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四十年學佛經驗

人物簡介:馮學成,1949年出生於四川成都,1969年在四川江油當知青期間,認識並師從於著名禪師、一代武術家海燈法師(虛雲禪師所傳之溈仰宗法脈傳人)。經海燈法師舉薦,往參本光法師。本光法師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出家後曾為太虛大師侍者,並在漢藏教理院、金陵大學擔任教職,於儒、釋、道三家均有深湛的造詣,尤精於易學、華嚴、唯識與禪宗。先生於本光法師處殷勤參叩數年,遍覽經教,深入禪觀,涵蘊漸深,得其真傳,從此意氣風發,自在出入於儒學之正大、佛學之精微和道學之幽玄間。

主持人:大家下午好,難得今天下這麼大的雨,大家相聚在這裡。我簡單介紹一下馮老師:馮老師從在四川江油當知青的時候,就開始追隨海燈法師學習佛法。後來四川的一些大德如本光法師、離欲老和尚、遍能老和尚、賈題韜老先生,馮老師都親近過他們。近年來馮老師經常在四川佛學院、河北佛學院以及雲門寺講國學,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他自己在成都也開辦了龍江書院,最近又準備在廣州籌建南華書院。這次非常榮幸地請馮老師到北京來,跟我們大家見面。今天的題目是關於馮老師學佛的一些體驗,歡迎馮老師開始。

  

馮學成:這個題目是本來準備在北京居士林講的,但是北京居士林現在在裝修,黃總就安排在涵芬樓講這個題目。現在學佛的人很多,我也見過不少東南西北方學佛的人,心裏面有一種憂慮感。這種憂慮感也是真正用心在佛教學修上人都有的同感。在這裡我也沒有資格批評他人,我沒有裁判的權力,只有就自己學佛四十年來的過程,跟大家作一個彙報。

  四川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從很大的文化方面來說,中國是以中原文化為主體,南方的文化有荊楚文化、吳越文化、巴蜀文化。四川就是巴蜀文化,巴蜀文化是介於南方和北方文化中間的一個系統,既有北方的厚重,又兼有南方思想的飄逸。孔孟的思想厚重深刻,老莊的思想靈動瀟洒,即使佛教在中國傳播兩千年的時間裡,乃至禪宗,也有地域方面的特色。以前有這樣的說法,「言蜀者不可不知禪,言禪者尤不可不知蜀」。就中國的禪宗而言,四川是一個很獨特的地方,出現了馬祖道一、圭峰宗密、德山宣鑒、圓悟克勤等一批在中國禪宗史乃至世界禪宗史上,都非常有影響的優秀人物。

  另外還有一個說法是「易在蜀」,真正《易經》的根源、重心、秘密往往是在巴山蜀水之間。我們現在說的《周易》,源於陝西,後來的「漢易」主要是在河南一帶。講周易的正統好象與四川沒有關係。但是我們真正去看有關《易經》的經典,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東西漢之間的楊雄,很有名的辭賦家,他寫了一部《太玄經》,這是他自己搞的一種「易經」,至今很少有人看得懂。《易經》的六爻,用六條杠來表示,而他的太玄,是用四條杠來表示,這在易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另外,大家知道夏有「連山」,殷有「歸藏」,周有「周易」。「歸藏」易基本上沒有流行的,市面不知道,只是史書上記載了那麼一筆;「連山」易也只是史書上記載了一筆;但是,實際上在四川還保留有「歸藏」易。南北朝的時候,北周武帝「滅佛」前,有一個四川的和尚(後來成為了道士),名字叫做衛元嵩,成都附近的人。他寫了一部經叫做《元苞經》,《易經》六十四卦中首卦是乾,但是在《元苞經》裡面首卦是坤,以坤為首卦,「荒、莽、莫、默,隱彰坤德」,在中國道教派的易學系統里,這是另闢蹊徑的一個門派,不是官方易,是民間的,屬於道教裡面的易,很深刻的。現在知道「歸藏」易的人很少,知道《元苞經》的人就更少,不過四川中醫學院有一批教授, 「醫易同源」嘛,正在努力地研究《元苞經》的密意,想把它和人體科學、中國的中醫醫學結合起來,研究一番。當然,宋以來的官方易是程朱「易」,二程的易學來源還是四川,他們叔父(還是父親程珦?)在四川廣漢當縣令的時候,他們兩兄弟十五六歲,大概是現在中學生的年紀,在街上見了一個賣簸箕的篾翁,做竹器的,另外還遇到一個挑糞的老頭子,糞叟,大概地指點了他們一下,使他們在青年的時候對《易經》就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他們對《易經》的發揮就成為了明清以來的官方易學。當然在四川還有「蘇氏易」,蘇老泉、蘇東坡、蘇轍三夫子對易的理解,當然這個易學當然在官易之外。因為在北宋後期黨爭厲害,蘇東坡兩兄弟被打入另冊,直到南宋初期還沒有平反,所以「蘇氏易」一直被埋沒在「程朱易」的光輝之外,而不得張揚,所以世間知道「蘇氏易」的不多。但是如果有雅興看蘇東坡的「易」,包括他們父子兄弟的「易」,我們可以發現很多「程朱理學」里所沒有的一些精神內容。

