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雷德利·司各特訪談(二)

保羅·薩蒙:您在拍攝《銀翼殺手》時第一次嘗試反抗片場威權,結果招致了難以相處和超支的惡評。我想從您這裡聽聽事情的經過。我相信這個結果或多或少和您與譚德的矛盾有關。

雷德利·司各特:我們的矛盾確實造成了一些影響。但讓我先回答你關於超支的問題。

早在拍攝《決鬥的人》時,我已是個非常成功的商業片導演了。我那時經營著自己的公司,也會盯著旗下的其他導演,免得他們大手大腳濫用預算。實際上那時我能夠將《決鬥的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只要我答應不收傭金、並簽個履約保證書就行。換句話說,我完全能夠遊刃有餘地做到這一點。此外,電影劇本和僱傭劇本作者等等費用也是我出的。接下來的《異形》對我來說就有些像是好萊塢發來的一場舞會邀請。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我都有自己的執行製片緊緊盯著預算,此外還有一位履約擔保人時刻為我提供進度報告,並提醒我該如何明智控制花銷。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一個事實:那時候整個片場由我說了算。

總之,《異形》的預算對我們來說還不算是卡得很緊。我記得那時候他們覺得我們只會超支一點點。但影片的預算是890萬美元,而我們最後的開支是920萬美元,要麼就是940萬美元。所以我超支了大約50萬美元。要是放在今天,誰能做到這一點就是他媽的一英雄了!我的意思是說,如今常有些人拍個片子動不動超支2000萬,然後竟然就大搖大擺地接拍下一部片子了!不管怎樣,我那時還是超支了50萬,這主要是為了片中的一場戲。因為有些人不想要片尾那場逃生艙的戲,也就是《異形》中那場「睡美人」。我說道:「你在開玩笑嗎?這場戲我們必須拍!這真的是最後一幕了!」而當席格妮·薇芙邁進那個逃生艙時,那確實是影片的最後一幕。

拍完《異形》後我便接了《銀翼殺手》,信不信由你,當時坊間對我的風評是「大手大腳」。對此我是這麼想的:「矮油哥們兒,剛超支就急著對我亂下定義啦?要真那樣,我還真就大手大腳了咋的!」

總之,這是我打算重整旗鼓再拾科幻題材之前發生的事兒。我花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才正式啟動《銀翼殺手》,事前經過了無數討論爭吵和尋找各類外景地的艱辛苦旅。那時我已決定,只能在一個片廠露天場地上搭建出來的布景中拍攝《銀翼殺手》,對我來說別無他法。於是我們估算了支出,我想當時預想的預算差不多在1500萬到2000萬美元這個範圍內。

但即便是這個數字,也已大大超過了之前我們為《危險的日子》劇本所做的預算。但漢普頓已經在劇本中確定了影片的類型和規模,於是《銀翼殺手》便開始茁壯。真的,我認為正是我希望添加進去的那些要素左右了影片的成長。

話雖如此,但籌集這最初的1500萬到2000萬美元資金也並不容易。先是電影之路製片廠想要退出,儘管他們在這些事情上的處理方式很得體,但這使得我們喪失了啟動資金的來源。因為那時離《1941》(斯皮爾伯格耗資不菲的一部二戰題材喜劇片)上映已經過去了兩年,而《天堂之路》也是一年前的片子了。這兩部片子的開支顯然要比我們構想的預算更高,而且它們的票房都很糟。所以電影工業中瀰漫著一股緊縮開支的調調。但即便如此,1500萬至2000萬美元也絕非一個超乎想像的數字,只能說是處於中高水準吧。

因此邁克爾·迪利對電影之路說:「行,掰了吧!」隨即拂袖而去。經過一番四處走訪,他拉到了萊德公司和譚德製片廠。原則上來說,譚德為我們補上了已經支出的那部分經費,這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此外他們也會全額負擔可能發生的超支部分。對吧?

保羅·薩蒙:所以?

