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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剽竊 何以垂訓?

《文章》剽竊 何以垂訓?-----從《文章》篇看《顏氏家訓》的寫作缺陷 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被稱為是中國家訓的開山之作,千餘年來產生了較為普遍和深遠的影響。《顏氏家訓》雖然是一部有價值的書,但王鉞的推崇卻有些過分,他在《讀書叢殘》中說《顏氏家訓》是「篇篇藥石,言言龜鑒,凡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冊,奉為明訓,不獨顏氏」。事實上,《顏氏家訓》中的《文章》篇在寫作上存在重大缺陷,其中多處有剽竊《文心雕龍》的嫌疑,本文將對此展開討論。 一、《文章》與《文心雕龍》的比較 《顏氏家訓》作為北齊時期的著作,是了解當時社會生活的重要典籍,我因對六朝這一段文史比較感興趣,近來重讀這部著作。讀其它章節的時候,覺得顏之推很了不起,當讀到《文章》一篇時,覺得裡面有許多東西「似曾相識」,找來《文心雕龍》一對比,一條、兩條......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相同之處竟然如此之多!從時間上來說,劉勰去世以後,顏之推才出生,要抄也是顏之推抄劉勰的。現將兩書的對比分類列在下面: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綜經》:故論、說、辭、序,則《易》 《文章》:夫文章者,原出《五經》:     統其首;詔、策、章、奏,則     詔命策檄,生於《書》     《書》發其源;賦、頌、歌、       者也;序述論議,生於     贊,則《詩》立其本;銘、誄、     《易》者也;歌詠賦頌,     箴、祝,則《禮》總其端;      生於《詩》者也;祭祀哀     紀、傳、盟、檄,則《春秋》     誄,生於《禮》者也;書     為根。               奏箴祝,生於《春秋》者                        也。        這位顏之推先生毫不客氣地開篇就抄,把劉勰的《文心雕龍》中《綜經》作了錯誤的改動:《綜經》中「盟、檄」源於《春秋》,《文章》則認為「檄」「生於《書》者也」;《綜經》中「銘」、「箴」發端於《禮》,《文章》則以為「箴銘,生於《春秋》者也」,而否認「紀、傳」以《春秋》為根源。這些是稍有點文史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的錯誤。在表達方面,《綜經》中用了「統其首」、「發其源」、「立其本」、「總其端」、「為(其)根」,活潑多變,充分表現了劉勰作為駢文大家在駕御文字方面的非凡功力。顏之推則連續用了五個「生於......也」這樣的句式,單一呆板,可見《文章》是效《綜經》而不及。 顏之推先生既然開頭就抄了《文心雕龍》,再抄一段又何妨: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程器》: 故魏文以為:「古 《文章》: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 今文人,類不護細 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 行。」......略觀 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 文士之疵:相如竊 竊貲無操;王褒過章《童約》;揚雄德 妻而受金,揚雄嗜 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 酒而少算,敬通之 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 不循廉隅,杜篤之 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 請求無厭,班固讒 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 竇以作威,馬融黨 抵忤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 梁而黷貨,文舉傲 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 誕以速誅,正平狂 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燥 憨以致戮,仲宣輕 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隕;楊修、 銳以躁競,孔璋傯 丁廙,煽動取斃;阮籍無理敗俗;嵇康 恫以粗疏,丁儀貪 凌物凶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誇凌 婪以乞貨,路粹餔 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 啜而無恥,潘岳詭 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 譸於愍懷,陸機傾 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 仄於賈郭,傅玄剛 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 隘而詈台,孫楚狠 愎而訟府。諸有此 類,並文士之瑕累。《辨騷》: 班固以為:(屈原) 《文章》: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 露才揚己,忿懟沉 江。 