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國文人:蘇軾(長篇)

品中國文人:蘇軾(長篇)2011年09月15日 14:26:59

3      熙寧初年王安石變法,蘇軾反對他。   王安石字介甫,朝野尊稱他為荊公。這是北宋的一個奇人,大蘇軾十五歲。蘇軾官於鳳翔,他已經做到翰林學士兼地方長官。他基層經驗豐富,一心想把基層的成功經驗推廣到全國去。北宋三百二十州,王安石熟悉的幾個州,條件都不錯,比如江寧,歷來是江南富庶之地。而由於荊公本人廉潔自律,吏治也頗見成效。   王安石善於等機會,更善於製造機會。凡為政治家,這是必備的素質。宋仁宗屢次召他進京,他拒絕,有一次躲聖旨竟然躲進了廁所。他的目光很厲害,和李白有一比,雖然兩個奇人的銳眼射向不同的領域。仁宗老皇帝,王安石對他了如指掌。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發起著名的「慶曆新政」,不到一年就收場了。這說明什麼呢?說明仁宗老了,不想對國家動大手術。仁宗後的英宗,身體不好,意志力上不來,曹太后權同聽政。英宗在位三年,王安石「按兵不動」。他辭官,越辭聲望越大。治平四年(1064年),英宗從政治舞台上神秘地消失了。神宗繼位,改元熙寧。這好學的年輕人身強體壯,意志力遠勝於諸皇子,並且越過前朝,直追宋太祖的時代。   王安石要等待的,就是這樣的皇帝。   所謂歷史奇人,一定是目光長遠,能看到幾十年。如果他看清了看準了,整個國家幾代人都會受惠於他。反之,則麻煩大了。荊公變法的是與非,這一千年來爭論不休。   王安石是大題目,是古代大文人直接影響歷史走向的人物,是政壇奇人、生活中的怪人。關於他,筆者將另篇專述。   蘇軾同樣主張變革,他曾對宋仁宗說:「天下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他形容國家像個病人,表面上能吃能喝能睡,但如果讓扁鵲、華佗這樣的神醫來把脈,一定大驚失色:這病人幾乎到了絕症晚期。   蘇軾說出了有良知的士大夫的普遍隱憂。   宋朝立國百年,表面上維持著繁榮,其實危機四伏。唐帝國盛極而衰,北宋士大夫對此高度敏感。然而日趨龐大的官僚階層糜爛成性,消耗國家財政;又養著百萬隻能維護極權統治而不能戍邊禦敵的軍隊,區區西夏小國,連年襲擾甘陝,搞得幾代大宋皇帝憂心忡忡。朝廷每年輸金求和,拿出去的金帛數字驚人。   冗官,冗兵,這兩項開銷令國家財政捉襟見肘。官員的特權動不得。這是一個大問題。二十年前,范仲淹的「慶曆新政」首先拿官吏開刀,喊出響徹歷史的口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憂什麼?憂國運不能長久。可是大批官員憂他的官帽,憂他的待遇,誰動了他的帽子和錢袋,他要拚命的。   范仲淹失敗了。時隔一代人,變革的聲音又大起來。這一次,血氣方剛的宋神宗碰上一代奇人王安石,兩股大力相加,新法得以驟行天下。兩三年間,七八個新法相繼出台,一經出台立馬實施,免役法,市易法,均輸法,青苗法,保甲法,教育法、農田水利法……涉及面之廣,力度之大,幾乎空前絕後。   本來力倡變革的蘇軾,卻站到了王安石的對立面,這是為什麼呢?   蘇軾從鳳翔回汴京,升大理寺丞。父喪,回眉山守制丁憂三年,還京,任職於史館。英宗、神宗都曾想重用他,宰相韓琦幾次加以阻止,理由是年輕幹才需要礪練。為此朝廷有議論,認為韓琦行事過於老成。蘇軾倒顯得十分豁達,對安慰他的恩師歐陽修說:「韓公,乃古之君子愛人以德者。」   鳳翔太守陳希亮砥礪蘇軾,看來有成效。蘇軾雖天性豪放,但不經磨練,不受挫折,修鍊成博大襟懷也難。到後面我們會發現,蘇軾對別人的包容、寬厚,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不過,在原則問題上,蘇軾毫不退讓。   王安石推行新法有如暴風驟雨,一個新法未見成效,另一個又來了。他不怕走極端的。也許汲取了當年范仲淹推新政不夠狠、導致守舊勢力反撲的教訓,王安石的戰略是先走極端,然後再來糾正。他的總體思路是強化中央財政,與商賈爭利,抑制地主豪強。比如在各大城市設「市易務」,用官方資本做買賣,權力與資本兩強並舉,令一般商人完全失去競爭的優勢,破產的破產,關門的關門,大街小巷怨聲載道。   再如青苗法,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官府貸款給農民,半年取二分利。而以往則是貧戶向地主借高利貸,利息有半年高達五六分的。王安石的青苗法,其初衷不無高明處:朝廷從地主手中拿走了利益,又使貧困農戶免受高利貸的剝削。但新法在全國推行,問題出來了:地方官吏為凸顯政績,強行向農民攤派貸款,這叫「抑配」,朝廷明令禁止,下面卻悄悄干,不分貧富,不管農民情願還是不情願,一律放債。為防止貸款流失,又想出了一個絕招,使貧富相保,結為利害共同體,貧者有還不起貸款逃走的,拿富戶問罪。青苗法實施一年,鄉間小道上常有官府的兩支隊伍——放債隊和抓人隊,鬧得雞犬不寧。   不少地方政府放利三分,既向上邀功,又向下刮地皮。不僅鄉下大搞特搞,城裡也攤派青苗貸款了。   還有一個嚴重問題:農民手裡有了錢,很快拿到城裡花銷,吃喝玩樂像個城裡人。貸款吃光了,他們拔腿就逃。   這些都是青苗法的設計者始料未及的。其餘各法皆有不同類型的弊端。   後人評價熙寧諸法說:「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王安石憑藉他幾個州的基層經驗,把新法推向三百州。可能他覺得,全國官吏的素質都像他和他的部下。   蘇軾也有自己的基層體驗,鳳翔十個縣,他曾跑遍每一個縣衙,每一處村落。在老家眉山,他對維繫生活世界的風俗與道德,做了大量細緻的考察,進而得出結論:風俗,道德,對國家的長治久安至關重要。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國家又怎麼能夠長期富強?   蘇軾以民為本,王安石以國為本,二者矛盾了。   蘇軾官小,王安石官大,但小官處處反對大官,弄得大官非常頭疼。俗話說人微言輕,蘇軾卻是典型的官小聲音大。這裡有三個原因:1.他與歐陽修、范鎮、富弼等朝廷重臣往來密切;2.他語言功夫超一流,極富煽動性;3.他能直接給皇帝寫信,前後兩封長信——《上皇帝書》和《再上皇帝書》,言辭異常激烈,充滿了火藥味兒。   細讀蘇軾這類文章,令人很感慨的。   有一天皇帝突然在便殿召見他,問以國策。他一點不客氣,當面批評神宗:「進人太銳,聽言太廣,求治太急!」神宗聽了很不舒服,卻好歹忍住了,溫和地說:「卿三言,朕當熟思之。卿在閣館,當為朕深思治亂。」   這次皇帝的單獨召對,使蘇軾興奮不已,逢人便講。   王安石聽到了,心下不悅。   神宗是個奇怪的年輕人,一面獨裁,一面又想傾聽大臣們的意見。畢竟變法事關重大,他和唐憲宗一樣要做中興之主,重啟國運。他有重用蘇軾的念頭,徵求王安石的意見,王安石明確表態:不可。   神宗只好作罷。獨裁皇帝,不得不對「拗相公」言聽計從。   王安石對蘇氏兄弟都抱著戒心。他所執掌的變法領導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曾用蘇轍為檢詳文字,負責起草一系列新法。蘇轍卻屢與他意見相左。終於沒法合作,蘇轍主動辭職。   蘇軾、蘇轍的政治主張高度一致。兄弟始終共命運,價值觀的相同可能是首要因素。早年在眉山,他們共讀聖賢書,討論國家大事。父親蘇洵也加入進來。叫做「南軒」的書房常常響起三蘇父子激烈爭論的聲音。   在德語中,「真理」一詞含有爭辯、爭而後得的意思。   三蘇父子共同的價值體系,倒不失為一個有意思的研究課題。   蘇洵討厭王安石,視王安石為裝模作樣、胸中藏有大奸之人。他寫過《辨奸論》,京師流傳甚廣。現在王安石排斥蘇氏兄弟,這裡邊是否含有報復?依我看,可能性不大。有證據表明,壬安石對蘇軾的理解與欣賞,超出宋代一般人。這個後面再講。   王安石要干大事,扭轉歷史的走向,必須清除絆腳石。然而絆腳石真是太多了,王安石手腳並用,又踢又搬的,如果不是絆腳石自己走掉,「拗相公」力氣再大,估計也只能幹瞪眼。司馬光、范純仁、富弼、范鎮……一群重臣相繼離開朝廷,類似現代政治格局中的內閣集體辭職。神宗皇帝哭著挽留,但大臣們去意已決,紛紛乞外放,做地方官去了。司馬光在洛陽一待十五年,埋頭寫他的歷史巨著《資治通鑒》。他和王安石一樣耐心等待時機,蓄積能量重新躍入活生生的歷史進程。   在王安石眼裡,蘇軾是個古靈精怪的絆腳石,體積不大,卻很沉很沉,搬它費力,踢它腳疼。這石頭還善於在京師的地面上四處滾動,發出各種刺耳的聲音。   熙寧初,有兩三年的時間,蘇軾在京城跳得很厲害。神宗的一句「為朕深思治亂」給了他巨大的力量。他忠君,又指責君,冒著身家性命反對神宗的治國大略,這股大力又從何而來?答案似乎只能是:來自強大的文化傳承。   國家是得變,但欲速則不達。蘇軾打比方說:要像白晝不知不覺變成黑夜,不能從嚴冬一下子進入酷暑。氣溫大起大落,肌體承受不了。幾百年形成的風俗、道德,幾年就要摧毀它,生活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威脅。青苗、免役、市易諸法,固然在短時間內充實了國庫,卻令城鄉百姓遭殃,棄祖業,賣田產,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蘇軾痛心疾首,《再上皇帝書》中大義凜然地說:「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不已,則亂亡隨之!」   這一年蘇軾三十五歲。慷慨激昂的言辭中不難看出書生意氣。論治國,我不知道他和王安石誰高誰下。我所能分辨的只是:蘇軾看社會生活,看得更細更遠。而荊公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對日常生活不屑一顧。他的日常趣味對他的治國理想,不會沒有影響吧?   蘇軾鐵了心跟荊公對著干。這塊絆腳石,擺到了荊公的眼皮子底下。年近半百的拗相公會奮力一踹嗎?   荊公若是這麼干,他就枉稱荊公了。古代稱公者,幾乎是聖人的同義語。   這時候,一個小人跳了出來。小人名叫謝景溫,幾年來在官場苦苦鑽營卻進身無計。他思得一計:把自己的妹妹嫁給王安石的弟弟。他成功地做上荊公的姻親,當上朝臣,然後發揮狗的本事咬上蘇軾。他上章彈劾,說蘇軾三年前送父親的靈柩回眉山,利用官船沿途販賣官鹽、傢具和瓷器。神宗看了奏章,下令調查。這樁彈劾案鬧得朝野震動,韓琦、范鎮、歐陽修都站出來為蘇軾講話。當初蘇洵去世,英宗及大臣們的贈銀數目那麼大,蘇軾一概不受,他犯得著沿途用官船賣私貨嗎?   案子終於了結,蘇軾無罪。審案的過程長達數月,王安石一直不表態。也許他並不希望一棍子將蘇軾打死。但這個新法的絆腳石必須挪開。神宗領會了他的意思,下旨說:「與知州差遣。」蘇軾自從到鳳翔任簽判以來已有十年,可以做太守了。然而聖旨下達中書,中書不同意,改命蘇軾為潁州通判。中書等於宰相辦公室,直接聽命於王安石。變法的緊要關頭,王安石不能讓蘇軾出任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神宗的旨意遭駁回,拗相公拗到皇帝跟前了。神宗揮硃筆再批:「通判杭州。」   杭州為東南第一大州,富庶冠於全國,是王安石「生財」的重點。從神宗的任命看,他對蘇軾還是很有好感的。通判這個位置蠻有意味,既不是副職,又不是部屬,它是宋廷特意為節制、監察太守而設置的官位。看似閑職,不管事兒,但州府大小公事,須由太守與通判連署方能生效。通判若是弄權,不合作,打小報告,往往把太守弄得很難堪。太守忌憚通判,是宋朝官場的普遍現象。通判不弄權還能叫通判嗎?   熙寧四年(1071年)七月,蘇軾攜家小離京赴任。繼室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同行的還有長子蘇邁,次子蘇迨,以及蘇軾的乳娘任採蓮。有學者猜測,任採蓮可能是蘇洵的妾。蘇軾視同生母。   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一生的命運都搭進去了。   蘇轍在陳州擔任學官,蘇軾到陳州盤桓七十餘天,時常出入張方平的太守府。十月初,軾、轍同往潁州拜謁歐陽修,又住了二十幾天。這兩個老人是三蘇父子的大恩人。曾因政見不合而反目多年,卻能聯手把蘇軾推上政壇和文壇。北宋士大夫,胸襟開闊者比比皆是。這個現象,值得深入思考。