雷德利·司各特:所以我記得當譚德簽了合同之後,我們便最終敲定了影片的預算——我馬上就能告訴你數額——預算大約是2250萬美元。

保羅·薩蒙:最後實際上花了2800萬還多那麼一點點。

雷德利·司各特:是的。因此我想傑里·裴倫佐和巴德·尤爾金起初應該是為《銀翼殺手》投了300萬或400萬美元的資金吧——儘管他們對此並不情願,而且搞到最後還得再扔300萬進來。那時候這可是一筆巨資,但我認為這個數目對這幾位來說也只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不過,和譚德的糾葛實在是搞得我身心俱疲。這險些將我整垮,因為當我放眼自己周圍之時——我說這話絕非自賣自誇,事實上我也不可能對此有絲毫的自賣自誇之意——我便意識到在這次拍片合作中,自己是完完全全找錯人了,至少從很大程度上來說事實就是這樣。在啟動這個項目時,我們的合作者表面上擺出了一副非常樂意合作的架勢。然而當我深思熟慮後便很快發現,我和譚德那幫人看問題的方式完全不合拍。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實際上是——好吧,讓我們稱之為一群精於世故的電視製作人。這類人士並不能理解我拍一部電影所需的準確預算究竟意味著什麼。我覺得譚德方面總是認為:當我在攝製《銀翼殺手》期間每次提出要追加經費,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為了滿足我個人的拍攝樂趣。但事實並不是這樣。這部電影的導演是我,而我對整部電影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構想。我他媽滿腦子只是在考慮如何去專註地完成這個構想而已!

保羅·薩蒙:您只是想要真誠地對自己的項目負責。

雷德利·司各特:你說得對。但譚德方面對此並不理解。

雷德利·司各特與哈里森·福特在片場。

保羅·薩蒙:據我所知,您在拍攝《銀翼殺手》期間和自己的劇組成員之間也有過齟齬。您認為這些問題的原因何在?

雷德利·司各特:好吧,其實我也不是和劇組裡每個人都處不好。但你知道嗎?我認為種種問題的產生可能只是由於劇組裡的一些人並不理解我究竟想要拍些什麼。

我的意思是說,看看人家吉姆·卡梅隆(《終結者2》的導演),他拍電影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提他娘的哪怕一句意見!因為特效和其他一些電影元素已經著實讓整個世界見識了它們的威力。但在我那個年代,他們就是他娘的根本搞不明白我在做些什麼!結果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裡起勁地叨叨:「我們要做這個,我們要做那個,這個我們要漆成金色,那個我們要漆成黑色……」而我身邊那些人只會一臉茫然地瞪著我發問:「金色?黑的?為啥啊?」每次搞到最後我總會被惹得火冒三丈,然後嗓音提高八度作河東獅吼:「給·我·照·辦·就·是·了!」相信我,這種事兒實在是很讓人心灰意冷。

保羅·薩蒙:我在《未來黑色電影》中提到了您在拍片過程中與哈里森·福特之間日益增長的緊張情緒。當然這並不是我編寫本書的主旨,但我仍很好奇——您認為失和的原因何在?

雷德利·司各特:老實說,我在《銀翼殺手》中與哈里森的工作關係並非那麼一帆風順。在這一點上我想我也沒必要閃爍其詞。

哈里森此人魅力四射,但我認為隨著影片攝製的推進,我們二人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嚴重。在拍攝《銀翼殺手》時我一直全神貫注,以期保證影片的攝製環境完全符合我自己的要求,因而有可能就此怠慢了他。所以問題主要出在我的這種拍片原則上吧。

保羅·薩蒙:您是說自己在片場有些忽視他的存在嗎?

雷德利·司各特:是的。我認為是我做得不夠好。但你也知道,拍一部片子的時候根本沒人關心導演。事實上,哈里森曾有好幾次跟我鬧情緒,我很想跟他說:「你以為我就很容易啊?我還有無數的事兒要去思考要去應付啊!」

有一次我真的這麼對他說了:「聽著,這是我的片子,我有我的套路,正如你也有你的戲路。而且你要知道,這兩者肯定能相輔相成。別的不說,這一點我至少還是能打包票的。」因為如果我連這都做不到,我們的很多努力便會付諸東流。要想在銀幕上展現這樣的影片,需要事無巨細地洞悉所有的細節。而這所有的一切說到底必須只由一個人說了算。

保羅·薩蒙:聽起來,您對這段經歷的感情仍很複雜。

雷德利·司各特:好吧,我們之間的隔閡實在令人寒心。但同時我們的合作也是非常令人振奮的,因為哈里森實在是天資聰慧。他是個非常睿智、敏銳而又善於表達的人。儘管如我剛才所說,說到底可能是我怠慢了他。

