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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濤要做戲曲界的堂吉訶德

茅威濤要做戲曲界的堂吉訶德

  羊城晚報記者何晶實習生江雪文

  茅威濤,中國當代著名表演藝術家,現任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團長、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從藝以來,五次榮獲文化部頒發的「文華表演獎」、「梅花大獎」等當代戲劇界最高獎項。

  作為當代戲劇改革進程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茅威濤的表演和聲腔極具個人魅力,在舞台上塑造了一系列富有文化意義的越劇女小生的藝術形象。她以現代意識、人文精神觀照歷史人物,也賦予越劇行當以獨特的表現魅力。

  茅威濤和她的丈夫、導演郭小男,是中國劇壇最負盛名的一對藝術伴侶。二人結緣於茅威濤戲曲表演的巔峰之作、也是顛覆之作的越劇《孔乙己》,十數年來一直在致力于越劇現代化的改革探索。他們合作出品的《藏書之家》、新版《梁山伯與祝英台》等,都已成為膾炙人口的越劇新經典。

  7月13、14日,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攜新概念越劇《江南好人》亮相廣州大劇院。這齣戲改編自戲劇大師布萊希特的話劇《四川好人》。

  《江南好人》除了延續傳統越劇套路,還加入了饒舌rap、踢踏、評彈等各種文化元素。越劇著名表演藝術家茅威濤則「中年變法」,在舞台上首秀女妝,一人分飾旦、生兩角。剛剛還是長裙搖曳的江南歌伎沈黛,一會兒已是西裝筆挺的瀟洒男子隋達,《江南好人》徹底顛覆了女子越劇傳統的風流小生形象。

  對於小百花越劇團來說,這也許是最大的一次變革;同樣,這也是以戲曲變革聞名的主演茅威濤和導演郭小男兩夫婦,在越劇舞台上跨越最大的一次合作。

  茅威濤說自己這代人註定要背負「承上啟下」的使命,承接老一輩的傳統,開啟全新的模式。「我想成為戲曲界的堂·吉訶德,給越劇和戲曲帶來一場革命,讓更多年輕人走進劇場。」

  「我更願意改變生存環境」

  茅威濤屬虎、獅子座、B型血,這三樣加起來讓她有股子執著勁兒,「上述全部因素在我身上就變成,做一件事非要做到最好。」

  從高中畢業後走上越劇舞台,經歷了學生時代、青年演員時代,再到後來對藝術開始有自我追求的階段,茅威濤開始有些困惑:究竟是繼續在這樣一個不景氣的、邊緣的、式微的行業里繼續投入下去,還是改行去做別的?

  困惑歸困惑,性格使然,她還是留在了越劇舞台上。「我不會說換個環境,我更願意改變自己目前的生存環境。當然我也遇到過出國、下海、演影視劇等等一切的誘惑,但我從來沒有猶豫過,也沒有遊離過,更不要說動搖到放棄越劇、放棄舞台的地步!我覺得演女小生、登上越劇舞台,是我釋放自己對生命、對人生、對世界、對社會的一種認知。」

  如今,茅威濤覺得就像是越劇祖師爺選中了自己,干這行挺好的,也許知名度沒有明星那麼大,但自由。她女兒有時會說,「媽媽,如果你也像電影明星那樣,我跟你出去的話就會有狗仔隊跟著了。」而現在大可以自由出入。

  在高校做演講,曾有哲學系的同學問茅威濤,你有信仰嗎?茅威濤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卻脫口而出:「越劇是我的宗教,舞台是我的佛門。」

  躺著也中槍,穿上防彈衣

  新版《梁祝》是茅威濤的代表作之一。創作時,茅威濤和郭小男一直在考慮,這個千古流傳的愛情故事,今天再被講述時,到底應該傳遞什麼主題?

  上世紀50年代的老版越劇《梁祝》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選擇的角度是控訴封建社會與特權勢力對自由戀愛的束縛。「可是,知識青年對封建婚姻的抗爭與吶喊,在今天,還能再打動觀眾嗎?因此,新版《梁祝》換了更貼近現代人的訴求:尋找平凡的心動。這是一段宿命情感無法圓滿的哀莫大於心死,這裡要尋找與寄託的,是愛情的永恆和普世。

  憑新版《梁祝》,茅威濤第三次拿下中國戲劇梅花獎,同時也把她推向爭議的頂峰。有人說這意味著越劇新流派「茅派」的誕生,也有人說她「亂了傳統」。

  面對爭議,茅威濤說自己穿上了「防彈衣」。「從藝30多年來,我躺著也中槍,站著更是中槍,但我不會放棄越劇革命,人一輩子只要專註做一件事就能成功,我就做這個。」

  對話1

  我在元雜劇里突然接通了現代社會

  羊城晚報:在談到戲曲之路時,您曾用三部劇來劃分:一是以《西廂》為代表的前十年,為越劇中的才子佳人賦予更多詩意。二是以《寒情》為代表的第二個十年,開始有人認為你「把越劇弄得不像越劇了」。第三個節點則是2006年排演的《梁祝》。您對越劇的認識似乎一直在改變,不斷加入新的元素,進行各種改革。現在的《江南好人》是又一個新節點嗎?

