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林黛玉進賈府》的寶黛初會
《林黛玉進賈府》講述的是寶玉黛玉初次見面的故事。林黛玉作為《紅樓夢》的女主人公,相貌如何呢?讀者很想知道,但作者並不急於描寫,而是透過黛玉的眼睛,先寫了賈氏三姊妹之迎春、探春的外貌之美,再寫了王熙鳳的服飾之美,引出鳳姐力贊黛玉之美的話「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可是到底有多美呢?還是沒有寫出來。一直到寶玉出場,作者才安排了由寶哥哥的眼睛來看林妹妹,原來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值得注意的是,寶玉並不看林妹妹的服飾,而是重神韻的把握。這裡的描寫完全用虛筆,說明黛玉的美是脫俗之美,迎春、探春和鳳姐的美麗其實都是她的陪襯,是世俗之美罷了。在寶玉眼裡,黛玉聰慧靈秀,體弱多病,淚光閃爍。這樣一個絕頂美麗、絕頂聰明的林妹妹為什麼身體如此嬌弱呢?原來她的前身是仙界太虛幻境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本來奄奄一息,幸得神瑛侍者的殷勤灌溉才得以生存,後來修成女體,為報答灌溉之恩才下界來以淚償灌。草質本弱,因而林妹妹的身體自然不會強健;要將一生的眼淚還他,才算報了恩,所以《紅樓夢》里哭得最多的是她,而淚盡而逝就是她的結局。 那麼,黛玉眼中的寶玉又是怎樣的呢?課文寫道—— 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寶玉是唯一一個令作者在描寫上做到了形神兼備的人物特例,單從這一點上,我們也能感受到作者對這一人物由衷的喜愛。賈寶玉的外表也是美的,在林妹妹眼裡的他是個俊逸出塵的貴族少年。寶玉原是女媧補天剩下的石頭,是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被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攜入紅塵歷經凡劫的一塊頑石,所以他銜玉而誕就不奇怪了。而在警幻仙姑那裡備案的賈寶玉前身就是神瑛侍者,是絳珠仙草的恩人。寶玉其實是石與仙的綜合體,而黛玉是草與仙的綜合體。所以寶黛初會其實是兩個仙質人物、兩個美麗的生命在塵世間的重逢聚首,因此作者特意把兩人的外貌留給彼此來隆重「推出」,真可謂用心良苦。這兩位主人公初次見面就覺得對方似曾相識,說明他們心有靈犀,一見鍾情,彼此的感受極有默契,正好應了《紅樓夢》里「木石前盟」的仙緣傳說。 我們再來看寶黛初會的特殊之處。當寶玉問黛玉有沒有玉,黛玉回答沒有時,寶玉的反應極為激烈——「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賈府上下都把他生而帶來的美玉看成是命根子,可是寶玉卻因為黛玉沒有跟他一樣的寶貝而摔了這個命根子,這就說明在寶玉心中黛玉的分量非同一般。作者巧妙地把寶玉與黛玉那種要求共存共亡的意識暗示了出來。同時,兩人一見面就出現摔玉的場面,其實也為兩人日後的愛情悲劇埋下了伏筆,即「寧為玉碎」也不苟全的結局:一個病死了,死在賈府被抄家之前,「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一個悟道出家,訣別了「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其實,一開始兩人的戀愛就註定是一個悲劇,因為它違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觸及了封建家庭的根本利益,毫無調和餘地。關於賈寶玉命運的警幻判詞《終生誤》里說得明白:「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賈寶玉的名字其實也暗示了他是假玉真石,可惜冰雪聰明的薛寶釵只看到表面的玉,用自己的金去配他,成就所謂的「金玉良緣」。結果呢,她得不到寶玉的心,她與他的俗世婚姻註定失敗。寶玉既然是頑石轉世,他身上自然有一股脫俗氣質。作者用一首詞《西江月》先給讀者提了醒,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這裡揭示了寶玉作為賈府的叛逆者,與其追求功名利祿的父輩們不同,與其奢侈放蕩的兄弟們不同,與其所處的封建時代更是格格不入。