說來也夠滑稽的,當影片殺青之後我們處得卻非常愉快,在《銀翼殺手》的宣傳接待活動中我們也是合作無間。不過這些宣傳活動也是大起大落,一方面電影業績慘敗,另一方面卻有人還挺喜歡它。這非常令人困惑——當你面對如此反饋之時,你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

在所有這些活動中,我和哈里森都處得十分融洽。因此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差到劍拔弩張的地步。然而我和他的交流畢竟並不深入,我也從不知道哈里森是否喜歡這部片子,也不清楚他對我們的努力成果是否滿意。

保羅·薩蒙:《銀翼殺手》另一個飽受爭議的話題便是福特的旁白。至少在我拜讀過的所有劇本中,狄卡德都用不同的形式口述著整個故事的情節。我一直將這看作是對老派馬羅范兒的致敬,無情的老偵探用一副厭世的調調冷漠地傾吐自己的故事——不言而喻的黑色電影做派。但我也明白您從來就不滿意狄卡德的旁白。

雷德利·司各特:我從來就沒滿意過,哈里森也一樣。《現代啟示錄》……是哪年拍的來著?

保羅·薩蒙:那部影片是1979年上映的。您為什麼問這個?

雷德利·司各特:因為我一直認為《現代啟示錄》的一個重要支柱便是它的旁白。這部影片的旁白從一個新的側面刻畫了馬丁·辛(MartinSheen)扮演的角色,讓觀眾能夠與他同呼吸共命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套對白寫得出色,表演也恰到好處,因此效果非常棒。但旁白這玩意兒又很難駕馭,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完全是依靠調動觀眾的內在情緒和思考來起作用的。一旦你敘述的方式有一丁點兒的偏差,便起不到任何效果。然後你就會開始糾結於自己的演技——看來效果不佳,是調調不對頭,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我們一直難以確定狄卡德的旁白究竟效果如何。我們費盡心思改了一稿又一稿,也把哈里森這位天賦異稟的優秀演員搞得無比沮喪。因此我們兩個都不滿意這些旁白。糟糕的是,你越是努力,就越容易產生像「好吧,下回效果應該會更好」這樣自欺欺人的念頭,你會喪失對實際情況的判斷力。遺憾的是,只有當你過上好幾年再回過頭來好好審視和聽過這些東西後,才會發現:「我的天哪,簡直是一泡屎!」原因有二:首先,《銀翼殺手》的旁白屬於一種過度詮釋;其次,儘管大家一致公認這套旁白受到了雷蒙德·錢德勒的影響,但實際上這種模仿還欠些火候。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覺得狄卡德的旁白應該再抒情一點兒。因為我一直認為馬羅有那麼點兒街頭詩人的氣質,而《銀翼殺手》的旁白正是按這個套路來寫的。我們費了不少心思,想寫出這個調調,但總是找不對感覺。

第一個試映版本中狄卡德唯一的一段旁白出現在巴蒂死後,可在樣帶版本(Work Print)中看到。

保羅·薩蒙:在丹佛和達拉斯的試映會是否也顯示出旁白的不足之處?

雷德利·司各特:沒錯,我們先是刪掉了大部分旁白,然後在丹佛和達拉斯的試映會上放了這個新版本。但片廠覺得這樣做會讓觀眾對劇情產生困惑,他們會覺得這兒看不懂那兒又看不明白。對此我的第一反應便是:「好吧,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看這部該死的片子嗎?他們得自己搞懂《銀翼殺手》究竟在講些什麼!」

但可笑的是,接下來那些試映會觀眾的反饋卻攪亂了我的腦袋。因為我認為《銀翼殺手》或許是難以捉摸的,但應該也是一部明了易懂的片子。因此我覺得那時候我是被自己的疑惑所動搖了。

不管怎樣,製片方當時已經開始排擠我了。因此爭執戛然而止——雖然起初我們努力想給《銀翼殺手》配上一套街頭詩人式的旁白,但如今卻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並塞進一些純粹用於闡明劇情的旁白。我和哈里森都認為,這簡直是扯淡。

聖地亞哥試映時播映的版本中被修改過的狄卡德旁白先出現在巴蒂死後。

大團圓結局配有狄卡德的新旁白、驅車奔向夕陽的兩人特寫和一組取自《閃靈》片頭素材的航拍鏡頭。以上內容可在美國院線版和國際院線版中看到。

保羅·薩蒙:您怎麼會想到給《銀翼殺手》添加一個大團圓結局的?怎麼還會從《閃靈》中抽出一段航拍鏡頭放在裡面?

