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文/青衫落拓 06-02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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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從記事起,每逢清明時節,媽媽會帶我轉兩趟公共汽車,再搭上間隔時間很長才會有一趟的中巴,去為在她八歲時就病逝的母親掃墓。
對於城市長大的孩子來講,再長的路途輾轉都覺得有趣,不管上山道路多麼泥濘,都不以為苦。
孩子對於死亡沒有概念,墓地給我留下的印象也並不凄涼。
最初那裡是簡陋的,墳塋雜亂,有些墳頭荒草叢生,石碑半斜,道路彎曲,而且會出其不意的突然消失,讓你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才好。
蜂擁而來的掃墓人加上趁那幾天做香燭、紙錢生意的小販,使整個場面有點趕集的喧鬧,再加上鞭炮不時轟然響起,硝煙與香火氣息繚繞,這裡竟充滿著人世氣息。
當然有人哀痛、哭號。我甚至看到過一個用頭撞擊墓碑的男人,發出脆而不祥的一聲響,頓時嚇得呆住,直到媽媽把我拉走,還忍不住回頭。
那人被他的親友死死抱住,仍舊徒勞掙扎,兩眼血紅。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臉上有如此痛楚糾結的表情,問媽媽:「他為什麼會那樣?」
媽媽淡淡地說:「大概是難受吧。」
「為什麼會難受?」
「因為再也見不到某個人了。」媽媽有些不耐煩地回答,我知趣地閉了嘴。其他大部分集中在那幾天來祭拜的人看上去並沒有多少悲哀,他們擦乾淨墓碑,點上香燭,磕頭,燒紙錢,燃放鞭炮,同時談笑風生,還有人帶來點心、水果和各式滷菜,開始圍坐野餐。
媽媽說不上悲痛,至少我沒看到過她落淚,但她也沒有任何輕鬆的表情。
完成掃墓程序後,她心情多半仍舊不好。
我問起從未謀面的外婆,她的回答十分簡略、敷衍,偶爾還會暴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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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長大一點,終於意識到,對於一個八歲女孩和她五歲的弟弟來講,早逝的母親大概並沒有留下多少記憶。更何況外公不久就續娶,然後又生下一個男孩,佔據媽媽童年更多的應該是那位繼母。
談到繼母,媽媽倒是很公平的:「她並不凶,從來沒虐待過我和你大舅舅。至於偏心你的小舅舅——疼愛自己親生的孩子,那也是人之常情。再說,她一生真沒享多少福,到66歲時就去世了。」
媽媽偶爾還講起繼母的趣事:「……把她的一件舊毛衣拆了,給我和你大舅舅各織了一件背心。不管哪個親戚來了,都會拖我們出來,撩起外衣給他們看,證明她多麼賢惠持家,待我們多好,直到背心綳在我們身上再也不能穿了。」
媽媽停一下,嘆一口氣,「不過,嫁到已經有兩個孩子、全靠你外公一人的工資養家的家庭不容易,她確實很會持家。」
所以媽媽帶我掃墓燒紙,會給墓地在不遠處的繼母也燒上一份。對我來說,她是個白皙的老太太,未語先笑,是不是親外婆倒也沒什麼關係,更何況,我從小就喜歡性格活潑的小舅舅。
公墓山上新添了外公的墳墓之後,我開始抗拒清明掃墓這件事。媽媽叫過我幾次,我都推辭拒絕,她一抱怨,我便暴躁起來,她立刻噤聲。我的內心是愧疚的。
到了某一個階段,父母突然不再是子女心目中的權威和世界的中心。他們的一顰一笑,不會再讓子女害怕或者開心;他們提出要求時,變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們做出判斷時,語氣不再肯定……
從前的依賴關係突然顛倒過來,意識到這一點,對於我來說,並不好受:父母老了,而我肩上的責任重了,再不可能如年少時不管不顧,背後總有堅實臂膀支撐;我的輕狂與言辭尖刻、動輒不耐煩,其實多半來自於承受的壓力之下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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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與小舅舅一家住在長江對岸的一個重工業區的老式宿舍里。他是位親切和氣的老人,衣著整潔,做著一份技術工作,晚飯喜歡喝點小酒。
