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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和他的《史記》

  【說明】本傳敘述司馬遷其人其事及其撰述。司馬遷,字子長。司馬談之子。生於景帝中元五年(前145)。早年受學於孔安國、董仲舒,漫遊各地,了解風俗,採集傳聞。初任郎中,奉使西南。元封三年(前108)任太史令,繼承父業,著述歷史。太初元年(前104)參與制定曆法。天漢年間,因替李陵辯解,被處腐刑。不久任中書令,發憤著述,完成《太史公書》(後稱《史記》)。這是一部不朽的史學名著。司馬遷於《吏記·太史公自序》詳寫其家世、父業、自己撰述及主要內容,又在《報任安書》中自述被刑及忍辱著書的情節和思想。《報任安書》作於太始元年(前96),司馬遷可能不久即死。斑固取《太史公自序》及《報任安書》等材料,在《漢書》中為司馬遷立傳,傳寫了這位偉大史學家撰著歷史的經過、思想和精神。這是中國史學史上第一篇史學家傳記,反映了史學家的旨趣和精神,很有意義。傳未的評論,寫得很有水平,可謂一篇精練的史評佳作;但批評司馬遷「是非頗繆於聖人」,反映了馬、班兩家的思想分歧,為我們探索《史記風漢書》思想提供了線索。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宣王時,官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適晉,晉中軍隨會奔魏,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蘄,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陽。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蘄孫昌,為秦王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毋懌,毋懌為漢市長。毋懌生喜,喜為五大夫,卒, 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發憤且卒。而子遷適反(返),見父於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位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大王王季思慮,愛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 「昔孔子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周道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時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經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綱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旨)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豪氂(毫釐),謬以千里。』故『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者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殊死之罪。其實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指,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聖,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夫!身虧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五帝本紀》第一,《夏本紀》第二,《殷本紀》第三,《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后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今上本紀》第十二。《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禮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曆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禪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準書》第八。《吳太伯世家》第一,《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傳》第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馬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傅靳蒯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爰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遊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日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周道既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朝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繼撰其職,曰:「於戲(嗚呼)!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於余乎,欽念哉!」罔(網)羅天下放失(佚)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倜儻,不令已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言,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臧(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以俟後聖君子。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而十篇缺,有錄無書。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

  司馬遷年表

  約景帝五年(前145年)生

  武帝元朔三年(20歲),開始遊歷:浮沅湘,窺九疑,上會稽,探禹穴,北涉泗、汶,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武帝元鼎二年(30歲):於是遷仕為郎中,後出使安撫西南。

  元封元年(36歲):武帝封禪泰山,出使返回,司馬談卒。

  元封三年(38歲):繼承父親,做太史令。

  元封六年(41歲):開始編寫《史記》

  太初元年(42歲):奉詔與二十多人共創太初曆,這年開始採用新曆法。

  天漢二年(47歲):李陵兵敗投降,因之入獄。

  天漢三年(48歲):受宮刑

  太始元年(50歲):做中書令

  太始四年(54歲):寫《報任安書》

  後元二年(約58歲):郭穰做中書令

  (史公子姓無考)「至王莽時求封遷後為史通子」。(《漢書·楊敞傳》:「敞子忠,忠帝惲,惲畝司馬遷女也。」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子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播焉。

  二.關於《史記》的起訖與得名

  「《史記》家者,其先出於司馬遷,自五經間行,百家競列,事迹錯糅,前後乖舛,至遷乃糾集國史,採訪家人,上起黃帝,下窮漢武;紀傳以統君臣,書表以譜年爵;合百三十卷,因魯史舊名,目之曰《史記》。自是漢世史官所續,皆以「史記」為名。」

  ——劉知幾《史通》

  「班彪謂:司馬遷序帝王則曰『本紀』,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卿士特起則曰『列傳』是蓋以『本紀』、『世家』、『列傳』為史記創例。然《文心雕龍》云:『遷取式《呂覽》,著本紀以述皇王。』則遷之做紀,故有所本矣。今按《呂覽》十二月紀,非專述帝王之事,而《史記·大宛傳·贊》則雲『《禹本紀》言,河出崑崙,高五百里』,又雲『《禹本紀》及《山海經》所有怪物,予不敢言之也』。是遷之做紀,非本於《呂覽》,而漢以前別有《禹本紀》一書,正遷所本耳。又《魏世家·贊》雲,『予讀世家言』,云云,則遷之作《世家》,已有所本,非特創也。惟『列傳』敘事,則古人所無。古人著書,凡發明議理、記載故事,皆謂之「傳」