《程器》篇既已說明問題,何取於《文章》之冗長!讀來使人直欲問:「既生瑜,何生亮?」又有: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附會》:夫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 《文章》: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 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 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 辭採為肌膚,宮商為聲氣。 冕。《事類》: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 《文章》:事義為皮膚 以類義,援古以正今者也。《事類》:學貧者迍邅於事義,才餒者 《文章》:事義為肌膚 劬勞於辭情。 以上三例為整段抄襲,論點相同或相近,句式相同;論點相同,詞句不同者亦有之: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事類》: 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 《文章》: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 發,學以外成,有學飽而才餒, 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 有才富而學貧。 文研思,終歸嗤鄙。但成學《體性》: 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斫梓 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 染絲,功在初化,器成采定, 勿強操筆。 難可翻移。 雖兩家有學習和創作之分,但在強調「天資」或「天才」的作用方面基本一致。又有: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定勢》: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 《文章》:今世相承, ......舊練之才,則執政以馱奇;新學之銳, 趨末棄本, 則逐奇而失正。 率多浮艷。《明詩》: 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 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 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 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宋初文詠, 體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 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 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通變》:望今制奇,參古定法。 《文章》: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 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風骨》: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 《文章》:凡為文章,猶 不可力強而致。」故論孔融,則雲「氣體 人乘騏驥,雖有 高妙」;論徐幹,則雲「時有齊氣」;論 逸氣,當以銜勒 劉楨,則雲「有逸氣」。公幹亦云,「孔 制之,勿使流亂 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 軌鐲,放意填坑 ,並重氣之旨也。 岸也。《熔裁》:辭如川流,溢則泛濫。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指瑕》:古來文才,異世爭驅;或逸才以爽迅,或 《文章》:自古宏才博學, 精思以纖密,而慮動難圓,鮮無瑕病。 用事誤者有矣。 以上諸例為論點相同或相近者,論據相同者亦有之: 《文心雕龍》 《顏氏家訓》《指瑕》:陳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誄》雲, 《文章》:陳思王《武帝 「尊靈永蟄」,《明帝頌》雲,「聖體浮 誄》,遂深永 輕」。浮輕有似於蝴蝶,永蟄頗疑於昆蟲, 蟄之思,潘岳 施之尊極,豈其當乎?......潘岳為才, 《悼亡賦》, 善於哀文,然悲內兄,則雲感口澤,傷弱 乃愴手澤之 子,則雲心如疑。禮文在尊極,而施之下 遺,是方父於 流,辭雖足哀,義斯替矣。 蟲,匹婦於考 也。 在論及兩位作者在觀點或細節上有相同之處時,劉勰在《文心雕龍》的《序志》篇中指出:「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也就是說,後者與前者迫不得已相同的話,那也是在如果不同就明顯地錯了的情況下。文章有毛病的作家,何代無之,而《文章》與《指瑕》如出一轍?在這裡,顏之推與劉勰相同,顯然沒有做到「勢自不可異也」,是可以異,他卻沒有異。 縱觀全篇,在《文章》這一個標題下,前一半談文,後一半又扯到詩上,理論上毫無系統可言,支離破碎,幾乎全襲《文心雕龍》之舊,也就是說,顏之推用劉氏的理論支起了自己《文章》的骨架。二 、剽竊行為背後的深層原因 引用別人的文章要註明出處,指明出自某人或出自某書,這是作者的通則,南北朝也不例外。