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說紅】曹雪芹的超前之思
內容簡介:曹雪芹,一位兩百多年前的文學家。他的思想卻能穿越時空,引領後人。他是一位封建統治時期的文人,卻能打破男尊女卑的腐朽思想,抒寫女性的讚歌。他反對封建社會女子從一而終的節烈觀念,樹立一個嶄新的婚戀觀。他以情作為人類社會最高的極致,化解人間所有的恨。曹雪芹的女性觀、婚戀觀是什麼?他思想的超前表現在哪裡?《紅樓夢》凝聚了曹雪芹十年的心血,它不僅反映了一個大家族興衰的歷史,還深深地融入了曹雪芹的思想。而了解《紅樓夢》真正的結尾是理解曹雪芹的思想的一個關鍵環節,梁歸智先生根據自己多年來對《紅樓夢》八十回以後內容的探討,理出了這樣一個《紅樓夢》結尾的輪廓:賈寶玉在與薛寶釵結婚後,拋棄了薛寶釵,而遁入空門,但他在空門裡也沒有找到出路,後來又偶遇史湘雲,與她結為夫婦。讓人奇怪的是,賈寶玉一直鍾情於林黛玉,為什麼後來又移情別戀,與他人結合呢?而事實上,曹雪芹思想的超前也正體現在這裡。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裡,各類文學作品大多是以男性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女性往往處於從屬位置。《紅樓夢》打破了這一局面,它給女性極大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僅限於那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如果這樣理解曹雪芹,就陷入了一種狹隘的局面,曹雪芹賦予這些女兒們的智慧和才能絕不是這句話所能概括的,他甚至以極端的態度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曹雪芹超前的婚戀觀、女兒觀,在《紅樓夢》里很藝術的表達,使《紅樓夢》這部小說也因作者思想的超前而變得與眾不同,人們會驚訝於曹雪芹的智慧和哲理。事實上,曹雪芹超前的還不僅限於此,他在一個更高的角度提出了自己對那個社會的要求,這一點也深深地潛伏在《紅樓夢》中。曹雪芹是一個會講故事的思想家,他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思想融入小說當中,讓後人知曉。賈寶玉就是他思想的一個載體,這個人物形象不但是《紅樓夢》中的另類,在整個文學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曹雪芹為什麼要塑造這麼一個人物形象?透過賈寶玉曹雪芹在肯定什麼?敬請關注《曹雪芹的超前之思》主持人:到了今天都21世紀了,我們每每閱讀曹雪芹《紅樓夢》的時候,還不禁感嘆和欽佩他思想的超前性。那麼也可看出《紅樓夢》的魅力之所以經久不衰,延續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位超前的思想家,早在240年前就流露出了超前的思想,那麼他的思想的超前性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又是如何體現的,我們請梁歸智先生為我們演講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大家歡迎。梁歸智:我們看曹雪芹的婦女觀、情愛觀、婚戀觀,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一下曹雪芹的超前。咱們過去都比較讚賞《梁山伯與祝英台》,那是一個經久不衰的偉大的愛情悲劇,西方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那也是一個偉大的悲劇,他們的結局都是殉情自殺。傳統的婚姻觀是節烈,大家都很熟悉了,年輕時代,丈夫如果死了,那就要求女子不能再出嫁,守節,甚至要自殺。