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狠辣的成年人的愛情

文/黃佟佟

不大記得十幾年前是在哪裡看的《甜蜜蜜》，只記得看完出來天灰濛濛的，風呼呼地吹，同行的幾個人都不說話，低著頭各走各的路……大家都不想開口，可又覺得胸口脹脹的酸酸的，這大約就是每一次看完好電影之後的共同感受——因為那部《甜蜜蜜》，我原諒了陳可辛後來拍的所有爛片，你看，人民群眾真寬容，只要你曾經真正感動過他們，他們就永遠記得你。

2015年，聽說《甜蜜蜜》再度上映，我借著工作的機會蹭看了一次，沒料到這一次居然看得淚如雨下，心中的震動比十八年前更甚——慚愧得很，18年歲月凝霜，把這顆老心也終於晾成了冬日裡的一技紅柿。

《甜蜜蜜》講的是一個什麼故事呢？

說起來，它是一個很老套，很簡單，很成人的故事，用世俗二大媽的話來說其實就是一對狗男女勾搭成奸的故事。

年輕的大陸男女來香港討生活，女的一心想要出人頭地穿金戴銀，男的一心想站穩腳跟要接老家的末婚妻過來團聚，可惜兩人質資都頗為平常，男的不用說，性格軟弱得不得了，又老實得不得了，學什麼都慢，女的呢，雖然牙尖嘴利，但也只得一個牙尖嘴利而已，想要真正出人頭地，還得靠女人最古老的那一條路，她在按摩院傍上的豹哥，是她人生目力所及的最高的選擇，但豹哥，也僅僅就是我們常常在港片里見到的那些黑幫大哥，刀口上舔血，風月堆里打滾，說真的，如果沒有黎明，張曼玉這樣一等一的美好身體的出演，《甜蜜蜜》恐怕也就是油麻地旺角街頭隨處可見的狗男女偷情長卷，通街都是這樣的人。

通街都是這樣的普通人，生活在都市叢林的最低層，不甚高尚，資質平庸，每天穿林過海苟且偷生，苟且偷生之餘如果還剩些力氣偶爾也不介意苟且偷歡，就像李翹和黎小軍，隨著那句擲地有聲的宣言「黎小軍同志,你來香港不是為了我,我來香港也不是為了你」，宣告了他們愛情的不存在，可是愛情不存在有什麼要緊的呢？這不妨礙男男女女在沉重的生活之下以身體做為終極樂土，偷取些許蜜糖。

男人女人做愛做出了一點真情，可是就是這麼一點真情，也不過就僅夠男人在替末婚妻買金手鐲時同樣替女人買上一隻，你看，老婆是老婆，女人是女人，這是男性世界裡的通行規則。女人呢一心要開地產公司要做老闆娘，還是得嫁給有權有勢的男人，所以她傍上了一個黑社會大哥，永遠是「女朋友」，還得要忠心耿耿……

務實的男人和務實的女人，太明白各有各的歸宿，各有各的路途，可是又怎麼樣，情慾的力量始終勢不可擋，最終他們還是要滾完那些沒滾完的床單，搞完那些沒有搞完的舊情，還是情場老手豹哥一針見血——「我早就看出來你們兩個有幾滾。」但是他也不介意，他對女人說「我死了你就去找第二個嘛」。

這是多麼無情的故事，多麼平常，像極了我們身邊的那些狗血，可是為什麼《甜蜜蜜》還是感人呢？也許因為它夠真實，它真實地表現了人類的軟弱，也真實表現了人類的激情，是的，男人生存的目的是為了生活，而女人生存的目的是為嫁人，只不過在這些嚴酷的生存法則之內還有一種東西叫成人的愛情，成人之間的愛情也許不能叫愛情，它不夠純粹，也不夠唯美，那更像是性慾促成的蠻不講理的激情以及激情之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風流雲散，但男人和女人仍然可以為此而粉身碎骨、柔腸寸斷，就像十八年里前在電影里終成眷屬的黎明和張曼玉，十八年以後，各自走過幾番情路卻仍舊孤身一人，這沒有什麼可傷心的，因為他們如此真實地愛過痛過和傷過。因為如果身而為人，沒有愛過那些轉瞬即逝的激情，沒有愛過那些明知不得善終的感情，那樣的人生還剩下什麼呢？

18年後成家生女的陳可辛為電影做宣傳，他遇到一個老實的九零後，這男孩子暗戀一個女孩子卻不敢表白，陳可辛站在台上笑著對他說，「當然要表白，最好的結果是你贏得了愛情，最壞的結果是你贏得了回憶，關健是只要去做了，你就贏了」，說完這句話的那一瞬間，這個長得不好看的男人臉上彷彿若有佛光閃過，那是滔滔苦海里的一葉慈航。

《甜蜜蜜》的英文名叫「almost a love story」，近乎愛情，成人之間的愛情不是愛情，近乎愛情，非常狠辣，它是那些勢必要滾的床單，是那些勢必成奸的男女……是那些「質直的，帶著鹹味的，南貨店式的、老辣皮實的（木心語）」感情，但只有懂得了這些感情，你才算真正懂得了人生，你才真正懂得了豹哥說的話：「傻女，聽我說，現在立刻回家，洗個熱水澡，明早起來，滿街都是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

所謂成人的愛情，就是該走的會走，該來的會來，所謂成人的愛情，就是，去撲、去滾、去消磨、去記得……

作者介紹：黃佟佟，最懂女人心的作家、媒體人，當下專欄界寫女子寫得最好的女子。出版有隨筆集《最好的女子》1、2、《最愛的男子》，及長篇小說《女人是比男人更高級的動物》等，現居廣州。長期為騰訊《大家》《南都周刊》《南方都市報》《南方人物周刊》、ELLE、VOGUE、GQ等二十多家一線媒體、品牌雜誌撰寫採訪與專欄，十數年遊走娛樂圈，旁觀名利場，寫盡世道人心。（本文首發：騰訊娛樂觀）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