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女性人物分析

《金瓶梅》中的女性人物分析

【摘要】《金瓶梅》描寫欲心強烈的男子，也描寫欲心強烈的女人，而且對於這樣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作者安排金蓮被殺，瓶兒病死，春梅淫亡，是對這些女子的文字懲罰，但我們理應看到他筆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憐。《金瓶梅》中，沒有一個百分百善良或是天真的人，我們理解一個處在某個特定時刻的人，即使是在批評的同時，也應有同情。

【關鍵詞】潘金蓮 李瓶兒 春梅 月娘 女性 分析

從古到今，論述這本著作的文字何止千萬。本文將按照時間和空間的順序，從進入西門家前、西門家的生活和最後的生命結局三個階段來分析一下《金瓶梅》中的人物，而我們將要分析的人物，將包括代表性的金（潘金蓮）、瓶（李瓶兒）和梅（春梅），另外，我們還將引入月娘，這是一個除三個標題人物外，非常有代表性、能夠承載作者萬般訴說的人物。我們通過這樣的分析，能夠看出幾位小說人物的某些共性和特性。

一、入門前的小說人物

（一）入門前的經歷·潘金蓮

潘金蓮是清河縣南門外潘裁縫的女兒，排行第六、父親早死，被媽媽賣在王招宣府里學習彈唱，王招宣死後，她媽媽又將她爭將出來，賣給張大戶做了丫頭，張大戶收房做妾，而大婦不容，又把她轉嫁給了賣燒餅的武大郎，事實上還是張大戶的外室。武大郎既矮且丑，但他的弟弟武松，卻是一個打虎的漢子，金蓮愛慕不遂，便被西門慶勾搭上了。於是害死了五大，嫁給西門慶做了第五房妾。

潘金蓮是裁縫的女兒，不是豪門貴族，父親死了，媽媽窮得無法生活。誰叫你窮呢，於是，親生女兒做了本店自選的貨品，出賣出去，也是「光明正大」的交易。賣主固然是她媽媽，而誰開闢了這種人的市場？是哪一個創下這種人的賣賣？沒有買的，哪有賣的？從這時候起，她已經開始失去了她獨立做人的資格了。

既然是失掉人格的貨品，那麼從王招宣府再轉到張大戶家，換了換櫃檯而已，似乎沒有多大不同。何況在王招宣府經過了一番精雕細琢，學上了不少本領，那就有了「升格」收房的資格了。收房，是介於婢妾之間，但在人格上並沒有多大差別，然而，收房之後，卧榻之上就侵佔了別人的床席，於是被人打發出來，像灑在垃圾堆似的交付給了武大郎，這樣表面上是武大娘子，暗裡卻成了張大戶的外室，即使是貨品，也成了半明不暗又明又暗的半私貨了。這便是潘金蓮行不由己無可奈何的身份。

本來女人市場上也有特殊的際遇，常言說「不重生男重生女」，出售得好，也許她可能做貴妃，當皇娘，也可以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升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憑了那條不緊的裙帶兒，「兄弟姐妹皆列士」，還能養不起一個媽媽？然而她沒有遇到這樣闊綽的僱主。於是，她掙扎，她反抗，可是她是一個野生的丫頭，只受過吹打彈唱妓女式的訓練，並沒有得到過封建「品德」的陶冶，她不曉得愛小叔是違反倫常的。於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西門慶愛的勾搭之下，移情於有勢有力，風流年輕十倍於王招宣、張大戶的人物了。

