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回眸︱袁世凱的洪憲皇帝之路
二次革命的遺產中華民國走向中華帝國,固然是袁世凱皇帝夢的驅動,然而若論比較早的一個起源,往上當可推到「二次革命」這個近年爭論頗多的事件。1912年3月,南北和談成功,清帝退位,袁世凱接替孫中山被選舉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自此到1913年3月宋教仁案發生的一段時間,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和孫中山為領袖的南方革命派之間度過一段「蜜月期」。所謂「蜜月期」,在著名歷史學家唐德剛看來,實際上是袁世凱的觀望期。他還不能清楚明白共和是什麼,應該如何搞,也就任得革命黨人「推來推去」。現實黃興、蔡元培說服了國務總理唐紹儀和趙秉鈞都加入了同盟會(改組後即為國民黨),以至於內部部長半數都是同盟會會員。後又根據《臨時約法》,在全國進行了兩院國會議員選舉,結果國民黨在870個席位中佔據392席,可以說是絕對多數的第一大黨。同盟會能夠改組成功,和這一時期袁世凱的寬鬆統治不無關係。幾百個社團、數十種黨派雨後春筍成立,被允許註冊和開展活動,甚至可以攻擊袁世凱政府。新聞自由也得以極大舒張,據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統計,在二次革命前,全國報紙總數達5000種,銷售數量達4200萬份,其中新創辦的僅北京就有50餘種,上海也有40多種。在這些報刊里,制袁、反袁和擁袁的一樣,都可以公開發行,而不必擔心被封禁。其他如實業、教育也都在不同層面勃興起來。然而倒在血泊中的宋教仁,使得僅僅維持一年的蜜月期瓦解冰消。加上袁世凱與五國銀行簽訂了善後借款合約,並將反對的國民黨江西都督李烈鈞、廣東都督胡漢民、安徽都督柏文蔚免職,讓孫中山頓起「革命尚未成功」之感,遂發動二次革命。然而當時的社會輿論,大部分對於孫中山的「革命」是不支持也不同情的,甚至連國民黨內部也是普遍不贊成搞二次革命,這實際上已經為這次倉促的革命奠定了基調。不少論者認為,二次革命雖然是正義的,但不具有正當性。民國建立,有約法,有政府,按照約法而又確立了議會政治體制。儘管對於《臨時約法》和議會政治有不滿,但袁世凱在二次革命前,一面突破約法對他的限制,一面也在維護和踐行約法,和議會也是既有鬥爭又有合作,而且合作還是主要的。宋教仁案仍然在走法律程序,善後借款也可以按議會政治的框架處理,但是孫中山不相信。學術界對於議會政治在當時走不走得下去存在兩種截然的意見,但問題是這個議會政治兩千年中國從來無有,在當時處於試驗期,不僅袁世凱不知道怎樣搞,國民黨也不知道。且不論二次革命是否具有合理性和合法性,單從結果上來說,它確實與此後延綿不絕的武力鬥爭取代議會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不少學者認為它直接開啟了政治廝殺的惡性互動。而對於袁世凱來說,二次革命與其說是危機,不如說是契機,甚至是期待已久的良機,籍此他實現了「削藩」大計:先是他最頭疼的國民黨掌握的粵、贛、皖,然後是在二次革命中處於觀望的湖南譚延闓、廣西岑春煊、浙江朱瑞、雲南蔡鍔傳檄而定,其他如湖北黎元洪、南京張勳、山西閻錫山、東北張作霖等也都不敢再有異志。因此唐德剛稱此時才是民國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統一。更為緊要的是,這讓袁世凱極度膨脹,認為自己能主宰一切,洪憲帝制也就不遠了。
