《漢書·高帝紀》
《史記》和《漢書》均記載了五位名臣對於漢朝的制度建設所作的貢獻,只是這裡面的時間問題很值得推敲。按照《漢書》的說法,時間是在「天下既定」,亦即西漢王朝建立之後。對於「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這些都有明確記載是在天下既定之後,惟「蕭何次律令」和「韓信申軍法」,應該是在天下既定之前,屬於為劉邦打天下的重要一環。據《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在劉邦軍攻入咸陽之後,諸將都在爭搶金銀財寶,只有蕭何搶先去收藏秦朝丞相和御史大夫保管的法律詔令以及各種圖書文獻。之後劉邦率軍與項羽在滎陽對峙,蕭何則輔佐太子鎮守關中,「為法令約束」。可見,蕭何次律令是不待天下既定就已經施行的,而韓信申軍法就更不能是在天下既定之後。我們梳理一下韓信自入漢以來的時間歷程:
前206年四月,韓信追隨劉邦入漢,歷任連敖、治粟都尉和大將軍。八月,韓信率領漢軍攻入關中。前205年,劉邦率軍東征項羽,韓信留在關中圍困章邯。五月,韓信率軍與彭城大敗而回的劉邦在滎陽回師。八月,韓信領一支偏師北上伐魏,之後連續攻下魏、代、趙、燕、齊諸國,橫掃整個北方戰場,被劉邦封為齊王。前202年十二月,韓信率齊兵參加垓下之戰,獲勝後立刻被劉邦奪去兵權,改封為楚王。前201年,韓信被誣謀反,劉邦采陳平之計逮捕韓信,之後將其釋放,貶為淮陰侯。前196年,韓信為呂后所殺。
由此可見,韓信真正能夠統領全軍以申軍法的時間,主要就是在漢中的三個月和在滎陽的三個月。《史記》中所說的「漢興」,當是指「漢國建立」,而不是《漢書》中所謂的「天下既定」。在漢中的這三個月,韓信主要是對三萬人的泗碭薛集團進行秦制改造。秦軍之所以能夠成為橫掃天下的虎狼之師,關鍵不在於士兵的勇武,而在於體制的先進。韓信以秦制對泗碭薛集團進行改造,極大提升了漢軍的戰鬥力。更重要的,這也為劉邦還定三秦之後的兵力擴充做好鋪墊,使得關中子弟得以無縫接軌地融入到漢軍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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