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談:晴雯和寶玉
晴雯和寶玉
劉夢溪
晴雯和寶玉的關係,是《紅樓夢》研究中經常遭到曲解的一個問題。有一種意見認為:「晴雯對寶二爺這樣的主子是忠心耿耿、鞠躬盡瘁的,對寶二爺這樣的主子生活是欣羨的,對寶二爺姨娘的地位是憧憬的,而對於寶二爺的恩德則是感激涕零的。」這樣看待晴雯和寶玉的關係,明顯是誤解乃至曲解。
《紅樓夢》里描寫的晴雯和寶玉,誠然不是一般的主子和奴婢的關係。比起其他丫環來,寶玉待晴雯格外優厚。而晴雯對寶玉也格外親密,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主奴的界限。這種狀況,主要由於晴雯和寶玉思想上比較契合,他們在要求人的個性能夠自由發展這點上有一致之處。晴雯最欣賞寶玉的,是他的不以主子自居和一定程度的平等思想,這使得包括晴雯在內的所有的奴婢都願意接近寶玉。因為和寶玉在一起不感到拘束,可以自由自在的任其所為,寶玉有時還喜歡為他們「服勞役」。寶玉同情丫環們的不幸遭遇,替他們鳴不平,丫環們也寄希望於寶玉,希望在危難時刻寶玉能夠站出來給予一定的回護。
但寶玉畢竟是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貴族公子,他身上的弱點和公子哥的習氣依然很濃厚,如摔茶杯,逐茜雪,踢襲人,訓晴雯等等,都是這方面比較突出的表現。對於這些,晴雯非但不欣賞,反而單刀直入,毫不客氣地予以駁正。第三十一回,晴雯不小心跌斷了扇子骨,寶玉責怪她顧前不顧後,晴雯立即反駁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也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晴雯的這類逆向言動,對寶玉有一種激勵的作用,有助於他身上烙印著的貴族公子的習氣有所克服。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情節,就是在晴雯的激勵下發生的,而且引出了寶玉的頗為奇特的「愛物說」: 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類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 那 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是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那響的聲兒,就故意摔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我們不能把這番議論簡單看作是貴族公子的閑情買笑,在撕扇子的輕舉妄動後面,隱藏著深刻的社會內涵,這就是封建禮教所不允許存在而為寶玉所提倡的「各有性情」,雖然縱容晴雯撕扇子的舉動本身,又包含著一定的貴族階級揮霍侈靡的習性。
晴雯對寶玉不願走傳統士人的仕進之路,多少感到共鳴,並盡量給予回護和援助。寶玉不愛讀書,常常因賈政的威逼唉聲嘆氣,一籌莫展。晴雯這時則隨機應變,巧施計謀,讓寶玉裝病,以躲過難關。寶玉的孔雀裘燒了一個洞,晴雯帶著病痛加以織補,致使過了很久,襲人還耿耿於懷。當一次晴雯說自己第一個該去時,襲人譏諷地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呀!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
襲人對此事心懷耿耿,殊可理解,但就事論事,則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襲人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只要她在,晴雯便不給寶玉做活,這恰好說明晴雯不願意向寶玉獻殷勤。但「補裘」實屬例外,因孔雀裘是賈母賜給寶玉的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線織出的珍品,剛穿一天就燒了,未免可惜,賈母知道了,會責怪寶玉。所以晴雯才不顧病痛,狠命織補,目的仍然是為了幫助寶玉過關。
晴雯的明朗爽快的性格和敢於打破等級觀念的精神,贏得了寶玉的讚賞,成了他心上的「第一等的人」。如果如他自己說,他心中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三個人,第四個人是林黛玉,那麼,第五個自然就是晴雯了。其實,前三個不過是說出來作作樣子,賈寶玉真正的知己,第一是黛玉,第二便是晴雯。這一點,從晴雯被逐和晴雯之死對寶玉的身心引起的巨大震動,便可以看出來。寶玉說晴雯的被逐,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裡」,使他痛苦難安,迭次痛哭,心肺俱裂。特別是當他得知晴雯夭逝的消息後,更是肝膽俱摧,痛苦欲絕。出於無奈,不得不用小丫頭關於晴雯死後已成花神的無稽之談,來慰藉自己被灼傷的心靈。
寶玉把全部感傷和憤懣都熔鑄在那篇《芙蓉女兒誄》中。
誄文寫道:「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把晴雯寫得純潔而高貴。「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菹。」這是說,晴雯是由於為人所妒而被害。「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這是說,晴雯的死,如同狂風暴雨摧殘柔弱而美麗的花朵一樣。「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寶玉懷疑有人打了晴雯的「小報告」。「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這是說,晴雯像歷史上的賈誼和鯀直亡身一樣,遭遇了蒙冤的不幸。「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蘧拋孤柩。及問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所謂「共穴之盟」和「同灰之誚」,可能是寶晴平時玩耍時說過的玩笑話。「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寫出了寶玉對晴雯的一往深情。
而下面的誄詞更其精彩——
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
可以說句句都是用血淚寫成的文字。不僅對晴雯之死表示忱摯的哀悼,對迫害晴雯致死的惡勢力,也提出了強烈的譴責。「詖奴」,自然包括告發晴雯的襲人。「悍婦」呢?可能也不單指王善保家的。誄文中將晴雯比作漢代遭權貴排斥的賈誼,比作「鯀婞直以亡身」的鯀,都是不尋常的比喻,看得出作者有深在的憤懣和關涉價值取向的寄託。程、高本將「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改作「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將鯀直亡身的典故,變成了昭君出塞的典故,思想內涵大打折扣。