他會做一手木工活,上班之餘,敲敲打打,可以做出漂亮的衣櫃與五斗櫥。在傢具製作沒有量產的年代裡,他靠這門手藝賺了不少外快。
我沒有與他共同生活的經歷,一年只見數面,本不該傷心至此。但是,他死於肝癌,從確診到病逝只半年時間,當時只72歲。
大舅舅在外地工作,只能匆匆回來看望,再匆匆離開。而媽媽與小舅舅為治療方案產生了嚴重分歧,媽媽主張開刀,積極治療,盡一切努力爭取延長父親的壽命。小舅舅認為既然得了絕症,沒必要白白花錢。
姐弟兩人爭執起來,不知不覺便翻老賬,情緒異常激動,講話也越來越決絕。我爸爸謹慎地將自己劃歸外人,不肯多發表意見。
我原本對他們姐弟之間的爭執不解,可是,媽媽頭一次對著我落淚了:「我記得你外婆去世的樣子,最後幾個月,她的臉都變形了。那時候,你外公收入不算低,可有老人需贍養,有鄉下親戚要接濟,負擔很重。她心疼錢,不肯看病,就是硬扛著,如果能夠好好治療,她不至於走那麼早。」
我知道媽媽心裡的隱痛,握住她的手:「我會跟你一起好好照顧外公的。」
小舅媽不涼不熱地說她工作很忙,又要照顧女兒,願意盡孝,但實在有心無力。如果堅持治療,必須講清楚怎麼看護,怎麼出錢。
我憤怒了,再不能忍受小舅舅反覆掛在嘴邊的那些話:反正都是一個死,何必受罪又花錢;我受不了那個拖累;很多好葯不在醫保範圍……
小舅舅說我還不懂事,不該插手長輩的事情。我反唇相譏:「我至少懂得親人之間不該計較金錢,留著你的錢好了,但願你過得安心。」
媽媽將外公轉到我家附近的醫院治療,由她日夜照顧。我天天下班後去探視,接手照顧,讓媽媽能休息一會兒。這半年對於我們家每一個人來講,都是一個備受折磨的過程,慢慢消磨殆盡的遠遠不只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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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先是接受了外科手術,切除癌變部位。但醫生告訴我們,已經出現轉移擴散。他再轉到放射科化療,身體極度虛弱,始終徘徊在死亡邊緣。而媽媽日漸憔悴,無心照顧家庭,且數次血壓飆升;爸爸心疼之餘,多少是有微詞的。
媽媽支撐不住去休息了,我守在病床邊看書打發時間,但看不進去。外公已經發展到必須定時用嗎啡鎮痛的地步,看著他躺在那裡,瘦小、衰弱、器官衰退,奄奄一息,我突然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享受不到樂趣的生存有什麼價值;如此痛苦地堅持,意義又在哪裡。
我被嚇到了,這想法與我鄙棄的小舅舅又有多大差別。我試圖為自己辯護:畢竟我從來沒有心疼過錢,只是覺得外公太痛苦。我只是對生命的意義有了疑問,不是失去了耐心與孝心。
在我跟自我作戰時,外公睜開了眼睛,茫然看向四周,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問他:「是不是想喝水。」他搖頭,似乎有短暫的神志清晰,微弱地嘆息:「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畢竟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我急忙大聲說:「不會的,不許亂講,醫生說這次化療效果不錯。」
他仍舊搖頭,卻勉強笑:「嗯,那就好。」
外公在長達五天失去神志的彌留之後離開了,接到電話,小舅舅才頭一次趕了過來。
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憤怒、悲傷和自責的情緒,扶住哭倒在地的媽媽,麻木地想:嗬,解脫了。但這根本不是什麼放下重負的解脫。
大舅舅從外地回來奔喪,先是與小舅舅一起指責我媽媽讓他們的父親經受了不必要的折磨,之後又與小舅舅為父親該與哪一任妻子葬得更近一些以及房產處理有了激烈爭執。在外公一個堂兄的調解下,才算達成妥協。
媽媽早已心力交瘁,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參與爭吵,回家之後大病住院,病好之後,長時間失眠,鬱鬱寡歡,與大舅舅只有極少的電話聯繫,與小舅舅再無來往。
親人之間疏遠至此,媽媽日漸沉默。
爸爸生氣地責備我:「如果不是你支持,你媽媽不至於接手照顧外公,落個吃力不討好的下場。」
