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琬:雨送黃昏花易落
唐琬,曾嫁給北宋詩人陸遊為妻,因婆母不喜被休。後唐琬與丈夫於沈園遊玩偶遇陸遊,陸遊作《釵頭鳳》,翌年唐琬重遊沈園,和詩一首。不久,唐琬鬱鬱而終。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文/四月默
「蕙仙,你不用說,我都明白。」床榻上一個婦人氣若遊絲,旁邊的男子小心翼翼的將湯藥餵給她喝。
那棕褐色的湯藥喂進去了,又流出來,帕子怎麼也擦不盡,「士誠,那鳳釵待我死後和我一起埋了吧。」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氣息越來越微弱。
花園中梅花一片片落下,無人問津。房間里男子抱著婦人的身軀痛哭流涕。那是壯年喪妻之痛,周身的丫鬟也都淚流滿面,一個個跪在冰涼的地板上,低低啜泣。
趙府到處都是一片白,白色的喪服晃花人眼,前來弔唁的人安慰著那跪在靈堂前的男子,「士誠兄,嫂夫人仙逝,節哀啊。」
那男子恍若未聞,只是直直地看著牌位上的一刀一刀雕刻的字跡「愛妻唐琬」,他失魂落魄,臉色蠟黃,誰也瞧不出那是英俊無雙的皇室後裔趙士程。
那鳳釵鍛造的精緻無雙,而如今它黯然失色地躺在唐琬冰涼僵硬的身體旁,安安靜靜的,再也沒有人打攪。
陽春三月,奼紫嫣紅一片,楊柳扶風,柔柔地拂著少男少女的面。
唐琬慵懶地靠在床榻上,輕啟朱唇,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小姐,你念這些詩句,仔細老爺聽見了啊。」丫鬟細聲細氣地勸著她,一邊豎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動靜。
「你這個小丫頭,倒是有意思。」唐琬坐了起來,心情大好,「小丫頭,本小姐今天興緻不錯,教你識幾個字,快去取筆墨紙硯。」
那丫鬟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小姐,女子無才便是德,小姐不如綉繡花?」丫鬟眨巴眨巴眼,提了個打發時光的好建議。
「無趣。」她掀簾走出了房門,嚷嚷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都是些騙人的玩意,成天繡花還能綉出個神仙出來不成。倒是詩書有些意思,有黃金屋和顏如玉。
她三歲識字,五歲能成詩,才情實屬一流,手帕之交也都是些喜好詩書的閨中小女兒家。
她的父母兄族都是溫厚的性子,素來對她寵愛至極,把她教養成了一個賢淑有才的姑娘。她還未及笈呢,提親的人就排著長隊不停的送禮打探唐家風聲。
後來,陸家老爺以一支家傳的鳳釵作為信物,定下了陸唐兩家的婚事。本是沾親帶故的親戚,這等親上加親的好事,唐府上下笑得合不攏嘴。
陸家公子年方十七,文采斐然,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性情寬厚,是個可以託付終生的人。
那鳳釵精緻無雙,巧奪天工,每一處都是經過精細打磨和雕刻,是陸府世世代代傳媳不傳子的寶貝。她第一眼就看上了那支鳳釵,插在發間,果然襯得人更加明艷。
一支鳳釵,她從唐家女成了陸遊妻。
陸遊她在少時是見過的。那少年隨父母來唐府遊玩,聽說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就已經在城裡富有盛名,幾個哥哥們自然是想要比試比試。
她恰好那日要尋二哥哥,向他借幾本書來讀讀,上次那幾本兵家書籍她實在是提不起興趣,翻了幾頁只覺得枯燥無味,直打哈欠。
隔著老遠呢,唐琬就聽見二哥哥房裡聲音嘈雜,似是有許多人。她推門而入,便瞧見了那陸遊在作詩。
幾個哥哥們合起伙來作弄他,規定他們出一首,陸遊必須得和一首。這不是欺負人嘛。當時她就替那個穿著白衣的男子打抱不平,「哥哥,你們這是仗勢欺人,故意為難人家,非君子所為!」
眾哥哥唉聲嘆氣,數落她胳膊肘向外拐,居然不幫著自家人,他們兩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瞧著似一對,哥哥們乾脆開起了玩笑,「蕙仙,將來把你嫁給陸遊好不好啊?」
她惱羞成怒追著嬉皮笑臉的哥哥滿房間跑,陸遊站著不動,睨著她兄妹二人追追趕趕,以此為題,還做了一首詩。
一語成真,若干年後,她嫁給了陸遊為妻,幾個當年羞辱他的哥哥都成了他舅子,他又被哥哥們一陣好數落。
花香四溢,一陣風吹來,那海棠的香氣更盛。陸府生活一切安好,她同陸遊感情深厚,除了婆母有些嚴肅,其餘都還算舒心。
滿腹才華的陸遊為她寫了好多情詩,首首不相同,柔情蜜意,訴不盡的歡喜,偶有靈感時,她也會寫幾首應和他。
「蕙仙,你去那海棠花旁站著別動,我來畫你。」昨日狂風驟雨,今日雨過天晴,那海棠上都沾滿著水珠,煞是好看。陸遊拿來紙筆,她擺好了姿勢,一副海棠美人圖正在徐徐而成。
他老是抬頭看她,目光深深,弄得的她有些不自在,偏偏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又不能大幅度動作。「夫君,你快一點,好了沒。」她急急催促。