他愛《西廂記》勝過四書五經,他喜歡戲子蔣玉菡勝過高官賈雨村,他喜歡混在丫鬟堆中自由說笑,他會蹲在池邊和魚兒說話,他會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裡,他反而是尊女卑男。在王熙鳳生日那天,他沒有在熱鬧的宴席上奉承鳳姐這位賈府的權勢者,而是跑到冷清的郊外祭奠冤死的丫鬟金釧。賈寶玉的思想站立在那個時代的前沿,而這隻有黛玉理解,故當寶玉為死去的晴雯作《芙蓉女兒誄》時,黛玉能夠陪同感傷。 「木石前盟」註定寶黛的愛情體現在兩人的志同道合、互為知音上。但是最初兩個人總是鬧彆扭,因為黛玉時刻感到寶釵對她的愛情的威脅,所以心裡總是不安。直到有一天,她偷聽到寶玉對湘雲說「林妹妹從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早和他生分了」,才明白寶玉不喜歡寶釵的熱衷功名。作者安排黛玉於無意中知道寶玉果真是她的知音這樣的情節,其實是要說明這段情緣的堅定性。 黛玉性情率真不染塵埃,堅守自我不隨流俗,因為寄人籬下,無父母兄弟可以依靠,所以多愁善感,在紅塵中時常感到冷清寂寞,很容易受到傷害。她在為皇妃省親建造的大觀園的一個角落建了花冢,作了《葬花吟》,這首詩在哀傷凄惻之中有著一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抷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受辱被污、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既是悼花,也是自哀,是提前為自己如花般絢爛美麗的生命唱出的輓歌。《葬花吟》不僅僅是黛玉一個人的輓歌,其實也是大觀園群芳共同的輓歌。她們儘管具體遭遇各不相同,但都是在「薄命司」註冊的人物,正是應了「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警幻讖語。黛玉的哀傷當時只有寶玉略有感應,大觀園的群芳尚未自知,還在歡樂嬉戲。這再次證明了木石前盟的靈犀相通。 繼《葬花吟》之後,黛玉又作了《桃花行》。這首詩出現在第七十回,已經離榮府敗亡和黛玉之死不遠了。「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寶琴開玩笑地說是自己作的,寶玉不信;寶釵用杜工部詩風格多樣來證明寶琴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桃花行》確實充滿了哀音。寶玉並不稱讚,是因為領會了這「哀音」,再也說不出稱讚的話了。這又說明寶玉是深深懂得黛玉的。 書中多次寫黛玉以花自喻,她與湘雲對詩時曾念出「冷月葬花魂」,這其實也是她對自己命運結局的預言。她就是花魂,是群芳之魂,是世間一切美麗女子的極品,是一切美麗生命的代表。曹雪芹寫她的生日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也是暗示她是花中之神。所以她死後回到太虛幻境,仍是「瀟湘妃子」,是花中神仙。 為了家族利益而被人為促成的「金玉良緣」並沒能挽救賈家,在黛玉「魂歸離恨天」後,不久元春在宮中突然死去,賈府被抄,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損俱損,樹倒猢猻散。寶玉感悟到時間的無情,體驗到人生的虛無,對命運抗爭的失敗終於使他憤世遁世棄世,唱著「我所居兮,青埂之峰」,回歸頑石本真。寶釵的命運也應了「金簪雪裡埋」的警幻判詞。 一場來自太虛幻境又歸回太虛幻境的愛情就這樣結束了。作者用「木石前盟」這樣的神話作為隱喻、象徵,抒寫出了對人世生命之美的輓歌。它既是人物個性、遭際、結局的詩情概括,又為情之所鍾升華出一個優美的境界。
(海南東方市東方中學;572600)
推薦閱讀:
※乘風解讀《滴天髓》「體用篇」之一「道有體用」
※《圖文解讀黃蠟石(黃龍玉)》下(ZT)
※解讀′六十四卦的「旺」與「衰″
※解讀|產業融合,看兩大直企推出什麼產品
※煮酒探西遊——吳閑雲全面解讀西遊記(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