生活還是在繼續,再深重的悲痛也會慢慢放下。我只是從此失去了將掃墓當成郊遊的好心情。我害怕死亡那張冰冷的面孔,以及它慢慢降臨時帶來的漫長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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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清明時節,父親的腳不慎扭了,暫時無法行走。媽媽默默做著獨自去掃墓的準備,我照例不吭聲,可是看著她不復靈便的走路姿勢,我再無法沉默下去,突然說:「我開車送你吧。」
她有些意外,掩飾著開心,忙不迭地點頭:「好啊好啊。」
四年過去,通往公墓山的道路已經被漆黑並拓寬,路旁整齊的意楊披上新綠,看上去賞心悅目。細雨如絲,時下時停。媽媽感嘆:「時間過得真快。」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四年時間,一去無痕。記起年少時被媽媽牽著,同樣走在這條路上的情景,更是恍如隔了幾世。
接近公墓山時,車流增大,緩緩駛近。我詫異,眼前高高的石階通上去,一座漢白玉門樓聳立著:居然修得如此氣派。媽媽告訴我:「裡面也全都修整過,現在裡面不讓放鞭炮,看上去安靜莊嚴了很多。」
其實墓園內的氣氛仍舊說不上多肅穆,來祭祀的人實在太多,熙熙攘攘如同鬧市。媽媽順利找到外公外婆的墓地,擦拭乾凈墓碑,拔除雜草,奉上鮮花,默默祝禱,然後帶我去她繼母那邊,一邊說:「不管怎麼樣,她也把我和你大舅舅帶大了,供我們上了學。」
我當然沒有意見,隨她走過去。這一次,我無心發問,她卻主動回憶起往事:「我長得像你外公,你大舅舅據說長得像你親外婆。我其實真記不清生母的樣子了,倒是把繼母記得很清楚。繼母這個人算得上大度了,我偷拿你小舅舅的麥乳精,沖了給你大舅舅喝了。她明明看到,既沒罵我,也沒告訴外公,只是把東西換了個地方藏起來。」
繼母當成這樣,完全稱得上賢淑了。
「你小舅舅小時候跟我們是很親近的,總央求我們帶他出去玩。我們捉弄他,他也不生氣,更不會去告狀。」
媽媽在一塊墓碑前猛然停住腳步,我問她:「怎麼了,我記得前面那塊才是外婆的啊。」
她講不出話來,把我的手抓得很牢。我順她的視線看去,墓碑很新,上面刻著的名字是我熟悉的,那是我的小舅舅。
我同樣驚呆:「他的名字這麼普通,同名同姓的應該很多。」
母親搖頭:「當年他跟你大舅舅吵架時說過,他已經買下他媽媽旁邊的墓地,預備安葬你外公的……」
說到這裡,她軟軟地癱倒。
我扶母親坐下,細看墓碑上刻的字:名字,屬於小舅舅;生日,是他的,死於四個月前;立碑人是小舅媽和表妹。
我的心一下涼透了,茫然地說:「但是,他才剛47歲。」
媽媽突然號哭出聲:「怎麼會這樣,再恨我,也應該通知我一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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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著媽媽下山,開車直奔江對岸的小舅舅家。四年沒有來過,面對大規模改造的城區和新豎起的樓房,我竟然迷路了,還是媽媽強撐著辨認方向,指引我找到宿舍樓下。
我用力敲門,來開門的是20歲的表妹。她表情冷漠:「是的,死了。四個月前。醫生說是心臟病突發。你們想怎麼樣?怪我家裡沒照顧好他嗎?」
我正要說話,媽媽已經哭得暈倒。表妹跟我一起扶住她,終於也哭了,一邊叫著姑媽。聞訊趕回來的小舅媽與她們哭成一團,我只能麻木、獃滯地站在一旁。
身體看上去異常強壯健康、正當盛年的小舅舅,竟然就這樣突然走了。
他一直不開心,總說落得眾叛親離;他說,親戚都在背地裡議論他;他喝酒喝得很兇,煙癮也比從前大,我們勸不住他;當年他媽媽病了兩三年才走,你和哥哥畢竟不是親生的,他也不願意麻煩你們,我們伺候得很辛苦,他實在是怕了。
他走得倒是快,說胸口不舒服,站起來就倒下了,還沒送到醫院就……
喪事是單位同事幫忙料理的,我確實是賭著一口氣,不想通知你們;過後我就後悔了,賭這種氣,有什麼意思。
「他一直記掛著你和哥哥,我提不起勇氣再跟你們打電話;我昨天也去墓地看他了,大哭了一場;好在他陪在他媽身邊了……」小舅媽一邊哭,一邊訴說著,淚眼婆娑地看向我:「有時他喝多了,會說起你。」
我的心猛然一跳,聲音乾澀地問:「說什麼?」
小舅媽說:「你對他說過,但願他過得安心。他總記得這句話,說你沒說錯,他確實沒法做到安心。」
誰又能就此安心?