而我們知道《紅樓夢》原著所寫的賈寶玉,是愛情婚姻三部曲,第一部是林黛玉,那是愛情。但是林黛玉眼淚還債而死,第二部是薛寶釵,那是婚姻,但是以賈寶玉「懸崖撒手,拋棄寶釵,麝月出家」結束,但是曹雪芹並沒有到這裡停止,並沒有讓賈寶玉在空門裡邊找到出路,而是要寫到他又和史湘雲的結合。至於說那個形式上,情節是怎麼發展的,賈寶玉到底怎麼當了和尚,後來怎麼又是回來了,還是又怎麼著,具體情節我們讀者自己可以去創造想像,咱們不要拘泥於那個具體情節,我們現在討論的是思想。要看情節演變所得出的思想的那樣一個傾向。曹雪芹最後是大旨談情,情榜證情。他肯定的是情,不是空,所以以賈寶玉出家作為最後的結局,絕對不是曹雪芹的原意。因此我們過去批判所謂色空,那就是真假《紅樓夢》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不區分的結果。你拿後四十回賈寶玉出家來說曹雪芹的色空觀念,那是完全錯誤的。曹雪芹不把空門作為最後的歸宿,而是要以情來反這個空。就是我要肯定情的,要肯定痴的,痴就不空,痴就是有情才痴。我們還說婚戀觀,前邊有一個非常有象徵性的情節,那就是賈寶玉維護,燒紙錢懷念同性戀人的藕官,就是十二個戲子裡邊有一個藕官、菂官,說這兩個女戲子經常演愛情戲,就產生了感情,然後就有了同性戀的感情。後來菂官死了以後,藕官逢年過節都要燒紙錢懷念,正好在大觀園裡燒紙錢,被老婆子發現了,就抓住她去報告,那麼賈寶玉出來維護了她,說這是我讓她燒的等等。於是藕官很感激賈寶玉,賈寶玉當時問,你到底懷念什麼人?看著你這好像不是一般的朋友,內情是怎麼回事?當然同性戀的關係,藕官也不好說,就說你去問芳官吧。因為她很感激賈寶玉了,也不願意隱藏這個秘密了,後來芳官就告訴了賈寶玉這一段情緣。說菂官死了以後,藕官哭得死去活來,然後又和補上來的那個演旦角的蕊官好上了,又有了一個新的同性戀人。別人就奇怪了,說你難道有了新的,就把死的給忘了不成,藕官回答說,好比男子死了妻,也是要續弦的,只是不要把那個死了的完全忘記就是多情的,說這是一番大道理。賈寶玉聽了這番大道理以後,獨合了自己的獃性,就合了賈寶玉的獃性。賈寶玉很欣賞藕官這番大道理。就是說愛人死了,我非常懷念他,我對他非常有感情,但是我並不能因此就殉情自殺,或者是孤守一世。而我還要建立新的家庭,有新的愛人,有新的感情,但是同時還是對我過去的愛情還是永遠紀念的。這個情節是非常有象徵意味的。從情節上來說,它是影射了八十回以後的情節進展。那就是林黛玉死了以後,賈寶玉先和薛寶釵有婚姻,後和史湘雲結合,這是符合這樣一種愛情觀、價值觀的。我們看蕊官就是給了薛寶釵,你看那個菂官實際上是象徵林黛玉,但她已經死掉了。所以作者說是藕官給了林黛玉,藕官是演生角的。演正旦的芳官給了賈寶玉,演小旦的蕊官給了薛寶釵。那麼這位藕官在菂官死了以後,又和蕊官好上了,正是象徵將來林黛玉死了以後,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但是我們要注意,還有個芳官,為什麼藕官要讓這個秘密讓芳官告啊,就是芳官、菂官、蕊官、藕官,這也是關係非常密切的,芳官就是史湘雲的影子。我在《紅樓夢學刊》寫過一篇文章,我做了很多論述,你看後邊芳官晚上喝醉了酒,睡在賈寶玉身邊,白天史湘雲睡在石凳子上,玉即石,石即玉。那就是隱喻將來史湘雲要和賈寶玉結合,芳官就是史湘雲的影子。你看寫這兩個人情況都差不多,都有點男孩子氣質,都比較豪爽,所以芳官和賈寶玉在一起賭錢,大家都說芳官和賈寶玉簡直雙生弟兄兩個。史湘雲有一次穿著賈寶玉的袍子,賈母把她認成了賈寶玉,這不都是些非常微妙的隱喻嘛。所以我們看,藕官、菂官、蕊官、芳官,這四人的關係,就是象徵了賈寶玉在林黛玉死了以後,和寶釵、湘雲的先後的婚戀關係。大家看這個蕊官,為什麼叫蕊呢?薛寶釵吃的冷香丸,是四季白花蕊做成的,巧妙極了,像這些微細的地方,包括我們許多紅學家都還沒有注意到。我們看這樣一種婚戀觀,不是從一而終,而是說我的感情對前一個人的感情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他一旦去世之後,我還是應該有新的感情的。