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文學作品中的情愛桃花源
中國古典文學在曹雪芹的筆下來了次最為華麗的轉身。它不再是《西廂記》式的一男一女一見鍾情,二度爬牆,三更上床,四進洞房。它以慢悠悠的絲竹樂器的風格,講述著男女主人公的青梅竹馬,豆蔻年華。曹雪芹就此在貧困交加的茅屋裡,敲響了東方古典文學,如何由情色小說向情愛小說過渡的午夜十二點的鐘聲。
在《紅樓夢》這本傷感主義風格的小說里,情愛對象清晰的分裂為兩個對立的區域:幻想域(林黛玉)與真實域(薛寶釵)。林黛玉是賈寶玉躲避骯髒現實的情愛桃花源。林黛玉不說世俗的混賬話,正等於桃花源里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由於幻想域與真實域無法共存,烏托邦道路的自我閉合,桃花源註定無法兩度進入,林黛玉必然早夭。死亡是切斷情愛桃花源的唯一方式。
但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的森林》比《紅樓夢》更惟妙惟肖的描述了情愛主體進入桃花源、被道路阻隔以及因道路的迷失徹底與桃花源斷了關聯的過程。雖然這部小說的題目是以甲克蟲的名曲而命名,但其本質卻不過是從情愛學的角度講述了個陶淵明版本的《桃花源記》而已。小說里的直子屬於幻想域,綠子屬於真實域。直子與男主人公渡邊只有一次靈肉相融。這次靈肉相融之後,渡邊再也不能進入直子的靈魂與肉體,雖然他為此做過種種努力。
直子與渡邊的一夜真情,是直子的靈與肉唯一的一次對外界開啟。但當時的渡邊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正若武陵漁夫不知自己一旦離開,就再也無緣於桃花源一樣。《挪威的森林》這首歌是直子存在的符號。直子就是渡邊的青春、夢幻、所渴望進入的森林。小說中當綠子問「你愛我嗎?」渡邊答「當然愛」。「有多愛我?」「愛到全世界的森林都倒掉」。 很多人忽視了「全世界」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恰恰暴露了渡邊潛意識裡對迷失於森林之外,無法進入森林的恐懼與不安,為了找到路徑,他寧願所有的森林都倒掉。由此可見,並不是綠子的出現替代了直子,而是一個徘徊於烏托邦之外的人,因對桃花源「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萬不得已,而進行的現實妥協。事實上,他的耿耿於懷比因尋不到桃花源而病故的南陽劉子驥,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更為有趣的卻是昆德拉的小說《不朽》。如若說前兩部小說講述了情愛主體尋覓桃花源而不得的悲痛,昆德拉卻以反轉的角度,講述了桃花源為何棄絕人類,以及對人類全部關閉的根本緣由。這正是昆德拉區別於別的小說家的偉大之處。《不朽》中的姐姐阿涅絲與妹妹洛拉相對立。作為真實域的洛拉用盡一切塵世的手段想令別人記住她、愛她,並最終掠奪來姐夫保羅的愛情。作為幻想域的姐姐阿涅絲卻是個厭倦爭執,渴望靈魂的寧馨,和人類分道揚鑣的人。她對這個世界的醜惡厭倦到這等程度:她希望到花店裡買一株勿忘我,「她要把這株草舉在面前走到街上去,眼睛緊盯著它,除了這點美麗的藍色外什麼也看不見到。這是她想保留的她已經不愛的世界最後的形象。」
這裡的勿我忘草是阿涅絲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徑。當這株草萎謝的時候,就是阿涅絲自動切斷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之時。這個骯髒而爭執的世界沒有安靜,而桃花源里卻有。阿涅絲選擇了真正的寧馨,但這寧馨亦令她在自己的身後閉合了生命之門。歌德的詩歌伴隨著她關閉生命之門時那「啪」的一聲:
在所有的樹梢上
你幾乎感不到
一點風聲;
林中的小鳥不吱一聲。
耐心點吧,不用多久
你也將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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