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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蹤「羊」味

2008年8月24日

  老城紀事

  今年是珠影成立50周年。特別在前30年,珠影拍過許多優秀影片,《南海潮》、《大浪淘沙》、《跟蹤追擊》以及後來的《孫中山》、《安居》、《雅馬哈魚檔》等,不同層次反映了廣東的生活,受到全國特別是本地觀眾的讚揚。

  廣州的文化類型,絕不同於北京上海,風格不能夠模仿他們。廣州,其實是具有「羊」味的市民文化,立足於此,才會有好作品。1962年拍攝的電影《跟蹤追擊》,基本是這樣一部「羊」味電影。

   □楊成仁

  一

  大導演接到

  不成熟的劇本

  面臨港澳的廣州,上世紀50年代,常遭受到台灣特務恐怖威脅,如1956年10月,台灣派大批特務進入廣州,準備在10月10日晚8時,一次爆炸48個公共場所,結果被我公安機關捕獲特務105名,自首57名,一個炸彈也沒響。1958年,特務又準備爆破五仙門發電廠、西村水廠、華僑糖廠、廣州電話局、中山紀念堂等,也被我方一一粉碎。後來,紅星115客輪爆破案、李桂強文化公園爆破案,都被我方及時破獲。那時查獲的炸彈,足足堆滿一間房子,沒一個響,讓廣州人平平安安度過了每一天。

  這些廣州公安背後隱藏的事迹,在全國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於是,三個廣州年輕的公安人員———謝德純、張珏、馮士毅,合力寫了一個電影劇本———《跟蹤追擊》,由廣州公安局政治部交到珠影,希望能拍成電影。劇本是在「大躍進」期間,廣州市委號召「人人寫民歌,個個當詩人」的情況下產生的。珠影領導洪遒,對劇本進行研究,認為還有基礎,交給了導演盧珏。

  新中國成立後,上影廠曾拍攝過《天羅地網》、《斬斷魔爪》,長影拍了《無形的戰線》、《寂靜的山林》、《國慶十點鐘》、《徐秋影案件》、《神秘的旅伴》、《邊寨烽火》、《前哨》,八一廠也拍過《激戰前夜》等,可見,反特電影確實吸引了大批觀眾。

  這時,領導特別向盧珏交代:「三位公安人員,都從未接觸過電影。」一看劇本,果然是外行寫的,素材一大堆,卻不會編故事,顯得零散和無章法。例如,那時從香港過關,確實有許多人玩「調包」的把戲,偷渡者也會含根蘆葦潛在水底等,但這都只是生活;作為戲劇,必須把素材組織起來,可劇本里基本沒有。盧珏是順德人,當年才四十多歲,剛在上影成功地導演了《羊城暗哨》,才到的珠影。那個片子雖是作家陳殘雲寫的,他也要按電影的路子進行修改,如片子結束,在船上搜尋炸彈就是他加的,使戲劇的結局能掀起高潮。盧珏做事嚴謹,從不事聲張,被人稱為「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四十年代後期,他在重慶的「中國電影製片廠」當場記,為學電影,有空就到電影院看美國片,每次都看兩三出。一來,面子熟人家不收錢,二來裡面有風扇,還涼快;三是最重要的一點,因為是場記,看了要把鏡頭背下來。就憑這點努力,在教科書《電影規範》的作者、大導演陳鯉庭的指導下,終於學懂了「鏡頭」。從場記到副導演,一當十幾年,竟可以當導演不在時,頂替導演的工作,這在副導演中是極其難得的。厚積薄發,第一次當導演就立馬成功了。

  二

  不放過任何細節

  順藤摸瓜

  如今,劇本在他手裡,反覆研讀,不斷推敲,感到還是不成熟。拍反特片有個困難,若敵強我弱,好拍,因為我方人員在敵人的陣營中,一出場驚險場面就接踵而至,蘇聯的《偵察員的功勛》、長影的《虎穴追蹤》都用這個辦法。而我強敵弱,問題就來了,四周都是自己人,驚險何來?盧珏反覆思考,決定開闢另一條路子:用精密的邏輯思維,貫穿著案子的無敘事性,不放過任何細節,順藤摸瓜。思路一提出就有人反對,盧珏太理性,缺少藝術細胞;但也有人認為體現了邏輯思維,獨創一格,不落窠臼,也值得考慮。這時,中央電影局局長司徒慧敏來廣州,了解珠影的創作,得知這個戲後,說:「這個戲不大可能是精品,但處理好,是可以拍出中上等的電影。」

