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帝國通緝犯的傳播政治

1898年9月21日晚,一個身著西裝,喬裝成日本人模樣的25歲中國青年,悄悄地逃到日本駐北京的領事館。此人非別,正是領導戊戌變法失敗的康有為的高足梁啟超。旋即,在日本友人平山周、山田良政、小村俊三郎等人的保護下,梁啟超偷偷地離開北京,潛逃到日本駐天津領事館。

1898年9月21日,梁啟超剪掉辮子,到日本駐北京公使館避難

9月25日晚9點,梁啟超等人離開日本駐天津領事館,登上停泊在天津海河上的日本商船玄海丸。9月26日早晨7點,搭載梁啟超的日船玄海丸抵達天津塘沽,登上了停泊在那裡的日本軍艦。當日午後,梁啟超乘坐日本軍艦起航,幾個小時候離開中國水域,向日本前行。康梁師徒逃跑了,滯留京城的他們的餘黨卻倒霉了。1898年9月28日,日斜時刻,譚嗣同、林旭、康廣仁、楊深秀、楊銳、劉光第六人,被殺害於北京菜市口,史稱戊戌六君子。和遇難的六君子相比,康梁師徒的政治敏感性要強的多,他們感覺大事不妙,早已逃之夭夭。當六君子遇難之際,他們已經逃離大清帝國的轄區,逍遙法外去了。在六君子中,林旭是最年輕的一位,他遇難的時候年僅23歲。或許是因為太年輕,政治嗅覺不靈敏,他竟然對慈禧太后所代表的後黨心存幻想,甚至認為自己不是真正的「康黨」。

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他到死時,都不認為自己屬於康黨

1898年9月23日半夜,林旭神色慌張地來到其好友鄭孝胥家中,當時鄭孝胥正準備脫衣睡覺了。見林來,鄭孝胥又起床,兩人座談良久。林旭對鄭說,他自信後黨不能以「康黨對待他」。林旭太樂觀了,沒有想到逃亡。第二天,即9月24日,林旭、譚嗣同、楊銳等人就被逮捕了。當日,紫禁城徹夜擾動,慈禧太后連發三電,促直隸總督榮祿立即來京。在遇難的戊戌六君子中,林旭可能是最冤屈的一個,因為他到死都不認為自己屬於「康黨」!既然不是康黨,清廷為何還要殺害他呢?這就是政治鬥爭的殘酷性,只要你站錯隊,哪怕不是主謀,也會遭到殺身之禍,林旭就是一個殘酷的例證。林旭雖然被冤殺,但他臨危不懼。據記載,1898年9月28日下午,戊戌六君子的囚車被依次押送到北京宣武門外,林旭的囚車排在第三輛。他站在囚車上,不時地左顧右盼,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只是,他的僕人跟隨在囚車後面,一路上邊哭邊跑。其慘狀,令路人動容,不忍觀看。

前排左起第三人,為日本人平山周。他在1898年9月保護梁啟超離開中國,到日本避難

1898年9月29日,清廷頒布上諭說,「康有為實為叛逆之首,現已在逃,著各直省督撫一體嚴密查拿,極刑懲治。舉人梁啟超與康有為狼狽為奸,所有文字,語多狂謬,著一併嚴拿懲辦。」大清逃犯梁啟超,此時已經身在日本。在其後的14年中,梁啟超亡命海外,依託分布世界各地的龐大的海外華僑組織,籌集款項,著書立說,為培育新國民,建立新國家,而奮鬥不息。這是一個被大清帝國武力驅逐的新國民的故事。他既是帝國的逃犯,也是現代中國的重要締造者之一。晚清末年,在海外流亡者中,基本可劃分兩大類,即康梁為首的維新派(保皇派)和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其實,他們救國的目標是一致的,可謂殊途同歸。只因兩方都依賴海外的華僑組織網路,並從中募捐活動經費,這就導致雙方關係形成一種激烈的競爭態勢,甚至水火不容。作為維新派的當然領袖,康有為向來對革命派領袖孫中山採取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而孫中山也是心高氣傲之人,所以康有為與孫中山錯過了一度可以合作的機會。

