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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沒在鄉村深處的微小家族史

  我站在外公家的矮牆外,探頭往裡看,院子裡布滿了荒草干枝。在風雨侵蝕下,厚厚的土坯牆日漸倒塌,堂屋房頂的小青瓦因年久失修而脫落。在這一派蕭條下,幾棵翠竹顯得尤為顯眼,在蕭瑟的寒冬讓人勉強感到些許生機。

  自從外公離世後,院子已有很久沒有人去過了,一把生鏽的鐵鎖,鎖住的不只是院落,還有滄桑的世事。

圖片來源:《Unravel》

  外公生於1921年,那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外公晚年給我們講故事,對那些大時代的背景卻不常提起。

  外公是上過私塾的,聽說他年輕的時候還在鄉政府里做過幾年會計,也做過生產隊書記,不過幹得都不長。用外公自己的話說:「我不分左右派,兩邊都拉我,但我哪裡都沒去。」

  或許因為「哪裡都沒去」,外公最後才得以安享晚年。但也正是因為「哪裡都沒去」,也讓他感到自己俗世一生碌碌無為,甚至九十歲了還常常因此惱羞成怒,大發雷霆。

  說外公的故事,一定要從他的家族說起。

  據外公自己說,他曾有十多個兄妹,只有他和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順利長大成人,其餘的全都中途夭折,有餓死的,有病死的。

  長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也命途多舛。哥哥在私塾讀書學習很好,後來去別的縣謀差使,路上口渴,吃了人家送的一個西瓜,結果就再也沒去到當官地,被送回家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據說哥哥是被朋友暗害的,那個朋友後來做了官。外公的父親去告,一直也沒有進展,在鬱鬱寡歡中猝然離世。姐姐在出嫁前也患天花去世了。一大家子,最後只剩外公一個孤家寡人,外公的怪脾氣不知是否與這有關。

  外公和外婆結婚大概是在1941年,外婆大外公三歲,祖父母那一輩有句俗語:「女大三,抱金磚。」外公外婆一共七個子女,一個兒子,六個女兒。

  排行老四的舅舅是個「傻子」。

  聽說舅舅小的時候還很機靈,受了幾次驚嚇才變成這樣。一次是被驢踢,一次是被狗咬,還有一次是被外公打了。

  當時舅舅和他的一個遠房表妹在井口邊玩,那個表妹不小心進掉了井裡,村民都忙著急救,外公以為是舅舅闖禍了,不由分說把舅舅打得幾天不敢回家。表妹被救上來、恢復清醒後,才說是自己掉進去的,可結果已不可逆轉。

  從那之後,舅舅精神慢慢開始異常,常常自言自語,嘴裡說著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話。起初外公外婆也沒怎麼在意,估計是家裡孩子多,沒法一個個事無巨細地顧上。時隔一段時間,才想起請醫生看,結果也沒什麼改善。於是舅舅慢慢落了個「傻子」的代稱。

  我記憶中舅舅至少丟過三次。有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很小,隱約聽說舅舅不見了,幾個姨家齊動員,找了好幾個月,最後聽人捎信兒說在兩百多里外的一個窯廠,才過去把人接回來。

  這樣的舅舅也結婚了,那時候娶不上媳婦的都時興到偏遠山區討,舅媽就是去雲南「討回來」的。舅媽說話不怎麼清晰,別的看不出什麼問題,但也沒那麼靈動。

  外公外婆一直和舅舅舅媽住在一起。我還記得,舅舅家的莊戶地和自留地都很多。在大門前面的兩邊是大柳樹和池塘,我去舅舅家玩,每次快走到家門口,就聽見成群的鴨子在水塘邊嘎嘎叫,緊接著家裡喂的小黃狗也出門沖著我叫喚。

  然後舅媽就拉著長嗓子走到門口說:「小帥帥(我的小名)家來了,來了。」我那時候不怎麼聽得懂她的雲南方言,但知道那是她特有的一種歡迎儀式。

  舅舅和舅媽年輕時也要過幾個孩子,但都是沒養大。有睡覺壓著的,有喂飯噎死的,反正最後都沒成。有一個算命先生對外公說過「家有一支蠟還不明」。起初外公不怎麼信,但後來架不住幾個姨在他面前輪番做思想工作,改了大門的朝向和位置,以期換換風水,但似乎已無濟於事。舅舅舅媽都五六十了,再要孩子也不現實。

  一次偶然機會,在鄭州工作的老鄉給操心找到了一個孩子,在市福利院門口,說女孩個頭很高,長得很排場。可等姨帶著外公去了,一看原來是個殘疾人,年齡五六歲左右。介紹人說女孩還小,長大就好了。外公動了惻隱之心,說既然來了,就帶回去養養看吧。

  一兩年過去了,表妹的身體還是不見好轉。幾個姨都說讓送回去,可外公又堅持說:「你看吧,養條狗還有感情,何況是養個人呢。都兩年多了。」姨也沒辦法回駁什麼,就那樣一年年過著。

