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讀書詩】謝靈運《齋中讀書》
齋中讀書(1)
[南朝·宋]謝靈運
昔余游京華(2),未嘗廢丘壑(3)。
矧乃歸山川(4),心跡雙寂寞(5)。
虛館絕諍訟(6),空庭來鳥雀(7)。
卧疾豐暇豫(8),翰墨時間作(9)。
懷抱觀古今(10),寢食展戲謔(11)。
既笑沮溺苦(12),又哂子云閣(13)。
執戟亦以疲(14),耕稼豈雲樂(15)。
萬事難並歡(16),達生幸可托(17)。
【朱注】
(1)此詩作於謝靈運外任永嘉太守時。永嘉:今浙江溫州。
(2)游京華:指在京城做官期間。
(3)廢丘壑:不去遊覽山水。丘壑:泛指山水。這是說,即使在做官期間,也經常去遊覽山水。
(4)矧乃:何況。歸山川:指到永嘉任太守。永嘉:
(5)心跡:心指心思念頭;跡指蹤跡。指既沒有事務的念頭,也沒有做事的行為。
(6)虛館:空館,即無人往來。絕諍訟:沒有人爭吵的聲音。
(7)空庭來鳥雀:即門可羅雀,表示清靜。
(8)卧疾:卧病。豐:多。暇豫:空閑的時間。
(9)翰墨:指寫字。時:不時,經常。間作:加進去做,指寫字。
(10)觀古今:指讀書,從書中能知道古今的事情。陸機《文賦》:「觀古今於須臾。」陶淵明《讀山海經》:「俯仰終宇宙。」
(11)展戲謔:開開玩笑,說說笑話。
(12)沮溺:指長沮、桀溺,均為春秋時的名隱士。
(13)哂:嘲笑。子云:指揚雄。
(14)執戟:指做官。
(15)耕稼:指隱居。
(16)萬事難並歡:這句說,那麼多事,不是每件事都能讓人高興的。
(17)達生:《莊子·達生》:「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生之所無以為」指分限以外的事物。不受物慾的困擾,擺脫世務的牽累,在精神上求得自我解脫,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樂乎天命復奚疑。」蘇軾《赤壁賦》:「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都是達生思想的表現。
【賞析】
南朝宋武帝永初三年(422),謝靈運由京官太子左衛率改任永嘉太守。長期以來,詩人被出仕與歸隱的矛盾所困擾。由於仕途不順利,政治理想無法實現,歸隱的思想逐漸佔了上風,在永嘉任職一年後,終於「稱疾去職」(《宋書·謝靈運傳》),開始了他那悠閑的隱居生活。《齋中讀書》詩作於永嘉太守任上,相當典型地表現了他在仕隱問題上的思想矛盾,以及為了擺脫這一矛盾向老莊的「達生」思想的復歸。
全詩作縱向展開,從過去寫到現在。開頭兩句說過去,「游京華」,指在京城建康(今南京)為官;「未嘗廢丘壑」,意為即使在擔任京官職務時也並不稍減游賞山水的雅興。從第三句起,主要講述「歸山川」——到永嘉擔任地方官以後的情況。詩人因與廬陵王劉義真交住甚密,受到當權者徐羨之等人猜忌,被排擠出朝廷,因而在永嘉太守任上,思想更加消沉。「游京華」與「歸山川」、「未嘗廢丘壑」與「心跡雙寂寞」,隔句映襯,在文義上遞進一層。「矧乃」這一表示遞進關係的連詞,更明白提示前後兩個時期之間存在著的變化。詩人自述到永嘉以後,「心」不預世事,「跡」絕交以息游。「虛館」二句更具體描畫出「心跡雙寂寞」的景象:太守衙門之中冷冷清清,聽不到爭辯與訴訟的聲音;開闊的庭院之內寂無人聲,飛來了尋食的鳥雀。事實上,身為一郡之長,是不可能如此清閑的。《宋書》本傳說:「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可見「絕諍訟」並非真的沒有「民間聽訟」,而是由於心遠地自偏,「不復關懷」,有意不聞不問罷了。以上幾句,對於「齋中讀書」的詩題來說,看似閑筆,實際上這是從大處落筆,委婉見意,顯示的是讀書時總的心態意緒與環境氣氛。以下寫「齋中讀書」的正筆,正是從這一大背景上推出的。