顏之推的《文章》中就有這樣的例子:「沈隱侯(約)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光明正大,清楚明了,不會有任何麻煩。為什麼用了劉勰那麼多材料,顏之推卻沒有一次提到劉勰或他的著作《文心雕龍》呢?這裡顏之推主要還是考慮到被引用作者的政治地位以及他在當時文壇上的影響力。沈約在他所經歷的幾朝,做的都是能夠接近皇帝的高官,他在南朝是當然的文壇領袖,他在北朝的影響,從顏之推的《文章》篇中可以看出來:「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世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宴,辭色以之。」可見在北朝文壇上,沈約也是師匠的師匠。與沈約相比,劉勰的情況就不同了,官位既卑,化了畢生精力寫就的《文心雕龍》還得不到社會的承認,於是才有了這樣的故事:「既成,未為時流所稱。勰自重其文,欲取定於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於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几案。」(《梁書?劉勰傳》)其實文壇從來就不是一塊平等的聖地,正是由於有了這樣讓人心酸的經歷,才能使他寫下如此入木三分的文字來:「然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文心雕龍?程器》)應該說這樣的認識是非常到位的。劉勰因為位卑影響了《文心雕龍》的傳播,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文心雕龍》不像那些實用文體,如詔策章奏,易於流傳,它是開闢了新的學術領域,以前沒有人做過這樣系統的文學批評工作,像《文心雕龍》這樣文學批評的巨著在當時屬「陽春白雪」,無論在南朝還是在北朝都是曲高和寡。 顏之推在政治上雖不如沈約那樣顯赫,但比劉勰擔任的那些閑散的官職要重要得多。顏之推在北齊曾任黃門侍郎一職,這個官職的重要性由《陳書.蔡凝傳》中的一則故事可以看出:「高宗常謂凝曰:『我欲用義興主婿錢肅為黃門郎,卿意何如?』凝正色對曰:『帝鄉舊戚,恩由聖旨,則無所復問。若格以僉議,黃散之職,故須人門兼美,唯陛下裁之。』高宗默然而止。」可見黃門侍郎不僅要才能出眾,而且要門第高華的人才能擔任。劉勰的官職比顏之推低,社會影響力小,著作的影響在南朝就不大,在北朝即使有,了解《文心雕龍》的人也不會多。這就使得顏之推可以放心大膽地抄,即使有人看出來,劉勰也不會有像沈約在北朝的追隨者邢子才那樣,來幫他鳴不平。 再從顏之推的家學淵源來看《文章》抄襲的必然性。據《北齊書.文苑傳》記載,顏家「世善周官、左氏學」,顏之推受《左傳》的影響尤深,《顏氏家訓》是絕好的證明,敘事簡潔生動,饒有情致,駢文則非其所長。對此顏之推並無自知之明,在《文章》中大發牢騷:「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梁孝元蕭繹也是當時的駢文高手,他使蕭淑輯錄諸寮臣之文,當然選的是駢文,顏家寫的是散文,怎能入選?顏家文章落選的原因並非如顏之推所說的那樣,是「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而是因為當時駢、散之間的界限相當分明。顏之推這樣說是羞於承認顏家不工駢文這一不爭的事實。討論文章這樣的題目,像《左傳》那樣的敘事性文字不太合適,這一類型的題目,還就是劉勰的駢文做的好,所以顏之推在《文章》中開篇便抄《文心雕龍》,也算是會抄的一位。因此,無論從客觀還是從主觀上講,顏之推抄襲《文心雕龍》的可能都是存在的。社會有時會不公正,時間卻是最公正的,現在《文心雕龍》已經大放異彩,它不僅僅是一部文學批評巨著,在文學上的成就也非常突出,尤其是在駢文方面。《文心雕龍》中的一些句式,已經形成劉勰獨此一家的風格,成為駢文中不可攀仿的金相玉式。這一點是顏之推沒有料想到的。不要說《顏氏家訓.文章》中整段地抄襲,就是一句話,也能看得出來。以顏之推的水平根本就沒有能力將《文心雕龍》的經典駢文消化,無法做到「用人若己」(《文心雕龍?事類》),在《文章》中,《文心雕龍》的東西還是劉勰的。 三、一分為二 《顏氏家訓》雖然已經成為經典,但它並非十全十美,還應該冷靜地看到它存在的問題。《顏氏家訓》中的《文章》,開篇抄文,結語抄史,抄也抄的那麼徹底,從論點到論據,從觀點到句式,僅抄劉勰一人的就有九條之多,而未提作者和作品的名字。這不能不說是《顏氏家訓》寫作上的嚴重缺陷。顏之推在《顏氏家訓?序致》中曾批評別人抄襲道:「魏晉以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效,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隨著時間的推移,魏晉「理重事復」的「諸子」——那些不入流的作品,已經被自然地淘汰了,現代人已經看不到了,人們只能讀到裹挾在《顏氏家訓》其他篇目當中的、「理重事復」的《文章》。像《文章》這樣公然剽竊的現象,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也是很少見的。顏之推可能沒想到《顏氏家訓》會流傳的那麼久遠,影響那麼廣泛,他在《序致》中說:「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范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他似乎在聲明他是把《顏氏家訓》當作自己家庭教育的內部資料來看待的,果然如此,他更應該以認真的態度來寫作,像《文章》這樣剽竊他人的作品,怎麼可以教育後代? 《顏氏家訓》雖然在寫作方面有缺陷,但畢竟屬於白璧微瑕,無是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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