4      蘇軾剛到杭州,就接到畫家文同寫來的一首詩,詩中告誡說:「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題詩。」   而蘇軾既要問事,又要題詩,兩者都給他種下了禍根。   國家處於因劇變而引發的動蕩之中,蘇軾緊張關注著,北面來的京都客,他哪有不問的?西湖風光如此之美,他若不激動,不題詩,他還是蘇軾嗎?文同所擔心的這兩點,恰好是蘇軾生命中兩個最大的噴發點。與之相比,仕途算什麼呢?官帽算什麼呢?理解這個猶如巍巍崑崙般的偉大生命,這是關鍵處。入仕為做事,為實現士人的理想,但要拿理想換取仕途通暢,蘇軾這樣的人辦不到。   前面我謹慎地使用了「文化基因」這個詞,不知道讀者是否認同。從孔子、孟子、莊子、屈原到蘇東坡,一連串光輝的名字,呈現出清晰的「基因鏈」。破解人類精神、文化的基因圖譜,其功之偉,何嘗低於破解生理性的圖譜?   杭州太守沈立,是一位愛民勤政的好官,蘇軾和他相處融洽。二人盡量在實施新法的過程中減少流弊。當時的地方官,執行朝廷的命令有彈性的。像歐陽修為穎州太守,在他的地盤上公開抵制新法。歐陽修是三朝元老,朝野享有盛名,皇帝也讓他三分。而王安石是他的弟子,弟子對老師,還得畢恭畢敬。   沈立是王安石選中的幹吏,出任江南第一都會的太守,受各方關注。反對新法的大臣常有書信給他。他夾在中間,動用官場智慧謹慎行事。蘇軾與他經過短暫的磨合之後配合默契。通判與太守,沒什麼不愉快。蘇軾這個人,學弄權顯然比較困難。通判一般都狡猾,充分利用朝廷給他的模糊身份以掣肘太守。《水滸傳》里有個黃通判,很典型的。而我們的這位蘇通判卻給人相反的印象。史料記載多,包括宋人筆記和蘇軾本人的詩作。   青苗法在杭州推行,後果如蘇軾所料,欠官債的百姓被捉拿,牢獄人滿為患。除夕,按衙門舊例要清點犯人,蘇軾高坐於堂上,目睹這些衣不蔽體的小民,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他寫下《官廳題壁》,把悲哀留在州府的牆上:「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   蘇軾巡視各縣,餘杭,臨安,富陽,新城,於潛。在「春入山村處處花」的新城縣,他吃驚地發現,不少年輕的山民揣著青苗貸款進城消費,於是慨然寫道: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農民處於溫飽線上,手裡難得有許多現錢:尤其是不懂得生活艱辛的年輕人,他們沒文化,慾望又盛,不朝城裡跑才怪呢。吃喝嫖賭樣樣來,啥本事都沒學到,只學會了城裡人的好語音……蘇軾正是在這些細微的地方,確認了新法的大漏洞。   浙東浙西厲行鹽法,短時間內杜絕私鹽,沿海製鹽的灶戶在官府低價強買的高壓之下,苦不堪言。官逼民反,民間有多達百人的鹽梟集團武裝販運,遭到官軍的重鎚鎮壓。蘇軾上書朝廷:「兩浙之民,以犯鹽得罪者,一歲至萬七千人而莫能止。」   一年為一法,就抓了近兩萬人。   官鹽價格高,財政收入是大大增加了,然而江南產鹽地,百姓卻常常食無鹽。蘇軾寫詩諷刺鹽法:「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江南百姓也是聞韶樂不知鹽味嗎?   熙寧五年,新法推行的力度加大,蘇軾很苦悶,寫信給朋友說:「在此……雖有江山風物之美,而新法嚴密,風波險惡,況味頗不佳。」   江南的體驗,印證了他在蜀地的生活印象。百姓安居樂業,這多好啊。可是上面動個念頭,下面就亂成一鍋粥。   他寫詩並編成集子,刻印幾十本供朋友們傳看。不少人到杭州來看他,包括後來的「蘇門四學士」之一、詩和書法與他齊名的黃庭堅。他對人完全沒有城府,王弗生前是最擔心的,在汴京在鳳翔,她睜大一雙慧眼,含笑打量每一個到訪的客人。眼下的王閏之,一門心思帶孩子。前後兩位夫人,似乎真有高下之分……有個名叫沈括的官員兼知名學者,把蘇軾的集子帶到京城去了。   蘇軾通判杭州三年,雖有新法之苦,卻不是愁眉苦臉過日子。此人先天快樂,後天快樂,要讓他不快樂,除非阻斷他的呼吸。本文寫作的衝動就是想解開蘇東坡的快樂之謎:天性生快樂,智慧生快樂,磨難生快樂。   沈立調走了,新太守叫陳述古,原是朝中大臣,新法的反對者,被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呂惠卿排擠出京。神宗安排陳述古做杭州太守,自有一番考慮。   蘇通判與陳太守相得甚歡,當時已傳為佳話。這倒不是說,二人今天聚首,明天就聯手抵抗新法。官場智慧,並不允許這麼干。蘇軾寫過《留侯論》,年輕的張良刺秦王逞一時之勇,非智者所為。蘇軾的「鳳翔期」,不也犯過由著性子行事的毛病嗎?   蘇軾為官,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經驗主義者。漢、唐、宋,歷史的經驗和教訓,足以形成這樣的智慧。   蘇軾有兩首名詞是為陳述古寫的。一般官場友誼,哪有這等情懷。   長官和睦,僚屬踴躍。僚屬幾乎每天請喝酒,蘇軾疲於應對。他酒量不行,一杯上臉,三杯就似醉非醉了。杭州號稱人間天堂,卻是蘇軾的「酒食地獄」,趁人不備他要溜的。西湖邊有座望湖樓,有時他一個人待在那兒,享受一下孤獨。擺脫人群的孤獨蠻有味道。大詩人都是孤獨的好手。萬頃西湖在腳下,環湖諸山在天邊。時值七月,這一天忽然黑雲翻滾大雨傾盆,蘇軾憑欄徘徊,操著老家眉山的語音,口佔一首七絕:「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晴天游湖又不同,雲白,天藍,山青,湖綠。暴雨生跳珠,細雨則起漣漪,漣漪鋪向空濛的山色。蘇軾另一首七絕,把湖光山色之美推到了今天: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寫西湖,此詩又是公推第一,無人投反對票。   蘇軾之前,西湖本無定稱。酈道元注水經,稱明聖湖;唐人傳說湖中有金牛,稱金牛湖;白居易治湖,築石函泄水,百姓因敬愛太守而稱石函湖;宋初稱放生湖。蘇軾此詩一出,西湖、西子湖廣為流傳,名稱定下了。一首二十八個字的小詩,提煉了西湖的風光,並為西湖命名。   月夜坐小船,隨風漂蕩於湖中,蘇軾形容躺在船頭的感覺說:「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他描寫錢塘江觀潮:「欲識潮頭高几許,越山渾在浪花中。」   他尋僧訪道,談禪說空,過金山寺,遭遇不明飛行物。我以前喜歡讀的《飛碟》雜誌討論過這件事。《游金山寺》中有云: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卧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蘇軾補記:「是夜所見如此。」他留下的詩近三千首,這類補記罕見。   山裡的老和尚,個個善品茶,互相不服氣。蘇軾發明了「三沸水」,老和尚折服了。泉水文火煮新茶,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又太老,而妙處在於靠聽力和嗅覺把握二沸水。蘇軾煮茶,明顯技勝一籌,群山諸寺,和尚們甘拜下風。後來他在密州的超然台上,猶自懷念杭州品茶,《望江南》有云:「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蘇軾茶癮大,一次能飲七盞。可能相當於今天的品茶客一次喝七碗茶。蘇軾酒量小,平生引為憾事,於是專心茶道。日本人善茶道,也曾受惠於他。   在杭州西面的於潛縣,他游寂照寺,迷上了竹子。鳳一吹它彎彎腰,雨一來它沙沙響。川西壩子,眉山老家,竹子是尋常可見的景觀,不稀罕,不可缺。蘇軾題詩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使人俗。   寂照寺的和尚個個清瘦,蘇軾這首小詩令他們雀躍。   一大杷鬍子的張先,八十多歲尚能穿梭於官妓之間,特別中意的帶回家去。他一輩子的名聲大都與女性有關,時人稱他「張三中」,因他有詞句:「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不過張先自己更樂意標榜的「張三影」,也出自他描繪女性的名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   張先在杭州,常拉蘇軾飲酒,或設歌舞於府中,或聽絲竹於湖上。這個對異性永遠熱情高漲的老頭,對蘇軾會有影響。一個模樣俊秀的小女孩進入蘇家,她名叫王朝雲,時年十二歲,琴棋歌舞俱有悟性。此後二十多年,她在蘇軾身邊成長為一位既美麗又感動人的女性。   蘇軾於女性,值得認真研究。有些史料稱蘇軾「性不昵婦人」,這話也對也不對。唐宋文人,幾乎無一例外地鍾情於優美的女性,但蘇東坡和白居易、歐陽修、晏殊父子及柳永、張先有明顯的區別。什麼樣的區別呢?我們到後面再加以辨析。   依愚見,唐宋文人和女性不可須臾分割的緊密聯繫,應當進入嚴肅的歷史學者、文學史家們的視野。揭示生命的本質與發現歷史的規律,也許是同等重要。

5      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升密州太守。密州是今之山東諸城。蘇軾上任就忙著治蝗災,馬不停蹄奔走各縣,同時上書朝廷,請求減免密州賦稅。他在田坎上寫公文,文不加點。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半數不識他的尊容。   密州窮,叢林大澤常有剪徑大盜,蘇軾治了蝗災騰出手來,又對付這些「大蟲」。他捕盜打黑不留情,卻能講策略分別治理。這些事兒,後人有詳盡記載。路邊的草叢中多有棄嬰,他命令部屬想辦法收養。從官錢中撥專款給貧窮的母親們,讓她們至少能把嬰兒養到一周歲。蘇軾這麼做的理由是:一年後母子生情,再也割捨不開了。事情如他所料,此後密州的棄嬰大大減少。由此可見,仁慈的官員總能想出仁慈的辦法。   次年秋天,政務忙出個頭緒了,他率領當地駐軍進山打獵,左手牽獵犬,右手擎蒼鷹,錦帽貂裘,寶馬利箭。從他的詩句推斷,他的身材在一米七三左右,勻稱,臉略長。雙目炯然,但不像李白或王安石目光射人。他著戎裝,佩劍挽弓,想必是別有神采吧?《江城子·密州出獵》上片雲「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蘇軾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近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闕,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   這封簡訊含三層意思;1.蘇軾很在乎柳永的詞,欲比個高低,又不便明說;2.打獵收穫不小;3.山東壯士唱「密州出獵」,頗壯觀,暗指柳詞多為紅口女子傳唱。   涉及藝術創作,蘇軾很較真的,不怕在朋友跟前表揚自己。後來秦觀學柳詞,蘇軾更忍不住要諷刺他:「不意別後,君學柳七填詞!」秦觀是蘇軾的忠實弟子,仕途和生計都對蘇軾亦步亦趨,藝術道路卻各走各的。   蘇軾在密州城造超然台,親自繪圖並參與取材、施工。他對建築頗有揣摩,早在鳳翔就躍躍欲試了。做太守的妙處,是能想更能做。台成,在濟南做官的蘇轍寄來《超然台賦》,蘇軾寫《超然台記》。中秋節,在部屬的簇擁下他登樓暢飲,大醉。月亮在天,人影在地。他思念闊別五年的弟弟,寫《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首詞今天的初中生都能背。字字珠璣,又曉暢易懂。月之陰陽圓缺,對應人的悲歡離合,真是寫到家了。宋人說:「東坡詠月詞一出,余詞盡廢。」   大詩人好比超級企業壟斷經營,卻沒人抱怨。蘇軾壟斷中秋月……   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遷徐州太守。   上任兩個月,碰上八月大洪水。上游的澶州黃河決口,徐州城南清河水一夜暴漲。災情危急,蘇軾反應迅速。他有兩個大動作,一是嚴禁有車馬的富戶逃亡擾亂人心,二是親人武衛營請禁兵協助防洪。按宋制,太守對當地駐軍並無指揮權。蘇軾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禁兵首領的住處,平時有些傲慢的首領感動了,命令全營官兵聽候太守調遣。   衝力巨大的洪水日夜衝擊著南城牆,蘇軾登城樓,眼望滔滔洪水,半個時辰一言不發。部屬等他拿主意,倒不是因為他官最大。抗洪已逾六十天,蘇軾成了全城軍民無可爭議的主心骨。他下令,調動幾百艘公私船隻,船中裝沙袋,用纜繩放到城下,以緩解洪水衝力。這法奏效,萬民歡呼。蘇軾不單寫詩有靈感。他同時指揮萬人大會戰,於險要處築長堤,全長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闊兩丈。堤成之日,距最大流量的洪峰到來只差兩天。徐州城保住了。九月下旬,洪水歸於黃河故道。   宋神宗聞奏大喜,下詔曰:敕蘇軾:昨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督兵夫,救護城壁,一城生齒並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朕甚嘉之。   蘇軾成了大英雄。全城百姓歡呼他的名字。   後來他離任,徐州數千人送他出城幾十里,哭成一片。那場景,今天若拍影視劇,應當細膩描畫。   蘇軾又要過一過建築癮了,上次在密州築台,今番於徐州起樓,名之曰黃樓,取五行中土能克水的意思。樓成,蘇軾率眾舉行盛大儀式,萬人空巷爭睹盛況,官軍民親如一家。狂歡持續了三天三夜。   有朋自遠方來:京城的王鞏,於潛的詩酒和尚參寥。此二人,一個是名相王旦之孫,張方平的女婿;一個是雲遊四海的得道高僧。蘇軾與之朝夕盤桓,高興得手舞足蹈……   興奮趨於平靜,藝術方來照面。