雷德利·司各特:在我同意添加大團圓結局那會兒,片方已經徹底把我扳倒了,自然而然地我也成了人倒眾人踩。我真的是被整垮了,因為在此之前我一直堅持當瑞秋和狄卡德走進電梯之後,《銀翼殺手》全片便應就此落下帷幕。

但譚德方面說:「不行,那也太憋屈了。而且這已經是我們看過的最悶的片子了!(大笑)咱得給它個振奮點兒的片尾!來點英雄主義的,讓他們一起在鄉間驅車吧。」我起初還試圖提出異議,我說道:「但那兒根本就沒有鄉間!除了廢棄的工業遺迹,就只有林立的工廠!」於是他們答道:「哎喲我艹,你又來了!」(大笑)

最後我只得繳械投降,說道:「聽著,我得跟你們說清楚。我有個點子,因為我可不想為了找你們的這片美景再多花四個星期跑東跑西的了(意思是說我不想再去找外景地)——再說我們之前曾經嘗試過在紀念碑山谷航拍一些鏡頭,結果都沒拍成——讓我去跟斯坦利·庫布里克談談。我跟斯坦利有些交情,我會請他幫我們解決這事兒。」於是他們說:「神-馬-?」對此我只是回了一句:「包在我身上。」

艾弗·鮑威爾(Ivor Powell)曾經在攝製《2001:太空奧德賽》時和斯坦利共事過,多虧他幫忙,我才搞到了庫布里克的座機號碼並且給他掛了個電話。因為我盤算著,如果誰想要最棒的山地航拍鏡頭,找斯坦利就對了!

這可是我第一次給庫布里克打電話,但他非常熱情。我向他解釋了自己目前遇到的問題——想給《銀翼殺手》一個新的結尾,卻又找不到合用的航拍鏡頭。在他聽完了我的陳述後,我又說道:「您記得您在《閃靈》片頭的航拍鏡頭嗎?我相信您應該拍了很長時間……您手裡有沒有能供我使用的素材呢?」斯坦利說道:「好說,我會寄給您一些的。請別客氣,您要哪些就儘管剪進去——除了我在片中用過的部分之外,您想用多少都行。」

兩小時不到我便收到了七盤航拍鏡頭的拷貝,每盤有2000英尺長。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保羅·薩蒙:那麼您那時就有了一個新的大團圓結局和一套新的旁白,並在聖地亞哥的試映會上放了這個版本——但在那之後您還是刪減了一些內容,包括一個狄卡德給武器上子彈的鏡頭和其他一些場面。您為何會在這次試映之後刪掉這些內容?是因為覺得它們並無用處嗎?

雷德利·司各特:在聖地亞哥的試映會後,我覺得觀眾的普遍反映是整部影片的節奏稍顯緩慢,因此我便對影片稍事修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銀翼殺手》確實有一點慢,因為這部片子有它自己的節奏。

保羅·薩蒙:《銀翼殺手》剛上映時,評價普遍不太友好。

雷德利·司各特:老天,評價一塌糊塗。他們簡直把我們貶成了一坨屎。

保羅·薩蒙:寶蓮·克爾(Pauline Kael)對本片的評論尤其尖刻。

雷德利·司各特:你知道,有一些評論純粹是為了詆毀作品而來的,而我認為這似乎完全沒有意義,況且它們還擠佔了那些有價值的媒體評論應有的空間。更何況如果電影產業不復存在,那克爾小姐也就只能去喝西北風嘍。

雷德利·司各特在狄卡德遭遇里昂的布景里為哈里森·福特說戲。

保羅·薩蒙:您認為大眾起初為什麼會排斥本片呢?