  孟子曰『於傳有之』,為古書也。左、公、谷作《春秋傳》,所以傳《春秋》之旨也。伏生弟子作《尚書大傳》,孔安國作《尚書傳》,所以傳《尚書》之義也。《大學》分經、傳,《韓非子》亦分經、傳,皆所以傳經之義也。故孔穎達云:『大率秦、漢之際,解書者多名為傳。』又漢世稱《論語》、《孝經》並謂之『傳』。漢武謂東方朔云:『傳曰: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東平王與其太師策書云:『傳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是漢時所謂傳,凡古書及說經皆名之,非專以敘一人之事也,其專以之敘事而人各一傳,則自史遷始。而班史以後皆因之。然則『本紀』、『世家』,非遷所創;而『列傳』則創自遷耳。叔皮乃以為皆遷創例,何耶?又遷書名《史記》,亦有所本:古者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孔子世家》所謂因『史記作《春秋》』是也。」

  ——趙翼《陔餘業考》

  「《漢書·藝文志》亦云:『《太史公》百三十篇。』又雲『馮商所續《太史公》七篇。』蓋史公作書,不明《史記》。《史記》之名,當起叔皮父子。觀《漢書·五行志》及《後漢書·班彪傳》可見。蓋取古『史記』之名以名遷之書,遵之也。

  ——梁玉繩《史記志疑》

  《史記》之名,非遷書原名也。其見於《漢書》者,《藝文志》述劉歆《七略》稱「《太史公》百三十篇。」。《楊惲傳》謂之《太史公記》,《宣元六王傳》謂之《太史公書》,班彪《略論》,王充《論衡》同。而《風俗通》時或稱《太史記》。是知兩漢時並未有名遷書為《史記》者。本書中《史記》之名凡八見:(一)《周本紀》雲『太史伯陽讀《史記》。』(二)《十二諸侯年表》云:『孔子論史記舊聞。』(三)《十二諸侯年表》云:『左丘名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四)《六國表》云:『秦燒天下書,諸侯史記尤甚。』(五)《六國表》云:『史記獨藏周室。』(六)《天官書》云:『余觀史記考事。』(七)《孔子世家》云:『乃因魯史記作《春秋》。』 (八)太史公自序云:抽史記金匾之書。』皆指古事也。『史記』之名,蓋起於魏、晉間。實『太史公記』之省稱耳。』

  ——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

  『史記』者,古史之通名也。司馬遷所作,但稱《太史公書》,亦稱《太史公記》,亦稱《太史記》;不稱《史記》。旬悅《漢紀》曰:『司馬子長既遭李陵之禍,喟然而發憤,遂著《史記》。自黃帝及秦、漢,為《太史公記》。』又曰:『班彪子固,明帝時為郎。據太史公司馬遷《史記》,自高祖之孝武太初,以紹其後事。』稱司馬遷書為《史記》,蓋始於此。《三國志·魏書·王肅傳》稱:魏明帝又問,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是知以『史記』稱太史公書,殆起後漢之末年,魏以後因之。

  ——高步瀛《史記舉要》

  三、《史記》鑒賞:

  記卷一百九 李將軍列傳 第四十九

  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

  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紀。廣家世世受射。

  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廣從弟李蔡亦為郎,皆為武騎常侍,秩八百石。嘗從行,有所旻陷折關及格猛獸,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廣為隴西都尉,徙為騎郎將。吳楚軍時,廣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徙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敵戰,恐亡之。」於是乃徙為上郡太守。後廣轉為邊郡太守,徙上郡。嘗為隴西、北地、雁門、代郡、雲中太守,皆以力戰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十縱,見匈奴三人,與戰。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鵰者也。」廣乃遂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里。廣令其騎張左右翼,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鵰者也。已縛之上馬,望匈奴有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皆驚,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吾去大軍數十里,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誘,必不敢擊我。」廣令諸騎曰:「前!」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其騎曰:「虜多且近,即有急,柰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堅其意。」於是胡騎遂不敢擊。有白馬將出護其兵,李廣上馬與十餘騎餎射殺胡白馬將,而復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卧。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亦以為漢有伏軍於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為廣名將也,於是廣以上郡太守為未央衛尉,而程不識亦為長樂衛尉。程不識故與李廣俱以邊太守將軍屯。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刀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是時漢邊郡李廣、程不識皆為名將,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程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太中大夫。為人廉,謹於文法。

   後漢以馬邑城誘單于,使大軍伏馬邑旁谷,而廣為驍騎將軍,領屬護軍將軍。是時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其後四歲,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卧廣。行十餘里,廣詳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復得其餘軍,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騎數百追之,廣行取胡兒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於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所失亡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

  頃之,家居數歲。廣家與故潁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後韓將軍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

  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餘年,家無餘財,終不言家產事。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廣訥口少言,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竟死。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急,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將兵數困辱,其射猛獸亦為所傷雲。

