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女作家談讀書:一首詩選擇人

四女作家談讀書:一首詩選擇人花隨月轉陰晴收錄於 新華讀書 原文來自:中華讀書報 馬莉:詩人,《南方周末》高級編輯

  周曉楓:作家,《十月》雜誌副主編

  趙荔紅:作家,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室主任

  葉麗雋:詩人,《麗水文學》編輯

  關於早期閱讀

  馬莉:七歲那年,我讀到一本叫作《俄國文學普及讀本》的小書,這本書決定我今後成為詩人。那天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我的父親躺在醫院病床上,母親在醫院值班。那天中午我不想睡,悄悄從床上爬到床底下玩耍,床底下竟然有一箱子的書。是我父親在上海讀軍醫大學畢業時帶回家來的醫學專業書。我好奇地在書箱翻找看有沒有好玩的東西,忽然一本藍色封面的小書吸引了我,翻開來,第一篇是萊蒙托夫的詩《白帆》,它深刻吸引了我,我沒有記錯,譯者是鄭振鐸。那上面有漢譯和漢語拼音字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拼讀著:「在大海深藍色的濃霧裡,一隻孤獨的帆閃著白光……」這首詩的第一行意象就像一位女神牽住了我的手,引領我上升……這是我生命中讀到的第一首詩。這一年,我的小腦袋裡反覆出現的意象就是萊蒙托夫詩歌中的大海和白帆。直到在今天,我依然被這樣的力量牽引著上升……這種是一種什麼力量呢?我說不清楚,但我感到了某種的神聖、優美、孤獨的力量。這本父母學習俄語的普及讀物我保存了多年,裡面還有萊蒙托夫的小說《當代英雄》片斷、屠格涅夫《白凈草原》片斷、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片斷。人的一生有時候很奇怪,一首詩能讓一個人在童年就選擇了自己的命運,或者反過來說,是一首詩選擇了一個人——不僅是這個人的童年,而且是這個人的一生。

  周曉楓:中學時代,讀到茅盾的《蝕》,其中孫舞陽這個形象,讓我印象頗深。當時覺得,這個茅盾好像跟語文教材上的那個茅盾,不是同一個作家似的。

  趙荔紅:上世紀70年代初,我尚未上小學。冬日深夜,母親坐在床頭讀書,讀的是《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暴風驟雨》、《紅旗譜》、《李自成》,等等,母親說她並不能識得所有漢字,只是愛看故事。這是書給我的最早記憶。我清楚地記得那些寒冷的冬夜,窗外白茫茫一片,木窗欞上掛著冰凌,屋內昏黃燈光下,書頁翻動的聲音尤其清晰,如風吹竹葉。上小學時,我常到鄰居大院玩,姐妹兩個,姐姐常坐著讀《飄》,能倒著背,我借來讀,被故事吸引,但最打動我的不是郝思佳而是梅蘭德。還有《茶花女》,我至今清楚地記得茶花女臨終時的場景。讀初中,我的語文老師余椿,常坐在高高的樓梯口,像只黑鳥,大聲朗誦《離騷》、《牡丹亭》,我跟著他讀,能背下許多。初二作文第一次發表在《中學生作文》,得到5元多稿費,去買了套三卷本的《紅樓夢》,人民文學版,價4.2元。這部書從此影響了我一生,我前後大概看過七八遍。無論喜悅悲傷,這部書都給我安慰,任何時候任何場景從任何一頁我都能一下子沉浸進去。

  葉麗雋:我有意識的早期閱讀,從十二三歲開始。那時母親總是告誡我不許看小說,惹得我非常好奇。偶然一個機會,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了一篇題為《飢餓藝術家》的小說,啊,那震撼,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之後,順藤摸瓜,我又迷戀過卡夫卡的《地洞》,納博科夫的《洛麗塔》、《黑暗中的笑聲》,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等。回想起來,閱讀這些書籍已經過去二十餘年,但是至今猶存我心,也許是早年的相遇更顯珍貴吧。

  影響過自己的書與人

  馬莉:太多了,這些影響都是綜合的,潛移默化的。譬如上世紀八十年代喜歡埃利蒂斯的詩歌,他給了我寬闊的尺度以及飛揚在語言節奏中的神性氣息;喜歡卡夫卡,他創造了一個不合邏輯的荒誕世界;喜歡愛倫坡黑色金屬般推理、解密的神秘主義小說。九十年代又喜歡普魯斯特的小說,我幾乎愛上了這個老男人,每天讀他彷彿從他手裡接過一面鑲著繽紛珠寶的華麗鏡子,從鏡面的反光里看見他發出曖昧的憂鬱的笑;喜歡杜拉斯在小說的顯微鏡下放大自我的力量;喜歡海德格爾,因為他告訴我詩意地棲居本身就是哲學的存在方式。更喜歡博爾赫斯的迷宮、卡爾維諾的奇幻多姿。而在21世紀,喜歡上了保羅·策蘭,這位猶太詩人利刃般的傷情時常讓我感嘆今天幸福生活的渺小,至今把他的書放在枕邊……