雷德利·司各特:我認為大夥應該是感到很困惑吧,因為他們原本期待的是另一種觀影體驗。那時候《星球大戰》已經上映了兩部電影,而哈里森也因為《奪寶奇兵》而確立了自己的明星地位……

保羅·薩蒙:一位風格獨特、特立獨行的明星。

雷德利·司各特:正如你所說,一位動作片明星。而我拍的這部片子卻沒有動作情節,而是代之以高密度的視覺信號,再加上一位完全無情寡言的人物。《銀翼殺手》讓我知道了,美國大眾更愛吸收正能量。這意味著整個美國社會在某種程度上是浸淫樂觀主義的。

但我卻正相反,我更傾向於黑暗一些的主題,更願留意事物陰暗的一面。這倒不是因為我患了狂鬱症,而是由於我發現陰暗面更加有趣——這種趣味性也特別根植於其非同尋常的樣貌之中。我相信這一定與我的天性有所共鳴。畢竟我是個凱爾特人,而所有的凱爾特人天生就會對那些氣質憂鬱的事物痴迷不已。

不管怎麼說,1982年的美國觀眾在《銀翼殺手》中看到的東西和他們的期望大相徑庭。真是滑稽——我記得有一次出席《銀翼殺手》試映會(最早的幾次試映之一)時,已經身為名人的哈里森不得不偷偷地走後門溜進電影院。他是和妻子梅麗莎·麥吉森(MelissaMathison)一起來的,這位非常和藹的女士同時也是一位很優秀的劇作家。

試映會結束後,哈里森和我坐在電影院狹小的辦公室里——我挺沮喪的,因為大家在看我們的影片時一片靜默。哈里森也有些困惑不安。但梅麗莎此時走了進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幕——她說道:「我只想告訴您,我實在是太愛您的這部電影了!」她說得很沉穩,也很真誠。感銘斯切!這實在是極大的寬慰。

保羅·薩蒙: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您如何看待《銀翼殺手》的出師不利?

雷德利·司各特:我的心態相對比較淡定。別忘了在《銀翼殺手》之前我曾執導過《決鬥的人》——一部叫好不叫座的影片。之後執導的《異形》情況則正相反。因此我早已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已經把這兩個極端都品嘗過了。

保羅·薩蒙:從個人角度來說,您如何看待《銀翼殺手》的鎩羽而歸?

雷德利·司各特:穩妥些的說法是——我備感失望。因為我真的認為《銀翼殺手》非常地與眾不同。

片中出現的三隻摺紙作品——鳥、人、獨角獸,都是由曾任英國摺紙協會會長(1996-98)的米克·蓋伊先生(Mick Guy)折制的。

保羅·薩蒙:我們的這次討論始於《銀翼殺手》中最飽受爭議的一個話題:那頭獨角獸。我希望以另一個備受矚目的要點來為這次對談畫上句號:那就是——狄卡德究竟是不是一個複製人?

雷德利·司各特:好吧,在故事情節的草擬階段,我始終認為在這部有關疑心與妄想的影片中,所有的情節最後都會令狄卡德覺察到他自己就是個複製人。自然而然地,他會意識到警方並沒有像處決其它複製人一樣對他下毒手,那麼疑惑便會隨之而來。

哈里森的角色之真實身份竟然是個人造人——這總讓我感到滑稽與反諷。這是影片主線情節中的伏筆,只有那些用心解讀的觀眾才能覺察到。但譚德卻覺得這個想法太老套。我說道:「我不覺得這有什麼老套的,我認為這符合邏輯。這是我們初期設想的一部分,正是有了這個點子,所有的劇情才能順理成章。」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銀翼殺手》的結尾,狄卡德撿起了那隻小小的錫紙——

保羅·薩蒙:——那隻錫紙折成的獨角獸——

雷德利·司各特:——沒錯,獨角獸——那正是與他之前的獨角獸幻視相呼應的視覺主題。由此我們便可得知埃迪·奧爾默扮演的角色:(A)曾經到狄卡德的公寓來過,並且(B)給他的疑心病來了個真相大白。伽夫給他留下的訊息是:「聽著老兄,我知道你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因此你就是個複製人,否則我怎麼會知道這些?」

保羅·薩蒙:但狄卡德在體力上完全不及那些複製人啊,他自己又怎麼會是一個機器人呢?您之前曾經指出過,複製人要比人類更加強壯。

雷德利·司各特:狄卡德是第一個和人類完全一般無二的機器人——我們的一切弱點,他同樣也都擁有。而且誰又知道他能夠活多長呢?也許他的壽命比我們更長。既然沒有必要,你又何必給他植入會導致「衰老」的腺體呢?