春日暖融融,蘇軾祈雨於城東二十里的徐門石潭,得小詞極品《浣溪紗》五首。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   鄉村女孩兒急匆匆著裙抹妝、爭看太守的模樣躍然紙上。太守大人在幹嗎呢?眾里尋他不見,他、他在哪兒呢?且看第二首:   麻葉層層荷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   垂白杖黎抬醉眼,捋青搗麩軟飢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太守又是哪般穿戴、怎生模樣?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哦,蘇太守和咱們村兒的男女老少是一家人呢: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五首《浣溪紗》讀不夠。它所呈現的鄉村風物真實得如同夢境。高度提煉的真實,隨意塗抹的畫面,都有這類效果。影像作品顯然難以企及,差得遠呢。   有個叫周濟的古人說:「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這話講到點子上了,細品蘇東坡,方知什麼叫舉重若輕,什麼叫隨意而為,什麼又叫天縱大才雄視古今。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遷湖州太守。   蘇軾這個人,鬱悶的時候要寫詩,高興了又口不擇言。六年做了兩任太守,政績斐然,如果他在下一個太守任上稍事謹慎,回京師做大臣幾乎沒有任何問題。十幾年前宋仁宗講過,他有宰輔之才。他動用一點官場智慧,穩紮穩打,做宰相的可能性很大。然而他個性太鮮明,壓抑性情,偽裝起來迂迴前進,對他來說太難了。生命衝動,衝到四十多歲,已是秉性難移。   蘇軾赴湖州的途中,按慣例寫《湖州謝表》。這種例行公文到他的筆下,竟然惹出大禍。   朝廷有一幫小人,一直在關注他。   其時王安石已經二度罷相,傷心回老家打發余年。王安石培養的新法接班人呂惠卿,為得宰相位反口咬他。雙方鬥爭激烈,王安石的兒子王雱也卷進去了,結果是兩敗俱傷:王安石死了兒子,呂惠卿貶出京師。   熙寧初年一群重臣為國家前途的原則之爭,觀在變成了利益之爭。呂惠卿這種小人,在他當攻時起用了一批小人,而小人繁殖力強,迅速佔據要津,將勢力擴大到朝廷各部門。   小人猛斗君子,小人又惡鬥小人。   宋神宗對小人保持著警惕性。但是小人臉上並未寫著小人二字,清除小人,一向是令皇帝頭疼的事。   蘇軾惹禍,根源在沈括。   繼漢代張衡之後,沈括是正史有傳的科學家,《夢溪筆談》的作者,堪稱北宋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但沈括是官場小人,道德敗壞。他曾攀附王安石,王安石卻一眼看透他,對神宗說:「沈括是小人。」及至王安石罷相,他馬上詆毀新法,被神宗識破,貶出去了。   沈括的袖筒里時常藏著不止一封密信,他是密告的專家,是告密者的好榜樣。幾年前他從杭州帶走了蘇軾的詩集,回汴京仔細研究,寫成報告呈給監察部門,稱蘇軾「詞皆訕懟」、惡意攻擊朝廷的新政。沈括此舉,是希望在王安石跟前立一大功。可他沒想到,王安石根本不予理睬。   這件事在朝廷影響卻不小,蘇軾輾轉為官也曾聽說,沒往心裡去。   事過幾年,御史台的四個小人拾起沈括的伎倆向蘇軾發難。   《密州謝表》有兩句話,令這幫小人蹦起來了。   蘇軾對神宗說:「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信手一筆諷刺朝廷的「新進」,禍惹大了。追陪新進,指入京與新進共事。牧養小民,指太守牧養一方。漢代的州官稱牧。老不生事,則暗諷新進們生事擾民。   四個新進小人宋史留名:李定,舒亶,張躁,何正臣。中間兩個還是蘇軾的朋友、同窗。當初沈括到杭州,也是同蘇軾稱兄道弟,卻心懷叵測帶走了蘇軾的詩集。   李定曾以大逆不孝知名於天下,司馬光斥之為禽獸。輿論沸騰,蘇軾也曾寫詩,而李定忍氣吞聲,咬牙寫下日後加以報復的黑名單。   舒亶則是大有來頭的小人,禮部考試曾拿了第一名,一生詩文有百卷之多。他和沈括一樣,是知識淵博才華出眾的小人。宋史,尤其宋人筆記,關於這四個人的所作所為講了很多。   現在他們研究蘇軾,陷害蘇軾,圍剿蘇軾。   能量大的官場小人,一般都有豐富的鬥爭經驗,不會輕易地發動攻擊。一旦展開攻勢,必有幾分勝算。   歷史上的小人總是活蹦亂跳,誰來寫一部「小人史」呢?   何正臣首先發難,李定唱壓軸戲。以果斷著稱的宋神宗被他們弄得暈頭轉向。何正臣說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災,盜賊之變,軾必倡言歸咎新法。」   神宗正疑惑,舒亶上摺子稱:「臣伏見知湖州進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   擔任御史中丞的李定給蘇軾最後一擊,他對神宗寫道:「知湖州蘇軾,初學無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有可廢之罪四……」   李定列出的四條罪狀,均屬言論罪。而趙宋立國百餘年,對言論是比較開放的。宋神宗終於讓御史台的言論攪昏了,感到蘇軾問題嚴重,下令查辦。   張璨是刑訊逼供的好手,數興大獄,手段殘忍。他負責蘇軾的案子。   李定派一個叫皇甫饌的人星夜趕往湖州拿人。

6      蘇軾五月到湖州任,眼下是七月下旬的一天,他在官府後院晾曬亡友文同的書畫。文同是去年病故的,英年早逝,蘇軾三天三夜不能睡覺。文同以畫竹稱雄當世,蘇軾、米芾,黃庭堅等為之折服。蘇軾亦畫竹,得文同真傳。   蘇軾黯然鋪開文同的遺作……   忽聞前廳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皇甫僎到了。   皇甫僎拿蘇軾,先拿腔調。蘇軾這樣的高官兼名流,落到他手上,他是不會輕易帶走的。他持笏立於官廳的中央,臉色鐵青,一派威嚴。兩個全副武裝的台卒目光兇狠。蘇軾心裡沒底,頗惶恐。二十餘口家人瑟瑟躲在屏風後。整個場景像精心導演的一齣戲。   皇甫玩蘇軾玩夠了才宣讀詔令。原來不那麼嚴重。罪不致死。   這皇甫饌一生為這件赴湖州拿蘇軾的「美差」自鳴得意。事實上他也的確「永載史冊」了。宋人筆記說,皇甫饌「拿一太守,如捉小雞」。   幾艘官船戒備森嚴,押送蘇軾赴京。蘇軾與長子蘇邁在一條船上,夫人王閏之及其餘家小在後邊另一條船里。行至宿州,大批兵丁上船搜查,呵斥連連,動作極為粗野,估計與皇甫饌的授意有關。「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蘇軾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記載了當時的恐怖情形。兵丁撤走後,王閏之又哭又罵:「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比事定,重複尋理,十亡七八矣。」   可惜了,王閏之一把火,燒掉多少國寶。王弗若在,豈有此舉?王弗在閨中便能念書,又因跟隨程夫人數年而頗識大體。再者,兵丁已去,何必放火?從上述蘇軾的親筆記載看,王閏之對丈夫寫寫畫畫早就有意見了。書成何所得——寫書有啥用呢?許多人猜測,餘下的小部分文稿及書畫,是王朝雲給藏起來了,她挺身護寶,冒犯夫人卻為了蘇軾。此間她十七八歲,已長成亭亭玉立美少女。除了琴棋歌舞,她的書法也大有長進了。跟隨蘇軾六年,王朝雲有三向:向學,向美,向善。   關於王朝雲,容後細談。   蘇軾被押至京師,關在烏台。烏台是關押要犯的牢獄,有深井一般的牢房,窄小而四壁陰濕。獄中有大樹,棲息著數百隻烏鴉,早晚呱呱亂叫,撲動它們黑色的翅膀。烏台二字,源自這些烏鴉,也含有黑牢的意思。汴京城內,流傳著有關烏台的種種恐怖故事。這是鬼都不想去的地方。   蘇軾入獄,即遭獄卒毒打、詬辱通宵。   當時,有個叫蘇少容的囚犯關在烏台,他做過開封府尹,亦因得罪御史台那幫小人而下獄,獄中賦詩十四首,序言說:「子瞻先已被系。予晝居三院東閣,而子瞻在知雜南廡,才隔一垣。」蘇少容詩中有:「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吳興即是湖州。   接下來是疲勞審訊,李定為主審,舒亶為助手。張璪專施刑具,以肉體的折磨摧毀蘇軾的意志。是否仍有詬辱、拳打腳踢,現在我們無從知曉。蘇軾出獄後的詩文隻字不提,包括蘇少容記下的情形。   奇恥大辱,誰能說出口呢?   我們據此猜度,「性不忍事」的蘇東坡,也有終身不講之事。   李定絞盡腦汁羅織蘇軾的罪名,不分晝夜研究蘇軾寫下的每一個字。朝中大臣,地方官吏,凡與蘇軾有書信往還的,一律派人取證。案子鬧得很大。李定是右相王珪的人,王珪在神宗面前力詆蘇軾。案件牽涉二十四人,其中有范鎮、司馬光、張方平這些熙寧新法的強有力的反對者。「烏台詩案」的性質昭然若揭了:這是明目張胆的政治陷害。駙馬王詵是蘇軾的好朋友,他送給蘇軾的茶、葯、紙、墨、硯、一張鯊魚皮、一款紫茸氈……皆成物證。連蘇軾托王詵裱畫三十六軸沒付錢,都成了一樁罪名。   一次又一次的提審,驚起烏鴉,叫聲凄厲。   案子不順手時,小人就暴跳如雷,扑打蘇軾。   筆者真不忍,細節的想像到此為止吧。   小人喪心病狂,而牢獄之外的「救蘇運動」也是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蘇轍上書皇帝,願以在官之身換取兄長的平安,言辭非常謹慎,生怕觸怒皇帝。以太子少師致仕的張方平,居金陵,派兒子張恕急速進京,直奔聞登鼓院投書。書中慷慨激昂,稱蘇軾一代奇才。豈知張恕膽小,徘徊半天不敢投。不過,這倒是件好事:以神宗的剛強性格,看了張方平的上書,很可能反而對蘇軾不利。蘇軾這樣的奇才竟然下獄,這不是指責皇帝是昏君嗎?張恕不敢投書,正是擔心這個。   以刑部侍郎(相當於司法部副部長)致仕的范鎮,亦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上書皇帝,乞免蘇軾一死。   形勢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蘇軾免死罪,似乎已成定局。李定舒亶大為恐慌蘇軾今日不死,將來必成大患。舒直狗急跳牆,竟上奏摺,要把收受過蘇軾譏諷文字的大臣全殺掉。他派人到杭州,取回了蘇軾詠雙檜的兩句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惟有蟄龍知。」他如獲至寶,急忙呈送主子王珪。   王珪拿著詩稿對神宗說:蘇軾確有不臣之意。   神宗問:何以見得?   王珪說:陛下猶如飛龍在天,蘇軾認為與陛下合不來,反求知音於地底之蟄龍。   神宗說:不能這麼比附吧。他自詠檜,干朕何事?   王珪還想申辯,一旁的章惇開口了:如此解讀詩文,恐怕人人都有罪。   二人退朝後,章惇質問王珪:你想害死蘇軾的全家嗎?   王珪漲紅了臉,搪塞道:這是舒亶講的。   章惇站在宮殿外的台階上大叫:舒直的口水你也想吃嗎?   章惇也是北宋的一個奇人,此人日後與蘇軾恩怨糾纏……   舒宣獻詩失敗了,右相王珪還在神宗跟前碰了一鼻子灰,遭章惇一頓臭罵。北宋政壇蠻有意思,論官職,章惇比王珪差了幾級,卻能當眾罵宰相,令這位政府首腦落荒而逃。   李定為蘇軾詩案的主審官,有一天上朝,他攔著王安石的小弟弟王安禮,警告說:蘇軾反對你大哥,你可不能替他說話。王安禮拂袖而去,在神宗御座前為蘇軾講了很多好話。李定惱怒,卻又不敢惹這個大丞相的弟弟。   「烏台詩案」牽動四方,杭州、徐州、密州的百姓紛紛為蘇軾祈禱。後宮內,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都為蘇軾求情。曹氏病重,神宗欲大赦天下為祖母消災求壽,高太后說:你也不用赦天下,只放了蘇軾就夠了。   高太后是神秘消失的宋英宗的皇后,後來對蘇軾眷顧有加。她的年齡可能比蘇軾小几歲。   李定舒直王珪,發動最後的輿論攻勢,不擇手段,對大臣們或裹挾或威脅,朝野颳起了攻訐蘇軾的旋風。宋神宗又舉棋不定了。   張躁則對囚犯蘇軾封鎖外面的消息,每日恫嚇,比如追問蘇軾祖上五代。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問五代,蘇軾自忖性命難保,藏下平時按量服用的青金丹,準備吞葯而亡。偏偏有一天,他收到一個死亡信號:送飯的人送來了一條魚。入獄前他與長子蘇邁曾有約定:送魚意味著難逃死罪。   蘇軾萬念俱灰了,徹夜不眠,思前想後,格外懷念弟弟蘇轍,凄然寫詩:「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這已經是一首絕命詩了,一家十餘口託付給弟弟。表達兄弟情,這可能是人間最感人的詩。後來高太后讀到此詩,淚如雨下。   其實送魚的人不知情,送錯了。那一天蘇邁有事委託他人探監,忘了叮囑他。蘇軾受煎熬,卻寫下千古詩篇。   神宗為蘇軾的案子十分頭疼,宋朝歷來重視言官,御史台的言官們群攻蘇軾,他不能不慎重考慮。怎麼辦呢?他想很久,想出一個主意,派一小太監潛至烏台,觀察蘇軾的動靜。幾天後太監回宮報告:蘇軾夜裡睡覺,大抵鼾聲如雷。   皇帝一拍大腿:看來蘇子瞻心中坦蕩,並未藏奸嘛。   神宗這一招,倒勝過現在公安部門的測謊器。   這時候,一個關鍵人物出來講話了,他就是閑居金陵的王安石。他有摺子呈給神宗,朝廷百官緊張注視著,打聽著,親者仇者分成截然相反的兩派。神宗敬王安石如父執,天下皆知。   摺子的內容公開了。王安石說:「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   一錘定音。   烏台詩案結案:蘇軾以團練副使貶黃州(今黃岡市),不得簽書公事。涉及此案的司馬光、張方平、范鎮、王詵等二十二人,各罰銅,三十斤二十斤不等。從案發到結案歷時一百二十多天,愛戴蘇軾者喜極流淚,一幫小人向隅而泣……當時就有《烏台詩案》一書刊行於世,可見影響之大。   趙宋立國以來,這是第一次震動朝野的文字獄。整個過程像一部大戲,一波三折,懸念高潮迭起,各色人等活躍。而本文限於篇幅,還省略不少。   蘇軾攜長子離開京城赴湖北黃州,時在元豐三年(1080年)的正月新年。滿城鞭炮聲,蘇氏父子黯然離去,頂風冒雪,打馬出城門。其他眷屬寄居南都。