  剛才我簡單從禪和易角度對四川的人文給大家做了一點簡單的介紹,更不說司馬相如、李太白、蘇東坡等等文化的淵源,因為我生長在成都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確實是人文環境很好。有那麼一種學風存在,哪怕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那個時候跟很多老先生打交道,跟很多老和尚打交道,確實是很舒服。那個時候,我當知青,一無所有,雖然我剛開始是紅衛兵,但是不鬧革命,是個不鬧革命的紅衛兵小將。當了知青,到田裡去幹活我也是偷懶的,為什麼?一下鄉的時候,就遇到海燈法師,那時候他在四川威望還是很高,人們不怎麼知道他的佛學,只知道他的一指禪聞名天下。但是我在海燈法師那兒不願意學武術,那個時候年輕,也就二十歲,心高氣傲,匪氣很重,但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學了武術的話,可能要到外面提勁打把、惹是生非,那不安全,既然見了這麼一位大禪師,就應該向他學佛法。但是在那個時候,他只教武術,不教佛法,所以把我介紹給本光法師。本光法師何許人也?他也是北大的歷史系的,大概1925年到了北大,他本來家學淵源,他父親是川北的學督,相當於川北教育局的局長。他家學淵源很深厚,年輕的時候到北大讀書,也受到了共產黨共產主義的洗禮,後來在李大釗的介紹下參加共產黨。二七年張柏林把李大釗殺害,他也是被通緝的對象,當時由四川同鄉會把他送到普陀山去出家了,這樣他從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變成了一個和尚。本光法師二八年在天童寺受戒,然後回到北京,在柏林佛學院讀書,在那裡他和遍能和尚是同學(遍能和尚是四川樂山烏尤寺的長老),而且也是同年,都是1906年生的。北京佛學院畢業之後,本光法師又去了武昌佛學院,親近太虛大師。本光法師也很奇特,他從寧波天童寺到普陀山的時候,有一個很奇特的因緣遇合,在浙江蕭山,他遇到一個老太太,這個老太太的先生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是孫中山的戰友。

  那個老太太是方山易學的傳人,方山易是什麼呢?學佛的人都知道唐代的李長者,《新華嚴經論》的作者,寫四十卷《新華嚴經論》,把華嚴經和《易經》融為一體、打成一片,用《易經》的框架、六十四卦的框架來闡述華嚴經,弄的很好。到明朝的時候李贄(《焚書》的作者)在《新華嚴經論》的基礎上刪繁就簡,簡編成了一冊《華嚴合論》,大概只有兩三卷,那真是非常的精道。