1896年,剪掉辮子的孫中山在美國拍照留念

早在1893年,孫中山在廣州開設「東西藥局」,名為行醫,實則密謀革命。那時,康有為也在廣州萬木草堂講學。孫中山知道康有為有志於西學,想與之聯絡,共同革命。於是,孫中山託人向康有為示好,不料康有為說,「孫某如欲訂交,宜先具門生貼拜師乃可」。康有為收孫中山為徒,這顯然是不能的。

其後,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也多次試圖與康有為合作,都遭到康氏的婉拒。為何康有為不願意和孫中山聯手呢?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康有為和孫中山的性情不和,文化品位不同。

康有為是功成名就的進士,學者氣質濃厚;孫中山自幼在海外讀書,飽受歐風美雨的洗禮。這種截然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由此塑造的文化品性,讓康有為與孫中山在一起,無法獲得情感的共鳴。

康有為私下曾批評孫中山「躁妄無謀」。孫中山是一個實踐家,沒有學究氣,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文士」。所以,他對康有為的評價也不高,認為康氏之流的士大夫不過是「八股書生」,其所學都是「無根之學」,不足為論。

康有為:梁啟超的恩師

在與孫中山的合作上,康有為的思想是保守的,但他的高足梁啟超卻是開明的,並且一度與孫中山的革命派走的很近很近。康梁師徒對待革命黨的截然不同的態度,實則是由他們師徒二人的思想觀念差異造成的。康有為常對人說:「吾學三十歲已成,此後不復有進,亦不必求進」;而梁啟超則不然,他曾自我表白:「啟超與有為最相反之一點,有為太有成見,啟超太無成見,常自覺其學未成,且憂其不成,數十年日在彷徨求索中」,又說:「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康有為是保守不前的,梁啟超是與時俱進的。故而,梁啟超對於他老師康有為的學問,最終也是拋棄的。梁啟超說:「啟超自三十以後,已絕口不談『偽經』,亦不甚談『改制』」。在與革命派的合作問題上,梁啟超也不囿於康有為的「成見」,而是主動的與孫中山一派接近。

19世紀末的日本東京建築

1898年,梁啟超在平三周等人的保護下到了日本之後,在平山周和宮崎寅藏的介紹下,與孫中山訂交。兩人的首度會晤,大約在1899年春夏之交。當年夏天,某個星期三下午3點,梁啟超與孫中山在日本東京上野「精養軒」有一次推心置腹的暢談。這次談話中,孫中山與梁啟超,就革命手段、土地國有等重大問題進行了深入的交流,獲得了諸多共識。特別是對於土地問題,梁啟超很是讚揚孫中山的見解,認為他的土地國有主張,「頗有合於古者井田之意,且與社會主義本旨不謬」。其後,孫中山與梁啟超的關係日益密切,在1899年7月日本橫濱的一次會晤中,孫、梁二人竟「擁被長談」,直到三更半夜時分,方才休息。只要康有為還在日本,他就會限制梁啟超與孫中山的接觸。機會終於來了,1899年夏康有為離開了日本,梁啟超的顧慮也消除了,他開始公開與革命黨交往。雙方甚至討論了合併組織政黨的問題,約定推舉孫中山為首領,梁啟超為副手。此時的梁啟超已經迷上了孫中山的革命學說。他甚至聯合幾個康門弟子,聯名寫信給乃師康有為,說:「吾師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娛晚景,啟超等自當繼往開來,以報師恩。」實際上,康有為當時不過41歲(1858年生),根本談不上「春秋已高」。康有為的學問大,脾氣也大!可以想像,當他接到梁啟超的「勸退信」之後,是何等的惱怒。

美國檀香山老建築,檀香山今名夏威夷。這裡是梁啟超與孫中山爭奪華僑地盤的重要戰鬥場所

在日本的康門弟子並非都與梁啟超一心。梁啟超的師弟徐勤,就是康有為安插在梁啟超身邊的眼線。很快,徐勤偷偷地致信康有為,揭發其師兄梁啟超與孫中山合作的事宜。怒不可遏的康有為立即命令梁啟超離開日本,前往檀香山(夏威夷)辦理保皇會事務。恩師之命,怎敢違抗?