袁世凱於1914年參加天壇祭天。民國不如大清?帝制優於共和? 二次革命並非讓袁世凱無端地膨脹,其時所展現出的民心問題也是袁世凱放手一搏的契機。所謂民心問題,並非是指普通百姓支持袁世凱稱帝,而是人心思定,甚至普遍存在「民國不如大清」這樣的想法。實際上,在二次革命前國民黨和袁世凱的蜜月期,地方上就是爭權奪位、紛擾不止了。如山東的胡瑛、張廣建之爭,安徽的孫毓筠、黎宗岳之爭,貴州的唐繼堯、楊藎誠,都是你是我活地廝殺,遭殃的自然就是元元黎庶了。李宗仁在回憶錄中就說,他在清末陸軍小學時,但見朝野一片朝氣,等到辛亥以後,則朝氣全無,全國上下但覺一片腐爛敗壞。而二次革命一起,更是加劇了「民國不如大清」的這種印象。這也就給了「籌安會六君子」以活躍的群眾基礎。在二次革命之後,袁世凱不僅收服地方諸侯,還在中央通過頒行新的《大總統選舉法》、《解散國民黨訓令》、《停止國制》、《廢棄天壇憲法》、《增修臨時約法》、《頒布新約法》、《實行一院制》和《總統世襲制》等獨裁政策,把自己推上了既可傳子亦可傳妻的終身大總統之位,相當於加了九錫的曹操、司馬昭,已經擁有幾可匹於帝王的權力了。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差的只是一個皇帝的名號而已。不成想這股東風,卻是從大洋彼岸從來——中國政府外聘憲法顧問、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古德諾(Frank J. Goodnow)竟適時地提出了一篇《帝制優於共和》,正中袁氏下懷。實際上,在古德諾拋出這篇關鍵性論文之前,其就曾受袁世凱之聘起草了《古氏憲草》,主張中國應該採取總統制,而且中國總統的權力應該超越當時的美國總統。這也直接影響了袁世凱世襲總統制等獨裁政策的出台。而這篇《帝制優於共和》則無疑是為世襲的大總統頭上加了頂皇冠。當然古德諾只是美國那邊的一介腐儒,學理深厚,然實在不懂中國政治。其從純學術角度探討歷史和現行世界各國的共和政體與帝制政體優劣,本意只是帝制、共和本無優劣,只有適合不適合而已。而相較於搞共和不成而成寡頭獨裁政權,如墨西哥、阿根廷、秘魯、巴西等,那麼還不如直接採取比較穩定的帝制,因為繼承式的帝制要遠比非繼承式的寡頭政治要好。放之今日,古德諾的論述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起碼作為學術文章是可以成立的。但美國人實在不懂,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就不能說。結果是這篇英法美等諸國共和、帝制的理論性討論被「籌安會」利用,絕對化為「帝制優於共和」,想不助紂為虐都不能了。然而無論是「民國不如大清」也好,還是共和暫時不適也好,都是轉型期在所難免的陣痛,民國搞得再糟,也已經是既定事實,而且豈能永遠不如大清。恢復帝制,更增紛擾,豈又是民眾所思之定?
古德諾(Frank J. Goodnow)袁世凱的矛盾袁世凱的皇帝夢由來已久。他是帶有新派風格的傳統人物,位極人臣之後,如何不思更進一步。只是共和既成,想要復辟,擋在他面前的阻力自然不小。一生頗為謹慎的成熟政客,不能不為之思慮再三。於內來說,他最大的擔憂自然是北洋軍閥派系內的各個方面大員。段祺瑞、馮國璋、張勳之輩各為封疆大吏,手中有槍有人,實力雄厚。原本為一同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何肯屈膝俯首,自降身價。袁世凱本意是希望通過另組「模範團」,再來一次「小站」練兵,無奈北洋系統內暮氣沉沉,已無可用之人。所以才把蔡鍔從雲南調到北京,一則削藩,二則也是真心想委以重任,以重整北洋。這項謀劃不能不說是對症之方,只是行之不力,反惹來段、馮、張等不快,而蔡鍔和其背後的老師梁啟超一武一文又反戈一擊,中華帝國也就只能83天而夭了。