但是我同時過去的感情也是永遠珍貴地藏在我的心裡。這樣一種婚戀觀難道還不超前嗎?我們二十一世紀的婚戀觀也無非如此,你要想,曹雪芹是在二百四五十年以前,居然表達這樣一種婚戀觀,實在是要讓人驚嘆,那這比梁祝,比羅密歐朱麗葉,尤其比封建節烈觀念,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有本質的不同,更人性化。而這個我們只有通過探佚的情節,你才能夠了解到,所以探佚就是了解《紅樓夢》思想不可逾越的中介。那麼我們看相關的女兒觀。我說女兒觀不說婦女觀,因為婦女觀,第一是現在的名詞,第二是曹雪芹把女兒和婦女有著嚴格區別的。女兒是特指年輕的少女,沒有結婚的少女。賈寶玉不是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嗎,說少女是一顆珍珠,結了婚珍珠就褪色了,等再老了染上男人的氣味,就變成魚眼睛了。所以賈寶玉肯定的是女兒,不是說整個婦女,因為實際上他是把女兒作為一種價值觀的象徵和寄託的。我們知道在封建時代男子是第一性,是掌權的,女子是受壓迫的,那麼尤其那些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就受外界的影響比較小,因此她就更具有某種象徵的資格,更純潔,曹雪芹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來說女兒的。因此我們對「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這一句賈寶玉的話,你要注意你引這句話一個字都不能隨便改的。我經常聽到有人改成「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這個就不行,他說的是「女兒」,你不能改成「女人」的,因為「女兒」就是特指那些少女,不包括結了婚以後,受男人污染的女人的。大觀園裡邊的老婆子,你說她是水做的骨肉嗎,王夫人也不是水做的骨肉,趙姨娘就更不是了。同樣「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也是說「男人」特指成年男人,或者是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已經是變質了,像賈環這一類的,至於像賈寶玉,甄寶玉、柳湘蓮、秦鍾、北靜王,這些仍然是水做的骨肉。我們再看甄寶玉說過一句話,他說「女兒這兩個字是極清靜、極尊貴的,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那兩個寶號還要珍貴無對呢」。大家注意阿彌陀佛、元始天尊是佛教道教的祖師爺呀,在那個時代,儒、佛、道,那都是時代的正統意識形態,你居然把女兒抬到元始天尊,阿彌陀佛的上面。這在當時來看是非常超前的。同時我們看曹雪芹寫那些女兒都是那麼有才能、美麗,當然實際上他有很多理想化的誇張了,你看探春理家,那哪裡是一個女孩子在理家,那時候探春才十幾歲,實際上他是把宰相治國的內容給搞進去了,王熙鳳管理喪事,秦可卿的喪事,後邊不是說「紫金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紫金萬千」是這些做官的男人們萬萬千千,誰知道治國呀,「裙釵一二可起家」,王熙鳳這一兩個人就達到你們的水平了,而且比你們還高呢。當然作者又是非常尊重現實,非常客觀,他也不掩飾王熙鳳的某些缺點,錯誤等等,他是非常真實地寫出這樣一個人物,但應該說他對王熙鳳還是欣賞為主的。而且你要注意到,《紅樓夢》真正的兩大主角是賈寶玉、王熙鳳。我們認為林黛玉是第二主角,那是後四十回影響下的誤解,曹雪芹原著的兩大主角就是賈寶玉、王熙鳳。兩條主線,一條是家族興亡的主線,那是以王熙鳳為中心,她是管家少奶奶,各種矛盾都在她那兒反映。