說到潘金蓮毒死武大郎，這似乎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可是，這中間還有一個微妙之處，仍然離不開封建剝削，離不開拿女人做買賣經的套調。張大戶給了武大郎賣炊餅的本錢，武大貢獻了名義上的妻子，這不用白紙黑字畫押蓋印的契約，就限制了潘金蓮的自由，就做成了他倆的生意，就規定了他們金錢支配下的主從關係。武大郎不曾捉張大戶的奸，是因為有著這種協約。但張大戶死後，武大郎雖然被趕到了紫石街另立門戶，絕了炊餅的本錢，也算是收回了「妻子」的主權，誰知道這時候平白又冒出來個西門慶。他和武大郎沒有經濟上的主從關係，因此武大郎要捉姦。而潘金蓮在企圖爭取自己主權的時候，就不能不置武大郎於死地了。

假設，西門慶也能照樣花上炊餅本錢，武大郎依然會犧牲金蓮，和他建立經濟主從關係的，那麼死的就不是武大郎了，被出賣的還是金蓮。從這裡看潘金蓮，何嘗有人的價值，而只是供別人糊口的「炊餅」而已。

（二）入門前的經歷·李瓶兒

李瓶兒，她是正月十五日生，那天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所以小字喚作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李逵大鬧大名府時，瓶兒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百兩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走上東京投親，剛好花太監因為侄男子虛尚無妻室，便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花太監告老在家，幫她夫妻住在故鄉清河縣裡。花太監死後，錢財多在子虛手中，子虛流蕩妓院，她枯守家中，便勾搭上了西門慶從牆頭爬了過來，和她幽會。花子虛因為兄弟爭家產，被捉進官府，她拿出銀子找西門慶打點官府，又把箱籠由牆頭運過去，寄存在西門慶家裡；子虛釋放，不久氣病身亡，她便決意正式嫁給西門慶，誰知西門慶因京案連累，未能辦理婚事，她因請蔣竹山診病便嫁給了蔣竹山。後來蔣竹山為西門慶所害，她又嫁給西門慶，做了第六房妾。

如果說潘金蓮是《金瓶梅》中的第一個悲劇人物，那麼李瓶兒毫無疑問就是第二號了。

李瓶兒的家庭出身，書中沒有詳細敘述，只說她最初是梁中書的愛妾。中書衙門自然比張大戶、王招宣府來得高貴，但服侍一個大官兒，應該比在土財主小宅門要小心溫馴，所以養成了她那溫存柔和的性格。

子虛流連妓院，任其獨守空房，要她如何派遣呢？西門慶便不能不成越牆入幕之賓了。當時西門慶未必知道她自己另有私房錢財，但她的姿色是早已看在眼裡，偷情為色，更是占財的伏根，所以後來箱籠銀子都在請託和寄存的名義之下，成了西門所有了。

（三）入門前的經歷·春梅

春梅是潘金蓮房裡的丫頭，長得俏，生得聰明，被西門慶收了房。

春梅的出生來歷，父母家世，在《金瓶梅》中缺少了這一筆，因為這本身是微不足道的。有錢有勢人家的女兒，絕不會賣給誰家當丫頭，那麼她仍然和潘金蓮一樣，出身小門小戶的窮苦人家，甚至於連個當裁縫的爸爸都沒有。但是，她卻是《金瓶梅》中的主要角色，西門府上丫頭僕婦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只有她才配和金蓮、瓶兒兩位「主家婆」鼎足而立，成為命題人物。

（四）入門前的經歷·月娘

吳月娘出身為清河縣左衛千戶官的女兒。按現在來說是一位中級軍官的閨女，也算的上是一位千金小姐。因為西門慶的原配陳氏早死，她便填房續室。她「生的很美，圓月形臉，五短身材，皮膚白凈，說話也挺和氣」，作者借潘金蓮的眼睛看去，似乎還有那麼一種大家閨秀的風範。