7      蘇軾赴黃州,照例上謝表,語氣和《湖州謝表》不同了,但毫無乞憐之態。烏台的折磨,貶所的荒遠,一路上還有御史台的台卒押著,從三州太守一變而為戴罪之身。普通人很難承受這個。巨大的精神壓力,誰能處之泰然?蘇軾給皇帝上謝表,不卑不亢:「伏念臣早緣科第,誤忝縉紳……亦嘗招對便殿,考其所學之言;試守三州,觀其所行之實……」蘇軾並不迴避講自己的才學和實幹,至於神宗看了謝表會怎麼想,他也不去計較。這些通常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卻能說明蘇軾過人的勇氣。以他個體生命之強悍,意志之堅韌,舉止之平和,古今罕見。黃州可謂見證的開端。   黃州在大江之濱,地勢高低不平。蘇軾暫居城內的寺廟定惠院,開門見山。他念佛,沐浴,梳頭,釣魚,採藥,投身於日常生活。也長時間打坐,斜倚山坡看雲,慢慢清理思緒。他頂住了壓力,現在卻要拆掉「千斤頂」,讓通身的感覺朝著自然與人事細膩敞開。偉人的轉身,真是叫人嘆為觀止。他念佛並不吃齋,一切隨緣又隨意。北宋兩大高僧佛印和參廖是他的好朋友,他們互相影響,留下許多妙趣橫生的掌故。他沐浴梳頭皆有講究,他還研究梳頭與睡眠的關係,興緻勃勃地向別人推廣他的成功經驗。他採藥,嘗百草,攀峭壁,後來與人合著一部頗有價值的醫書。他的烹調手藝更不一般,將孔聖人的教導拋在腦後,君子不妨近庖廚,發明的美味佳肴數不清,今日尚有「東坡肘子」、「東坡魚」、「東坡羹」、「東坡泡菜」等。他還收集沙灘上的小石頭,或因形狀,或由色澤。黃州收穫頗豐,共計二百九十八枚「細石」。他琢磨兩處私家園林,不厭其煩給人家提意見。他和漁夫樵父打成一片,軟磨硬泡要聽父老講故事,村裡家家戶戶的大事小情,他聽不夠,還想聽祖祖輩輩傳下的鬼故事……荊楚大地鬼魅多多,有屈原的作品為證。   一個人,如果他既有經天緯地之才,又能醉心於周遭,縱情於生活,那他就跟神仙相差無幾了。東坡生前,已被人呼為「坡仙」。   古代人傑,如嵇康、葛洪、李白,苦苦尋仙不得一見,身上卻有了仙氣。這挺有意思。可惜近現代,仙氣或神性在生活中消失殆盡。西方哲人界定為「祛魅」,希望人類有朝一日能「返魅」。也許五十年,也許二百年,人類將收斂狂妄自大,重新回到敬畏天地的良好心態中。   生活的智慧,現代人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太多。回頭看看蘇東坡這位全景式的生活大師,方知我們有多麼單調、貧乏、浮躁、狂妄。   人間萬事,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宣稱比生活更重要。生活的意蘊層由若干核心元素構成,包括蘇軾強調的風俗、道德。行文至此,我們要加上神性、詩意、日常趣味。金錢或物質基礎乃是題中應有之意。種種元素,去掉一個生活就要出問題;去掉一半,生活將趨於面目全非。而放大其中的某個元素,後果同樣堪憂。   「物質」跑出很遠了,「精神」當奮起直追。說到底,人之為人,除了精氣神,餘下還有什麼呢?   前面曾提到,蘇東坡比現代人更現代,可能不無道理吧?   蘇軾有七律《初到黃州》,前四句云: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蘇軾初到黃州,其實內心也很孤獨。黃州太守徐君猷待他好,卻僅限於為他安排居所,接觸甚少,時常宴飲更談不上。畢竟他是罪臣。著名信件《答李端書》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   野店喝點劣酒,常被醉漢推罵,蘇軾反而感到高興。推幾下罵幾句,可比京城那幫小人的持續圍攻好受多了。混跡於庶民草民多好。蘇軾從這樣的角度感受事物,看似尋常,其實非凡。這才叫修鍊。親友躲著他,「有書與之亦不答」,他自然會不舒服,但字裡行間的痛苦隱而不彰。這叫高貴。   蘇軾琢磨孤獨,試圖從孤寂中提取生命的能量。歷代高僧都有這能耐。城郊有座安國寺,他常去焚香靜坐,眼觀鼻鼻觀心,物我兩忘,「表裡脩然,得垢穢盡去之樂。」然而生命的律動不可休止,他寫信給朋友說:「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   蘇軾之向佛,重兩點:靜與善。動輒得咎,退而為靜,靜又反觀生命的律動,以期重新躍入生活的激流。所以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說:靜是動的變式。沒有純粹的靜觀。蘇軾求僧問道幾十載,始終是靜寂與律動的兩棲者,他的努力方向,就是把異質性的東西集於一身。他成功在路上,因為沒有終點可言。毋寧說他像個鐘擺,擺盪於生命的兩極之間,他贏得了這個「之間」,贏得了「永動」。   蘇軾多欲而向善,既是反求諸己、三省吾身的結果,又取決於他對「惡」的領域的深廣體驗。不知惡,焉知善?   有趣的是,蘇軾始終相信善的地盤更大一些。猶如佛法無邊,能使惡魔皈依。   蘇軾於元豐三年的二月抵黃州,五月,蘇轍帶著一支隊伍過江來與他匯合。這支隊伍,主要是女人和孩子。大半年離別恍如隔世。夫人王閏之見了蘇軾情形會怎樣呢?繼續埋怨嗎?這一層且撇下,我們來看王朝雲。眼下的王朝雲十九歲,艷光四射。過了十幾年她三十多了,蘇軾還寫詩讚美她的容貌:「素麵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雪白的膚色,鮮紅的嘴唇,天生麗質不需妝扮。她是在偉人身邊綻放的一朵鮮花。蘇軾志存高遠,性情豁達豪放,本「不昵婦人」,卻與王朝雲兩情繾綣,陰陽調暢。他滋潤了這朵鮮花,鮮花又催生了他的藝術靈感。黃州是蘇軾的「井噴期」,佳作有如錢塘江的潮水一浪趕一浪,依我看有兩個因素:1.苦難中朝著自然與審美的轉身;2.佳人的愛情熱烈而又綿長。   政治理想跌入低谷,卻有美神愛神攜手而來。   對此深有體驗的歌德曾說:美好的女性,導引我們向前。   徐太守為蘇軾另闢一居所:臨皋亭。臨皋亭屬官府建築,罪臣本不可以入住,徐太守為蘇軾破例。新居不算寬敞,但周遭風景甚好,與武昌城隔江相望。蘇軾《致范子豐書》說:「臨皋亭下八十餘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這段話有意思。蘇軾念念不忘家鄉,才會安慰自己說:何必歸鄉哉。江水半是峨眉雪水,而家鄉眉山幾乎就在峨眉山下。   誰是江山風月的常主呢?蘇軾說是閑人。閑人又是什麼人呢?顯然不是無所事事的人。忙於政務是忙人,身處江山是閑人,但蘇軾的閑,不如說是另一種忙碌。他忙著生活。忙著靜觀天地萬物的律動,應對紛至沓來的靈感。這忙卻不是追名逐利的匆匆忙忙。人的眼睛一味去盯功利,視野、胸懷都會收縮,這是一條鐵律。蘇軾提供了相反的、也許是最具說服力的例證。   生活遠比功利寬廣。   王朝雲青春爛漫,而蘇軾差不多十年前就自稱老夫了。年齡相差二十八歲。眼下朝雲十九歲,蘇軾四十七歲。就一般情形而言,年齡是懸殊了。但蘇軾這樣的男人情況特殊,他是越活越精神。男女間的年齡感基本上是個現代概念,古代不同。朝雲初入蘇家,便是蘇家的人了,她沒有什麼需要去克服的心理障礙。蘇軾稱讚她「敏而好義」,可見她是機敏的女孩子,潛心學習,琢磨生活,對環繞著蘇軾的家庭氛圍很敏感。她和王閏之處得比較融洽。王閏之不大吃醋,估計是朝雲努力的結果。蘇軾此間表揚老婆的詩句「妻卻差賢勝敬通」則可能含有鼓勵的意思,希望老婆繼續大度,不要學漢朝馮敬通的著名悍妻。   也許曾經有過一場微妙的三人舞,慢慢過渡到雙人舞。   黃州,是雙人舞的高潮。   蘇軾的詩文書簡,幾乎不提兒女私情。這與西方詩人不一樣。士大夫文人諱言家中事,碰上熾烈的愛情也要按捺著,而西方詩人馬上就要大寫特寫。所以西方愛情詩多,有些詩人一生歌唱愛情。禮教對情感有嚴格的約束,放大忠義孝悌,抑制男歡女愛,豪邁如蘇軾也不免。士大夫抒寫的男女情,一般都是宴樂遊冶,官妓們唱主角。男女很不平等,一對一的愛情體驗付之厥如。   對人性的刨根問底,可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弱項。   堅實的、自由的、大面積的個體成長艱難。就傑出的士人而言,擁有民本社會的理想誠然寶貴,但缺了人本,民本難免脆弱。民本需要人本所提供的強大支撐。   蘇軾和王朝雲在黃州的愛情細節,我們現在看不清。這「看不清」卻呈報出了某種東西,呈報出歷史的隱匿。   不便張揚的愛情令蘇軾激動。對他來說,升華慾望卻不難。黃州五年,他留給後世的藝術瑰寶真是數不過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這首《念奴嬌》,豪放詞中推第一。它透出波瀾壯闊的歷史感。歷代大文人,歷史感是必備的東西。目光不能穿越數百年,焉能寫出好作品?即便寫眼下,寫周遭,沒有宏闊視野的參照,小情緒小感覺肯定擋不住,它們爭先恐後要出來。三蘇父子當年在老家眉山的書房「南軒」,讀得最多的可能是史籍。蘇軾貶黃州,還把幾十萬言的《漢書》抄了一遍。抄書是他的讀書方法之一。書法那麼好,和抄書亦有關吧?抄書的時候意在別處,性情反而容易直瀉筆端。蘇軾的書法珍品如《寒食帖》,是他隨意而為的巔峰之作。   為人、為官、為藝術,蘇軾皆隨意。隨意是個關鍵詞。   這隨意卻始終伴隨著逆境中的修鍊。猶如杜甫的沉鬱頓挫,李白的自由奔放,學是學不來的。   歷史感通向人生思索,前後《赤壁賦》是思索的產物。茫茫大江之上,一輪明月照著蘇軾的沉思。「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長終!」   這裡,莊子浮出水面了。   古代文人的思考一般都會碰上老莊。老莊玄奧,蘇軾的思考卻緊貼自然與人事。他不是哲學家,卻是思想者。他對生活、歷史、自然充滿了哲思。他是洞見式的,點點滴滴的,既有宏觀的把握,又有微觀的進入。而他出色的漢語表達,讓思緒顯得清晰、優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響,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造物者賜予人類無盡的寶藏。蘇軾若能看到他身後的一千年,會吃驚地發現,寶藏原來有限,經不起人類折騰。   《後赤壁賦》寫自然的神秘。蘇軾過生日,偕同兩個客人再游赤壁。「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蘇軾獨自攀上危險的峭壁,「二客不能從焉。」二客中的一客,即是前賦中的那位「客有吹洞簫者」。據學者考證,他名叫楊世昌,是黃州有名的道士,閑雲野鶴般自由,又體魄強健,無論寒暑、雨天或晴天,「泥行露宿」滿不在乎。然而這位楊世昌,攀峭壁的本事不如蘇軾。我不知道蘇軾是不是有一點誇張。   文中描繪的怪石、枯木,也是蘇軾畫畫常用的題材。   在黃州他的書法繪畫躍上了一個新台階。襄陽米芾慕他的名,不遠千里前來拜訪他。米芾只有二十幾歲,是個書畫天才,恃才傲物,見了誰都不低顏色。米芾先到金陵拜會王安石,然後到黃州謁見蘇軾。米芾對這兩位聞名天下的大人物,「皆不執弟子禮,特敬前輩而已」。   蘇軾滿心喜歡接待米芾,沒有一點前輩名流的架子。二人切磋書畫,有時候爭得面紅耳赤。各有心得,則急於告知對方,於是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蘇軾以前單畫竹,現在把枯木怪石搬到畫面中,畫竹石圖、竹木圖。新創文人畫意境,在繪畫史上留下了一筆。他寫字畫畫,隨寫隨贈,黃州有個叫王十六的秀才,年輕沒顧忌,常常開口求字畫,三年間求得的作品竟然多達百餘件,日後運往汴京、洛陽等地賣得好價錢。   而蘇軾對自己的書畫能賣錢,不是很在意。為官十幾年也沒啥積蓄,答王鞏詩云:「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   貶黃州的第二年,朋友往還漸多,他感到手頭吃緊,把銅錢吊在屋樑上,計劃開支。一個月下來若有盈餘,他另存於竹筒中,用作款待好友的專費。舉家厲行節約,王閏之堪稱節約能手,昔日的太守夫人,眼下衣裳有補丁,金釵銀簪送進了當鋪。