  居頃之,石建卒,於是上召廣代建為郎中令。元朔六年,廣復為後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後二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行可數百里,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廣為圜陳外鄉,胡急擊之,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胡虜益解。會日暮,吏士皆無人色,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軍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復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是時廣軍幾沒,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後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

  初,廣之從弟李蔡與廣俱事孝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至二千石。孝武帝時,至代相。以元朔五年為輕車將車,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孫弘為丞相。蔡為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甚遠,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為列侯,位至三公。諸廣之軍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後二歲,大將軍、驃騎將軍大出擊匈奴,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是歲,元狩四年也。

  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並於右將軍,

  出東道。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原居前,先死單于。」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廣時知之,固自辭於大將軍。大將軍不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後大將軍。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絕幕,遇前將軍、右將軍。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大將軍使長史持Я醪遺廣,因問廣、食其失道狀,青欲上書報天子軍曲折。廣未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广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

  廣子三人,曰當戶、椒、敢,為郎。天子與韓嫣戲,嫣少不遜,當戶擊嫣,嫣走。於是天子以為勇。當戶早死,拜椒為代郡太守,皆先廣死。當戶有遺腹子名陵。廣死軍時,敢從驃騎將軍。廣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園壖地,當下吏治,蔡亦自殺,不對獄,國除。李敢以校尉從驃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廣為郎中令。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驃騎將軍去病與青有親,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諱雲鹿觸殺之。居歲餘,去病死。而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於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

  李陵既壯,選為建章監,監諸騎。善射,愛士卒。天子以為李氏世將,而使將八百騎。嘗深入匈奴二千餘里,過居延視地形,無所見虜而還。拜為騎都尉,將丹陽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屯衛胡。

  數歲,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於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餘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餘人。且引且戰,連斗八日,還未到居延百餘里,匈奴遮狹絕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其兵盡沒,餘亡散得歸漢者四百餘人。

  古既得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後,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

  曰太史公曰: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後好。趙史援占之,曰:「此夢甚惡,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孫,趙將世益衰。」屠岸賈者,始有寵於靈公,及至於景公而賈為司寇,將作難,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篃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以臣弒君,子孫在朝,何以懲谸?請誅之。」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諸君將誅其後,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而君不聞,是無君也。」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

  姊,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

    「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

    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於宮中。夫人置兒藳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程嬰謂公孫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後必且復索之,柰何?」

    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強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嬰出,謬謂諸將軍曰:「嬰不肖,不能立趙孤。

    誰能與我千金,吾告趙氏孤處。」諸將皆喜,許之,發師隨程嬰攻公孫杵臼。

    杵臼謬曰:「小人哉程嬰!昔下宮之難不能死,與我謀匿趙氏孤兒,今又賣我。

    縱不能立,而忍賣之乎!」抱兒呼曰:「天乎天乎!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可也。」諸將不許,遂殺杵臼與孤兒。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

    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景公疾,卜之,大業之後不遂者為祟。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乃曰:「大業之後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鳥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厲無道,而叔帶去周適晉,事先君文侯,至於成公,世有立功,未嘗絕祀。今吾君獨滅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後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於是景公乃與韓厥謀立趙孤兒,召而匿之宮中。諸將入問疾,景公因韓厥之觽以脅諸將而見趙孤。趙孤名曰武。諸將不得已,乃曰:「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矯以君命,並命髃臣。非然,孰敢作難!微君之疾,髃臣固且請立趙後。今君有命,髃臣之願也。」於是召趙武﹑程嬰篃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滅其族。復與趙武田邑如故。

    及趙武冠,為成人,程嬰乃辭諸大夫,謂趙武曰:「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趙氏之後。今趙武既立,為成人,復故位,我將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趙武啼泣頓首固請,曰:「武願苦筋骨以報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嬰曰:「不可。彼以我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報,是以我事為不成。」遂自殺。趙武服齊衰三年,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絕。

  ——《趙世家》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硃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彊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硃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休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

  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眥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非其任,彊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屍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

  主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獨箕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脩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每至踐更,數過,吏弗求。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終不聽。客乃見郭解。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解乃謂仇家曰:「吾聞雒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柰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去,令雒陽豪居其間,乃聽之。」

  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後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餘車,請得解客舍養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

  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

  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驩解。

  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

  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為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遊俠列傳》

  周昌者,沛人也。其從兄曰周苛,秦時皆為泗水卒史。及高祖起沛,擊破泗水守監,於是周昌、周苛自卒史從沛公,沛公以周昌為職志,周苛為客。從入關,破秦。沛公立為漢王,以周苛為御史大夫,周昌為中尉。