  我去舅舅家玩,看見過表妹,她走路不穩,快速走幾步就要倒。印象中,她天天牽著舅媽的衣角滿院子跑,咯咯笑著,手舞足蹈。

  我十五歲南下打工,幾年沒回家,中間陸續聽到外公外婆年齡大了,已不能生活自理,還要照顧三個不能自理的人,日子越來越艱難。

  舅媽得了一場厲害病,不久便離開人世。她嫁過來大概有二三十年,似乎沒回過一次家,只聽說她雲南老家的親戚來看過她。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爸媽?是不是也曾經嚷著鬧著說要回家?但她一個人是根本無法回幾千里外的老家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在彌留之際是否會思念故鄉。

  舅媽走後,那個領養的表妹也被送走了,聽說是又被送回了福利院門口。她的命運如何,我後來不得而知。

  2007年,我在離家四年後第一次回到老家,這時外公外婆已經開始輪著在我家和幾個姨家養老了。由於大姨嫁得遠,在別的市住,二姨得了癌症,在五十歲左右過早離開了人世,舅舅也就住了在三姨家,說是舅舅家的可耕種地歸三姨家管理使用,直到外公外婆壽終正寢。

  外婆九十三歲那年,那時是住在四姨家,一天晚上,在沒有任何人在身邊的時候離世了。四姨早上做好飯準備喂外婆呢,一叫沒應聲,結果一看人早已不在了。

  四姨招集親戚,把外婆拉回已經好久沒人住的家裡,當晚就匆匆下葬了。

  我沒有聽外公說起過想念外婆或其他親人的話,但每每講起往事他都會落淚。每次在兒女家沒住兩天,外公就想騎車去別家,還想回他的老宅院。他年齡已大,沒人敢讓他騎車出門,而且老宅屋子都塌了。但他不聽,又是吵又是鬧,一說起自己的家庭就哭。

  外公九十多歲的時候,偶爾還會問我在哪上班?一個月多少錢?我說一個月兩千多。「兩千多塊,那麼多啊,我們那時候一個月最多的才十幾塊錢!」外公是不知道時代在變,一個普通工人在城市裡打工,兩千多幹什麼都不夠。

  外公病危是在前年快過年的時候,那年我剛好回家早,聽說外公病了就去四姨家看他。外公說他想回家了,我還特意問他回家幹什麼?他說:「人老了,想家,可家裡又沒有人給我做飯。」我們就安慰他,等病好了,春暖花開了再回去,回去多住一段時間。他說:「等不到春天了,我知道這一次恐怕是等不到春天了。」

  結果沒過一個星期,再去看他的時候,外公氣色已明顯暮沉,坐在太陽下沒有一點精神,頭都抬不起來了。姨夫幾個立即拉著外公去村醫院,大夫一看情況嚴重就說看不好,往上推去鎮醫院,最後又坐救護車到縣醫院。縣醫院醫生看外公年事已高,說出了實情:「恐怕是看不好了,可能熬不過今夜,你們考慮,老(死)醫院不如老家裡,建議回家。」最後開了些葯,掛著點滴,當天晚上表哥開車,我們好幾個人拉著姥爺從醫院奔回家了。

  從縣城到外公家都是柏油馬路,也就半個多小時車程。在回去的路上,三姨一直對外公說:「快到了,叔,快到了,快到家了。」其實外公已經昏迷大半天了,到縣醫院後幾乎都是處於昏迷不醒狀態。

  回到家後,我們把外公安置在了一間才蓋好一個月的新房間里,那是村裡給農村貧困戶補貼蓋的一間房子。表哥用電瓶發了電,我們給外公鋪好床,掛上點滴,表哥他們開車半夜回家拿吃的用的去了,包括大姨前幾年給外公準備的孝布和壽衣。

  半個小時後,外公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外公就葬在了北地。幾個姨父還說:「無論如何,把老人家安穩地送進南北坑,也算是盡心意了。」四姨夫說:「墓地選在大塊地的魚脊背高處,風水是上吉,有利後人。」可傻子舅舅在三姨家住著,如今已近七十歲,狀況一年不如一年,這真看不出有利在哪。

  望著院內的一片荒蕪蒼涼,我不禁又想起從前熱鬧的場面。每到八月初三外婆生日,幾大家子聚在一起,都要坐上好幾桌,吃飯聊天,等到太陽落山了大家才散去。現在想想真是懷念,那些歲月都不知道被什麼偷走了?再也回不去了,如今只有斷垣殘壁在訴說著農村小家族的興衰更迭。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模樣的中年人向站在半截牆邊的我走來,問我是誰。我說出了我就是路過外公家想來看看,他說「咱倆是老表呢,恁姥爺家之前那麼熱鬧,看現在……恁還有心過來看看呢。走,老表,吃飯沒?去我家喝茶。」還真的挺熱情,雖然關係很遠,可被認親還挺溫暖。

  他說:「我兩個女兒,這都出嫁了,到時候說不定還不如恁姥爺呢。」我說:「怎麼會呢,現在男女平等了,您就等著享福吧。」

  天已快黑了,我辭別了那個「老表」,騎車回程了。此刻外公已在村莊北地沉默地躺了兩年,舅舅在三姨家不理世事地吃著住著,半個月後我又將去到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繼續枉然奔忙。

  院里的枯枝下面是一片又快到春天的土地,我知道,在陣陣的東風後,又一年新生的野草將成為這個院落的真正主人。

(2018-01-11 來源:紅歌會網-微信「尖椒部落」作者:胡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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