乳娘任採蓮更有高招:將一塊用鹽水浸泡過的鹹豬肉懸於飯桌旁,小孩想吃肉,便望望成豬肉。這叫「鹹肉止饞法」。蘇迨、蘇過年幼,望著豬肉不眨眼時,任採蓮會說:快撥飯,不怕成呀?蘇過告發哥哥盯著成豬肉看了好幾眼,任採蓮又說:不管他,成死他!   一桌噴飯。蘇軾哈哈大笑。朝雲的笑容雖有節制,卻也像一朵綻放的桃花。飯後,蘇軾出臨皋亭沿大江散步,通常由朝雲陪著。「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二人聽著江聲纏綿起來,呼吸漸漸急促。回家,掩門,上床。   蘇軾暮年重養生,稱男女之事為「伐性之斧」,可見他對這把「斧頭」是深有體驗。黃州數年,青春妙齡的王朝雲珠圓玉潤,蘇軾與她耳鬢廝磨,雙雙享受肉體的盛宴。平時卻不談這個。詩筆畫筆不關兒女情。黃庭堅讚美說:「坡翁胸有萬卷,筆無點塵。」   在今天看,卻多少有些遺憾吧。蘇軾崇拜陶淵明,和遍陶詩,卻漏掉陶淵明嚮往佳人的《閑情賦》。佳人日夕在身邊,大文豪偏偏不提筆。有一首蘇軾的「婉約派」力作《蝶戀花》,姑錄全詞如下: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誰能說蘇軾不諳風情呢?   黃州的朋友越來越多,造訪的客人走兩個來三個,家裡的開銷捉襟見肘。蘇軾又最怕朋友少的,即便是鄉野之人,農夫,白丁,只要上門了,他必定留客吃飯。黃州這地方也不是年年風調雨順,碰上旱災澇災怎麼辦呢?為長遠計,蘇軾不能不想辦法。太守徐君猷真是一個好人,他解決了蘇軾的難題,把城東一塊廢棄的兵營撥給蘇軾,約五十畝坡地。蘇軾率領全家開荒種地,除荊棘,搬瓦礫,挖水渠,合家老小揮舞著鋤頭扁擔,每天累得一身汗。遠道而來的朋友,比如眉山人巢谷,陳慥(陳希亮的兒子),京師小吏馬夢得,杭州高僧參廖,見此情形,二話不說下地幹活,加入了墾荒隊。馬夢得與蘇軾同年,人挺逗,插科打諢,唱歌翻跟斗,蘇迨蘇過老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頭。艱苦的耕耘苦中有樂……   麥子種下了。初春一片新綠,入夏滿目金黃。   東坡誕生了。蘇東坡三個字,從此響徹千年中國歷史。   陸遊《入蜀記》寫他親眼所見:「早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以日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   根據陸遊的描述,今日黃州再造東坡不難。   凡熱愛生活的人,想必都會熱愛它:那風中的麥浪在心頭蕩漾……   日本、德國、美國的漢學家,驚嘆蘇東坡應對磨難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高官更兼文豪,下苦力輕描淡寫,凸顯給世人的,倒是沁人心脾的詩意景象。須知耕種決非易事,家中十餘口,沒一個是種田好手,蘇東坡事事請教老農,東坡附近的農民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寫詩,幽默而又豪邁:「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   雪堂四壁的雪景出自他的畫筆。堂前匾額四個大字「東坡雪堂」是他的手跡。這高雅之處卻是誰都能來,城裡的窮秀才,村中的流浪漢,蹭酒喝的,打秋風的,講新聞說舊事的。主婦難免皺眉頭:這要吃要喝的……其實客人也知趣,一般不會空手來。蘇東坡用家鄉話打趣:來就來嘛,何必又提又抱又扛的。   有一天他忽然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   上下幾千年,能出此語者,恐怕只有蘇東坡。   他能穿越社會各階層,洞察各領域,以偉岸之軀融入茫茫大地,既汲取能量,又廣施悲憫。貶黃州無權無錢,他還拼著一張老臉,大力革除江對岸武昌城溺女嬰的陋習,讓數不清的女嬰存活下來,長成待嫁的姑娘家,減少光棍漢。   他又說:「吾眼中無一個不是好人。」這該是耶穌的境界了吧?他可不是說大話。日後有個人弄得他家破人亡,使他九死蠻荒,這不共戴天之仇,他卻在有能力報復的時候輕輕一揮手,饒恕了對方。還提醒對方保重身體。   通過他,我們才知道,悲天憫人並不是一句高調的空話。   他詮釋了人之所以為人。他提純了人類的文化基因。他向我們示範,人的精神可以噴發到什麼樣的高度和廣度。   蘇東坡常被人拉去喝酒。他曾自釀蜜酒,折騰半年,請人喝,緊張地期待評價。然而客人喝下蜜酒拉肚子,他只好宣布釀酒失敗,以後繼續研究。在朋友家飲酒,聞到酒香他人就醉了一半。祖父蘇序豪飲,這基因沒傳給他;他久經官場文壇卻鍛煉不出來,一輩子遺憾酒量太小,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不過,他寫醉書、畫醉畫、填醉詞卻蠻在行。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絕唱。且看《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善於做考證的胡適先生曾表示疑惑:家童怎麼會鼻息如雷鳴呢?聯繫蘇東坡考場上也要杜撰,胡適釋然一笑。   這首詞很快傳到太守府,徐君猷慌了,「以為州失罪人」,跑到蘇東坡的寓所一看,才鬆了一口氣。東坡正在堂上高卧,並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從詞中透露的時間看,蘇東坡在江邊待了半夜。倚杖聽江聲,卻聽見了人事紛擾世事喧囂。蘇東坡心向自由而置身人世,不避人生喧囂。他的生存姿態就是這樣。他揭示出自由的價值,而自由既在江海又在人世,二者形成特殊的張力。生活的熱情有多高,對「虛無」的體驗就有多深。蘇東坡是虛無的佔位者么?他如此眷戀人世,因之而嗅到虛無的氣息,不由自主要朝虛無的領地跑——那是他返身朝著人世發力的一塊基地嗎?他那厚地高天般的胸懷和視野,來自虛無這種稀有元素嗎?   我拜讀中外大哲,常有這類感覺。   哲人總有相通處,哪怕隔著語言、地域和各自的歷史。哲人之所思,為人類生活持續地提供普適性價值。   蘇東坡作為一名好官,是民本的;作為堅實而豐富的個體,是人本的。人本並非官本的對應物。人本通自由。自由又通向什麼呢?   研究蘇東坡,如果想避免一再走入故紙堆的話,不妨將眼界拓寬一些。要想把他活生生帶到當下,需做些別樣功課。比如一個人類學學者,可能會在東坡身上看到很多新東西。   筆者學力有限,僅能講一點猜想。

我們回到黃州吧。蘇軾貶到黃州,一變而為蘇東坡。他在民間,在野地,在愛情的光照中,在親友的環繞下,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擻,形象鮮明,蓋過了他身為官員留給人的好印象。歷史上像他這樣的好官並不罕見,但是作為藝術家,作為人的韌性、豐富性的闡釋者,他是罕見的。身處逆境而笑聲爽朗,一般人做不到,所以稱他坡仙。他渾身散發的仙氣和李白有不同:李白天馬行空大鵬展翅,而東坡歸屬大地的廣袤與神秘。   換個比喻說,李白像天仙,東坡如地仙。   不過坡仙也會生病的,眼疾,痔瘡,害他兩個月不能出門。於是有傳言:東坡已仙逝。越傳越像真的,而且傳出千里之遙。居許昌的范鎮聽到了,立刻放聲大哭;神宗皇帝吃不下飯,連連嘆息:「才難,才難!」高太后的反應史料不載,她是蘇東坡的崇拜者、後來的保護神。   病情稍見好轉,東坡一溜煙出門去了。   有一天他騎馬外出徹夜不歸。家人、朋友四齣尋找未見蹤影。原來他睡在一座橋上,橋柱赫然有新詞:「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倚枕綠揚橋,杜宇一聲春曉。」   他自序云:「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鏗然,疑非人世也。」   不知道行人碰見他會作何感想。多半躡手躡腳繞開他頎長的身軀:天亮了,布谷鳥喚醒他。   王朝雲有了身孕,他歡天喜地,有時整日不出門,圍著孕婦轉,聽胎動,做美味,洗小衣。夫人王閏之、乳娘任採蓮倒閑著沒事幹了,皺不完的眉頭,噘不停的嘴。蘇東坡端詳朝雲說:興許是個女孩兒……前邊已有三個男孩,添個女孩兒多好。然而生下來的還是男孩,眉角格外像他,抓周單抓書和筆,東坡朝雲相視而笑。取名蘇遁。遁者,逃亡矣。京師鬥不過小人,逃向民間總是可以的吧?《洗兒詩》云: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東坡鬱悶時言辭尖刻,高興了,卻又要諷刺人。做官做到公卿,原來有訣竅:愚蠢加魯莽。   蘇東坡講的聰明,是指政治遠見及與之相應的良好操守。而事實上,官場小人絞盡腦汁弄權術、翻雲覆雨,將愚且魯變成了他們的聰明。   蘇東坡貶黃州五年,快滿五十歲了,否極泰來,仕途向他拋出了賞心悅目的曲線。他還將被自己的聰明「誤」下去,直到停止呼吸。  8      宋神宗起用蘇軾的心思由來已久,宰相王珪幾番阻撓,未能如願。北宋政壇,王珪是個史家公認的小人,倒不全是因為他在「烏台詩案」中屢向蘇軾下毒手。他以見風使舵出名,巴結術爐火純青。熙寧年間王安石當政,他巴結王安石鬍鬚上的虱子。虱子爬來爬去,神宗也看見了,但沒說話。王安石自己察覺了,伸手捉住它,正欲掐死,王珪忙道:荊公且慢,這是一隻不同尋常的虱子!安石奇道:何以見得虱子不尋常?王珪說:曾經御覽,屢游相須。   這是一則著名笑話。   王珪培植黨羽很有一套,有時皇帝也奈何不了他。元豐五年,神宗想讓蘇軾修國史;六年,想任命蘇軾為江寧太守,都被王珪以種種理由攔下。其時朝廷正向北遼用兵,這事就擱下了。元豐七年,神宗動用不輕易使用的「皇帝手札」,不與執政商量,直接下令復起蘇軾。復起的第一步,授蘇軾汝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汝州(今臨汝)離汴京很近了。   蘇軾依依不捨離開黃州。臨皋亭濤聲依舊,五十畝東坡麥苗青青,雪堂的離別酒喝了一茬又一茬……「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人海。」當年在杭州寫下的詩句,宿命般畫出他的命運軌跡。當官就是馬不停蹄,這州三年那州兩年的,有時候途中走數月,到任只幾十天,又調走了。於是有了「宦遊」這類辭彙,令人感慨萬端。   把宦遊列入人類學的研究課題,想必很有趣吧?   蘇軾一生,宦遊四十餘年,足跡半中國。   元豐七年春他起程向汝州,陳慥送他直到九江。這位俠肝義膽的眉山青神縣漢子,曾從他居住的歧亭七次到黃州看望蘇軾,每次往返四五百里。他和蘇軾氣味相投,都是古道熱腸。還有一個眉山人巢谷,值得濃墨重寫的普通人,行事很神秘。蘇軾倒霉的時候他總會現身,蘇軾得意了,他又飄然而去。   這次蘇軾赴汝州,巢谷提前數日不辭而別。卻交給蘇軾一個祖傳藥方「聖散子」,叮囑說,千萬不可示人,但關鍵時刻可以一用。蘇軾並未十分在意,他這些年收集的藥方多了。   幾年後在杭州,這「聖散子」救活了成千上萬的疫病患者。蘇軾萬分感激巢谷,卻不知巢谷身在何處。   蘇軾現在到了九江地面,陳慥返回,大和尚參廖前來迎接,陪蘇軾暢遊廬山。山中盤桓多日,詩人哲人合而為一。名山得了名詩《題西林石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詩人看山峰卻看見人世了。寥寥數語,說盡多少事。   人生就是不斷地總結,領悟,參透,千思量萬琢磨懂得了一點道理,卻已兩鬢斑白,再是喜悅也難掩蒼涼……   金陵的王安石正蒼涼著,變法大業未竟,備受小人折磨,兒子死了,他傷心歸故里,隱居於半山,騎驢瞎轉,口中不停地念叨著誰也聽不清的言語。也許是念叨受苦受難的天下蒼生吧,為他的變法失誤深自懺悔。   聽說蘇軾要來,王安石激動了好幾天。他親自到江邊迎接,蘇軾登岸施禮,說:軾今日野服拜見大丞相!王安石執蘇軾的手笑道:禮數是為我輩而設的嗎?二人大笑,一句話勝千言,泯去舊日的恩恩怨怨。   王安石蘇東坡攜手游金陵,促膝交談不知疲倦。歷史,文學,國事,家事,雖然時時有爭論,友情卻暗生,並且迅速走到陽光下。王安石迫切希望蘇軾卜居金陵,朝廷那邊由他說去。蘇軾感動了,輾轉幾處買田,皆不如意,只好辭別荊公。   王安石又送別,望著蘇軾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等人物!」   歷史巨人的話,分量當然不輕。   認識到蘇東坡的價值,王安石是第一人。歐陽修對蘇軾的評價僅限於文學。而在王安石眼中,蘇軾是政治奇人、文化偉人。   蘇東坡造訪金陵期間卻發生了一樁慘事:未滿周歲的遁兒天折於舟中。王朝雲悲痛欲絕。東坡寫詩哀號: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盈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終日僵……   年輕的母親、剛滿二十四歲的王朝雲,其狀之慘,誰也不忍心去詳細描述。   也許是喪子之痛,也許是黃州詩意生活的慣性誘惑,使蘇軾有了買田隱居的念頭。這念頭一動,立刻招來八方籲請,范鎮請他去許昌,王鞏請他去揚州,張方平請他去南都……古人講究千金卜居,千金擇鄰,有蘇東坡這樣的人做鄰居,真是一種幸福。