勾勒一下幾位人物的旅程，這是他們未來生活方式和結局的鋪墊。

金蓮不愧為主線人物，歷程複雜：

我們認為，金蓮日後在西門家的掙扎，正是這種複雜的被賣來賣去的經歷所煉就。

再看看李瓶兒：

不同的是，瓶兒是「實有其寶」的，兼具財色的人，日後的生活也有不同。

下面看看春梅：

簡單明了，關鍵是個「收」字，決定了她從開始到入門，都是地位低下的不惹眼的人。

最後看看月娘，這可謂是個典型：

因為是填房，來源正統，自然也是主持，自然要在日後守住這一畝三分地。

二、西門家的生活

（一）西門家·潘金蓮

在西門慶家裡，私仆受辱，爭寵爭財，等西門慶死後，更私通西門慶女婿陳敬濟，結果被趕了出來。

金蓮嫁給西門慶，確定了妾的地位。然而，在西門慶以女性為玩具的心眼裡，久而不新，何況家雞不如野鶩。他拉攏了李桂姐，丟開了金蓮，由你獨自去困守空房吧。在金蓮方面，掙扎余意未盡，反抗的熱情不濃，這樣便戀上了琴童兒。按理說，婢妾奴僕，門當戶對，可是他卻忽略了自己的身體依然還不能屬於自己，而只是西門慶的個人私產而已。西門慶的皮鞭打在她的身上，正說明奴隸主的權利發揮到最高階段。

反抗不成，想獨立也不行，於是金蓮就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撒嬌獻媚，爭寵爭財，進一步幫通瓶兒，懷妒驚兒，計害惠蓮，收服如意，更培植了一個春梅做了自己的臂膀。這樣，野性精神消失殆盡，只剩下一個被人千古痛恨憎惡的狠毒淫蕩的肉身，她才站得住腳了。但如果拿這些做了她的罪名，那是不是應該深究孽由誰做？淫由誰起？掙扎反抗既然不可能，不如此，又要她如何生存，如何恥辱地活著呢？

（二）西門家·李瓶兒

初到時，西門慶對她冷淡，曾上過吊，救下之後又被西門慶打了一頓鞭子。等到生了官哥兒，就深得寵愛。

李瓶兒不但有一條如玉的身子，而且實有其寶，這就是能挨鞭子也能得寵的緣由了。因為瓶兒既有色又有財，不但得到西門慶的特別寵愛，連金蓮也得到她的布施，月娘也不能不對她另眼相看，小玉、玉簫最初對她奚落嘲弄，後來看她有錢也不能不表示好感。李瓶兒靠自己的錢，站穩了地位，可是，透過了錢財，才顯得出這一世界的她。

李瓶兒憑了婉轉的個性，白嫩的皮肉和中書府的珠寶，花太監家的錢財，已經夠取寵，再生了一個官哥兒來，在母以子貴的社會中，自然更加優越了。加上孩子和喬大戶定了娃娃親，更加平步青雲，幾乎與月娘並駕齊驅，儼然平妻之份。

（三）西門家·春梅

她高傲、好強，西門慶死後，因為碰了潘金蓮和陳敬濟的姦情，也加入他們一夥，後來事敗被逐，卻能毅然離宅，嫁給周守備做妾，並且生子、扶正。

春梅因為俊俏、聰慧，又加上喜虐浪，善應對，所以她才有被西門慶抱在懷裡的「幸運」，才有被潘金蓮引為助手的資格。不然，如果她面孔醜陋，笨手笨腳，還不是和秋菊一樣只有挨打挨罵的份兒，終究是個灶下貨而已。既然得沾雨露，幸邀恩寵，因為不曾像潘金蓮那樣，一出場就被送東送西，轉了好幾個戶頭，遭了不少的蹂躪，所以她志高氣傲，敢於通過金蓮，激打了孫雪娥；敢於正色防邪，辱罵了李銘；敢於和剛受寵的如意兒，為了爭棒槌拌嘴。在吳神仙冰鑒終身時，因為相出了她後來能得貴主，生貴子，還能受到封贈，惹得吳月娘酸溜溜不信她有夫人之份，說珠冠也輪不到她頭上。然而春梅所說的「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這犀利鋒芒的氣憤話，指出夫人奴才本無定數。