他是在我小時候帶我去公園玩,動不動就把我舉過頭頂的那個小舅舅;他參加工作後第一個月拿到工資,馬上跑過江來請我們全家吃飯;我參加過他的婚禮,看著他把漂亮的小舅媽抱進新房;我去抱剛出生的小表妹,粉嫩一團,他瞪大眼睛守在一邊,唯恐我失手,又笑道: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我也這樣抱過你;我考上大學,他鄭重地對小表妹說,將來一定要跟姐姐一樣,同時高興得四處炫耀他有一個聰明的外甥女,用詞之誇大,讓我聽得難為情……
總有一天,我們會不再沉浸於對逝者的追憶,淡忘悲痛,卻做不到主動放下心中的芥蒂,直到死亡突如其來,最終將我們隔開,留下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開車送媽媽回去,兩人都一路沉默著。終於我開了口:「媽媽,你怪我嗎?」
她詫異:「怎麼怪你?」
「我開車幾次路過,都沒想到要去看看他;你過年的時候說要打電話給他,我也打岔混了過去。」
她輕輕搖頭:「不怪。其實我和你大舅舅,多少是恨你小舅舅的,他從小被寵愛著,沒吃過任何苦,長大後順理成章頂替外公進了待遇好的單位,家裡房子理所當然地給了他,結婚更是根本不必他操心。我結婚時,只有一份最勉強寒酸的嫁妝,幸好你奶奶和爸爸知道我媽死得早,不計較這事;你大舅舅去下鄉插隊,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外地小城招工的機會,企業待遇差,婚姻又不如意,半生蹉跎在那裡,不可能再調動回來,他的怨氣更濃一些。爸爸一死,忍不住就發作出來,結果……」
我的視線模糊,將車停到路邊,頭伏到方向盤上。
媽媽摸我的頭髮:「我還有你,比什麼都好。」
我反手握住了媽媽的手:「我送您去看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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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舅生活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小城,宿舍老舊,室內傢具陳設老舊,桌上潦草地放著隔夜的餐具沒有收拾,空氣中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大舅舅一個人在家,看上去異常蒼老、消瘦,看到久別的姐姐登門,沒有任何激動、意外或者喜悅。
聽到小舅舅病逝的消息,他的表情仍舊木訥,彷彿根本不覺得弟弟英年早逝是個意外。隔了半晌,他才輕聲說:「我們都老了。」
他已經離婚,辦理病退,拿著微薄的退休工資獨自生活,唯一的兒子跟前妻一起,與他往來稀少。
他似乎已經被磨平了所有鋒芒與情感,只餘下沉沉暮氣。直到媽媽提起家鄉和與他們相依為命的童年,他的眼睛才略微一亮:「上次回去,後面的池塘已經被填平,實在可惜;那一大片法國梧桐還在不在;他們讀書的小學……」
媽媽說:「我們都老了,不要再賭氣,如果想家,可以回去。」
他苦笑:「回不去了。」
媽媽激動:「胡說。」
「我沒有胡說,姐姐,那邊已經沒有我的家了,我不想在自己長大的地方當個客人。」
他聲音里的蒼涼讓我和媽媽同時默然。
沒有什麼回得去了,曾經的情感,過去的時光。我們只能接受追悔的折磨,接受這樣永遠的暌違。隨著親人永別,人生的某一處缺口悄然擴大。
所謂成長,也許就是接受越來越多的缺失。
至少我們還有彼此可以珍惜。餘下的路,願我們可以緊緊扶持著彼此,不離不棄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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