東坡分身乏術,為難了。老朋友蔣之奇力邀他去常州,到宜興的一座山中買田,他去了,買下一塊可年供八百石穀子的田地。有了這塊地,一家十幾口,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還有退休金嘛。於是兩上《乞常州居住狀》,懇請朝廷批准。  過了數月,朝廷終於批准了他的請求,他的欣喜溢於言表。書法兼隨筆名作《楚頌帖》是此間寫下的:「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當買一小園,種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頌,吾園若成,當作一亭,名之日楚頌。」   這《楚頌帖》與書於黃州的《寒食帖》,是蘇軾書法的兩大代表作。後者現藏於台灣的故宮博物院,真跡。這可是偉人、文豪、書畫巨擘的親愛書法呀,我想到它,心就怦怦跳。如此絕世珍品,能運送到偉人的故鄉展出一回么?   東坡另賦《菩薩蠻》云: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   陽羨即宜興,東坡待在這地方,溪山美朋友多,杭州、揚州、金陵等地,朋友往來很方便。活動半徑大,日常韻味足,具有相當完整的「生活世界」。它對東坡的吸引是不言而喻的。另有一層,卻為朝雲考慮:家庭生活安定了,不復舟車勞頓忽東忽西,她或能再生一個孩子,重新做母親。   東坡為自己、也為家人勾勒了未來生活的圖景。   然而朝廷又生大變故,颳起了新政旋風。蘇東坡在常州忙著規劃詩篇棲居,這旋風移動速度奇快,刮到他頭上了,颳得他離地三尺隨氣流飄蕩,手中的規劃圖不知飛向何處去……   宋神宗駕崩,小皇帝哲宗只有十歲。高太后攝政,改年號為元祜,顯示出對仁宋嘉祜時代的強烈嚮往。   高太后發起「元祜更化」,找誰來輔佐她呢?   洛陽的「獨樂園」,一位老者埋頭寫巨著,轉眼便是十五年。他就是司馬光,王安石的老對頭。關於獨樂園,宋人筆記多有描述,它既是史學中心,又是隱形的政治樞紐,各類政要絡繹不絕。司馬光字君實,人稱溫公。他是公正而溫和的大人物,像王安石一樣不近女色,平時有點不苟言笑,但並不呆板。有個幽默故事:他夫人上元節想到街上看燈,臨走時跟他打個招呼。他說,家裡不是有燈嗎?夫人笑道:街上人多熱鬧,名為看燈,實為看人嘛。司馬光眼皮子一翻:莫非老夫是鬼呀?夫人頓時樂了,出門後跟其他貴婦嘀咕,這故事很快傳遍了洛陽。   在一般百姓眼中,司馬君實幾同聖人。他到京城,若是被人發現了,一定會發生交通堵塞。王安石熙寧變法,由於來勢太猛而禍及城鄉,所以民眾對馬司光寄予厚望。   司馬光組內閣,上表推薦人才,蘇軾赫然在冊。另一個大臣呂公著,也向高太后推薦蘇軾。高太后真是喜上眉梢。喜從何來?她一向對蘇軾青眼有加,只礙於神宗,不便插手朝政。神宗一去,她垂簾聽政,正考慮用什麼方式起用蘇軾,卻接到兩個重臣不約而同的推薦,她不高興誰高興呢?如果她夾帶了一點私心,不便立刻重用蘇軾,那麼司馬光、呂公著的薦表,確實來得正是時候。   高太后下旨,任命蘇軾知登州(山東蓬萊)軍事州,掌軍政大權。蘇軾領旨謝恩,但在給朋友的書信中,表明他反應平淡:「一夫進退何足道。」他又得調整心態,撇下剛買的宜興田,隱藏了蘇東坡,而讓「屢犯世患」的蘇軾再度粉墨登場。   前路說不準。卻總得上路吧。   舉家調頭向山東。   走了三個月,登州任上僅五天,新的任命復至:升蘇軾為禮部郎中。全家人床還沒睡熱呢,又起程了。   不過蘇軾動作快,五天幹了兩件大事:請求朝廷變更當地的軍事部署,免除食鹽專賣。後者源於他的一貫主張:民間貿易自由。鹽、鐵、酒、茶的專賣他都反對,而且走到哪兒反到哪兒,手中無權就揮動詩筆。他終極的政治理想是富民強國。   偉人的調頭何其乾淨利落!歸隱田園,以後再說吧。   他還抽空到海邊看了海市蜃樓,寫下長詩《海市》。   剛到京師,他升為中書舍人,在宰相手下幹活。半年後,再升翰林學士知制誥,負責起草聖旨的工作,官三品,位在六部尚書之上。升遷如此之快,百官為之矚目,蘇軾自己也暈頭轉向。他剛五十齣頭,居翰林院要職,這不是明擺著要當宰相嗎?中唐及北宋翰林院,均被視為儲備宰輔之地。而蘇軾具備宰相的才能,宋仁宗早就講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司馬光年邁,身體又不好,君實一旦退下,子瞻定會補缺……朝廷這些議論,其實對蘇軾不利。返京不到一年,他成為輿論的焦點,關注的中心。於是拆台的小人應運而生,由小人的邏輯所推動,站到蘇軾的對立面,百般與他糾纏。   蘇軾回汴京三年多,避小人如避蒼蠅。然而蒼蠅一直盯他,圍著他嗡嗡叫。   當時政局複雜。司馬光主政,朝著「賢人政治」的方向努力,他德高望重,庶幾能夠控制局面。高太后支持他恢復仁宗朝的舊制:畢竟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治理國家有一整套成功的經驗。司馬光勤勤懇懇,幾至嘔心瀝血,豁出老命要讓國家走上正軌。不過他犯了一個走極端的毛病:盡廢熙寧新法。他外表溫和,內心與王安石一般固執。王安石的新法實施近二十年,有些明顯失敗了,卻也不乏成功的例子,司馬光一概推倒,有害於朝廷法度的連續性,不利於官員團結。朝廷各部門,許多官員是「熙寧人物」,他們嗅到了危險,必定聯手反抗。   掌樞密院(樞密院在兵部之上)的章惇跟司馬光正面為敵,毫不示弱。這個章惇也是北宋一大怪才,有時行事像英雄,有時直接是魔鬼。他敢當著太后的面對司馬光大吼大叫。司馬光稱:免役法有五害。章惇上書幾千言,力加駁斥,不給司馬光一點面子。二人鬧到太后的御座前,章惇竟然咆哮:「他日安能奉陪吃劍!」他牛高馬大的,咆哮有如獅子吼,有記載說,連老虎都怕他。想必他劍術了得,要陪司馬吃劍。這是單挑的意思,等於擲出白手套跟對手決鬥。然而司馬光面色凝重,不予理會。這位目光能穿越千年的歷史高人,其「內力」哪裡在章惇之下。   蘇軾跟章惇是同年進士,鳳翔曾有過交遊。烏台詩案,章惇在緊要關頭呵斥宰相王珪,蘇軾一直銘記著。現在他十分為難。宰相府,樞密院,他兩邊走動,試圖緩解政府首腦與軍事首腦之間的矛盾。   更麻煩的卻是:蘇軾和司馬光政見又不合了,不同意盡廢熙寧新法。原則之爭,蘇軾不讓步。當年反對壬安石,他位卑職小已經跳得很厲害,眼下他位高權重,把司馬光弄得非常頭疼。議事每每不合,談不攏,溫公漸漸看蘇公有些不順眼了,「始有廢公意」。   蘇軾的性格也令司馬光不愉快。大臣們聚集的場合,一般都聽政府首腦講話,蘇軾卻要嚷:溫公不能讓我等說幾句嗎?司馬光回答:好,你講吧,我不講。   蘇軾當仁不讓講起來了,司馬光卻慢慢朝屏風後或花園走去……   蘇軾回家,猶自氣呼呼的,半夜還在嘀咕:司馬牛,司馬牛!   王安石人稱拗相公,司馬光又是司馬牛,蘇軾怎麼辦呢?難辦。   司馬光執政不足兩年,由於勞累過度,幾乎是死在辦公桌上。高太后大慟。雄心勃勃的「元祐更化」、大力推行的「賢人政治」失掉肱股之臣。她再有能耐,要鎮住七翹八拱的百官、派系林立的政局,確實力不從心了。   荊公、溫公都是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而封建政權的格局,要麼需要獨裁皇帝,要麼需要鐵腕大臣,否則就鎮不住朝堂,管不了百官。司馬光去世,高太后痛哭,她哭的正是這一點。有學 者稱高太后為「女中堯舜」,她有堯舜之心,卻無堯舜之力。也許她真有過讓蘇軾當宰相的念頭,但政治這東西講究「勢」,時殊勢易,蘇軾備受小人的圍攻,「謗書盈篋」,她不得不摁下自己的、也許含有某種情愫的念頭。   前面提過,高太后是蘇軾詩文的忠實讀者。而她年輕守寡,獨居深宮若干年。蘇軾每有新詞,她必吟誦再三,安排宮中樂人演唱。事實上,這也是幾十年來大宋皇室的一個傳統,後來傳到了宋徽宗。「文忠公」的謚號,是徽宗給蘇軾的。   司馬光去世的另一個後果是:攻擊蘇軾的小人空前活躍。以致高太后迫於形勢,在京城之外為蘇軾安排一樁美缺。此系後話。   公元1087年前後,也即宋哲宗元祜初年,蘇軾在汴京日子滋潤。他長胖了,有了肚子,放在今天可能二尺七八的腰圍吧。他個頭本不矮,照樣有身材,有型。蘇轍也做京官,高而瘦。兩兄弟同受太后的恩典。兩家人又住得近,常常抬腿就過去了,合起來有幾十口之多。蘇轍的妻子史夫人,生女孩差不多生了一打,每次分娩都格外緊張,巴望男孩兒,卻又是女孩兒……蘇轍說:沒事兒,沒事兒,女孩兒挺好的呀。   眼下的蘇轍有了北方口音。蘇軾一直講西蜀的眉山話。   蘇軾自創一種帽子,高筒,短檐,殊不知戴了幾回,全城都流行起來了,呼為「子瞻帽」。京城的儒生,外地的考生,幾乎沒有不弄一頂子瞻帽蓋在頭上的。一般後生乃至中年男人皆仿效,逢節日,有時青一色的子瞻帽流動於大街小巷。皇宮裡伶工演雜戲,兩個優伶各戴子瞻帽,互相誇耀學問,小皇帝扭頭看蘇軾看了很久,高太后抿嘴笑笑。   司馬溫公之後,蘇子瞻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名士。   他下班回家,有個摩腹的養生動作,下人開玩笑,說他的肚子里全是文章。惟有王朝雲說:先生一肚子不合時宜呢。   蘇軾大笑。   歐陽修之後,蘇東坡又是公認的文壇領袖,書畫宗師。門庭若市,車如流水馬如龍,翰林大學士,如沐春風。宮中太監老往蘇宅跑,太后的御賜之物一件接著一件,小到一包茶,大到一匹馬。如此顯貴的門第,能進去喝杯茶就足以炫耀於人了。士大夫的信條:能處富貴,能安貧賤。誰是楷模呢?當然是蘇東坡。對寒士他有求必應,對達者也盡量幫忙。這些方面資料多證據足,宋人一千多種筆記,很難找到一種不提蘇東坡的。   秦觀、黃庭堅這樣的大文人,不過是他的門下士;米芾、李公麟這樣的大書法家、大畫家,俱為他的子侄輩和追隨者。高太后的女婿王詵、張方平的女婿王鞏是他的忘年交、終身的好朋友。現存於眉山三蘇祠博物館的《西園雅集圖》,見證了北宋文苑藝壇的一樁盛事:畫面上十六個人,全是名噪當時的人物,在王詵的豪華府第雅集,或書,或畫,或彈琴,或與美姬交談。穿黃色道袍居中而坐的是蘇東坡,正運筆寫字。身後名流閑觀佳麗翹首。   王詵有一房寵姬,名叫囀春鶯,美艷絕倫,蘇軾也為她傾倒,寫《滿庭芳》讚美她。王珪更有意思,他是名相之孫,名臣之婿,從小嬌生慣養的,卻因烏台詩案受牽連,貶到了嶺南蠻荒瘴癘的柳州,一去十年,學蘇軾泰然處之,居然做到了,儼然是蘇門嫡傳弟子。王珪的漂亮侍妾複姓宇文,名柔奴,一直跟隨他身邊,受苦受累毫無怨言。蘇軾很感動,特為柔奴寫一闕《定風波》,下片說: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此心安處是吾鄉,原是柔奴的句子,蘇軾身邊的一個人默默記下,並與柔奴成了一見如故的好友。她是二十五歲的王朝雲。   女子不變節,男人卻能變臉:畫《西園雅集圖》的李公麟,後來露出了另一副嘴臉:蘇軾倒霉南遷,他在大街上相遇卻裝作沒看見,以扇遮面而過。蘇軾一笑置之,不當回事。   「吾眼見得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   就像一個快樂的人,看什麼都快樂。   蘇軾在汴京的文字佳作不多。以前也這樣。京師的富貴榮華,難以形成強烈的藝術衝動。寫字畫畫倒常有。書畫風雅事,於生命衝動的訴求比之文字稍遜一籌。他變成了文藝理論家,分析自己的作品說:吾文如萬斛泉涌,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餘雖吾亦不可知也。   這段文字,是古典文論的經典。蘇轍感慨說:「東坡黃州以後文章,轍雖馳驟從之,而常出其後。」   做弟弟的,怎麼追也追不上。哥哥的身影永遠在前邊。   蘇軾說:「某平生無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矣。」   這話值得玩味。寫文章是與造物同游,描繪自然訴說人事,天風海雨匯於筆下,以一人體驗千萬人,等於讓個體生命無限延伸。深諳各類世間樂事的蘇東坡,把寫作行為推向生存體驗的至高點。   寫作與語言同在,而語言是「存在」的家。語言隱藏著生活的全部密碼。   蘇軾論畫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繪畫的變形、重神似,他是先驅者之一。   他寫字用的筆、紙、硯、墨十分考究。索字的人太多,他不輕易動筆了。不過,朋友以至朋友的朋友,都知道他有兩個弱點:一是見不得好紙墨,見了手會癢的;二是請他喝美酒,醉後必有醉書。比如送他南唐李煜常用的澄心堂紙,他必定眼睛發亮,呼筆墨伺候。他愛用的筆叫「張武筆」,現已無考。   翰林院有個姓韓的同事,更有絕招:凡事不面談,專門給蘇軾寫信,意在得到蘇軾的親筆回信。   黃庭堅說:「蜀人極不善書,而東坡獨以翰墨妙天下,蓋其天資所發耳。」   蘇軾自己講書法的感覺:「吾醉後乘興作數十字,覺酒氣沸沸從指間出矣。」   蘇軾的書畫真品,現珍藏於海內外的,約有四十六件。