  周曉楓:我只能說些喜歡的作家,不能判斷決定性的影響來自誰,就像無法指明脂肪有多大的比例來自於糖、多大的比例來自於肉一樣。這些作家都給我提供過重要的營養,可惜我的吸收能力有限,難以進行有效率的化合。想起誰就說,排名不分先後:納博科夫、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尤瑟納爾、米歇爾·圖尼埃、曼德里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布羅茨基、本雅明、谷崎潤一郎、蘇珊·桑塔格、卡佛、布魯諾·舒爾茨、巴列霍、拉什迪、聚斯金德、約翰·班維爾、伊恩·麥克尤恩……名單太多了,總之可以看出,我看的作品主要是翻譯文學。他們最大的影響,就是讓我永遠保持對文學的敬畏。

  趙荔紅:寫作的過程,是書本體驗與生命體驗互相滲透的過程。分不清哪個的影響比重更大。如果一定要分析,或者可以提出幾本書,但並不是直接的,或者說影響如春雨細潤無聲:一是《詩經》,豐富的漢語辭彙,漢字意象之美與音節之美的平衡感,簡明質樸笨拙而意韻綿長,中國文學的源頭之一,對我寫作的內里有長遠的滋養。二是日本的川端康成的物哀之美、谷崎潤一郎那種貴族式的優雅與頹廢,唯美主義傾向,清少納言《枕草子》的簡單、平面,淺白而意味深長的表達方式與女性視角,對我的散文寫作尤其有影響。另外是,我迷戀一些充滿神性的文字,諸如《伊利亞特》、《奧德賽》、《工作與時日》等古希臘神話傳說迷幻浪漫故事,《聖經》的特殊氣味,以及這些源頭的衍生作品。任何具有宗教情懷的東西,都能深切打動我,所以我是如此喜歡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對具有神秘主義哲學傾向,如被稱為「基督教隱微寫作」的諾瓦利斯,還有里爾克,都非常喜歡,他們的氣味也會滲透到我的作品中。

  葉麗雋:我喜歡卡夫卡,他是第一個震撼我內心的人。創作對他而言,是一種生存方式,一種生命燃燒的過程。他所造就的文學殿堂,對應著一個龐大的內心世界。而某種程度上,我比較認同里爾克的一句話:「除了在內心,世界是不存在的。」在現實與荒誕之間,卡夫卡不留痕迹地騰挪跳轉,隨之而來的那種陌生、孤獨與恐懼的交感,甚合我心。他條理清晰地營造了諸多混沌現象改變了我對理性世界的固有認識,他慫恿我從自身幽暗的深處長出無窮的觸角,去探索更多種別的可能。因為卡夫卡和他的作品,我才能返身,安靜地擁抱絕望,安靜地書寫。卡夫卡之後,還有:納博科夫和昆德拉,他們所揭示的人性困惑;川端康成,給予我的雪禮;西蒙內斯,靜止與響亮;米沃什,寬廣的人生禮物;卡佛,流逝生命中瞬間的飛翔和延展;潘·沃倫,世事滄桑話鳴鳥;西蒙娜·微依和福柯,身體力行者;凱爾泰斯·伊姆萊,「集中營里,也有歡樂。」金薰,沉潛及回望……『

  最喜歡的女性作家

  馬莉:上世紀八十年代特別喜歡三位女作家,她們是伍爾芙、西蒙·波伏娃、杜拉斯。這三位女性在我心目中是三個坐標:哲學、小說、詩歌(我把杜拉斯視為詩人,她的小說尤其她的《情人》本身就是一部書寫身體的詩歌)。伍爾芙是思辨和流動的,西蒙·波伏娃是寬厚而理性的,杜拉斯是撕裂和肉慾的。但是現在,我基本把她們淡忘了。也許只有在淡忘中才會一點點的追憶吧?的確,時代把很多東西放在了歷史的深處,上面放置了新的東西。我在九十年代接觸漢娜·阿倫特,她的思考至今都在印證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極權」與「平庸的惡」。

  周曉楓:我在閱讀上沒有刻意進行性別選擇,如果比較,我讀過的男作家的作品肯定超過女作家的數量。但女作家確實帶給我一種難以言明的吸引力,也許是出於生理意義的天然認同。我喜歡的女性作家,茨維塔耶娃、尤瑟納爾、柯萊特、蘇珊·桑塔格、弗蘭納里·奧康納,等等。