西門慶死後，陳敬濟弄一得雙，如果說是金蓮、敬濟拖她下水，倒不如說是自己送上門去，心甘情願。等到私情泄露，倔強的春梅，岸然無愧地被打發出來，她不垂別淚，傲視著這一沒落的豪勢家門。

（四）西門家·月娘

按說，吳月娘也算不得第一夫人，因為西門慶的房下在她以前還有那已死的陳氏——西門大姐的親媽，陳敬濟的親丈母娘。不算西門慶那些有實無名的老婆，明擺著的六房裡，她總算是被尊為第一的。就吳月娘所處的地位而言，她是西門慶一群老婆中的班頭，雖然不能糾正西門慶的橫行惡霸之淫亂行為，就拿封建社會的婦女標準來講，至少也應該做到一個賢妻良母。別看吳神仙冰鑒終身，稱她「乾薑之手，必善持家」，作者也說她「秉性賢能」，書中結尾指出她「善終而亡」是「好善不淫之報」。在西門慶家中，糞缸之中的蛆們，不淫也許會成了難得的異形。

綜觀吳月娘的一生，貪財趨勢，爭風使氣，鼓勵淫行，這些行為哪裡像是一個好人家的賢良主家婆呢？當李嬌兒娶進門來的時候，「月娘十分懊惱，只是嬌兒帶來倒有三千銀子，月娘便不做聲了」。李瓶兒進門的時候，雖然因為一句「永團圓世世夫妻」的曲兒，經過潘金蓮一挑撥，有幾分惱在心頭，經過掃雪烹茶之後，也就化然冰消，也是因為李瓶兒帶來了不少家財的緣故。她和潘金蓮慪氣，什麼話都可以罵出來，這哪裡有自尊的身份。因為西門慶多在潘金蓮房裡睡，所以她硬把西門慶逼進玉樓房裡，還是借別人的被窩，抒發自己的醋勁。

西門慶與吳月娘的關係也算可以，畢竟是正房大娘，表面上的尊敬還是要維持的。原著和評書中都講到吳月娘非常平和，夫主面上百依百順，就是說的這個道理。

那麼吳月娘真的那麼平和、溫婉和賢淑嗎？大傢伙千萬不要看到表明的形式，外表溫婉和順的吳月娘內心深處掩蓋著一個不為人知的負責而多變的靈魂。首先，吳月娘先用大娘這種特殊的身份去壓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丈夫西門慶）。西門慶每次要辦什麼事，比如給東家的蔡京太師上壽，娶潘金蓮，娶李瓶兒，娶孟玉樓，都要事先爭得吳月娘的同意。其實吳月娘對於娶小妾不管同意與否，西門慶都會我行我素，吳月娘管不了他。在封建大家庭里，西門慶也許真的可以不顧吳月娘的面子，硬要娶了小妾來，吳月娘表面上也許不會怎麼樣，但是別忘了，月娘是大娘，在日常的生活中，女人們總會在一起。吳月娘對哪個女子有看法，她就會動用自己的任何手段去和小妾鬥爭，直至把小妾打倒。萬一不行的話，平常也可以給點小鞋穿，給紮上兩針，打點小報告，說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大娘就是橫，這一點從《紅樓夢》中王熙鳳害死尤二姐這件事上表現的淋漓盡致。所以吳月娘在與西門慶的周旋中，在與諸小妾的暗鬥中，一直處於棋高一著的狀態。這才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他說出了生活中的真實性，皇帝都一般不和皇后翻臉，何況西門慶呢。