  茅威濤:從《西廂記》開始,我的自我意識開始明確起來。創作一定是主觀的,那時起,我開始知道自己在台上的聲腔和表演是要追求什麼,要把人物演成什麼樣子。比如張生這個人物要接通現代人,可以把他想像成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風流倜儻,見到美女家裡有困難,他兩肋插刀、挺身而出,結果沒想到母親反悔了,這個時候他不再相信這個社會,覺得大家說話都不作數。

  就這樣,我在元雜劇里突然接通了現代社會,表現在無可抵擋的各種壓力下個體生命的抗爭,慢慢加入很多今人的理解,這是被業界認可的。為什麼現在有些戲我們不願意看?因為寫的還是幾百年前的內容,如何還能打動現在的人?所以戲曲必須自己拯救自己,反省自己該拿什麼東西給觀眾,而不是總指責觀眾為什麼不走進我們的劇場。

  羊城晚報:布萊希特提倡的理性、思辨、陌生和間離,離以敘事、抒情為主的江南越劇似乎很遙遠。你如何把布氏那種「不讓觀眾進入劇情,而是時時跳出來自我審視」的戲劇理念,融入到「都市化」的越劇劇場中呢?

  茅威濤:這次的《江南好人》已經超越了一部戲的局限,是對越劇劇種的一次自覺跨越。我們不單純想做一個在聲腔、表演上非常完美的戲,更希望做一出現代意義上的戲劇。像林懷民的《雲門舞集》一樣,我們甚至不需要你完全看懂,但是希望能引起觀眾的思考。劇中的愛情故事也遠離了才子佳人、男歡女愛,就是希望觀眾在看到人性的善惡莫辨外,也會想到「毒奶粉」、「小悅悅」等人性底線無法守住的現實問題。希望這齣戲能吸引更多原來不看越劇的、有想法的年輕人,讓那些喜歡看音樂劇、看舞劇的人也來一次「嘗試性的觀劇經驗」。

  羊城晚報:您的意思是越劇應和當下結合起來才有可能吸引年輕人走進劇場。

  茅威濤:藝術是主觀性很強的,沒有人能用一個固定公式,套好以後算出來,什麼樣的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作品。也沒辦法像體育比賽那樣,掐秒錶來論冠亞軍。就像那句老話: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藝術要有創造性與想像力。好的作品,一定是與當下社會相結合的。電影也好,戲劇也好,當觀眾認為這些東西跟他的生活毫無關係的時候,怎麼可能將之作為一種慣常的消費方式和生活方式?

  我和我的團隊「小百花」的創作,一直有「先鋒、改革、前衛」的標籤。事實上,我們在選擇、確定創作題材的時候,更多是考慮劇團、劇種架構和發展的方向,考慮怎麼讓產生於農耕時代的戲曲不被今天的傳媒時代所拋棄。所以,我們在「舊中有新、心中有根、移步則換形」的指導原則下努力著。

  羊城晚報:但現代人很多都是傳統戲曲的「門外漢」。

  茅威濤:中國有句老話:「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但沒人上來就是內行。如果我們能用一個作品,讓一個個外行都感興趣,走進劇場看戲,一旦他投入、感受、共鳴、喜愛,就一定會去挖掘更多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我們的奠基力作《五女拜壽》——很多人最初留意這個作品,是因為它號稱「中國的《李爾王》」,等觀眾看完,沒準會喜歡上流派紛呈的唱腔,或者某個青春靚麗的演員,知道他唱的是尹派、是范派等等,然後跑回家主動通過各種渠道了解這個演員、這個流派,慢慢就熟悉了。最終,看熱鬧的外行就變成了看門道的內行。這何嘗不是一種變革?

  對話2

  越劇三點不能變:寫意、女子主體、浙江方言

  羊城晚報:總體來說,越劇改革從哪幾個方面進行?