1899年12月31日,梁啟超攜帶孫中山的介紹信抵達了檀香山,臨離開日本時,孫中山與梁啟超約定:為救中國,而共同奮鬥!孫中山的哥哥孫眉在檀香山有點勢力,他介紹梁啟超到了檀香山去找他的大哥孫眉。1900年1月11日,梁啟超從檀香山寫信給孫中山說:「要之我輩既已訂交,他日共天下事,必無分歧之理。弟日夜五時不焦念此事,兄但假以時日,弟必有調停之善法也」。這裡的調停「善法」,就是調和康有為的保皇會與孫中山的革命黨之間的關係。不久,梁啟超在檀香山確實找到了調停兩派的辦法。

19世紀末的檀香山居民。檀香山是一個移民城市,歐洲人、亞洲人和土著人都生活在那裡,形成了許多混血家庭

梁啟超說過他本人「善變」,向來不惜以「今日之我」反對「昨日之我」。為了執行康有為的組織檀香山保皇會的命令,梁啟超在檀香山打出一個兩不得罪的宣傳口號,那就是:「名為保皇,實則革命」。對於這個口號,梁啟超起初應當是真心擁護並實行的。但是,隨著梁啟超與孫中山的漸行漸遠,他提出的「名為保護,實則革命」的宣傳口號就具有很大的欺騙性了。難怪,革命黨人提起梁啟超的這個口號來,就一個個氣得咬牙切齒,痛罵梁啟超是在「掛羊頭,賣狗肉」,是在挖革命黨的牆角。在抵達檀香山的2個多月之後,梁啟超就開始背叛他與孫中山的「共同革命」的約定了。

20世紀初,孫中山與美洲洪門兄弟

1900年3月29日,梁啟超從檀香山寫信給孫中山,說:「弟現時別有所圖,若能成則可大助內地諸豪一舉而成。今日謀事,必當養我力量,使立於可勝之地,然後發生,斯能成功。不然,屢次鹵莽,旋起旋蹶,徒傷人才,弟所甚不取也」。顯然,這是一封絕交信,孫中山豈能不知?自古以來,朋友相處,分分合合,原本是正常事。但孫中山與梁啟超的絕交,卻直接導致革命派與保皇派的江湖恩怨再起,直弄得海外華僑社會雞犬不寧,怨聲載道。檀香山本來是孫中山革命黨地盤,但是梁啟超來後,憑藉孫中山開具的介紹信,逢人就說他來募捐「名為保皇,實則革命」。當地華僑不明真相,結果孫中山苦心經營的檀香山華僑地盤硬給梁啟超的保皇派奪走了。

19世紀末,美國唐人街的華僑

當時,華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捐款,而捐款也是革命派與保皇派賴以存在的經濟來源。自從1898年戊戌政變失敗流亡海外以來,清廷懸賞十萬元,要拿梁啟超的人頭。而清廷的高價懸賞恰恰提高了梁啟超在海外華僑社會中的身價。在演說時,梁啟超口若懸河,聲情並茂,驚起粉絲無數。他逗留檀香山期間,獲得當地華僑捐款竟達八、九萬之多。華僑的捐款總額是有限的,梁啟超得到了多少捐款,就意味著孫中山的革命派將失去多少捐款。1903年,已屆而立之年的梁啟超到北美新大陸一游,在動員北美華僑加入保皇會,以及募捐上,所獲頗豐。康梁的保皇會與孫中山的革命黨為爭奪海外華僑的捐款和地盤,雙方打得天昏地暗,斗得不可開交。對於昔日的盟兄梁啟超,孫中山恨得不得了。為了奪回被梁啟超搶去的華僑地盤,孫中山不得不親自出馬。1903年孫中山來到檀香山,重整旗鼓,收拾人心。同年12月17日,孫中山在檀香山給朋友寫信,談到與梁啟超一派的奮戰情況,他說:「彼輩頭領,多施詐術以愚人,謂保皇不過借名,實亦革命,故深中康毒者多盲從之。弟今與彼輩在此作戰,所持以為戰居者,即用康之政見書以證其名實之離。康尚有坦白處,梁甚狡詐。彼見風潮已動,亦滿口革命,故金山之保皇黨儼然革命黨,且以此竟稱於人前。吁!真奇幻而莫測其端倪矣。」