從「卧疾豐暇豫」起,即轉入「齋中讀書」的描敘。「卧疾」,就只能在「齋中」;「豐暇豫」,有了許多空閑時間,為了排遣無聊,除了寫詩作字以外,便輪到了「讀書」。「懷抱觀古今」等四句,具體寫讀書的情形。詩人讀書的目的在於「觀古今」,了解歷史以增進對現實的認識;方法上有讀有評,「寢食展戲謔」即指在茶餘飯後對書中內容進行調侃性的評論。詩中論到的人物有消極避世的隱士長沮、桀溺和熱衷仕進的文人揚雄(字子云)。《論語·微子》中記載,長沮與桀溺一同耕田,孔子經過時,叫他的學生子路向兩人打問渡口的所在。後代詩文常用為避世隱士的典故,給予肯定的評價,如王粲《從軍詩》說:「不能效沮溺,相隨把鋤犁。」陶淵明《勸農》詩說:「冀缺攜儷,沮溺結耦。相彼賢達,猶勤壟畝。」謝靈運對沮、溺則取批評的態度,認為隱居耕田是一「苦」事而予以非笑。揚雄在西漢成帝時在朝為官,王莽篡漢,立「新」朝,揚雄作《劇秦美新》加以吹捧,並受任大夫之職校書天祿閣,後來因事被株連,投閣自殺,幾乎死去。揚雄在易代之際的言行,歷來受人非議,如李善說他「露才以耽寵,詭情以懷祿」(《文選·劇秦美新》李善注)。謝靈運也不滿於揚雄的屈節事人、鑽營爵祿,故在非笑沮、溺的同時,對揚雄也採取了哂笑的否定態度。
結尾四句是在讀書論書基礎上的進一步發揮,由「既笑」二句引出,直接說到詩人自己的政治態度與生活情趣。「執戟」,秦漢時宮廷的侍衛官,因值勤時手執戟而得名,這裡泛指做官。「以」通「已」。「執戟亦以疲」,說明自己對於仕進已心灰意冷;「耕稼豈雲樂」,又表示自己不願過躬耕隱居的清苦生活。詩人讓自己站到了三岔路口,仕乎?隱乎?無一理想,無可適從。故不由得嘆道:「萬事難並歡。」在仕隱矛盾的煎熬下,詩人為自己設計了一條慰藉心靈的人生道路:「達生幸可托。」「達生」是老莊的思想。《莊子》有《達生》篇,其中說:「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所謂「生之所無以為」,是指分限以外的事物。以「達生」處世,就會避免貪多務得,不受物慾的困擾,擺脫世務的牽累,在精神上求得自我解脫,近乎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結尾所表示的生活態度:「樂乎天命復奚疑。」謝靈運為官時不理政事也是「達生」思想的表現,而「達生」思想的進一步實踐,尚有待於絕意仕進,歸隱田園,更遠地離開塵世俗務。謝靈運出身大官僚地主家庭,廣有田產,歸隱而仍可免於沮溺的耦耕之苦,這大概是他的「達生」思想的最完美的實現了。不久,他果然踏上了歸隱的道路。
全詩以「齋中讀書」作為結構的中心,向前推衍,說到過去;往後演繹,談及未來。讀書是在齋中,說前道後的情事則及於齋外的廣闊世界——京城的丘壑,永嘉的山川,執戟殿中,耕稼田間。仕隱矛盾的抽象主題,由於結合讀書論書的具體內容提出,顯得不玄不泛;又由於視野開闊,有回顧,有前瞻,聯繫長期以來的生活體驗坦率剖白,通篇又具有了感情深沉凝重、語調平易親切的特點。作為一首宣揚老莊「達生」思想的記事說理詩,而能不落抽象說理的魔障,寫得迥異於「平典似《道德論》」的「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鍾嶸《詩品序》),足見詩人藝術上的功力。至於詩中宣揚的所謂「達生」的消極避世、自得其樂的人生態度與生活理想,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說,肯定是不足取的,但對於了解謝靈運全人及其創作演進的軌跡,則又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
(陳志明)
【作者簡介】
謝靈運(385~433),南朝宋詩人。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生於會稽始寧(今浙江上虞)。因從小寄養在錢塘杜家,故乳名為客兒,世稱謝客。又因他是謝玄之孫,晉時襲封康樂公,故又稱謝康樂。晉末曾出任為琅琊王德文的大司馬行參軍,豫州刺史劉毅的記室參軍,北府兵將領劉裕的太尉參軍等。入宋後,因劉裕採取壓抑士族政策,降爵為康樂侯,出任永嘉太守,臨川內史等職。元嘉十年(433)被宋文帝(劉義隆)以「叛逆」罪名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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