9      元祜四年,蘇軾出任杭州太守,錦衣玉食的日子在人間天堂得以延續。當年的通判,現在的龍圖閣學士兼地方大員,飛黃騰達不在話下。重遊西湖,「不見跳珠十五年。」但蘇軾這個人,為官要做事的,決不會忙著去享受。他有巨大的名望,有高太后這樣的後台支撐,即使做個享樂型的庸官,誰會責怪他呢?以官場進退術來看,他做庸官效果更佳,京城那幫爭名奪利的小人將不復記掛他。相反,他做出成績了,小人則不會放過他。他這種正人君子,一旦當宰相統帥群僚,貪官庸官將無地自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蘇軾的悲劇,也許正源於此。   江南好山水,好茶好酒好女人,蘇軾也欣賞,也享受,卻嚴格限於忙完了郡務之後。杭州一年半,他治運河,開六井,浚西湖,築蘇堤,設「安樂坊」治病救人,懲治有官方背景的黑幫頭目……在臨安的地方志上寫下了重重的幾筆。他又張弛有度,忙裡偷閒游山戲水,居然把辦公桌搬到西湖邊上,「欲將公事湖中了」。他跟禪宗大和尚佛印比試機鋒,與江南名妓琴操較量頓悟,留下的佳話載入《五燈會元》,害得後世文人郁達夫專程到杭州,看完了八卷臨安志,未見琴操一段情。   偉人的一年半,不得了。   當時西湖淤塞過半,蘇軾連上奏摺請求朝廷撥專款整治。而他的特殊身份「兩浙西路兵馬鈐轄」,又使他能調動官兵協同十萬民工奮戰西湖。為趕工期,他不分晝夜地巡視在工地上,吃民工飯,喝民工水,一點不勉強。   杭州之有西湖,蘇軾居功第一。命名,寫詩,疏浚,堪稱三部曲。難怪杭州人在他活著的時候就為他建生祠,家家戶戶供他的畫像,「飲食必祝」——喝水吃飯皆為他祝福。   過了十年,呂惠卿守杭州,毀掉了他的生祠。   元祜五年,杭州洪澇之後又遇大旱,疫病流行。蘇軾手頭的寶貝藥方「聖散子」派上了大用場。葯價相當便宜,一服只收一文錢。蘇軾率先拿出五十兩黃金,帶動富豪捐贈,辦起了慈善醫院,「千錢活千命」—這是他宣傳聖散子的廣告詩,濃墨寫在安樂坊的大門前。   可惜他走後,安樂坊只維持了數年。慈善事業後繼無人。   高太后召他還京,想委以重任。小人一蹦八丈高,拚命排擠他,官場推手,政治打手,有名有姓的七八個,全沖著他來了。像一群野狼驅趕一頭雄獅。太后也無能為力。蘇軾返京三個月,又帶領全家人上路宦遊了。   接下來的兩年多,出知潁州、揚州、定州。所謂「二年閱三州」。三地各有建樹,史料確鑿,包括蘇軾本人的詩文、書信和奏摺。用勤政愛民這類詞來形容他,再平常不過了。他愛民的衝動源遠流長,有權無權都一樣,只不過權力在手,作為更多而已。潁州亦有西湖,蘇軾寫下著名的五言詩《泛潁》。   潁、揚各半年後,朝廷告下:蘇軾以兵部尚書召還。又兼端明殿學士兼侍讀,做哲宗皇帝的老師。此前他已是龍圖閣學士,一身而雙學士,有宋一代的翰林院不多見的。高太后確實器重他,卻未必出於私心,他在京城、在地方都幹得那麼好。蘇轍時任門下侍郎,相當於副宰相。兄弟俱榮耀,「內翰外相」,有些官員非常緊張:這不是把持朝政了嗎?蘇軾或蘇轍有朝一日真的當上宰相,他們必定沒戲。於是,這些人條件反射動起拳腳,先下手為強。蘇軾還在從揚州到汴梁的路上,種種誣陷就像箭一般飛向他了。   入京,他請辭兵部尚書,高太后倒是恩准了,卻讓他擔任禮部尚書。他再辭,乞一郡,比如出知越州(今紹興)太守,太后不允。蘇軾懼怕謠言,可是有她在呢,一切替他擔著。   蘇軾硬著頭皮上,專心一件事:做帝王師。   宋哲宗已長到十七歲,快要親政了,但沒有具體的時間表。小皇帝很不耐煩,每次上朝,太后在前他在後,他抱怨說:「朕只見她臀背。」這少年有心理疾病。梵谷太后寵信的人,他都不喜歡。蘇軾煞費苦心準備的教材,他聽得心不在焉。侍讀的地方叫邇英殿。教皇帝讀書稱「經筵」。蘇軾教哲宗始於元祜初年,是小皇帝的老師傅了,卻是越教越艱難。想讓皇帝學習唐太宗,這發育迅速的男孩兒卻迷上漢武帝:大權在握,後宮八千……哲宗小小年紀,對女色的經驗已積累了不少,宮中獵艷頻頻得手。蘇軾在這邊絞盡腦汁,他在那邊與宮女滾作一團。   蘇軾只能仰天長嘆。   子由勸哥哥說:我們儘力就行了,只求問心無愧。   而蘇軾想得很遠。   古代士人,做帝王師是他們共同的最高理想。教出一個好皇帝,勝做百年好官。   蘇軾對哲宗一籌莫展。他身上始終有高太后的影子,他不可能去掉這影子。一切努力均被它抵消。偏執少年陰鬱的目光,盯著影子不放,卻又不明說。   蘇軾晚年的命運被三個人所決定,一為高太后,二為宋哲宗,第三個是大魔頭,稍後再講。   大魔頭現身之前,先有口齒鋒利的小動物圍咬蘇軾,從元祜初咬到元祜末。此系史家公論,並不是筆者情感用事。賈易、趙君錫、黃慶基、張商英等十餘人,因圍攻蘇軾而名留史冊。烏台詩案之後又有竹寺詩案,神宗去世兩個月,蘇軾曾於揚州竹西寺題詩: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皇帝死了,蘇軾居然「聞好語」,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小人拿這個說事兒了。當時蘇軾從貶謫之地黃州復起,沿途訪舊看田,心情不錯,流露筆端,卻讓賈易趙君錫捏了把柄。事情鬧得很大,高太后直接干預,蘇軾才躲過一劫。   蘇軾做地方官一般沒事,回朝廷總有麻煩。   眼下他的一大罪名是:推薦蜀人及門下士做官,形成所謂蜀黨。他結黨營私。   元祜八年(1092年)的四五月,諫官黃慶基等連上七個奏章彈劾蘇軾,小人反指偉人是小人,其中說:「蘇軾天資兇險,不顧義理,言偽而辯,行僻而堅。故名足以惑眾,智足以飾非,所謂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賊者也。」   應當承認,這姓黃的以君子自居的小人,言辭功夫不差。   朝廷沸沸揚揚了,欲巴結蘇軾者,轉過身去磨刀。然而宰相一改平時的麵糰形象,站出來主持了一回公道。高太后趁勢發力,罷免了黃慶基。   蘇軾、蘇轍逃過一劫。蜀人門下士雀躍歡呼。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這一年的夏末、中秋,蘇軾生命中兩個極為重要的女人彷彿攜手而去王閏之病逝,高太后驟亡。   高太后臨終前,安排蘇軾出知定州軍事州。   蘇軾在接踵而來的悲痛中起程。按慣例,他離京前要面辭皇帝,哲宗卻找借口不見他。   蘇軾倉皇出京赴任所。定州(河北定縣)是當時的軍事重鎮,蘇軾幹了一年多,軍政兩攝,漸漸理出頭緒。朝廷沒動靜,他安下心來。哲宗畢竟是他多年的學生,雖然離京時沒見他,卻命人塞給他一包茶葉。   蘇軾品御賜好茶,品出了師生情誼。   一家子,就在定州待下吧。干到致仕的那一天,遷江南宜興定居。蘇軾還對朝雲許願,要帶她去老家眉山看看,在二老及王弗的墓前上香燒紙。   前景看好,至少過得去。長子蘇邁討歐陽修的侄孫女為妻,並已踏上仕途,時任常州某縣的縣尉。   眼下的蘇軾五十九歲了,也許再過半年就能退休。就他永遠高漲的生活熱情而言,退休後的生活更像生活……   這時候,那個大魔頭現身了。   大魔頭不是別人,卻是蘇軾近四十年的老朋友章惇。   章惇害蘇軾,蘇軾可能至死都想不通。   學者們也有疑問。章惇害蘇軾,好像理由不夠充足:這人怎麼回事?專拿朋友動刀?他當年不是挺身而出救過蘇軾嗎?哲宗親政,改元紹聖,清除了一批「元祜骨幹」,本無意對蘇軾發難。章惇做宰相,卻把矛頭直指蘇子瞻。也許他的動機是除掉這個潛在的政敵、宰相位的競爭者。   章惇是蠱惑力極強的人,玩小皇帝於股掌之中。   章惇是父親與其岳母私通的產物,一輩子心懷鬼胎。年輕時高大威猛,和京師貴婦鬼混,貴婦開玩笑提到他的出身,他立刻翻臉要用絹絲勒死她。鳳翔有鬼屋,幾十年鬧鬼,無人敢進去,章惇卻進鬼屋住了三天三夜,屁事沒有。鬼都怕他。蘇軾曾拍著他的背預言:子厚日後能殺人!   殊不知,事隔三十餘年,章惇的屠刀架到了蘇軾的脖子上。   紹聖元年(1094年)四月,朝廷告下:蘇軾「責知英州(廣東英德)軍事州」。   按宋制,「責知」某地,馬上就要起程的,不像遷升可以磨磨蹭蹭。一夜間全家捲鋪蓋。走出幾百里,第二道命令又至:降為從六品官。走到南都城外,蘇軾寫信給朋友說:「某旦夕離南 都……英州之命,未保無改矣。凡百委順而已,幸勿深慮。」   果然,六月走到當塗,第三道謫命來了:蘇軾,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蘇軾被降為罪臣,六品官、兩學士及相應的俸祿一律取消。   三改謫命,都是章惇所為。這個超級政治打手,出手異常兇狠,務必要讓挨打的人趴下,再也直不起腰。蘇轍同樣被章惇趕出了汴京。   秦觀、張耒、黃庭堅等「蘇門學士」均遭貶黜……   蘇軾面臨著萬里投荒。他的抉擇是:帶蘇過一人遠赴貶所,翻過大庾嶺到惠州。蘇迨帶領其他眷屬到宜興去,和蘇邁同住。家人不同意,但老人態度堅決:這事兒沒得商量。家人哭成一團。惟獨朝雲沉靜,她也決定了,和王珪的愛妾柔奴一樣,隨心愛者到任何地方,「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勸她沒用:   蘇家的幾個家臣家妓,各得若干銀兩細軟,各奔前程去了。   所有這一切,就像一台戲。   然而什麼樣的戲劇,能揭示出蘇東坡的內心?   九月,過大庾嶺。嶺在今之江西省大余縣南,廣東南雄縣北。號稱大庾五嶺,分隔內陸文明與南國炎荒。宋朝不殺大臣,懲罰最重的,就是貶到嶺南去。   五嶺八峰一個多月,山中的遭遇一言難盡。   蘇軾十月抵惠州,暫住合江樓,樓下是奔騰的東江。當地官員以禮相待。生活清苦,蔬菜缺,肉更少。惠州是個小城,雜居著漢族、客家族等,發音奇特,內地人聽不懂。   蘇軾將息數日後,開始用他一向平和而又幽默的眼光打量周遭了。他在寫給蘇轍的信中說:「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意甚喜之,如食螃蟹……」寫信不談別的,專說吃羊脊骨的方法,如何炙烤,如何用木針挑出骨間的微肉,給人美滋滋香噴噴的感覺。末尾卻說,這麼細緻挑吃羊骨,「則眾狗不悅矣」。   佛印大和尚則寫信來安慰他。這是歷代高僧最著名的書信之一: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於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大徹大悟的和尚,也給了蘇軾一份力量。   蘇軾善於各方借力,不管是在書本上,還是在生活中。融會貫通中國文化的精髓,修鍊成鋼鐵骨頭,卻不失血肉之軀。而這向來是佛教的兩難,西方哲學家如叔本華的兩難:無限的慾望導致無限的痛苦,倒不如冷卻成石頭。蘇東坡不冷卻,始終保持軀體的熱度和柔軟度。他甚至學會了向各種各樣的苦難借力。   翻遍史籍,修鍊到如此境地的,可能只有蘇東坡。   冬天,他移居惠州嘉祜寺。有一篇意味深長的短文《記游松風亭》: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這短文,當選人中學生課本。   次年,東坡吃上惠州的荔枝了,歡愉之情掩不住,揮筆寫到:「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他和惠州人打成一片,源於兩件事:一是造橋,二是種葯。   連接東江兩岸的原是一座簡陋的浮橋,江流湍急,每年都有不少人落水,被浪頭捲走、吞沒。東坡建議修橋,惠州官府卻苦幹拿不出錢來。東坡寫信給子由,動員弟媳史夫人拿出皇宮多年的賞賜。其實不需動員,東坡開了口,史夫人二話不說,拿出了價值數千金的東西,派人急送惠州。她手頭就這點錢了。   橋成之日,東江兩岸全是歡呼聲,三日不絕,許多人喜極而泣:東坡先生早一點到惠州該有多好!   東坡寫詩描繪盛況:「父老喜雲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而瞅著雞血遍地,他又心生憐憫,為殺生感到難過。不得已,找到一句安慰自己的話:世無不殺之雞……   惠州瘴毒瀰漫,常有疫病流行,而當地人不大懂得醫藥。東坡率先種葯,託人從廣州買藥材。居所前後種滿了藥材,就像在黃州的東坡種麥子。他又開方瞧病做起了郎中。經他帶動,官府宣傳,惠州從此藥材漸多,郎中漸多。他還發明了「秧馬」——種快速插秧的農具;他替廣州人設計「自來水工程」,大大緩解了廣州的飲水困難……   有人實在不理解他,「無病而多蓄葯,不飲而多釀酒」,這是幹嗎呢?不是有悖人的自私天性嗎?「勞己而為人」,莫非其中有啥見不得人的動機?東坡回答,他干這些事全是為了自己:「病人得葯,吾為之體輕;飲者困於酒,吾使之酣適,蓋專以為己也。」   蘇東坡真像雷鋒叔叔。   他又打坐,煉丹,做美食,釀酸酒,寫和陶詩,真夠忙的。   他試驗獨居,不與朝雲同房,卻感到十分艱難。反觀他涉及私生活的書信,他和朝雲的性生活是令人滿意的。服從養生而嘗試去欲,其動力是為了活著北歸。   惠州府溫都監的女兒溫超超,因崇拜而熱戀他,他軟語勸慰。他和朝雲外出轉悠,有時單為避開這熱烈女子。   北方的朋友們書信不斷。陳慥致信說,要到惠州來看望他,他回信批評老朋友:「莫作女兒態矣。」   卻有杭州的和尚名叫卓契順的,從江南走到嶺南,幾千里路,只為送一封家書。卓契順是佛印門下弟子,佛印為送信的事犯愁,卓契順說:惠州又不是在天上。他揣了信就上路,跋山涉水到惠州,人都走變形了,見了東坡卻沒甚言語,一味地傻笑。在場的人無不抹眼淚,倒是東坡視為尋常,問卓契順想要點什麼。卓契順說,想要一幅先生親筆寫的陶淵明《歸去來辭》。十幾天後卓契順返回杭州。一切平淡得如花開水流。   然而一朵鮮花卻凋謝在惠州。   王朝雲死於瘴毒。   東坡種了那麼多的葯,未能挽救她的生命。   