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關於「排外」(硃砂旅行手記)

是的,我不想迴避這個問題。

只要出門旅行或者短暫居住,哪有不被「排外」過的。就算在禮儀周全的日本消費購物多麼稱心如意,你也保不准他們回家不會笑那些個有錢沒禮貌的中國人。但我把這些也看作旅行中的「禮物」,那是人文的另一面,一種叫「文化衝撞」的東西,玩得太淺,感覺太遲鈍,你還得不到的「禮物」。

從小遷移過很多城市的我很容易理解這些小衝突。上海人排外,把全國除了上海以外的人都叫做「鄉喔人」(鄉下人),又發展一段時間後把台灣人也叫做台巴子(台灣鄉下人)。

廣州也曾經排外,童年從上海移居廣州的時候,連老師都不屑與我講普通話(關鍵他還是個英語老師,既然聽不懂粵語,也聽不懂英語,我們之間就沒辦法有人類之間的溝通了,只能搖頭,點頭,打手勢)。小夥伴會很興奮得圍著我問:「你們上海是不是睡炕床噠?」……真心累!後來我就有個帶著鄙視意味的綽號叫「撈妹」(外省女孩),明明是籍貫廣東人,冤枉死了!

後來……後來……就習慣了,現在來說說香港和台灣吧。現在的香港已經是全身麻木抑或全身過敏的地方,但我內心很愛這個地方,因為我們也是看TVB長大的,前陣子亞視zele(倒閉)也很傷感。所以平時搭飛機喜歡停留香港,從不專門購物,只是去赤柱看看海;去旺角、廟街轉轉;去樓上書店翻翻書;然後一定會去街上站著吃份「煎釀三寶」。儘管如此,只要不開口說粵語,近年來還是備受冷眼。有一次我大口啃著「煎釀三寶」,站在旺角街上努力思考:我哪裡不像他們了?!是的,我顯然沒有他們匆忙,竟然會停下腳步打望四周;我臉上的表情可能太放鬆了,眼裡竟然還有好奇,還可以抬起來看那盤旋在高樓大廈之間的鷹(他們給我的印象總是低頭向前匆匆得走);我穿得好像也有破綻,怎麼會用圍巾,而且顏色這麼鮮艷……我確實騙不了一人一生只有一個格子的香港人。

但是街上的香港人其實也騙了我們,我知道他們其實不是這樣的。以前一起工作過的導演和攝影師拍完片子就在上海的老別墅里講「鬼古」,簡直比拍出來的電影還精彩,他們教我怎麼去香港夜市淘寶貝,甚至教會我抽雪茄……這樣的他們會「排外」嗎?當然!他們那麼愛香港,我估計他們現在一定是走在街上眼神最冷的那種人,然而人與人之間相隔的距離可能只有3公分,1公分是:你了解他嗎?2公分是:你關切他嗎?3公分是:你可以忘記自己去接近他嗎?

上個月去台灣途經香港,在寶其利街附近,看到牛雜不能忍,尤其是看到裡面的蘿蔔。「烘」過去,沒什麼客,老闆娘也只顧著低頭剪牛腸,瞟我一眼就又低頭用麻木的港普說:

「20的,30的,吃哪個?「

「可唔可以蘿蔔多點噶?「

她有點不高興了:「就係20同埋30兩種,么都有曬啦!「

「好啊,一碗20啦,唔乖蘿蔔多點,我真係覺得啲蘿蔔好好味,好想錫 「

她還是不看我一眼,但聲音溫和許多:「係啊,我哋咯蘿蔔好味噶,幫你多裝咗咯啦「手上滿滿的一碗牛雜遞給我,仍然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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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香港,而在台灣,特別是台灣南部就很難混了,台語對我來講簡直就是火星語。而且台灣現在的脾氣確實也越來越不好了,我和台灣似乎不是在一個最好的時期相遇的。

決定專門走漁港之後,台北這樣的大城市就不在重點探索範圍里,只是在第三次入台時要為我的超長旅行計划去看15天的書,所以駐留過一個多星期。本來語言相同(口音我就難保了)外貌穿著也不會比在香港更不入流,但在台北卻愈發有冷漠感。你說他們排外吧,也沒有,感覺有點象日本,面子都是禮儀周全的,眼睛後面卻有許多打量和不相關……去買個東西,洗個頭髮,本來聊得挺好的,然後人家就開始「恭維」你:「你是新加坡的?不是啊,香港的?啊呀……你真的不像大陸人耶!」總是這樣,好尷尬。

最近一年兩次經過台北,在街上,捷運上問路也都遇到過不理,不睬,不看的待遇。這是我第一次去台灣回來後不能想像的。但有個老紳士卻又溫暖了我一程。那是第一次去北投圖書館看書。捷運搭到北投要下車,換乘一截北投到新北投「盲腸」一般的專線讓我迷茫。此時見到站台上站著一位:滿頭白髮,白襯衫,米色西褲,粉色皮鞋,一絲不亂,站姿挺拔,關鍵是晴天裡帶著一把長柄傘的老人。象上帝派來等我的,於是上前試著問他我該怎麼去北投圖書館。