另一條是眾女兒命運悲劇的主線,那就是賈寶玉為中心,同時賈寶玉又是家族財產的繼承人,趙姨娘也要害他,兩條主線就交叉到一起了。你看前八十回經常把賈寶玉、王熙鳳並排著寫,並舉著寫。他們兩個是貫穿全書的雙主角,那麼曹雪芹寫了女兒們這種美麗才能,王熙鳳和賈探春的治家才能,林黛玉、史湘雲的文學才能,平兒的平衡搞人際關係的才能,晴雯的敢於承擔責任,花襲人的那樣一種委曲求全,每一個女兒都是寫得非常絕的。可以說在曹雪芹的筆下,幾乎對女兒是有點偏愛的,甚至他的婦女觀可以說有點極端的,就認為只要是女的,即使再犯了錯誤,再犯了罪,也是應該可以原諒的。那個根子還是你男人的問題,所以不管是秦可卿的淫喪,還是王熙鳳的狠毒,你要是讀得很細的話,曹雪芹還是認為她們犯的罪再大,也還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們是女的,因為她們是受男權社會控制的。當然從某種意義上可以和現代女權主義做一些比較,但是完全不能等同於現在的女權主義,曹雪芹有他一套獨特的話語系統,他的表達方式和他的價值理念。所以我們看婚戀觀、女兒觀、愛情觀都如此超前,同時曹雪芹說這麼有才能美麗的女兒,最後的命運是那麼悲慘,都入了薄命司。大家知道薄命司裡邊不光是林黛玉是悲劇,王熙鳳、薛寶釵同樣都是薄命的女兒,都是值得同情的,懷金悼玉的《紅樓夢》。曹雪芹在裡邊寄託了多麼深的感情,對這樣一種美的事物的毀滅。所以我們看整個大觀園的一個大象徵,就是沁芳泉,花落水流紅。周汝昌先生做過一些闡釋,沁芳,它就是眾女兒悲劇命運的象徵。曹雪芹在那樣一個時代,能夠對婦女問題有這樣深刻的感受和觀察,我們實在是感到驚訝。而且我們看到現在的一些作家的作品,遠遠不如曹雪芹的,而且後四十回的許多改動,都是完全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你仔細讀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真正的年輕的壞女子是都找不到的,所以某種程度上他的婦女觀有點偏激,但是這正是他的超前性,因為你不能脫離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婦女就是受壓迫的,所以你看這婦女觀是不是非常超前呢。我們再看,賈寶玉他是哪種類的人,我們看,作者用一種非常藝術的手段表現了,那就是賈雨村提出來的正邪二氣所賦的那樣一個理論概念,而具體這正邪二氣所賦是什麼人呢?三類人,生在公侯之家就是情痴情種,生在詩書清貧之家,就是逸士高人,即使是家裡邊特別貧窮,讀不了書,那也是奇優名倡。具體到第一類像北靜王,第二類像賈寶玉或者柳湘蓮,第三類像蔣玉菡。然後他舉了一串的名單,正邪二氣所賦之人,從許由開始等等,一直到崔鶯、朝雲。這裡邊大家注意有三個皇帝,陳後主,唐玄宗,宋徽宗,這三個皇帝都是昏君,唐玄宗前期好,後來也是因為安史之亂,那也是被否定的。宋徽宗更是亡國的,陳後主也是亡國的,景陽宮井又何人,他和兩個妃子跑到井底,被人家給吊起來。曹雪芹為什麼要把他們三個皇帝歸到這三類人裡邊,給於這麼高的評價呢?咱們過去很多論文不理解,這就是你沒有把握這三類人的本質是什麼?這三類人都是具有詩人哲學家性質的人。我們看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雖然不是一個夠格的皇帝,卻是一個非常傑出的藝術家。宋徽宗的畫現在價值連城,陳後主的那個《玉樹後庭花》,唐明皇那也是多才多藝,《霓裳羽衣曲》。所以我們看曹雪芹所肯定的就是具有藝術家氣質的這種情痴情。因為他認為真正搞藝術的人,他的感情是真的,就不可能有偽,所以曹雪芹最推崇就是情,情和痴,因為詩人就有真情,你把握了這一點你才能夠理解曹雪芹塑造人物的那樣一種性格的規定性,而超越了表面的什麼階級,什麼其他的一些方面。我們看曹雪芹的這個情,曹雪芹把它作為一種價值的最終基礎的。我們知道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任何一種民族,總是要有一種價值來襯托,到底你最後相信什麼呀?