《芙蓉誄》是聲討邪惡勢力的檄文,是作者內心不平的發抒,是純潔與自由的頌詩。寶玉和晴雯的關係,通過誄文,達致了詩的升華。
晴雯形象的塑造,《紅樓夢》作者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的。如同寫女主人公林黛玉一樣,他是飽含血淚作文章。所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在晴雯形象的塑造中也有集中的展現。舊「紅學」有所謂「晴為黛影」的說法,就他們個性的純潔,以及共有的不滿意傳統思想的束縛,追求自由美好的生活以及作者傾注的熱情來說,不無一定道理。而書中通過王夫人的眼睛寫晴雯:「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
「水蛇腰、削肩膀」是對晴雯體態身姿的描寫,即使從現代眼光來看,也會覺得很美。第三回寶黛初會,寶玉看到的林黛玉的眼睛,是「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如今王夫人又說晴雯的眉眼,「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更襯托出晴雯的非比尋常的美。但把晴雯和黛玉相比並,固然是襯托晴雯的美麗,但審以王夫人話語的規定情境,在貶損晴雯的同時,是不是客觀上、無意中、間接地,或者至少在王夫人的潛意識裡,也貶損了我們的黛玉呢?《紅樓夢》作者那支春秋之筆,搖曳生姿,不可期測。
可是,我們讀者感受到的,正是在王夫人的貶損中反襯出作者對晴雯這個人物的褒揚。黛玉建議將《芙蓉誄》中「紅綃帳里」改為「茜紗窗下」,寶玉靈機一動,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結果使黛玉忡然失色,增添無限狐疑。這種寫法,實際上將晴雯之死和黛玉未來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了。所以脂批才說:「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可見晴雯同黛玉的關係,非同一般。但書中描寫的晴、黛之間的關係,主要是思想、情趣、志向方面的某種相合,絕少有他們之間的任何接觸,即接觸,也是淡淡的,轉瞬即逝,從無多少言談話語。作者的這種寫法,不只把晴、黛關係與襲、釵關係區別開來,同時也是為了證明晴雯和寶玉的關係迥別於黛玉和寶玉的關係。
這裡,我想澄清一種觀點,即認為晴雯一心想作寶二爺姨娘的觀點。這種觀點既歪曲了寶玉和晴雯的關係,也歪曲了晴雯形象本身,完全不符合《紅樓夢》藝術描寫的具體實際。曹雪芹似乎料到他身後會有人在寶、晴關係上作不符合他創作意圖的文章,因此別具匠心地安排了一些特定情節,告訴讀者,晴雯的特點是天真無邪,口角鋒芒,心地質樸,聰穎中包含著幼稚。
第一個這樣的特定情節,是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後,寶、黛之間的愛情達到新的高峰,晴雯受寶玉重託去瀟湘館給黛玉送帕子。晴雯對於讓她送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的用意,無論如何感到不可理解。書中寫道:「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這就是《紅樓夢》里真正的晴雯。我們從中看到了一個女孩兒的純樸和天真——她連寶、黛愛情都不知為何物,怎麼可能她自己與寶玉會有愛情糾葛呢!晴雯和寶玉,平日嘻笑自然,行動不避,親昵而不猥褻。襲人則不同,早就把寶、黛之間的愛情看在眼裡,並虛偽地大驚小怪,故作驚慌,唯恐發生「不才之事」,雖然她自己與寶玉的「不才之事」早已經發生。
作者有意把這兩組關係作為對比,以襲人的「污」來襯托晴雯的「潔」。
第二個這樣特定的情節,是第七十七回寶玉探晴雯。作者出人意外地安排了一個燈姑娘糾纏寶玉的場景,讓她從旁觀者的角度作證,證明寶、晴之間潔白無瑕。燈姑娘深有感觸地說:「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燈姑娘對寶玉說的這番話,實際上等於作者的旁白,有意說給讀者聽的。這個情節,是用燈姑娘的「渾」,來襯托晴雯的「清」。
晴雯之死的回目是:「俏丫環抱屈夭風流」。重點在一個「屈」字。就是說,晴雯和寶玉原是潔白無瑕的關係,可是王夫人一口咬定晴雯是狐狸精,而對真正的狐狸精花襲人,卻倍加信任。黑白顛倒如此,真是千古奇冤!所以晴雯悲憤地對寶玉說:「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當日也另有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憑空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晴雯受冤屈而死,死不瞑目。
如果說她平日和寶玉相處,一片天真,並無任何私情密意,那末,當她含冤成疾,帶著一顆因誤解而灼傷了的心靈,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卻對寶玉暴發出火一樣的愛情——
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指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連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的一般。快把你穿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耽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耽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曹雪芹的這種寫法,可謂出人意表。
這不是一般的死別,不是一般的表示愛情。這是蒙受不白之冤的瀕臨死亡者對被誤會了的苟活者的愛情。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愛情的補償。晴雯是正義無辜的。為了死而無恨,她選取一種特殊的方式,給枉耽的虛名充實進了真實的內容。這種方式既是對令她蒙冤的惡勢力的抗議,也是失敗者進行的勝利的抗爭。
晴雯的語言和動作是那樣悲壯嚴正,不容任何人詬病非議。每個嚮往世間的美好事物而不抱偏見的人,都會肅然起敬,給予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堂皇正大,敢作敢當,視死如歸。這就是晴雯,這就是晴雯的本色,這就是晴雯的性情,這就是晴雯的風骨!《紅樓夢》的讀者,有誰不喜歡晴雯這個藝術形象呢!可惜程、高本改動了這段文字,把晴雯敢作敢當這段自白刪去了,換上了令人看了不舒服的描寫。這是另外的《紅樓夢》版本演變的問題,此處不多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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