「啊,北投圖書館啊,我可以陪你去」他的普通話很像民國老電影里的聲音。

「怎麼好意思呢,您告訴我就可以了」

「哦,沒關係,我正好要去那裡的溫泉俱樂部」

於是我們一起走上畫滿卡通的專線,一起下站。他怕我下次要用,去站口拿了捷運路線圖給我,我們一起步行……

老先生七十多歲,是一家外貿公司的經理人,去過很多國家,也去過大陸。現在可以不怎麼去公司,平日里習慣定期泡泡溫泉,走走路,精神特別好。他每次到過馬路的人行道上都要幫我先看看車,然後讓我走在前面,他問我要去看些什麼書,聽了之後放心得說:「有的,北投圖書館應該有的」。已經路過了他的俱樂部,但他不放心,執意要送我到圖書館。一路我們聊得很開心,他說:「歡迎你來了解我們台灣啊,我們自己有時候並不了解自己」,最後倒了門口,老人一手拿著長柄傘,一手為我推開北投圖書館的木框玻璃門,稍微欠身,壓低聲音說:「到了,你慢慢看吧,我就不進去了」,然後微笑轉身走了。其實我當時並沒有馬上進去,愣在那裡,看了兩分鐘他的背影,多帥的老人家啊!

是的,所有美好的人和事不用錄音做筆記我都能記得非常清楚。當然在這一年多里,我也大概有好多次開口一句普通話都沒問完別人就搖頭擺手的;一說我是大陸來的就陷入尷尬沉默的……後來好心的台灣朋友勸說:「你就認你是香港來的好啦,反正你也能講廣東話」。我一直不願意,直到去漁港看鮪魚上岸。當時看到的一切複雜超出我的想像,從凌晨五點開始,看了一早上的漁獲上岸、宰殺、拍賣……其實早沒了獵奇的心和收穫的喜悅,滿腦子都是:照這樣子捕撈下去怎麼辦,但沒有鮪魚漁港又將無以為繼……有點亂,跑到角落裡抽支雪茄靜一靜……

這時候剛好有現宰現賣鮪魚刺生的老闆來拉客:「Japanese?」

我搖頭

「Hongkong?」

不知道為什麼心煩意亂的我就點頭了(其實心裡特別想說我來自CANTON)

「Toro!好大,好犀利,好好味「害我噗呲就笑了

跟他說:「你講得好正「但是,刺生實在是吃不下去。

台灣人勤奮,精明,年紀大點的人還是很拼的

這不正是我要來看的真實生活嗎,他們的好,他們的精明,他們的希望,包括他們的困境……

慢慢得甚至有點明白台灣人有一種隱蔽的終極迷茫,一種無根,無可傍依,卻又對這個島無限情深。也是在北投圖書館,看了一本書《我們的島》,開篇的作者前言就感動了我,用了近十年來拍攝台灣島嶼的攝影家柯金源說:我們真的只有一個台灣,不管是美麗或醜陋的土地,都是我們生長的地方,不管是快樂或悲傷,我們都生活在一起……「另一個作者葉怡君在序曲中引用了英國詩人梅斯斐的詩(如下圖),在這種情懷中變得悲壯。如果我們扒開一層層歷史、政治、理念、文化……後,最不可忽視的只有人與人,人與相關自然環境的事實與情感。而這樣的情感又是幾代人都化不淡的「深重」,

「隱蔽」在很多台灣知識分子的內心深處。我在誠品書店翻閱本地文化書籍的時候,最多的也是在探討:台灣是誰?我們是誰?

但對於普通百姓而言,「排外「的情緒有時候只是因為他們想要回以前那個富裕、寧靜、美麗、整潔的島。經濟蕭條多少會讓人有些失落,但我們海里的魚還不是都被你們大陸提前攔截去了嗎?世界上的錢不都是被你們賺去了嗎?我不介意遇見那些」排外「的台灣人,儘管他們臉上寫著:我不喜歡講普通話的人;我沒空了你……但他們往往是太愛惜這個島,太忠於自己的文化傳統,他們愛故鄉的一草一木勝於愛我們手上的人民幣,有何不可?!況且你試著去體會一下:每一個地方的「接納」和「排外」其實是比鄰而居的。

比如在宜蘭冬山鄉,去的大陸人真心不多。那天我拖著大半個身高的旅行箱進到一家很小的牛肉麵館老店,要了碗牛肉粿粉吃。隨後進來個工人,站在門口大聲點了個炒「大陸妹」(小白菜,因為便宜好吃被起了這個名字)然後講了幾句關於「大陸妹」的台語,整個店裡一陣鬨笑。當時坐在店裡那麼顯眼的我說不尷尬也是假的。

但是拖著箱子離開牛肉麵館,又看見街邊的壽司鋪子,一件新鮮壽司只要10元台幣。

「我可以只要五件嗎?剛吃過晚飯的,但看見這麼新鮮又實在饞「

「當然可以啦……聽你的口音,是中國大陸來的吧……總共50塊(約10元人民幣)……啊,對的,謝謝你啊,謝謝!感恩啊!「

我知道其實我是個「闖入者「,所以我願意接受一切,我喜歡看見真實生動的一切。經過很多很多不同的遇見,後來在蘭嶼島上,說起特別堅持傳統文化的達悟人,派出所的警察大叔說:」哈哈!他們連我們也排斥啊「於是我就笑著更加放心了

作者:朱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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