陸遊忽而收起了笑意,她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見婆母嚴肅的聲音:「游兒,你每天就這麼虛度年華嗎!娶妻是督促你考取功名的,不是沉迷情愛忘記男子正事!」
他放下了紙筆,低頭認錯,婆母眼中滿是不滿,直直地盯著她,他拉了拉她的衣袖,她開口,「都是媳婦的錯。」
「還真是你的錯!」婆母拂袖而去。
考取功名,金榜題名乃是男子大事,娶了她後,他漸漸少了深夜苦讀,將大把時光都放在她身上,二人情深滿滿,好似天地之間只剩彼此,旁的什麼都是一片虛無。
連她也覺得這日子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琴瑟和諧。
她拿著海棠美人圖與休書,離開了陸府。為了趕走她,婆母棒打鴛鴦、以死相逼,陸遊只得以無子為由將她休棄。
她帶著包袱和陪嫁丫鬟坐著馬車回到了唐府,二哥哥將陸遊打得鼻青臉腫,揚言將來定要陸遊後悔。
失魂落魄的陸遊,身不由己的陸遊,她眼睜睜看著他的夫君離她而去,陸遊抱著她哭的很傷心,她的衣裳被他流水打濕,他信誓旦旦說:「等我金榜題名,一定上唐家負荊請罪,再重新迎娶你過門。」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那口口相傳的漢樂府民詩她早先總覺得不過是個後人杜撰的故事。哪有賢惠如劉蘭芝,還會被婆母不喜。如今她是信了,她與陸遊情投意合,婆母一句不喜,逼得陸遊給了她一紙休書,她莫名其妙的就成了下堂妻。
呵呵。金榜題名,待到他金榜題名恐怕早已另娶她人。男子心易變。
失魂落魄的唐琬在唐府日日以淚洗面,那副海棠美人圖沾上淚水,已經模糊不清。
她除了想念他還是想念他,吃不好、睡不好,繡花也是他,寫詩也是他,那一首首的情詩她全部倒背如流,卻還是走不出那深淵。
母親說陸遊已另娶王家女為妻,也幫她相看了一樁親事,那男子名為趙士程,早些年就對她一見傾心。
她嫁,生活本就如一潭死水,和誰生活在一塊都是一樣的。她穿著大紅的嫁衣,梳上精緻的髮髻,坐上了花轎,嫁給了趙士程。
趙士程憐她、寵她,待她很好,趙家上下無人因她是二嫁女而給她臉色看,全都客客氣氣的敬重她,趙士程說,「蕙仙,我弱冠之年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你定是不記得了。」
如果十四歲那年,她沒有因為肚子疼半途折返,那麼按照原計劃她就會在對岸見到青衫飄飄、彬彬有禮的趙士程。結局是不是要幸福許多呢?
趙府人人待她禮貌溫和,婆母親厚、公公體恤,丈夫溫潤,這等安逸的生活幾乎讓她產生一種錯覺,陸府的那幾年彷彿只是黃粱一夢。
冷冷清清的沈園,在陰沉沉的天氣里並沒有多少遊客,她也不曉得怎麼就起了興緻要去那逛逛,趙士程陪著她,二人有說有笑,趙士程說她氣色近日不錯。
陸遊。
四眼相對,留著鬍鬚的陸遊攜他妻子王氏也來這沈園散心。她微微一愣,腳下似有千斤重。倒是趙士程溫朗的聲音徐徐而出,「相請不如偶遇,陸遊兄不防小酌幾杯。」
意氣風發的陸遊因為科舉失利失意惆悵,她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再也提不起當年的怦然心動,只是徒有一聲嘆息。他佯裝不經意地問她,「是否安好?」
她回以淺淺一笑。
身子病弱那年,她又抽空去了趟沈園,她瞧見那壁上有一首詞,字跡熟悉,正是陸遊所寫。錯!錯!錯!他悔恨交加。莫!莫!莫!山盟海誓歷歷在目,二人皆已各自成婚,愁緒滿懷、痛苦不堪。
大概是最後一次和詩,她一時感慨頗多,提筆寫到:「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忘不了微雨蒙蒙天,他撐著一把油紙傘,帶她遊山玩水,那年沈園人潮擁擠,他緊緊牽著她的手,生怕被人潮衝散。
不久,唐琬病逝,那支定親的鳳釵陪她一起長眠地下,被一抔黃土掩蓋。
風風雨雨,沈園依然靜佇在那裡不倒不移。
鳥語花香時,燕子在沈園銜泥築巢,嘰嘰喳喳的鳥聲熱鬧了整個園子。
陽光毒辣季,蓮花盛開美不勝收,滿腹才華的文人才子留下一句句詩篇。
明月皎皎時,有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情似鴛鴦。
白雪皚皚季,層層白雪讓那園子顯得靜謐安詳。
某日,一雙母子來沈園遊玩,肉嘟嘟的小男孩指著遠處那個頭髮花白、步履蹣跚的老人對著面色姣好的婦人說:「娘親,那個老爺爺好傷心啊!」
小短腿跑進園子里左瞧右看,忽然像是發現了驚天大秘密,拖著婦人,「唉,娘親這裡有字耶,我念給你!」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小男孩一字一句,念得很是認真,那被風雨侵蝕的字跡有些已經模糊不清。
婦人滿意地摸著小男孩的頭,誇讚道:「你認識的字倒是挺多。」
小男孩仰起頭,炫耀道:「夫子常誇我呢。」
風輕輕,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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