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劉賀:一個政治鬥爭犧牲品的餘生
侯王歸來。今早9時,江西南昌海昏侯墓主人身份今早最終揭曉,確認為西漢第一代海昏侯劉賀。稱帝僅27天便做了1127件「荒唐事」?劉賀真的如史書所載「行淫亂」?「劉賀在帝位上的短短27天,也許,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
代表墓主身份的「大劉記印」
文 | 新京報記者羅婷 編輯 | 甘浩
稱帝27天即被廢黜,在史書上不多的記載里,「行淫亂」三個字總結了劉賀為何被廢。
在位時間太短,他未被計入帝王年表,《漢書》也沒有為他作傳。
這個史記中劣跡斑斑、「平均每天做42件壞事」的「漢廢帝」,逐漸在歷史煙雲中被堙沒,如今,隨著劉賀墓葬一萬多件文物的出土,或將作為另一種「史記」,講述其為帝、為王、為侯的跌宕一生,還原一個真實的劉賀。
侯王之墓
2016年1月17日,南昌海昏侯墓地6號文保用房,白色卷閘門緊閉。一道公安、一道武警、一道工作人員,三重關把守,寧靜、森嚴。
這是海昏侯墓內棺的開啟地。
墓地安保員黃潤華大步走出6號文保房的門,拍了一把正蹲著整理漆器的江西省考古所博士管理。
「印找到了!」「哎呀,太好了。」
兩人手握到一起,跳了起來。出於保密的要求,又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經歷了將近五年的發掘後,墓主的身份在這一天得以最終確認。那枚玉印掛在棺內殘骸的腰間,上書兩個字:劉賀——那個僅當了27天西漢皇帝的「漢廢帝」。
一個僅拇指大小的玉印,上面刻有「大劉印記」的字樣。新京報記者浦峰 攝
棺蓋初開,館內漆黑一片,物品疊壓情況複雜,但負責開棺的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員李存信放鬆了,他仔細看了一圈說,「東西都很完整,沒有被擾動。」
棺內,是一具被玉器蓋住的遺體。橫向、縱向,都擺放著玉璧。遺體頭部,放著至少四個漆箱。
由於隔了兩千多年,玉璧下的遺體已經不再完整,只剩部分殘缺的股骨和腿骨。
那枚玉印,是在殘骸右腰的部位發現的,它躺在泥土裡,露出一部分白色。在兩漢時期,印章是常見隨葬品之一,也是判斷墓主身份的最直接證據。找到了它,考古隊員們懸了五年的心落了地。
印的旁邊,躺著一把玉具劍,左腰部位還有一把刀,在西漢,這是墓葬制度的一部分。
遺骸下,放著包金的絲縷琉璃席,席上則有整齊排列的多組金餅。
金餅,也是證明劉賀身份的有力證據。
用刷子刷乾淨餅上的泥土,四個金餅上露出模糊的墨書字跡:「南海海昏侯臣賀,元康三年,酎金一斤。」
考古領隊楊軍介紹,西漢實行酎金制,要求有封地的侯和王,在每年八月祭祖時給朝廷獻上黃金。這是當年劉賀為朝廷準備的黃金。
墓主身份確定了,圍繞他的疑惑卻越來越濃。史書記載與墓葬文物,將關於劉賀的故事,指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
漢武帝之孫
劉賀的出世,要從一首歌說起。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時,在一次宮廷宴會上,樂師李延年獻舞時唱了這首歌。歌中所唱的女子,就是李延年的妹妹。不久,佳人入宮,成為史上著名的漢武帝寵妃李夫人。
進宮後,李夫人產下一子,名劉髆,即劉賀的父親。專寵佳人,愛屋及烏,劉髆也被漢武帝視為掌上明珠。
公元前97年,劉髆被封為昌邑王,轄今菏澤市境東部的巨野、成武、單縣及今天濟寧市的金鄉、嘉祥五縣之域。
當時的昌邑古城,桑麻遍野,盛產五穀,是當時的經濟都會、富庶之地,北方的牛馬牲畜,南方的絲茶竹器,東方的魚鹽海產,西方的皮革,皆在此交匯。
史書上的一些細節,可以看出當時劉髆、劉賀應是生活優容。
《漢書》記載,李夫人病重時,將獨子劉髆及自己的兩位兄弟託付給漢武帝。她去世後,漢武帝日夜思念,並按她的遺囑,加封了兄長李延年,李夫人的弟弟李廣利沒有尺寸之功,漢武帝也找理由封他為侯。
至於如何厚待劉髆,目前的史料中並未記載,但史學家分析,作為至親的子孫,劉髆、劉賀得到的榮寵只會更多。