保羅·薩蒙:那麼您就在他和人類的對等性中加入了長生不死的概念,而這一點是和我們人類完全不同的……

雷德利·司各特:——對我來說也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要素——

保羅·薩蒙:但我不得不說,我更加欣賞那些較為隱晦的提示。比如他收集照片的行為——觀眾可以看到那些照片散落在他的鋼琴上。自然,最為明顯的視覺線索也極具諷刺意味,在狄卡德家廚房的一個鏡頭中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福特的兩眼在快速閃動。您是有意這樣安排的嗎?

雷德利·司各特:完全是有意這樣安排的,老兄。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這些線索。

因為《銀翼殺手》是一部疑點重重的影片,這種對狄卡德複製人真實身份的暗示在片中隨處可見。他那閃動的雙眼也是對這一設定的暗示,這條隱晦的線索和其他暗示一起將劇情推向了片尾的那一刻——狄卡德審視著伽夫的錫紙獨角獸並意識到這個人知曉自己心底的秘密。

不過實際上,我之所以會讓狄卡德的雙眼閃動,主要是想在展示福特在片尾鏡頭中的點頭動作前就給觀眾一個心理準備。我想如果我能預先用哈里森閃動的眼球提供一些暗示,那麼一部分觀眾就會想到:「嘿,說不定他也是個複製人呢。」當福特撿起獨角獸後會點一下頭——這意味著他腦海中蹦出一個念頭「是的,我知道為什麼伽夫會把它留在這兒」——而那些觀眾便會意識到,他們的猜測被證實了。

保羅·薩蒙:對於狄卡德身為複製人這件事兒我只有一處意見:如果他打一開始就是個複製人,那這多少會有損於他作為一個人的道德升華。因為在電影開場時,狄卡德明顯正身處轉變的風口浪尖——他試圖金盆洗手。但他骨子裡仍是那個莽撞的傢伙。之後隨著劇情的進展,他也越來越看清了自己這一行當的悲哀事實,更不消說他與那些複製人的共鳴也在與日俱增。對於我來說,這些都是人性的證明。但如果狄卡德是個複製人——得,這下他精神上的新生就幾乎被全盤抹殺了。

雷德利·司各特:除非他是個更為精巧的複製人,並且接受過精神植入。而他就是連鎖-7型。

保羅·薩蒙:有趣的想法!您的意思是?

雷德利·司各特:好吧,我並不是說要按照這個點子去實現什麼。只是由於我們正在深入探討一種可能的未來狀況——而實際趨勢便是人類有可能被這個世界所拋棄。但這種對內在哲學的深入正是科幻的價值所在。

電影原著小說《機器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的作者菲利普·迪克和雷德利·司各特在EEG特效公司合影留念,遺憾的是三個多月後迪克便離開了人世。在小說中,作者通過馬薩神教、移情盒和情調管風琴等等概念和裝置呈現了人類對精神交融的渴求和喪失共鳴能力的痛苦,但這些要素沒有被吸收到電影中。

保羅·薩蒙:狄卡德是個「連鎖-7型」——讓我們拓展拓展這個想法。

雷德利·司各特:如果狄卡德真的觸及了整個複製人產業的「核心重點」——正如泰瑞爾所說的,「比人類更像人類」,而且已經具有了後者所需求的一切複雜性,那麼連鎖-7型毫無疑問將會令複製技術達到完美境界。按照常理,泰瑞爾集團會對狄卡德的設計做出謹慎的平衡:他在力量方面將與普通人類無異,但壽命卻更長——他可能會擁有足以抵禦疾病侵襲的特性等等先天優勢。此外,為了達成造物的極致,設計者將賦予完美的連鎖-7型複製人以「良心」。這會讓後者產生對信仰的渴求,也就是精神需求。換句話說,這就是一種精神植入。