我們知道過去,儒冠道履白蓮花,三教原來是一家。它們共同支撐這個傳統社會的價值觀念。但是曹雪芹卻認為這三種價值觀念到了他那個時代,已經都出現危機了,不足以作為這個民族的價值支撐了,他要提出一種新的價值觀,那就是情。他是把它上升到一種人生觀的高度,但是他同時不是一種理論化的表述,而是藝術化的表述,因此我們的哲學家、理論家,因為他們缺少藝術感悟能力,就發現不了《紅樓夢》的這樣一種深刻的思想。這是一個非常根本的問題,你說中華文化價值觀的根基何在?哪一個是最終的價值?你是空,你要是佛教、道教,那就是空嘛。你不管有各種各樣的解釋,但是最後還是四大皆空。空還是最後一個最基本的傾向,儒家說治國齊家平天下,認同現實的政治。我們知道,有一個很有名的理論研究者劉小楓,寫過《拯救與逍遙》那本書在八九十年代影響很大,他就提出拯救逍遙。他說是中國的道、佛兩家的文化觀,給人的價值觀念是逍遙,讓大家不關心社會了,變得冷漠無情了,而西方的基督教是要拯救,因此他說要用拯救來代替逍遙,要輸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但是我們難道中華文化裡邊,就沒有能夠彌補這樣一種文化缺陷的東西嗎?其實不需要基督教的那個東西,當然基督教作為一種參照是可以的。你還是從本民族文化裡邊尋找資源,而曹雪芹提出情的文化觀,那就是他提出的一個設想。他就是要用情文化來彌補我們傳統的那個逍遙文化的某些缺陷,提出一種新的價值根基。其實我說這些話有點抽象,你說得通俗一點也很好理解,用我們一句通俗歌詞就是說,讓人間充滿愛,就是說你是不是有同情心,你對別人的苦難是不是無動於衷,是不是有同情心,你是不是由於我自己受了很多苦難,然後我看到別人的苦難就無動於衷,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反正我也受了這麼多的苦,你受苦我還感到一種滿足一樣。那麼現在曹雪芹的《紅樓夢》就給我們提出了一種情文化,聯繫到具體情節就是賈寶玉儘管經歷了賈府的被抄家,眾姐妹和丫頭們的無情地死亡,他曾經又一度「懸崖撒手,情極之毒」,看破了,按脂批說。但是曹雪芹沒有停留在這裡,而是讓他在空門裡邊找不到出路,又回到人間,仍然恢復了那樣一顆充滿同情的心,這就是情的價值觀的了不起。我們現在這個社會的許多問題,不就是這個問題嗎。我們現在呼喚愛心,同情心,我們這個社會的許多問題都是這樣的,那麼這裡我聯繫一個具體情節,來闡釋一下這兩種價值觀。比如說林黛玉之死,我們曾經很讚賞高鶚的後四十回的寫法,認為那個控訴了封建禮教。當然在這個淺的層次上,可以這樣說。但是你要注意,從根本的價值觀上來說,林黛玉最後是無情了,她最後是誤會狠罵了寶玉,「寶玉、寶玉、你好……」,那潛台詞就說你好負心,你怎麼扔下我跟寶釵結婚了。所以最後又是焚詩又是撕手絹,林黛玉最後是含恨而死。最後她是肯定了一種恨,不是肯定愛。而原著的眼淚還債,恰恰相反,它是以愛作為最後的結局,因為你林黛玉的前身降珠仙草,欠賈寶玉前身神瑛侍者的人情債,人家用仙露水來灌你,人家對你有恩,所以說我一世要用眼淚還,所以最後原著寫林黛玉的死,她是為了賈寶玉的安危擔心哭泣而死的,是一種自我犧牲式的愛,絕對不是誤會賈寶玉,她自己犧牲了,她最後是充滿了對賈寶玉的愛而死,他肯定愛的這樣一種價值觀。最後你到底是肯定恨?還是肯定愛?這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現在為什麼恐怖主義那麼厲害?恐怖主義的罪不就是恨嗎?你無論是伊拉克,還是俄羅斯、車臣,不就是恨嗎?我要報仇雪恨,而一切的宗教都在肯定愛。佛教說慈悲,基督教說聖愛,伊斯蘭教也是強調寬恕愛,都是要肯定情和愛。包括咱們私人之間交朋友,這個人可交,這個人不可交,我也不是直感,這個人太自私太冷酷,沒有愛心。這個人可交,他很富有同情心。最後價值觀就是一個字,這很重要的。所以他要肯定痴、肯定情、肯定愛。痴就是情愛的極致,你對一個東西專致到極點才發痴,所以《紅樓夢》裡面出現了那麼多痴。