　其次，月娘牢牢的掌握著西門府的財權。大戶人家是專門有一位會計的（當時叫賬房先生），西門慶家的財政大權（內房）掌握在月娘手中。二娘李嬌兒名義上管賬，實質上只是一位出納。所以有一次，三娘孟玉樓要搞AA制共同出錢為月娘、西門慶兩口子賞雪舉行家宴的時候，眾人都出錢了，而出納李嬌兒卻裝腔作勢的說：「啊，俺們是背運的人，哪有現錢吶！雖說我管帳，也是小丫頭拿鑰匙——當家不作主，財錢還是大娘說了算。」幾句不冷不熱、暗含抱怨的話，道出了吳月娘死把錢財的微妙心理。果然，西門慶死後，吳月娘索性親自掌權，把各房的私房全部收到自己的上屋去。這裡面包括潘金蓮的有限的私房錢，二娘李嬌兒的錢財，三娘孟玉樓的一些錢財，四娘孫雪娥的全部私房，最多的當然還是六娘李瓶兒的私房。這是一筆絕密而相當可觀的數字。包括一百顆西洋大珍珠，兩塊鴉青寶石，都是進口貨天價寶。另外還有大約五千兩白銀的現金，還不算布匹傢具和細軟。可見吳月娘是一個十分精明的人。她對金錢的慾望超越了一切！甚至在月娘自己生孩子臨產的時候，一回身，發現錢箱子被打開，馬上驚覺，痛罵丫頭。連生孩子都不顧了，由此看出月娘的城府。

　第三，月娘對下人嚴厲。平常，月娘常常招尼姑來家裡講話。表面上信佛成痴、善良施僧，一派大慈大悲。可是當奴才們亦或小妾娘們一旦觸犯了她，月娘會以一種極為嚴厲、針鋒相對的方式回敬這些人。比如，玳安有時幫西門慶給別的情婦去傳口信，被月娘發現後，她往往會大怒，痛罵玳安，甚至動手要打。玳安往往嚇得說了實話，瞞天瞞地瞞不了精明的月娘。潘金蓮因為要想懷孕，在壬子日和西門慶交歡，被大娘發現，不但罵了西門慶，還給潘金蓮來個當面下不了台，使著金蓮大怒，當場和大娘吳月娘展開一場惡戰，幾乎要動了手。這是西門慶府中唯一的一次兩位娘子之間的惡鬥。

當然，惡鬥的結果是金蓮輸了。在三娘孟玉樓的調停下，金蓮還是給吳月娘盤了頭，認了錯。金蓮原以為這樣事情就過去了，但是她想的太天真，吳月娘豈能饒你。果不其然，西門慶死後沒有幾個月，月娘借口潘金蓮和女婿陳敬濟通姦，硬把金蓮給趕出西門府，直接導致了金蓮的被殺身亡。金蓮的死，月娘是主要責任人之一。由此我們也能看出，一位當家的大娘表面和順，溫婉可人，而暗中綿里藏針，做事乾淨狠毒，但又留有餘地。如果月娘活到現在，她也是一位企業里高級管理人才，其能力絕不亞於MBA的畢業生。遺憾的是，她生在了婦女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時代，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也是作者給我們展示的一個活生生的現實主義的藝術典型。

三、不同的結局

（一）結局·潘金蓮

為武松報兄仇所殺。

西門慶死後，陳敬濟也許只是迷戀上了金蓮的色情，而金蓮呢，從她熱戀武鬆起，經過了偷琴童兒，發展到對陳敬濟的獻身，如果說是偶然的，倒不如說是有意的。以嫂對叔，以尊對卑，她是一貫地蔑視著所謂倫常的假幌子。直到秋菊泄露私情，她又被趕出了西門家門。在這中間有一段關於王潮兒的插曲，那只是一個不重要的場面，但離開西門家，還沒有誰來領受這份貨色的時候，也許正是她暫時獲得了獨立人格的一剎吧，可是，我們不能忘了王婆耽視在旁。