汪精衛像,在清末革命黨與梁啟超的論戰過程中,汪精衛是革命黨的重要筆杆子

從1905年到1907年,革命派與保皇派的論戰達到了高潮,兩方甚至到了赤膊決鬥的地步。梁啟超的《新民叢報》與孫中山的《民報》展開筆戰。革命黨方面動員了胡漢民、汪精衛、朱執信等才智之士,輪番執筆,與保皇派的言論巨子梁啟超進行連番論戰。保皇派方面雖只有梁啟超一人,卻能夠從容應戰,毫無怯色。雙方就革命與改良、民族、民權與民生等問題,進行多次理論的交鋒,而論戰的文字,總計有一百餘萬字。畢竟,革命黨方面人多勢眾,保皇派方面只有梁啟超一個人孤軍筆戰,精力有限。最後,梁啟超掛出「免戰牌」,向革命黨妥協,提議停止論戰。

馬相伯:復旦大學創始人,他曾是梁啟超的語文老師。1907年被梁啟超聘請為政聞社的總務員

1905年,清廷開始預備立憲。流亡海外的康梁師徒看到國內局勢變得對其有利。於是,醞釀發起鼓吹立憲運動的組織,為參與國內立憲改革作預備。1907年10月17日上午,梁啟超等人發起的政聞社在日本東京神田區錦輝館舉行成立大會。會議不設會長,但推薦復旦大學創始人、70歲老翁馬相伯擔任「總務員」,由馬良擔任政聞社的名義領袖,實際幕後策劃人仍然是梁啟超。馬相伯先生曾任擔任過梁啟超的語文教師,他在國內知識界德高望重,由其擔任總務員,支撐門面,更方便梁啟超幕後操縱指揮。但是,當日下午梁啟超等人繼續開會時,卻遭到了張繼率領的革命黨人來「砸場子」。當梁啟超在台上慷慨陳詞的時候,革命黨員張繼、金剛、陶成章等人趕到。當梁啟超說到:「今朝廷下詔刻期立憲,諸君子亦歡喜踴躍」時,張繼立即用日語厲聲呵斥說:「馬鹿」(日語漢字,混蛋的的意思),起立,又大呼說:「打」。於是,革命黨徒開始拳打腳踢,會場大亂。梁啟超見形勢不妙,立即從曲樓上旋轉而墜。革命黨人急忙將草鞋扔向梁啟超,鞋子正好打到梁啟超的臉頰上。在革命黨的破壞下,1907年10月17日,梁啟超主導的政聞社成立大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陶成章像,1907年10月17日在日本東京,他參與破壞梁啟超的政聞社成立大會

從1898年到1912年,這14年間梁啟超一直在海外流亡,辦報紙,鼓吹立憲,與孫中山的革命黨為政治鬥爭路線、政治捐款等問題展開多年的搏鬥。作為晚清著名士紳,梁啟超是以言論起家的。他的從政之路,就是辦報之路。將政治與報刊合二為一,實現傳播的政治化,或者政治主張的傳播化,梁啟超是清末民初中國過渡時代士紳群體中的一個典型代表。

袁世凱像,及其在1914年的題詞

民國元年,梁啟超回國之後,立即與北洋派袁世凱合作,是為「軍紳聯盟」。袁世凱依靠梁啟超所代表的士紳集團(立憲派)的支持,成功地將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排擠出中國的權力系統之外。縱觀梁啟超的一生,善變是其政治生涯的鮮明特徵。

然而,無論梁啟超如何變,他的士大夫意識始終是沒有改變的。這種士大夫意識就是一種精英政治觀念,梁啟超所代表的紳士集團正值清末民初之際中華文明的轉型階段。傳統士大夫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懷在他身上有著深刻的體現。一直到1915年,袁世凱陰謀復辟帝制時,梁啟超還發表文章說:「使我國家至於此極者,則何一不在吾士大夫」?此時,已經是共和國國民的梁啟超仍然以士大夫身份自居,其中緣由,著實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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