死前彷彿有預兆:她老唱「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唱著,眼淚直流。此後東坡終身不聽不書這首《蝶戀花》。   臨終前她口誦《金剛經》六如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有著驚人美麗的王朝雲葬於惠州豐湖之六如亭。後世憑弔者絡繹不絕。去年我到惠州,拜謁朝雲墓,為永不凋謝的鮮花獻上一束鮮花。而惠州一位老教授,每周都去獻花……   且看東坡為朝雲寫的墓志銘:「東坡先生侍妾日朝雲,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聖三年七月壬辰卒於惠州,年三十四……」   朝雲感動了上帝,她死後第三天的夜裡風雨大作,天亮,人們在她墓旁發現了五個巨大的腳印。東坡聞訊,帶蘇過親往察看,干棲禪寺設供佛事,寫《薦朝雲疏》:「一既葬三日,風雨之餘,靈跡五蹤,道路皆見。是知佛慈之廣大,不擇眾生之細微,敢薦丹誠,躬修法會。伏願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   三個月後,東坡為朝雲作《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花叢,倒掛綠毛幺風。 素麵翻嫌粉沉,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黃州多少歡娛……   惠州無限傷悲:「駐景恨無千歲葯,贈行惟有小乘禪!」   人已去,美景空。   年逾六旬的老人,還能挺住嗎?   蘇過很孝順,東坡給朋友的信中多次表揚他。老人的飲食起居,「獨過侍之,凡生理、晝夜、寒暑所須者,一身百為,不知其難。」   東坡的三個兒子都一樣,包括兒媳婦,包括他的朋友、學生,無不感染他的氣息,受他的影響。偉人引力大、磁場強。   有趣的是,章惇派個與蘇家有世仇的人到廣州做官,借刀殺東坡。這仇人卻變成了東坡的好朋友。   貶惠州的第三年,東坡在白鶴峰營造新居,打算長住。長子蘇邁帶著他的三個孫子以及蘇過的妻兒到惠州來了。新居落成,官民同賀,一家子樂融融。   此間東坡情緒好,又展露仙容了,欣然提筆:「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這首小詩傳到京師了,大魔頭笑道:蘇子瞻還這麼快樂嗎?貶他到海南儋州去。   一紙令下,全家人再次慟哭於江邊。白鶴峰的新居剛住了兩個多月。蘇東坡攜蘇過從廣州下船,行至藤州與蘇轍相會,兄弟盤桓二十天分手,競成永訣。子由此時貶到了廣東南端的雷州半島。「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這份兄弟情足以成書的。本文省略太多。   東坡貶惠州,兩年零七個月。   傳說東坡過海,船上放著一副空棺。   儋州比惠州更荒遠,《儋縣誌》說:「蓋地極炎熱,而海風苦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陰翳,燥濕之氣不能遠,蒸而為雲,停而為水,莫不有毒。」   長途水路顛簸的老人,到貶所病倒了。病稍愈,杜門默坐。他寫到:「至儋州十餘日矣,澹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   可是沒過多久,他對這地方有了新的感受,《書海南風土》云: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夜,物無不腐敗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餘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歲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   東坡喜歡吃肉,但儋州無肉可吃。本地人吃老鼠、蝙蝠、蜈蚣。蘇轍到雷州,因吃進去的東西又嘔吐出來,體重驟減。東坡寄語老弟,說自己也能吃熏鼠了,體重反而有所增加。   蝙蝠蜈蚣之類,以老饕餮自居的東坡,大約也要嘗嘗吧?   他居住的地方是幾間破官舍,比杜甫的茅屋更糟糕,不僅漏雨,而且漏樹葉。有一天早晨在風雨中醒來,滿身都是濕漉漉的黃葉。儋州太守張中實在看不過去,冒著暗助罪臣的風險,找借口用官錢修繕了破官舍。後來因此獲罪,掉了官帽。   儋州人懶得開荒種稻,主食為薯芋,整鍋煮,天天頓頓如此。吃慣美食的東坡盡量每頓吃飽。而島上一度鬧饑荒,海上數月風波險惡,瓊州(今海口)那邊的糧食運不過來。東坡父子練龜息法,將食量減到最低,朝初生的太陽做深呼吸,要將熱能化為體能。這叫「陽光止餓法」,據說還有效。   居無所,食無肉,出無友,讀無書,寫字作畫沒紙墨……   張中又幫他,替他介紹當地的黎族朋友,做翻譯,溝通言語。東坡學海南土語,黎人學他用眉山語音講的「官話」。時至今日,海南儋縣仍有兩個村莊講眉山話。   東坡性好動,沒朋友很難受的。黃州是這樣,惠州、儋州亦如此。他終於有了幾個朋友,其中像黎子云兄弟,幾乎每天見面,你來或我往。有一天東坡外出串門喝下幾杯酒,歸家迷路了。當地民居看上去都差不多,家家戶戶的圍欄一模一樣,形同迷宮。他吟詩說: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有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常看東坡不眨眼,一日,忽然說: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東坡從此親切地稱她「春夢婆」。   他沾酒就上臉的。小孩兒覺得他好奇怪,爭看他,追趕他。他扭頭一笑,詩已出口: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   他當然不甘寂寞:溪邊古路三岔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海南常有雨,忽來忽去的。黎人送他斗笠和木屐,走路吧嗒吧嗒,斗笠遮去漫天風雨。昔日曾有名篇《定風波》:   莫聽穿株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對所有的逆境中人,《定風波》宛如一顆定風丹。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境界不易學。它是人類巔峰人物的尋常體驗。   當時有無名畫家作《東坡笠屐圖》,太感人了,觀者欲掉淚時,卻又不自覺地微笑。   孔子,莊子,陶淵明,連同一地風俗滿目黎庶,全在蘇東坡的身上。   道士吳復古,飄然過海看他來了。眉山人巢谷,和東坡自黃州一別十幾年,從家鄉起程,以七十老翁之軀,萬里迢迢赴嶺南。東坡富貴時,巢谷總是在別處。簡單的行囊中又不知藏著什麼類似「聖散子」的靈丹妙藥。他決不能讓東坡死於瘴毒。可他筋疲力盡走到了梅州,緩得一口氣又向海南,卻累死在新州道旁。東坡、子由聞噩耗,相隔數百里,同聲慟哭。   巢谷亦如三蘇父子,是眉山人永遠的驕傲!   太守張中果然掉了官帽。一幫狗衙役將東坡趕出了官舍,父子幾天吃住於污池旁。不得已,桄榔林下草草蓋房子,東坡為之命名「桄榔庵」。黎族父老兄弟,數十人來幫忙,他們頭上沒有官帽,不怕得罪遠在京師的凶神惡煞。史料顯示:東坡在儋州,章惇也不放過他。「時宰欲殺之」,故事還充滿懸念。   然而蘇東坡居然開始講學了,皇帝的老師,轉而教誨黎家子弟。椰林深處書聲朗朗。色土為墨闊葉作紙,課本卻在東坡先生腦海中——這才叫腦海呢。我們這些人,只能叫「腦溪」、「腦河」吧?   。   蘇東坡居海南,教出了海南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進士:姜唐佐。這裡卻有辛酸故事:唐佐原是瓊州人,過海求學,臨走向先生乞詩,東坡寫下兩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並許願說,等唐佐考上了進士再寫後兩句。後來唐佐高中,先生已在九泉。蘇轍續寫成篇:「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中國詩歌史,這悲喜故事絕無僅有。   好官張中要調走了,與東坡父子情深,遲遲其行。臨走那一天,不睡覺,和東坡坐談通宵。他原是軍人出身,而兵學乃蘇氏家學之一,言語投機,不知東方之既白。   朝廷又起變故。宋哲宗二十幾歲就一命嗚呼,大概縱慾過度,以身試那把東坡講的「伐性之斧」。徽宗上台,章惇隨之失勢,也貶到雷州去了。彈劾章惇的諫官,是一個叫任穀雨的眉山人。   朝廷又想起了蘇東坡。   公元1100年的六月,東坡得以奉詔北還,離儋州,黎人數百哭送於海邊。惠州、梅州(子由貶謫地)、常州的親人們也在哭,喜極而泣。

10      八月,東坡走到廣西桂林,卻傳秦觀的死訊。東坡最得意的弟子英年早逝,老師欲哭無淚,數日食不下咽。   一路傷心,慢慢將息。九月抵廣州,逗留四十天上路,吳復古得訊追趕他。這個一生以道路為家的道士卻死於道路。東坡舊悲未去再添新傷。   次年四月,抵江西南昌。南昌太守葉祖洽開玩笑問:世傳端明(學士)已歸道山,今尚遊戲人間耶?東坡答:途中碰上章障,踅回來啦。   說章惇,倒遇上章惇的兒子章援,帶著一封千字長信呈給東坡,言詞誠懇,言下之意卻希望東坡登相位放過他父子。東坡就地回復,也是一封長信,提及章惇時說:「軾與丞相定交四十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年高寄跡海隅……」書信背面還寫了專治瘴毒的藥方,薦與章惇備用。   耶穌是西方傳說。東坡乃東土偉人。   六月中旬,船行於運河赴常州,兩岸百姓上萬人爭睹東坡的風采。他頭戴小帽,身穿小背心,坐在船艙里,環顧左右說:「莫看殺軾否!」   江南百姓,祝他早日做丞相,造福於天下。   官員中也盛傳他將出任宰輔。   沿途赴宴。回船繼續向常州。七月流火,船艙里異常悶熱,東坡腹瀉。老友錢世雄及兒孫在他身邊。抵常州登岸,居城裡一個朋友的家。他曾在常州買過一所房子,卻聽街上的一位老太太哭兒子不孝賣掉祖業。細問之下,方知原來他是買主,於是把房子退還老太太,購房款也不要了。   現在,病轉沉重的東坡,住進朋友家。三個兒子邁、迨、過,環侍病榻。他長時間瞅著一幅畫——李公麟為他畫的像,旁邊有他的題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樣的詩,令我們無言。一切解釋都是皮毛。   十三日病況好轉,次日又高燒,熱毒大作。強撐病體寫《與錢濟明書》:「某一夜發熱,不可言。齒間出血如蚯蚓者無數。細察疾狀,專是熱毒,根源不淺,當專用清涼葯,已令人用人蔘、茯苓、麥門冬三味煮濃汁。渴則少啜之,余葯皆罷也。庄生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三物,可謂在宥矣。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也。」   十八日,自知難起,喚三子於床前,說:「吾生不惡,死必不墜(地獄)。」   二十七日,惡化。杭州徑山寺長老維琳趕來了,俯到他耳邊大聲道:「端明勿忘西方。」   東坡答:「西方不是沒有,但個裡著力不得。」   錢世雄喊:「至此更須著力!」   東坡閉目答:「著力即差!」   錢世雄還要問:「端明平日學佛,今日如何?」   東坡答:「此語亦不受。」   溘然而逝。   我不知道用什麼可以形容蘇東坡的死。我想起了恆星的爆炸,收縮成白矮星,演變成黑洞。   其黑洞般的精神偉力,足以吸引我們這個藍色星球上的萬物之靈。   舉國哀悼不消細述。東坡的弟子李鷹在祭文中說:「道大莫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知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   東坡詩存二千七百首,詞三百餘闕,文數千篇。這要部分歸功於宋代印刷術的發達。   北宋以後士人,沒有不讀蘇東坡的。   尚有學術巨著《論語說》,後者不傳,是中國文化一大損失。東坡讀孔子,會讀出一些什麼呢?   我個人對蘇東坡總的印象是:他能看見生活。   看見生活不容易,小到柴米油鹽,大到國家歷史。換句話說,他具有總體把握生活的能力,縱向千年,橫向萬里。   中國文化的核心要素集於東坡一生。這給當代留下了巨大而紛繁的研究課題。可惜對他的研究,知識結構趨於固化。   見葉不見樹,見樹不見林,是為病根。   無力從大處著眼,難免雞零狗碎。   等而下之的是戲說,迎合市場的低級趣味胡編亂造。   拿什麼做結束語呢?   海德格爾《什麼是思想》一文中,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   思想最深刻者,熱愛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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