而在外方面,列強的態度讓袁世凱焦慮不已。從等臨時大總統位以來,袁世凱就不斷費盡心力與列強明爭暗鬥,終保西藏不失,內蒙不獨,而外蒙也於1915年6月取消獨立,又以水磨太極功夫力保日本二十一條的企圖未竟其功。然而一旦稱帝,把民國變成帝國,如果列強拒不承認,或者趁火打劫,地方在乘時四起,那他就首尾難以應接了。好在他那位相當太子的大兒子袁克定,為父分憂,偽造日方控制的《順天時報》,讓袁世凱信以為日本果真支持他稱帝。不過袁世凱畢竟是摸爬滾打過來的老狐狸,雖然楊度等籌安會「六君子」瘋狂擁戴,積極推行時,袁世凱幾次三番給他們降溫,希望放緩速度,實則是以策萬全。比如在1915年9月6日,其時參議院已經一致票決擁戴,但是忽然袁世凱傳話出來,說作為中華民國大總統,他有維護共和國體的責任,拒絕擁戴。但又補充說,如果這是多數國民的公意,那則另當別論。這頗類曹丕之輩的假意三辭,但也確實說明袁世凱心裡對稱帝一事是心存猶豫的,猶豫不在於要不要,而是時機。楊度等人自然曉得上意,因此在三個月之後,經過「全國代表大會」,各省1993人的票決改變國體,推戴袁某位中華帝國皇帝。於是袁世凱也就當仁不讓,於1915年12月12日接受黃帝尊號,改國號為中華帝國,行君主立憲政體,定1916年為洪憲元年。在正式登基之前,袁世凱原定先搞一次百官朝賀會,日子由急不可耐的袁克定定為次日13號。當天上午,袁世凱在中南海舉行了一場毫無威儀的百官朝賀會。由於時間倉促,來參加的只是在京官員,而且既沒有統一服裝,也沒有規定程序,穿馬褂者有之,西裝禮服有之,戎裝也有,還有閑職人員就直接便服上場了。袁世凱也只是身著大元帥戎裝,連帽子都沒戴。參拜時因無人指揮,也是亂七八糟,或鞠躬,或下拜,也有喊「萬歲」的,參差不齊,待大家回過神來,堂堂的朝賀儀就結束了,連頓筵會都沒有。其實,這場朝賀會正是袁世凱的洪憲帝國的縮影,倉促、滑稽,徒增紛擾。
籌安會「六君子」之一楊度洪憲帝國的83天在充滿荒誕感的朝賀會結束後,袁世凱開始大封爵位,以舊侶、耆碩、故人均勿稱臣安撫黎元洪、徐世昌等人,並在《新皇室規範》中宣布永廢太監、宮女、跪拜制度,以示與舊帝制不同。但這並不能阻止北洋內部反水和地方反叛。先是蔡鍔於1915年12月19日抵達昆明,隨即與唐繼堯籌議舉事。然後在23日在昆明五華山歃血為盟,擁護共和。27日,蔡鍔、李烈鈞率兩路護國軍出師四川,護國戰爭爆發。袁世凱原本定於1916年1月1日登基,然而南方護國軍的槍聲已然響起,他本以為這次和二次革命時一樣,旋踵即平,沒想到這一拖就再沒有登基的機會,直到窮途末路撤銷帝制。雖然護國軍相比於二次革命的國民黨軍實力懸殊,但是此時袁世凱所掌握的北洋軍也已經今非昔比。通過「廢都」、「軍民分治」等削藩政策,雖然表面上大權在握,但實際上則是離心離德,已經指揮不動那些老臣子了。而民心也並非如二次革命時在中央政府這邊,如何旋踵即平?以蔡鍔為總司令的護國軍第一軍,人數就在四五千之間,但竟然與曹錕的三萬餘人激戰相持18天,足以說明問題。潰退、相持、觀望,甚至倒戈加入反袁陣營,是整個護國戰爭期間,北洋軍的看家本領,連跟隨袁世凱最久、最為聽話的張勳都勒兵不動,洪憲帝國的前途已經一目了然。整個洪憲帝國的83天里,袁世凱每天接到的電報除了失利、要錢,就是各省敦促其撤銷帝制或宣布獨立。而其中最為致命的則是3月18日,江蘇將軍馮國璋、江西將軍李純、浙江將軍朱瑞、湖南將軍湯薌銘、山東將軍靳雲鵬的聯名密電,要求取消帝制,懲辦禍首。這五位將軍手握十餘萬兵力,加上與馮國璋暗通聲氣、持觀望態度的王占元、陳宧、曹錕的七萬人,袁世凱不得不面對現實,召「智囊」梁士詒入府,商議撤銷帝制。3月20日,袁世凱召集國務卿、各部總長、參政院參政等集體商討,決定撤銷帝制,又於次日與徐世昌、段祺瑞等討論善後問題。