  漢王四年,楚圍漢王滎陽急,漢王遁出去,而使周苛守滎陽城。楚破滎陽城,欲令周苛將。苛罵曰:「若趣降漢王!不然,今為虜矣!」項羽怒,亨周苛。於是乃拜周昌為御史大夫。常從擊破項籍。以六年中與蕭、曹等俱封:封周昌為汾陰侯;周苛子周成以父死事,封為高景侯。

  昌為人強力,敢直言,自蕭、曹等皆卑下之。昌嘗燕時入奏事,高帝方擁戚姬,昌還走,高帝逐得,騎周昌項,問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桀紂之主也。」於是上笑之,然尤憚周昌。及帝欲廢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為太子,大臣固爭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止。而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既罷,呂后側耳於東箱聽,見周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

  是後戚姬子如意為趙王,年十歲,高祖憂□萬歲之後不全也。趙堯年少,為符璽御史。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年雖少,然奇才也,君必異之,是且代君之位。」周昌笑曰;「堯年少,刀筆吏耳,何能至是乎!」

    居頃之,趙堯侍高祖。高祖獨心不樂,悲歌,群臣不知上之所以然。趙堯進請問曰:「陛下所為不樂,非為趙王年少而戚夫人與呂后有卻邪?備萬歲之後而趙王不能自全乎?」高祖曰:「然。吾私憂之,不知所出。」堯曰:「陛下獨宜為趙王置貴強相,及呂后、太子、髃臣素所敬憚乃可。」高祖曰:「然。吾念之欲如是,而髃臣誰可者?」堯曰:「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堅忍質直,且自呂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憚之。獨昌可。」高祖曰:「善。」於是乃召周昌,謂曰:「吾欲固煩公,公強為我相趙王。」周昌泣曰:「臣初起從陛下,陛下獨柰何中道而□之於諸侯乎?」高祖曰:「吾極知其左遷,然吾私憂趙王,念非公無可者。公不得已強行!」於是徙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

  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誰可以為御史大夫者?」孰視趙堯,曰:「無以易堯。」遂拜趙堯為御史大夫。堯亦前有軍功食邑,及以御史大夫從擊陳豨有功,封為江邑侯。

  高祖崩,呂太后使使召趙王,其相周昌令王稱疾不行。使者三反,周昌固為不遣趙王。於是高後患之,乃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謁高後,高後怒而罵周昌曰:

  「爾不知我之怨戚氏乎?而不遣趙王,何?」昌既征,高後使使召趙王,趙王果來。至長安月余,飲葯而死。周昌因謝病不朝見,三歲而死。

  ——《張丞相列傳》

  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

  ——《酈生陸賈列傳》

  四、史記的評價

  「……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

  「……人之著述,雖同自一手,其間則有善惡不均,精粗非類。若《史記》之《蘇》、《張》、《蔡澤》等傳,是其美者;至於《三、五本紀》、《日者》、《太倉公》、《龜策傳》,故無所取焉。……觀子長之敘事也,自周已往,言所不該;其文闊略,無復體統;洎秦、漢已下,條貫有倫,則煥炳可觀,有足稱者。」

  ——劉知幾《史通》

  「史臣敘事,有缺於本傳而詳於其他者,是曰『互見』。史公則以屬詞比事而互見焉。以避諱與嫉惡,不敢明言是非,不忍隱蔽其事,而互見焉。《遊俠傳》不詳朱家之事,而述於《季布傳》;《高祖紀》不言過魯祀孔子,而著於《孔子世家》,此皆引連類而舉遺漏者也。《封禪書》盛推鬼神之異,而《大宛傳》雲『張騫通大夏,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又雲『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高祖紀》為高祖豁達大度,而《佞幸傳》雲『漢興,高祖至暴抗也。』此皆恐犯忌諱,以雜見錯出而見正論也。」

  ——李笠《史記訂補》

  「子長同敘智者,子房有子房風姿,陳平有陳平風姿;同敘勇者,廉頗有廉頗面目,樊噲有樊噲面目;同敘刺客,豫讓之與專諸,聶政之與荊軻,才出一語,乃覺口氣各不同。《高祖本紀》見寬仁之氣動於紙上,《項羽本紀》覺喑惡叱吒來薄人。讀一部《史記》,如直接當時人,親睹其事,親聞其語,使人乍喜乍愕,乍懼乍泣,不能自止。是子長敘事入神處。」

  ——齋藤正謙《史記會注考證》

  「後世諸史之列傳,多籍史以傳人;《史記》之列傳,惟籍人以名史。故與社會無大關係之人,濫竽者少。換一方面看,立傳之人,並不限於政治方面,凡與社會各部分有關係之事也,皆有傳為之代表。以行文而論,每敘一人,能將其面目活現。又極複雜之事項——例如《貨殖列傳》、《匈奴列傳》、《西南夷列傳》能所敘,皆能剖析條理,縝密而清晰,其才力故自優絕。」

  ——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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