內棺棺內情況。右側為頭,左側為腳。遺骸四周放有漆箱、玉璧、金餅、劍和匕首。
海昏侯大墓里的一些細節,可以佐證這一推測——公元前122年,漢武帝狩獵時發現白色麒麟,認為天降祥瑞,便下令鑄造馬蹄金和麟趾金,賞賜給諸侯王和貴族,其中就有劉髆。
在墓中,共發掘出馬蹄金和麟趾金等金器378件,這不僅遠超出同時代的中山懷王、中山靖王兩座王墓的金器數量,就是放眼所有漢代墓葬,海昏侯墓都是最多的。
公元前88年,封王不過十年,劉髆因病早逝,留下四女一子。作為獨子的劉賀,5歲便繼承了王位,成為第二代昌邑王。
遠離政治紛爭,劉賀在昌邑平安渡過了19年光陰。
在兩千年後,人們從大量刻著「昌邑九年造」、「昌邑十一年造」等銘文的器物中,慢慢還原出這位年輕公子當時的生活。
有成套的編鐘、編磬、琴、瑟、排簫、伎樂俑,有將近萬枚的竹簡、木牘,有青銅雁魚燈、青銅火鍋,有鑲嵌著瑪瑙、綠松石和寶石的青銅鏡……音樂、書籍、香薰、飲食,樣樣不缺。
就連主棺內的一個漆箱,都布滿純金紋飾,持劍的人物、寧靜的小鹿、奔跑的怪獸。
考古隊領隊楊軍不住感嘆:線條精美,人物靈動,劉賀當時擁有的應該是最優秀的皇家技師。
短命皇帝
安居山東一隅的劉賀不曾想到,他會在19歲這一年迎來了人生劇變。
公元前74前,年僅21歲的昭帝去世,昭帝無子,帝位空懸,議立新君成為朝中首要大事。因受漢武帝託孤,大將霍去病的弟弟、權臣霍光擔心大權旁落,說服群臣選擇了劉賀繼承皇位。
北大歷史系教授辛徳勇認為,霍光改用昌邑王劉賀,大概是基於如下幾點考慮:劉賀是武帝的孫子,輩份低,便於加以管束;不到二十歲,政治經驗淺;劉賀愛玩,韜略不足,更好掌控。
據《漢書·五子傳》記載,得到傳位於自己的消息,劉賀火速趕往長安,僅半天就驅馬跑了兩百多里,侍從的馬多被累死。
皇位之上風光無限,卻也危機四伏。
登基前,劉賀手下一位叫王吉的中尉曾婉言相勸,告誡劉賀,即位後什麼事都別做,絕不能觸動霍光的權柄。
但劉賀並未依言行事。研究西漢史的江西省政府文史館館員許智范分析,劉賀繼位後,並不願意充當傀儡,為了扭轉霍光控制朝野的局面,他決心自己執掌宮廷,著手調整宮廷禁衛兵馬。
登基僅27天,霍光就借太后之手,廢黜劉賀帝位,賜歸故國。
對於大漢王朝的這位短命的皇帝,《漢書》沒有專門為他立傳,而他的情況在《宣帝紀》《武五子傳》各有敘述。
海昏侯都城、墓園區、貴族和一般墓葬區組成的完整的海昏侯國聚落遺址,整個遺址分布面積達5平方公里。新京報記者侯少卿 攝
「行淫亂」,正史用三個字總結了他被罷黜的原因。
史記中,在廢黜皇位時,霍光數算其罪過,有1127件,平均到27天,每天要做42件壞事。具體來說,不外乎貪色寡情、貪婪剛愎、忤逆信饞。
罷黜皇位後,劉賀從封國帶到京城的200多舊臣,大多都被判以「陷王於惡」的罪名,悉數誅殺。這批人臨刑前號呼市中,連連大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後代的史學家分析,這兩句哀嘆,證明劉賀登基後,面對霍光統攬朝政的局面,這些人已經謀劃採取行動,清除霍光。
正史的記載是否客觀?海昏侯墓考古隊領隊楊軍說,正史是勝者所書寫,而通過墓里出土的文物,人們可以看到與文獻記載不相同的劉賀。
對考古學家們來說,最珍貴的,是墓室西藏閣內出土接近萬枚的竹簡和木牘,這是中國漢代考古史上最集中的一次發現。它們如今靜靜躺在海昏侯墓文物保護房的水箱中,等待釋讀。
很多的歷史細節,會被重新定義。或許,還會為後世解釋一段過去不為人知的秘密,楊軍說,「劉賀在帝位上的短短27天,也許,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
抑鬱侯王
短短一月,皇帝變成平民。
來時,群臣簇擁,走時,家丁零落。
返歸山東故國的劉賀,位置頗有些微妙。霍光以上官皇后的名義,賜予劉賀食邑兩千戶,昌邑故國的財物也給了他,但王的身份,卻再沒有了。
公元前63年,霍光已死,霍族已除,繼位的漢宣帝既是忌憚,也是念及骨肉之情,下詔改封30歲的劉賀為海昏侯。劉賀便率家人,順鄱陽湖,沿贛江而上,千里迢迢來到了偏遠的豫章郡。
雖然在物質上是富足的,但劉賀的政治生命,他與皇權、與帝國中心長安的聯繫,基本已被宣判了死刑——朝中侍中金安上諫言,劉賀雖為列侯,但為上天拋棄,不應該奉行宗廟,也不應參加朝見天子之禮。宣帝同意了這一建議。