  司徒慧敏也是廣東人,電影的老前輩。他饒有深意而樸拙的話,使盧珏感到有「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之感,於是決定重新改寫。一個多年的電影行家,要刻意求工也非常費勁,畢竟不算熟悉生活,只能依靠原作者一起研究。在維新路(後起義路)公安局裡,他廢寢忘餐,先後弄了一年時間,才算把劇本搞出來。從海關尋找調包的玩具小汽車開始,一直到把帶車的特務林永貴查出來,再通過他擴大線索,七拐八轉,找出最後的特務錢家仁。寫劇本是他的家常便飯,但一些情節,還真的要通過熟悉生活的人的啟發,才能寫出的,決不能亂編。如影片中,偵察員李明剛在南方大廈里,等另一個出來接頭的特務。坐在大廈通道一塊鏡子下的凳子上。其實,女特務早在密集的人流中,站得遠遠盯著鏡子觀察他,幾次都不上前。這時,劇本要構思一個細節,讓敵人發現李明剛是「可疑」的人而離去。可是,這「可疑」在哪兒呢?當然不能讓偵察員傻呼呼地自我暴露,想了好久仍一籌莫展。最後,當公安的作者提出,應當讓人流中的一個小孩無意摔倒,偵察員出於愛民之心不由自主起身去扶,使特務猛地警覺才離去。盧珏感到創意不錯,既沒有使我方人員出錯,也合理地交代了問題的起因,採用了。後來,著名的美術評論家王朝聞專門提到這段戲,說是反映了「偵察員人的本性」。

  劇本由盧珏執筆寫完最後一稿,完成後的署名作者是:朱向群安忠民。細心的觀眾一看就知道,前邊是「珠影」,後面是「市公安局」,都沒有個人的名字。

  三

  名演員組成的陣容

  演員陣容當然是有分量的。飾偵察員李明剛的,是廣東省話劇團的老演員林嵐,他演過許多大戲;演何老師的陳天縱,更是大家熟悉的(《南海潮》的)「鱷魚頭」,是粵劇演員陳笑風的父親,在香港已經演過幾十部電影。還有老演員史進,在廣東幾十年,倒是第一次拍電影,他演的穿白西裝、白皮鞋的特務錢家仁,那種瀟洒脫俗的形象,一直鐫刻在許多觀眾的心中。他後來還在《大浪淘沙》、《海外赤子》、《但願人長久》、《東方劍》、《霧都茫茫》、《暫緩逮捕》中飾演角色。比盧珏小兩歲的他,把盧珏叫「老師」,因為是被盧珏第一次請上銀幕。作為老廣東,史進還有許多逸事,一次陳天縱與他上街,問他:你信不信,我一伸手,路過的汽車就停了。史進哈哈大笑,哪有這麼好的事。走著走著,陳天縱看公共汽車來了,一舉手,那條路的司機當然認得「鱷魚頭」,果然把車停了讓他們上!史進至今一說起還樂呢。演員中,還有演女特務的紅冰,是資深女演員,把女特務演得格外傳神。另一個演小蔡的,是1961年才從武漢電影製片廠調來的胡玲玲。

  倒是該提一下,演偵察員小黃的林書錦。剛在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畢業,立即被盧珏要來拍片,當時非常激動,一出校門就能上電影。還記得老師告訴過他,如拍特寫鏡頭,動作應當比自然狀態要小,又記得老師講過的「耗片比」,要算拍片耗費膠捲的比例……作為廣東人的他,當然滿腔熱情想拍好這齣戲。把劇本拿去看後他卻失望了,根本沒有腦海里那些跌宕驚險、曲折詭奇的情節,一時衝動跑去找盧珏:導演,這個劇本很平淡呀。盧珏望他一眼,聲音不大:「你呀,沒看懂!」林書錦不服氣了,寫信回學校給老師,說拍自己的第一部戲非常苦悶……可是,今天年過花甲的林書錦,已經對盧珏感到心悅誠服。經過多年拼搏,他終於成為國務院批准的突出貢獻的專家、廣東「十佳」電視藝術家,如今在南方台電視劇《七十二家房客》當總導演。

  那時找演員,反映廣州生活的戲,就找廣州演員為主,哪怕是個新手,適合就要,未必都找大明星去「撐場面」。

  四

  處處突出「羊」味

  故事從1961年9月的深圳邊境開始,很多內地觀眾,是從這部電影以及《秘密圖紙》,才知道深圳邊境原來是這樣過關檢查的。劇組到了那,也有許多規定,鏡頭不能對著香港方面拍,以免引起外交糾紛。邊防站羅湖閘口,有香港警察的鏡頭,其實是後來回珠影搭建的場景,加上羅湖外景的鏡頭,就顯得如幻如真了。