  茅威濤:一個成熟的劇種,無外乎有三個標識性的因素:劇目、表演、聲腔。

  與京劇崑曲相比,越劇劇目的積累並不豐富。如果只是延續前輩的路,繼續把題材集中於男歡女愛、兒女情長的故事,我們並不會遇到太多的困難。表現這些題材所需要用的表演與音樂手段,前輩們已經解決得相當好,這就是越劇《梁祝》、《西廂》、《紅樓》、《白蛇》以及諸多傳統劇目得以廣泛流傳的原因。但時代變了,戲劇的生存環境變了,無論城市還是農村,文化消費的主體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樣的背景下,越劇需要為自己的劇目和題材重新定位。即便男歡女愛、兒女情長,也需要注入全新的人文關照。

  袁雪芬(越劇泰斗)老師曾說過,越劇有兩個奶媽:話劇和崑曲。這話既說明越劇形成過程的特殊性,又非常清楚地表達了越劇在表演藝術領域的困窘。30多年表演實踐告訴我,越劇的表演美學體系亟待重新建立,這個領域還有非常大的探索與發展空間。年輕的越劇在表演的系統性、規範性方面有著先天的薄弱,表演動作很少,因此應當從崑曲、京劇這些有歷史淵源的劇種中學習,嫁接適合創排劇目和人物角色的程式動作,這是豐富與發展越劇表演的方法。

  越劇的聲腔也還有待豐富。

  羊城晚報:但這種改革也給你帶來很多非議,老派人會認為你把越劇搞得不像越劇了。

  茅威濤:的確,很多人非常喜歡傳統戲,並指責我的改革。但是,如果沒有袁雪芬當年的創新,我們今天能聽到的,可能還是「小哥班」。這就是需要思考的地方,畢竟我們的時代又已經跟袁雪芬的時代完全不同了。越劇是所有中國戲曲中最年輕的,我們還有資本去創作革新它。

  比起現在一些改動更誇張的越劇演員,我這種改變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即使有形式上的變化,也不忘對傳統的敬畏。

  羊城晚報:「萬變不離其宗」的「宗」是什麼?

  茅威濤:我在「百年越劇」的時候總結過,越劇有三點是不能變的:寫意性不變;女子越劇為主體不變,我肯定不會弄男女合演的,我認為女子越劇已經成為中國戲曲中像男旦一樣的獨特的美學形態;第三是浙江官話的地方方言不變,如果哪天唱的是普通話那就不叫越劇了。

  對話3

  「小百花」要建自己的「芥子園」

  羊城晚報:這麼多年您如何評價自己的戲劇生涯?

  茅威濤:我進入這個行業有點「誤入歧途」,家裡沒有人做類似工作的,純粹就是我喜歡。就像英國評論家評論凡·高一樣,「他用全部的精力,追求世界上最簡單、最普通的東西,這就是太陽」,他生前並沒有得到認可,身後才被認作是劃時代的畫家,我覺得我也會是如此。

  今天,別人可能覺得以我的能力、知識面、人脈關係去做別的事情,會更有聲有色,名利雙收。但名利又有多大意義呢?而且,如果給自己一個十年規劃,如果我的理想能夠實現,「芥子園」會讓誕生在農耕時代的戲曲在今天走出一條生存之路。

  羊城晚報:什麼時候有建「芥子園」這個想法的?

  茅威濤:2001年,「小百花」在杭州拿了一塊地,因為各種原因,現在才開始動土蓋樓,大概2015年就可以正式對外經營演出。

  清代戲劇理論家李漁先生是戲劇的鼻祖,他在他的芥子園裡,寫戲、教戲、學戲、唱戲、看戲、品戲、論戲。我的設想是建一個浙江小百花越劇團的「芥子園」,用「駐場」的方式,找到實現越劇與現代都市相融合的道路。

  這個「芥子園裡」包羅萬象,首先是演藝空間,有三個劇場:一個是1000座的大劇場,每天可以演《梁祝》、《白蛇》這樣的戲,我自詡為「杭州的百老匯」。二是一個經典的水鄉戲台,裡面是絲綢做的沙發、舞台和劇場,在那兒你可以喝一杯龍井茶,吃上一碗藕粉,品嘗越劇、京劇、崑曲、乃至評彈。第三個空間是黑匣子,上演各種各樣的實驗戲劇。

  羊城晚報:面對傳統藝術處在邊緣的位置,你會有內心孤寂的時候嗎?

  茅威濤:其實不光是搞藝術的不被理解,或是實現不了自己的使命,做其他行業都會有這樣的,情到深處總會有種孤獨。但這種孤獨我挺享受,我很喜歡一個人獨處,有點自我放逐的那種感覺。我是一個很兩面的人,動起來的時候就是可以讓團里的活動很熱鬧,但靜下來的時候也可以三天不出家門,在家裡聽音樂、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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