而後就是武松殺嫂，「英雄」的白刀子插進了一個受盡迫害的弱女子的胸膛，於是，潘金蓮便凄涼地結束了她的一生！

「淫婦潘金蓮」，這五個字似乎早已成了千古定案了。論其平生，嫁了好多次，偷了許多人，謀害過丈夫，挑撥過無數的口舌，至於獻媚、爭寵、嫉妒、淫蕩……各種事實，載滿了《金瓶梅》全書，千百年後還遭到萬人唾罵，做了人們嘴巴上示眾的標本，永遠不得超脫，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我們如果仔細地深思一下，潘金蓮是不是天生的壞坯子？在什麼環境下產生這樣的人物？她是什麼出身？她是什麼身份？她遭受了什麼際遇？她憑藉什麼活著？她為什麼遭到了慘死？這些問題一一回答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但就是是因為這些，她才成了《金瓶梅》中主要的角色，也是《金瓶梅》中被糟蹋得最厲害的一個，被迫害得最殘酷，所以說她是千古悲劇人物不為過。

總括起潘金蓮的整個生命過程，從被她媽媽賣出之後，先後受著王招宣、張大戶、武大郎、西門慶的迫害，王婆、秋菊充當了幫凶，她不斷地在蹂躪糟蹋中生活，沒有哪時離開過別人的手，沒有哪時得到過獨立的人格，雖然她也掙扎過、反抗過，到底殺不出封建勢力的重圍。如果說她有罪的話，我想那只是因為：誰叫他生在這個社會，誰叫她生在小門小戶的窮裁縫家，誰叫她做了一個不足輕重的女人呢？這些才是造成她悲劇的總因。

（二）結局·李瓶兒

生了官哥兒，就深得寵愛；但官哥兒死後，她不久也患了雪崩重症而亡，死時才二十七歲。

瓶兒從重病到死，唯一的知己女友——拜認為乾女兒的吳銀兒一次也沒有來看望過；王姑子被她視為茫茫苦海中靈魂得救的宗教導引，然而，王姑子在見到她之後，只顧和她說薛姑子的壞話；從小的奶娘馮媽媽，不僅早就背著她成了王六兒和西門慶的牽頭，而且眼看著瓶兒形容憔悴到如此模樣，只顧講述自己在家裡腌鹹菜忙不開。在這裡，我們看到人世最大的悲哀又豈止在於生離死別，更在於那眼看著熱鬧的紅塵世界依然旋轉，自己去即將撒手而去，無人關懷的巨大孤獨。

開始，西門慶並不太把瓶兒的病放在心上，只覺得慢慢會好起來的，直到最後所有的醫生都宣告束手無策，潘道士也宣告祭禳失敗，西門慶才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安排，抱著瓶兒放聲大哭。他尋思「法官教我休往房裡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於是徑直走進瓶兒房中。這個好色、淺薄庸俗的市井之徒會如此痴情，又有如此的勇氣，應該是他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間。

（三）結局·春梅

她高傲、好強，西門慶死後，因為碰了潘金蓮和陳敬濟的姦情，也加入他們一夥，後來事敗被逐，卻能毅然離宅，嫁給周守備做妾，並且生子、扶正。在周守備府，聽說金蓮慘死，使人埋了她的屍體；又救了陳敬濟，假作姑表兄妹，續了舊情，替他娶妻葛翠屏。還曾以貴客姿態，去過西門府上，憑弔過舊家池館，最後一帆風順而死。

春梅正傳應該是在周守備家時，可是我們還別以為飛上枝頭做鳳凰，是靠了自己的翅膀兒，在封建社會底下，一個女人的窮困通達，是系在「三從」的繩子上的。「在家從父」——她沒有皇帝老子達官貴人的老爸，所以不能和皇族國舅家的女兒那麼恃寵而驕。但三者有其二，也夠後半生受用的了。因為生子，所以扶正，所以受官誥，從這裡可以反證出金蓮懷妒驚兒，月娘急中產兒的這些緣由。春梅的風雲一世，實在來講就是自己的裙帶兒連著兒子的臍帶兒，兩帶兒連著，便放風箏一般地把自己送上了天堂。