據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員劉瑞的觀察,在此之後,在各諸侯一年一度到長安參加大型活動的名單上,就看不到劉賀的名字了。
儘管如此,劉賀還是心向著北方。地方志《豫章記》記載,他常行船到修水與鄱陽湖交匯處,遙望北方,憤慨而還。後人便稱此地為「慨口」。清代詩人黃正澄有詩:城漫移昌邑,侯空據海昏。
在一次行舟中,豫章的太守卒吏孫萬世問劉賀:你被廢時,為什麼不斬大將軍,卻聽憑別人奪去天子璽印與綬帶呢?劉賀說:錯過了機會。孫萬世又說,你不久會應在豫章封王。劉賀回:應該會這樣,但現在不該談論。
這番對話被告發,漢宣帝知道劉賀沒有能力再起事,就下詔不予追究,只削奪了劉賀食邑3000戶。
西漢海昏侯墓考古隊隊長楊軍。新京報記者侯少卿 攝
考古發掘證明,在海昏侯國的四年,劉賀該是在疲病交加中度過。
在槨室內,考古隊員發現了兩張兩米多長的卧榻,江西師大古籍整理與研究所副所長王剛認為,這證明他後期長期躺在榻上會客,連起身都是困難的。早在山東昌邑故國時,《漢書》對他的腿疾就有過記載,稱他「身長體瘠,病痿難行」。
和卧榻一起被發掘出的,還有冬蟲夏草、火鍋等文物,王剛認為,這應該是治療他的咳嗽、為他禦寒所用。但事實證明,這並沒有延長他的壽命。
在公元前59年,劉賀病逝於昌邑城,年僅33歲。
舉國之葬
考古發掘已進入最後階段,劉賀的死因仍是未解之謎。
從墓葬中的遺存推測,下葬時,人們舉著繪有天上、人間與地下瑰麗場景的招魂幡,把劉賀的靈魂和屍身引到墓穴之中,再在棺木上蓋上綉滿花紋的荒帷,最後將招魂幡放在棺蓋之上。
仔細觀察主棺可以看到,主棺下的棺床帶有輪子和滾軸。專家組副組長張仲立說,這樣的棺床在漢代考古中是第一次發現。這樣精細和考究的工藝,並不常見。
棺蓋上的漆皮已經斑駁,在放大鏡下觀察會發現,那並不是木的紋理,而是規律分布的無數方格。
沈從文曾經的助手、如今的紡織品修復專家王亞蓉邊摩娑著木片,告訴記者,這應該是工匠在棺木上鋪上麻,刷漆,再鋪麻,再刷,反覆十餘次而成。
2015年12月15日,南昌海昏侯墓,考古工作人員給大墓主棺蓋上保護層。海昏侯墓大墓主棺開始清理。新京報記者薛珺 攝
也許很早,劉賀就預感到了死亡的臨近,張仲立這樣猜測,證據是——海昏侯墓園為4.6萬平方米,僅發掘主墓,考古隊就挖出了6000方土。可以想見,如果不是提前幾年修建,不是舉全侯國之力,建不出這座舉世矚目的地下宮殿。
漢代奉行「事死如事生」的觀念,臨死之前,劉賀都想了些什麼?在主墓轉了一圈,參與過江都王墓發掘的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李澤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死前,劉賀還是不甘心,但在制度上,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所指的制度,是「黃腸題湊」——槨室為四周用方形木堆成的框型結構,是帝王或經特許的貴族專用的下葬形式。發掘中考古隊員發現,相關建築構件被改造成了過道。「下葬時沒敢用,最終放棄了。」
同樣佐證這一心理的,是槨室內發現的玉料。「應該是做了玉衣的準備」,李澤斌覺得,劉賀曾試圖希望皇帝下旨,給他穿玉衣下葬的資格,但最終也未等到。
12月15日,考古隊員在主棺旁發現了一枚刻有「大劉記印」的玉印。採用龜鈕,說明是臣子,符合列侯身份,但強調「大劉」,彰顯家族身份,迴避個人信息,「或許反映了海昏侯製作印章時的特殊的境遇與心態」,北大熊長雲教授這樣分析。
劉賀死後,海昏侯國一度被除,直到公元前46年,漢元帝又封劉賀之子劉代宗為海昏侯,傳承四代,直至東漢時期,王莽篡位,侯國取消。
海昏侯家族,與大墓一起,徹底消失在歷史的煙雲中。儘管世人探尋掘冢覓寶的慾望未減,但受鄱陽湖地震、洪水的保護,墓葬仍安然藏在南昌山野的隱秘之處。
直至2000多年後,一個14.8米深的盜洞,將它重新暴露在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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