  趙荔紅:我並不特別重視女作家的作品。我認為女性寫作可能帶有自身的性別特徵,但不必有意識去塑造或強化自己的身份或性別特徵,這會讓自己的關注視野狹窄而筆頭生澀。所以我閱讀時,並不特別關注女作家作品,相反有時候特意迴避女作家作品,我只看作品本身。當然,女性作品有時能引起共鳴,因為我們可能面臨共同的處境和問題。我最喜歡的女作家是:薩福,對她的崇拜其實是象徵意味的,並不是她的作品本身,她近於女神,她是引導我們所有女性走向詩歌、愛和美的藝術的開端性人物;喬治·桑,儘管巴爾扎克罵她是多產的母牛,我恰恰愛她的開闊,富有勇氣和才華,浪漫主義精神氣質;茨維塔耶娃,我認為她富有激情和想像,獨立精神,充滿個性,詩歌極有才華和充滿慾望與愛。

  葉麗雋:談不上特別重視,我一直認為男女之間是平衡之道,所以在我意識裡面沒有因為女作家而覺得有什麼特別,一般情況下,我只看作品本身。喜歡的女作家國內的少些,目前沉澱下來的有遲子建和殘雪。因為遲子建作品中煥發出的人性溫情,我喜歡上她,時至今日,卻已經不滿足,她一些長篇出來,我甚至讀不完。殘雪的文本氣息曾讓我無比迷戀(這可能與我喜愛卡夫卡有關),她早些年的《山上的小屋》等一些短篇我幾乎能複述,然而現在要想把她的一些長篇看完,我也沒有這個能力了。不過,這不妨礙我繼續向她致敬,為她在當下中國所做的,獨立而頑強的人性追問和探索。

  倒是國外的女性作家,我喜歡的有好多。近些年來,特別讓我心動的是詹妮特·溫特森,一位英國當今的實力女作家。其實我只看過她的兩本書,一本是《守望燈塔》,這本書足以奠定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在大批優秀的女作家裡,舉重若輕的功夫,也就她,最為了得。一本是《重量》,可以忽略不計。此外還喜歡:薩福、卡森·麥卡勒斯、索德格朗、露易斯·格呂克、南丁·戈迪默等。

  關於「荒島之書」

  馬莉:如果到一個無人的荒島上,我可能會回憶我曾經「在」過的由各種摩擦和衝突而構造的那個物質化了的、商品化了的社會,我可能會帶上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重溫馬可·波羅所描述的11個城市:「記憶中的城市」,「理想中的城市」,「有標記的城市」,「冷清的城市」,「貿易的城市」,「親眼目睹的城市」,「有名稱的城市」,「死亡的城市」,「天國里的城市」,「連綿不斷的城市」,「隱秘的城市」……以使我能更好地反思曾經生活過的現代社會,以使我能回味大部分人類曾經生活在一個「活在其中而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那個物慾的、荒謬的、社會問題重重的「看得見的城市」。

  周曉楓:首先帶字典,因為信息量大,經得起閱讀,而且使我不喪失文字的座標系。除了帶那種必須緩慢閱讀才能進入和領略的文學作品之外,我還想選擇哲學和科普類的圖書。因為它們不能被迅速消化,總讓我在心理上覺得尚有餘糧;我很怕帶去的書籍都看完了所產生的那種隱憂,那種精神上的飢餓感。

  趙荔紅:我會帶上這四部書:《聖經》、《論語》、《紅樓夢》、《追憶似水年華》。首先是這四本書都可以反覆閱讀,永不厭倦,集中了智慧、知識、才華,人類所有的美善。其次,如果一定要分別說,《聖經》是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尤其《新約》,能在任何處境下堅固起人的信心,懂得愛與憐憫,美國大片《後天》,說洪水來臨,燒書取暖,唯一沒燒掉的就是《聖經》。《論語》,是中華文明傳統的源頭,任何處境下都教導為人、生活的智慧,仁愛性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紅樓夢》與《追憶似水年華》,一為中國,一為西方,都是對人間繁華細密情感百樣生活的深入細緻描摹,對逝去時光的嘆惋,足夠美好,足夠長,讀一輩子等我老死荒島也不會厭倦。

  葉麗雋:《切·米沃什詩選》、阿米亥的詩集《開·閉·開》、《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卡瓦菲斯詩集》。這些是我平日里最愛的詩集,到了荒島,自然是首選。《卡夫卡文集》、《老子》、《莊子》、西蒙娜·微依的《在期待之中》、西蒙內斯的《小銀和我》、喬治·巴塔耶的《文學與惡》。這些是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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