  攝製組就住在邊防站一個小招待所,屋後就是邊界的鐵絲網,網外就是香港九龍———邊防的禁區。有時拍攝後,大家蹲在地上,看著開往九龍的火車。車列里,有運生豬的車廂,因為長途運載,也有些豬被擠壓死或受傷。因此,出關前都要檢查。對那些「老弱病殘」,押運員都立即卸下,賣給當地廚房做菜。招待所自然是近水樓台,演員們都大飽口福。那時是1962年,市面上一個月才供應一斤豬肉,到這兒拍片當然開心。

  那次攝製組在橋頭通往檢查站的長廊拍戲。附近停著兩節悶罐車,裡面擠滿了穿著破爛的人。一打聽,原來是本地居民,因為經濟緊張,想到香港謀生,不知不覺成了「偷渡者」,被香港警察抓住後遣送回來,由我方公安機關接收。其實,並沒有把他們作為「犯」,只是查明身份遣送回鄉。在車站上,他們正等候審查時,羅湖的閘口正開著迎候來往的人流。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一聲「跑啊」,如夢中猛醒,那批被扣的人爭先恐後,狼奔豸突朝橋中衝過去。公安人員剎時顯得手忙腳亂,立即圍追堵截,攝製組的人員當然上前幫忙,分頭把人抓回車上。正穿著白色警服的演員哈哈大笑:「這身衣服,真的派上了用場啊!」

  盧珏拍片,不會隨意東拍一座城、西拍一條路地「湊」,而是大量採用群眾熟悉的南國景物,有這些狀物傳神,觀眾就非常自然地把自己融進故事中,這正是他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從小他生活在順德,對那裡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老想著將來能把廣東的風情拍進電影,在《羊城暗哨》已經嘗試過一次,效果不錯。如今機會又來了,深圳羅湖,在上世紀50年代,搭起了新火車站和邊防海關,馬上被他拍進影片中了。故事既然發生在廣州,也要刻意展現一幅實實在在的廣州風俗畫。像巴爾扎克,讓讀者能認出自己小說描述的房子是絕對真實的,甚至要拿著書去現場尋找。盧珏也要讓廣州人,一眼認出自己熟悉的地方。那時,用膠片一天只拍十幾個鏡頭(如今的電視劇,一天可以拍百來個鏡頭),攝影師沈民輝在香港干過很久,對廣州也非常熟悉。於是,到市區拍華僑大廈、三角市、新河浦的小洋房、西關逢源大街,還到廣州西村陳濟棠建的發電廠,還有麻石小街、西關大屋,都成為羊城當年景色的真實寫照(說句題外話,上世紀80年代廣州老城大拆,卻沒有在主要路段留下電影資料,實在是個大遺憾)。

  林書錦還記得,華僑大廈前那條通道,為了把車停在預定位置,扮演計程車司機的演員反反覆復把車子開上通道十多次,才能利索地停在正等車的「錢家仁」和「小蔡」前面。有一個鏡頭是偵察員小黃,為盯梢特務動靜,在三角市街頭,拿個孫悟空的木偶假裝逗著小孩。那個木偶,是特地到廣州木偶劇團借的。沒料到,片子剛要開拍,孫悟空卻不知「遁」到哪兒了。製片主任急呀,罵出聲來了,下令讓演員自己想辦法。林書錦只好急急忙忙跑到木偶劇團,求爺爺告奶奶,好在,團里還剩一個。

  最後一場,是充滿廣東水鄉特色的一場戲。公安人員知道特務錢家仁已經乘船逃往香港,立即開上快艇,拖著一尾白浪前去追捕。當時,社會上的「花尾渡」開始停止使用,這種三層半的木船,是1926年永成航業公司首先使用的機動船,底層裝貨,二層客貨兩用,三層裝客。大的可載客四五百人,小的也可載二三百人。盧珏所以用它,是因為它具有濃厚的華南特色,船頭畫一隻「貔貅」,是船頭神,可以鎮邪,船尾用五彩斑斕的顏色畫上海棠、龍鳳、麒麟等象徵吉祥的圖案,成為典型的珠三角河涌行駛的船。可是,到六十年代,由於公路不斷開通,花尾渡漸漸衰落,開拍時那一帶竟然一艘也沒有了。本來,也可以用其他船隻代替,可導演堅決要突出珠三角的特色,因為花尾渡曾三十多年稱雄珠江。經打聽,還有一條花尾渡已經送進船廠,在船塢準備拆卸,攝製組連忙趕去,要求借用。於是,這條船重新下水,進行最後一次航行。拍攝那時正值十月,天氣已經很冷,演員史進也感到冷氣逼人,一下子鑽進水中,用那條尼龍的膠管透氣,最後被「揪」上了公安的快艇……鏡頭雖然不長,但在花尾渡的這場戲場面別緻,實在是獨標高格,讓所有觀眾耳目一新,更使廣州人凝神觀賞,回味如甘。