像齡官愛上賈薔,不是齡官畫薔嗎?賈寶玉看著她發了痴,齡官全部的心都到了賈薔身上了。所以作者通過一系列情節,肯定這樣一種愛的價值,而是這種愛價值觀,帶有從根本上修正中國傳統文化某些缺陷的這樣一種作用的。你說曹雪芹超不超前?是不是非常深刻呢?當然由於他是用一種藝術的方式表達的,他不是那種教條和概念,我們大多數人又沒有理解到,如此而已。過去我們一說到佛教和禪,總是說成消極的,又是一切皆空,但實際上這個是不全面的,佛教它是要慈悲要入世的。而最重要的,你要在每時每刻的禪,禪是說日常挑水打柴都是參禪。佛祖是誰呀?你家裡的老母就是佛祖,你對你的母親孝順,那這就已經達到佛的境界了,不是說你那些什麼理論,什麼參悟,而我們看賈寶玉的痴,他那個意淫和情不情,就是這樣一種境界,意淫是什麼?情不情是什麼?不管對方如何不情無情,我永遠用一腔情來體貼對方,為對方著想。你看《紅樓夢》裡邊寫了多少這樣的故事來證明它呀,晴雯撕扇子,晴雯生氣的時候,無情吧,那麼賈寶玉對她一番體貼,賈寶玉對掛在畫上的美人,她很寂寞,我去安慰安慰她吧。畫上的美人是沒有生命的,那是無情的吧,賈寶玉說我要用情去體味她。所以我們說賈寶玉是情聖,曹雪芹寫賈寶玉是把他當成,釋迦牟尼耶穌和孔子這樣的高度來寫的,所以他是王,用大舜王的典故來比喻他。大舜王就是儒家的一等聖人,在孔子之前了,賈寶玉是遮天大王。用娥皇女英的典故比喻黛玉和湘雲,那就是說曹雪芹是要把賈寶玉塑造成中國文化的一個新的價值觀的體現者,一個新的聖人,就是情聖。儒家的那樣一種觀念,有它的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有很多缺陷,因為它是等級制,壓迫,我們一百年來,五四運動以來,反思得夠多了,那麼佛和道又有空的這一面,也有它的一定的缺陷性,那麼曹雪芹通過塑造賈寶玉這樣的形象,給你提供了一個樣板。我們大家都應該像賈寶玉這樣為人處事,對人間的一草一木,每一個人都應該貢獻無限的同情,你要為對方著想,你說這樣一種價值觀難道不超前嗎?而且對現代我們的價值迷失,是不是有一種針對性呢。所以周先生提出紅學是新國學,是中華文化之學。很多人認為這好像是大而無當,問題是你沒有理解其中的內涵,我們就是要把紅學作為一種救治我們文化價值缺失的一個非常好的,這樣一個資源,而具體的就需要我們每一個讀者來讀它,來理解它,所以我提出一個「人間紅學」的概念,這個「人間紅學」就是說,我們每一個讀者來理解《紅樓夢》,我想在座一定有很多高人,我今天就講到這兒吧,謝謝大家。梁歸智教授簡介:
梁歸智,男,1949年11月出生於北京,祖籍山西祁縣。1995年畢業於山西農業大學園林系,1978年至1981年師從山西大學中文系教授姚奠中(章太炎的研究生、關門弟子)讀研究生學習古典文學,畢業後曾長期在山西大學中文系任教,1991年評為教授,1999年調遼寧師範大學文學院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紅樓夢學會理事。1995年至1996年在美國紐約市立大學約克學院任客座教授。梁歸智教授在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元曲研究和傳統詩詞創作方面成績突出,其所開創的紅學研究新分支"探佚學"影響巨大。已出版學術著作《〈石頭記〉探佚》、《被迷失的世界——〈紅樓夢〉佚話》、《神仙意境》、《簫劍集》、《新評新校〈紅樓夢〉》、《紅樓賞詩》、《獨上紅樓》、《被迷失的紅樓》等十餘部。他認為,只有通過"探佚學"才能夠嚴格區分曹雪芹原著與後四十回續書,才可以真正進入、區分、理解、鑒賞《紅樓夢》的思想與藝術。與胡德平一樣,梁歸智另一得意之處是作為"紅樓六家談"之一,於中央電視台講"曹雪芹的超前之思"、"《紅樓夢》的斷臂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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