3月22日,袁世凱宣布正式撤銷帝制,存在僅83天的洪憲帝國宣告結束。然而倒袁運動並未結束,各界紛紛勸退,眾叛親離下,袁世凱的生命也到頭了,沒能逃離袁家無人活過60歲的「魔咒」。袁世凱的黃帝夢,源自其位極而思更進,加上迷信「天命」的舊思維,以及「兒子愚弄,群小包圍」,使他逐漸喪失了政治現實感,逆勢而為,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害己惡名纏身,誤國而至割據混戰。其在臨終前的那句「是他害了我」,後世諸君怎能不思之再三。(本文參考唐德剛《袁氏當國》、劉憶江《袁世凱評傳》等材料)【袁世凱洪憲帝制人物譜】勸進系:袁克定:袁世凱長子,想當太子,進偽《順天時報》謊稱日本支持,鼓動其父稱帝以破除袁家人活不過60歲命運。楊度:籌安會六君子之一,帝制主要鼓吹者,進《君憲救國論》,改古德諾文意為「帝制優於共和」。投機,也確實對民國感到失望。梁士詒:袁世凱稱帝的前台導演。據傳對袁稱帝起初反對,後為袁以「五路大參案」脅迫。其參與後,帝制活動有聲有色。張作霖:與其他十八將軍聯名勸進,發誓道:關以外有異樣,惟作霖一人是問,作霖一身當之;關內若有反對者,作霖願率本部以平內亂。反對系:馮國璋:為袁氏第一心腹,然其北上探尋袁氏稱帝意思時,袁矢口否認。馮深信不疑,因此到處替上司闢謠。後發現為袁所欺,大為生氣。對袁克定深惡痛絕,稱其為曹丕。後聯合其他將軍,密電袁世凱勸其取消帝制,給袁致命一擊。嚴修、張一麐:皆為袁之親信幕僚,一再勸諫袁不可稱帝,二人是當時北洋內部僅有的公開反對聲音。後來袁世凱對其二人言,後悔沒有聽他們的話。袁克文:袁世凱二兒子,自始自終反對袁稱帝,曾作詩諷刺「莫到瓊樓最上層」。後與其妹袁叔楨揭破袁克定偽造報紙,致使袁世凱鞭打「太子」,大罵其「欺父誤國」。倒袁系:蔡鍔:原為袁世凱籠絡對象,其亦欣然,後因「二十一條」對袁灰心,後袁稱帝跡象日明,遂遣返雲南與唐繼堯發起護國戰爭。然此時唐非昔日手下小營長,二人主客關係微妙,貌合神離。梁啟超:與蔡鍔有師生之誼。在倒袁過程中,為蔡鍔出謀劃策,促成護國軍。又發《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時反袁檄文遍地。後又策動馮國璋等五將軍密電要求撤銷帝制。觀望騎牆系段祺瑞:北洋軍閥系統內第一號人物,與袁是通家之好,然功高震主,因袁克定勸說下,袁世凱以王士貞代之,而幾近與袁決裂。故在護國戰爭期間,雖未反袁,但也是消極怠工。袁死後,因有密報說段要派兵過來盡屠袁家,遺族曾一夕數驚。張勳:十九將軍勸進時,與馮國璋一樣,未明確表態。後護國戰爭期間,對袁世凱派去的使臣說了「四不忍」,言不忍見其身敗名裂云云。黎元洪:袁稱帝後,黎遷居東廠衚衕,閉門謝客。12月15日,袁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黎元洪堅辭不就,作為副總統的「反袁形象」,有一定影響。唐繼堯:原為蔡鍔舊部,蔡鍔進京時推舉了唐代其為雲南將軍。先是勸進,後蔡鍔返滇,一同謀劃發動倒袁起義。成立三路護國軍,自領一軍坐鎮雲南,只與蔡鍔四五千人進軍四川。陳宧:其時為四川將軍,與唐繼堯、湯薌銘等十九將軍聯名勸進,後在護國戰爭期間,與蔡鍔私訂停戰和約,繼而宣布獨立。曹錕:護國戰爭期間,為長江上游警備總司令,下轄五個師,約三萬人。與四五千人的蔡鍔軍接戰即潰。馮玉祥:時任陸軍第16混成旅旅長,奉令率部入川與護國軍作戰,奪回敘府後,即按兵不動,後暗中與蔡鍔聯絡,於3月議和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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