保羅·薩蒙:這聽起來可是《銀翼殺手》續集的絕好題材啊。我明白您也正在計劃此事,因為《紐約日報》的一篇文章(時間是在1992年10月6日)曾引用過您的一席話:「我真的很想拍。我想《銀翼殺手》已經對哈里森·福特扮演的角色的來歷做出了一些耐人尋味的暗示,其中也摻雜了『永生』這個話題。我認為這將是一部極具創意的續集。」您拍《銀翼殺手》續集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雷德利·司各特:好吧,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只是玩個文字遊戲。好萊塢常有的事兒。要想從原作的幾位製片人手中買版權就需要一大筆開銷,而且這版權真的值這個價嗎?還有,我是否該準備一個備用的劇本,在那裡面延續原作的風格呢?就算這些問題都解決了,那個叫哈里森·福特的演員我們還請得起嗎?屆時我們買那該死的版權就得花上200萬美元,還要為哈里森·福特開出1500萬到2000萬美元的片酬,這簡直是發瘋,您明白嗎?對於續集我還沒有想好——我確實曾經很想拍,而且我也很希望能再度嘗試科幻題材。因為你我都知道,科幻片這個領域總是蘊含著無盡的可能性,你所需要的只是處理得當,或者敢於大膽嘗試。

保羅·薩蒙:《銀翼殺手》的續集確實有可能耗資巨大,然而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看好它無限的市場前景。您不必再費盡心思去試圖讓觀眾們理解影片了,事實上《銀翼殺手》如今已經是娛樂影史上的一大名作。

雷德利·司各特:嗯哼,可以確定的是一旦我真的回來拍續集,這次就一定會拍得更加令人難忘,並且要對哈里森·福特的複製人身份加以深入。而且如果他真是個複製人,那麼也許我們探討的主題便不再是四年的壽限,而是他那不知會有多長的壽命了。

此外《銀翼殺手》的續集也可能會涉及到一些故事的大背景:在那個面臨嚴重人口問題的世界,科學家們已經能夠通過完善冷凍技術來延長人類的壽命。沿著這條思路走下去,接下來你就必須得把目光轉向地外世界了——地球已經擁擠不堪,哪還能容得下這一群群長生不老的傢伙?因此《銀翼殺手》續集中的地外世界或許將意味著「邊疆」。那地方也許反常得緊,說不定在那兒想要平平淡淡地死掉都不是件容易事兒呢。

保羅·薩蒙:多年來您一直計劃要拍的那部「大都會」影片進展如何?有傳言說那其實就是《銀翼殺手》的續集。

雷德利·司各特:有些人就愛嚼舌頭,對不?談論這些會給我惹來麻煩的。

我只能告訴你,那部「大都會」確實是一部科幻影片。第一份劇本草稿挺不錯,水準超出了我的預想。不過你也知道拍這類電影都不能免俗,「大都會」還需要相當多的準備工作。我們已著手開始準備另一份——好吧,是另外好幾份劇本草案。不過這部影片看來有望超出大家的期待。

保羅·薩蒙:我想我們只能翹首以盼……最後問兩個問題。首先,您後來還看過《銀翼殺手》嗎?

雷德利·司各特:你知道BBC曾在1995年年中放過這片子吧,當時我正好在家——雖說時間挺短的。我就想:「我得坐下來看一下這玩意兒,看看我能不能撐得過二十分鐘。」這種事兒在你完成一部影片後經常發生——完事之後你會急著脫身不再去理會它。你會想:「天王老子在上,這片子我早看膩味啦。」因此如果你聽說誰拍完一部電影之後就不會再去看第二遍,那麼原因多半即是如此。

不管怎樣,我看完了我那所謂的導演剪輯版。你猜怎樣?劇情何其清晰明了!連我自己都被驚呆了。而且劇中的對白也已被全部刪去,這讓影片更為精彩。

但那次觀影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漢普頓·芬奇對《銀翼殺手》的深遠影響。我認為這部影片應歸功於漢普頓,因為畢竟劇本是出自他手。大衛·皮普思(David Peoples)在漢普頓的基礎上為劇本錦上添花,這兩位老兄的承前啟後也是恰到好處。但我實在要說,這部影片是屬於芬奇的。

《銀翼殺手》調動觀眾情緒的手法非常獨特,我從未在其他影片中見識過同樣的例子——在主流電影中或許也不會再有後來者。這部影片就像是一本書,一本異常黑暗的小說,我愛死這個調調了。而且它從設計層面上來說也絕非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尋常電影。

保羅·薩蒙:最後一個問題——您認為本片最為重要的特質在於何處?

雷德利·司各特:我認為《銀翼殺手》是一份絕好的教材,它教導所有勤懇敬業的電影人——「堅持做你自己」。你要榮辱不驚,只需一路前行。

若一切順利,你終能拿出幾部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佳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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