「三從」固然是豪勢家族女人的命運所系，而「四德」卻並不是重要條件。一方面，把女人不當人，可是又要畫幾條虛線，做一個範圍，所以就算春梅做了正式守備夫人，也未必需要遵守什麼「閨禁」。和陳敬濟做假姐弟，當真夫妻，打點舊時風月，重續新來私情，吹開豪勢家庭的煙幕，又何嘗不是千篇一律的景緻。假使春梅能有例外，倒不能成為西門家風種陶冶出來的傳人了吧。

話雖如此，我們也不能忽視了春梅在周守備家所表現出來的那一貫的性格，而且得到了擴大和發揚。特別是「恩怨分明」，拷打孫雪娥，吐盡了前冤舊恨；埋葬了潘金蓮，報答了「培養」之恩；但對於陳敬濟，除了鴛夢重溫外，還給他討上一房妻子，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張大戶之於潘金蓮，她置葛翠屏於武大郎的位置，權勢儼然在握。未必是簡單的成全，也可能是對男性的報復心理。

春梅的最後，總算是壽終正寢，終不失為豪門氣派。這與潘金蓮之身後凄涼截然不同，春梅總算是「西門家中」第一個幸運人物！

（四）結局·月娘

最足以表現月娘醜陋的，莫過於春梅姐游舊家池館時，春梅雖然已經有勢力有地位，然而還是口口大娘叫著，對小玉等人那麼謙恭，然而月娘呢，屈身卑躬，滿口的奉承。打發春梅出宅標賣，還不準帶衣裳，才不久前的事兒，真是人世無常，炎涼變換。春梅倒比月娘大方得多，這不是說明西門家的衰敗景象，而正是對照反映出了月娘的無恥。

作者寫月娘到後來，變得越來越粗魯，越來越自以為是，毫無自省能力。月娘見陳敬濟不收大姐，便「氣得一個發昏，說道：『恁個沒天理的短命囚根子！當初你家為了官事，躲來丈人家居住，養活了這幾年，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了。只恨死鬼攬得好貨在家裡，弄出事來，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叫他這等放屁辣臊！』」一來隻字不提收了敬濟家的東西，二來對去世的丈夫滿懷怨恨，完全沒有夫妻感情。

月娘得到大姐的死訊，親自來陳家大鬧一通，最重要的是將剛剛換來的箱籠又席捲而去。「率領家人小廝，丫鬟媳婦七八口，見了大姐屍首吊得直挺挺的，哭喊起來，將敬濟揪出，揪採亂打，渾身錐子眼兒也不計數……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帳、妝奩都還搬得去了。」這一幕景象，實在是月娘最醜陋的一番表現。

月娘雖然不好色，但一生最好的是財物，最關心追求的便是後嗣，但是在最後一回，唯一的兒子被幻化而去，平時吝嗇保守的家業反由玳安繼承，月娘所有的，只是一個長壽和善終，但是夫死子亡，感情沒有寄託，生活終無意趣。

結 語

《金瓶梅》是「成人小說」，三X級的，這沒有錯。它之所以是成人小說，不是因為它有很多性愛描寫，而是因為它要求我們慈悲。這種慈悲，一心追求純潔與完美的少男少女是很難理解的，或者幾乎不能想像。《紅樓夢》對於成人世界用了「醜態畢露」四個字，而這卻正是《金瓶梅》作者著力刻畫的，而且遠遠不像「醜態畢露」那麼漫畫性地簡單。描寫欲心強烈的男子，也描寫欲心強烈的女人，而且對於這樣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作者安排金蓮被殺，瓶兒病死，春梅淫亡，是對這些女子的文字懲罰，但我們要看到他筆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憐。