  作為導演的盧珏,是影片剪接的高手,他逐個逐個鏡頭揣摩,一段一段劇情推敲,終於完整地把片子交出來了。電影宣傳畫請黃熾銘先生完成,他是廣東番禺人,擅長美術設計。歷任香港金駝美術裝飾設計公司設計師、廣州華南文化藝術學院美術部講師、珠江電影製片廠、廣東省博物館美工師。他設計的宣傳畫突出一截公安人員的頭像,左面是追逐的小車,上下勾畫出廣州城的夜景,出色地表達了主題。

  五

  不將己色媚春陽

  影片出來之後,得到廣大觀眾的喜愛。上海一個觀眾回憶,「影片《跟蹤追擊》那驚險的場面,和時快時慢的扣人心弦的音樂,深深地吸引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看完電影已經12點多了,當人們往影院外走的時候,才知道外面下大雨了,人們紛紛在大雨中奔跑著,我嘴裡喘著粗氣,回家也成落湯雞了。我心說,看這場電影可真不容易呀!」還有一位觀眾回憶,一共看了三十多次,自己都會演了。後來,本片被專家評為解放後三部優秀反特片之一(其餘兩部是《羊城暗哨》、《秘密圖紙》,值得指出,三出都是把廣州作為「對敵前沿」)。

  影片於1963年國慶節上映。那一年,廣州在越秀山體育場國慶大遊行時,珠影為本片專門布置一輛彩車。接著,剛當了兩年市長的曾生,在廣東迎賓館宴請攝製組,作為「老廣州」的市長,用洪亮的聲音說,《跟蹤追擊》,是廣東出的好作品。

  這部戲出街已經45年,裡面許多演員如林嵐(飾偵察員李明剛)、簡瑞超(飾老工人林德祥)、紅冰(飾女特務)、陳天縱(飾何老師),還有配角傅伯棠、鄧竹筠等都去世了,剩下的多數演員也飽經風霜,有的更形銷骨立。每當回憶當年的歲月,大家都感慨萬千。林書錦說,當年拍片,就靠每月補助12元的伙食費,其餘什麼都沒有。可正是他們,當年使國家的影壇群芳競艷,光華璀璨。而如今,有關部門對這些老導演和老演員,其實是不夠重視的,對他們當初無私把身心獻給事業的精神,似乎都給忘掉了。許多活動,光讓年輕的同志參加,更有人老是推崇纖巧華麗,卻不讚賞莊重大氣,正是失人心之處。

  史進最近見到盧珏導演時,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啊!大家都過八十歲了。史進說,盧導演是珠影的寶,拍過許多優秀影片,卻從來不宣揚自己,以致許多群眾至今仍不知道有這麼個導演。三部優秀的反特片,兩部是他拍的。為了這,我今天要借一首詩獻給他:「我愛幽蘭異眾芳,不將己色媚春陽。西風寒露深林下,任其無人也自香。」

  後語

  我們為盧珏而感動,也為羊城的《跟蹤追擊》而激賞。廣州的文化,就是靠這些默默無聞的英雄們發揚光大的。可是,解放快六十年了,廣州地區本地的文藝,其實並沒有太大的發展,本土的粵劇、曲藝至今幾乎亮起紅燈,其他文藝形式,電影、音樂、電視之類,真正表現廣州人、反映廣州的有多少?就算電影《七十二家房客》,本子也是從上海滑稽劇「借」過來的,而《南海潮》也只拍了一半。長期實踐告訴我們,對文藝不能老下行政命令,讓它們老跟風不行。沒有廣州題材的好作品,也終究是要脫離本地群眾的,更難拿到世界華人地區去。廣州的文化類型,與北方的類型絕不一樣,廣州是帶「羊」味的市民文化,由於生活的不同,其劇情、語言等與「北派」有許多不同。而今,反映廣州普通人生活的電影幾乎沒有,一些電視劇也顯得粗淺。撇開意識形態不說,本地的觀眾,更樂意看反映香港市民生活的片子,這些創作人六七成來源於珠江三角洲,愛憎和品味與珠三角地區的人有許多共同點,更容易同一。而以香港一個城市為題材的電影,拍了一千多部,電視劇更不用提了,至今還在全國多數地方上映和轉播,內地有哪一個地方能做到?值得深思。所以,至今看反映廣州社會的《跟蹤追擊》,確實還有更深遠的意義。

(授權轉載務必註明來源「 金羊網 -- 羊城晚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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