所有這些的背後，有兩個因素是值得關注的：一個是生子，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才有李瓶兒的母以子貴，以及子去病亡，春梅的生子扶正，還有月娘的夫死子亡後的無所寄託。另外一個是財，有了財才有底氣，所以李瓶兒才有四處布施、拉攏別人的資本，金蓮、月娘等人也不遺餘力爭奪財物。這兩點，最能反映女人在當時的社會氛圍環境下生活軌跡的主線，女人自然也就成了「子」和「財」的附庸。

潘六兒（金蓮）與王六兒，兩個六兒的相似經歷與不同結局向我們顯示：對於作者而言，不是偷情者最後一定都要受到報應，一切都要看人的性格、行事動機與遭遇的機緣，也就是人們俗話常講的「不可抗拒的命運洪流」。王六兒是社會的人，是一個被錢財勢力所俘虜的人，而金蓮卻是一個被自己激情所俘虜的人。在這一點上，金蓮遠比王六兒、月娘、甚至李瓶兒更可愛與可敬。也正因為這一點，王六兒最終得到的，是與她性格搭配的平實無華的生活，金蓮卻血染新房。金蓮的死，是悲劇性的，她一直是命運的犧牲品，她結局的血腥與慘烈遠遠超出了書中的任何一個人物。

月娘不是一個可愛的人物，但是，作者對這樣一個人物，也是有深深的慈悲。這種慈悲，並不表現在月娘的結局裡，而表現在月娘不捨得孝哥的出家的哀哀大哭中。當王六兒在離開愛姐時，「哭了一場又一場」的深切悲傷，以及那一句「做父母的，只得依他」，有著身為父母對兒女的怎樣無奈的愛與悲哀。

當我們能夠同情韓道國與王六兒的時候，我們也就能夠同情月娘——一個貪心的，小器的女人，在失去她的愛子的時候，是怎樣因為白白「生受養他一場」而慟哭。將一個如此不可愛的人寫得如此令人哀憐，這就是《金瓶梅》的特色，是作者希望我們讀者領悟的地方。

與就連不更世事的少男少女也能夠愛不釋手的《紅樓夢》相反，《金瓶梅》是完全意義上的成人小說，它要求讀者，必須有健壯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頭腦，才能夠真正欣賞與理解《金瓶梅》，能夠直面其中因為極端寫實而格外驚心動魄的暴力——無論是語言的，是身體的，還是感情的。

其實一部金瓶，不過飲食男女，人類從古到今，日夜所從事著的，這又有什麼污穢可言呢？如果拋掉自欺，哪一個女人，沒有一點潘金蓮、李瓶兒、吳月娘、孟玉樓或者龐春梅的影子？

《金瓶梅》中女性人物眾多，像虛榮心的化身、爭強好勝之心勝過愛欲的惠蓮；深沉委婉、懂得無數世情，上人見喜下人敬的孟玉樓；相夫有「道」，持家有「方」幫助親夫、姘夫賺錢的王六兒；披著高貴外衣，底下卻是沾腥惹騷，赤裸裸色相的林太太；卑鄙輕賤，好搬弄是非好嚼舌根的孫雪娥；頂窩補缺，以為有奶便是娘的如意兒。我以為，《金瓶梅》中的男男女女是存在於任何時代的，不必一定要穿著明朝或宋朝的衣服。我們的生活中，原本就不缺少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潘金蓮、龐春梅、林太太，他們鮮衣靚衫地存在於我們的周圍，出沒於豪華的酒店，你，我，都親眼見到過他們。

【注釋與參考文獻】

1、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年1月第二版

2、劉敬林《金瓶梅方俗難詞辨釋》 線裝書局 2008年1月第一版

3、曹雪芹 高鶚《紅樓夢》 北京燕山出版社 1996年1月第一版

4、黃霖《金瓶梅資料審編》 中華書局 1987年3月第1版，2006年1月北京第3次印刷

5、《金瓶梅崇禎本》電子書

【致謝】

在整個論文的寫作過程當中，得到了趙建坤老師的悉心指導，在此深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