  那個時候,我在江油有海燈法師,回到成都有本光法師,於是根本就不鬧革命,也不願意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幾乎天天跟在這幾個老和尚身天,親近他們。儘管大家都沒有錢,那個時候一窮二白,但是有的是時間,像我們現在,如果要親近哪一個老和尚,比如你到一誠老和尚那兒去,能有跟他一起待五分鐘時間嗎?能夠泡兩個小時嗎?本煥老和尚、佛源老和尚、凈慧老和尚那兒,包括我們現在看到的一些老一代的長老們,哪有時間陪你?第一,他們年齡大了;第二他們的徒弟太多,根本就沒有時間來接受徒眾們的參請,沒有時間和精力,現在誰能和這些老和尚泡上三天三夜,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即使你供養個一千萬,他們也未必有時間來陪你,為什麼呢?這些長老們年齡都大了,身體都不好,要他們陪著你聊上三天三夜,哪有這麼好的事呀?沒那麼好的事。我們那個時候接觸這些老和尚的時候,海燈法師是六十來歲,本光法師也是六十來歲,他們都是在精力最旺最盛的時候,我們是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沒有票子,但有的是時間。在文化大革命的陰影之下,他們也願意把他們所學傾囊相授,毫無保留的教出來。

  在海燈法師那兒,我不學武術,學了一些指導禪修的理念,這幾十年很受用。本光法師是我學佛的啟蒙法師,「讀大學」的老師也是他,「研究生導師」也是他,因為他九一年才圓寂嘛,從六九年到九一年親近他二十多年。我認識賈老是在七四年,但真正親近他是從八三年開始,一直到九五年賈老圓寂,算是我的「博導」,也是二十多年。我記得我跟本光法師在一塊兒的時候,他講佛法,那個時候大家知道,我們這裡還有一些老同志在這兒嘛,林彪的四個「念念不忘」,年輕人肯定記不住了,我們老先生們應該記得住,文化大革命林彪的四個「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那個時候大家都學習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打開第一則就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在 1969年我皈依本光法師的時候,他就有這麼「膽大包天」,就敢篡改毛主席語錄,在皈依中說:領導我們學修的核心力量是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指導我們修行的強大思想武器是《般若經》、《華嚴經》、《易經》三巨典。那個時候如果消息傳出去還有腦袋嗎?那肯定沒有腦袋了,但是正是因為這些老和尚,老一輩的有這樣的膽識,敢於這樣教化,所以那個時候真的是入木三分,他的教法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入骨入髓呀。在那個時候,嚴格來說沒有什麼妄想,陞官?哪有官升呀?當官的都被打倒了,都成走資派了,造反派橫行,哪有當官的?第二點,關於發財,那個時候都是窮社會主義,「寧長社會主義的草,不長資本主義的苗」,也沒有發財的機會,根本就沒有妄想可打;那個時候也談不上談戀愛,一無所有,窮的叮噹響,去談戀愛的膽子也沒有,也沒有這個資本,人也丑,身上穿的也爛,又不知道講衛生,跟頭陀一樣,我還有一些以前的照片,怒髮衝冠似的,那頭髮又長又臟,氈窩子一樣的。

  在四川還有一些學易的,如肖光遠、李耳餘這個系統下來的「易」;剛才我講的《元苞經》,王雲舍老先生傳承的就是道家沖虛派的這個易經門派;「來氏易」,來瞿唐來知德的,這兒書店都應該有賣的。這些都是四川的,我都有所耳聞。我跟本光法師接觸二十多年,感受很深,從佛教的基本教義、唯識學的大義、般若中觀的精義、華嚴的體系、禪宗的修持、禪法的提持等各方面本光法師都一一做了交代,涉及到漸修、如來禪乃至於祖師禪。

  本光法師的確是一個很奇特的人。他說,儒家、先秦諸子、孔孟老莊荀這些都要學,法家的韓非、商鞅這些也要學,《史記》、《漢書》、《三國志》這些要學,資治通鑒這些要學,唐詩宋詞要學,金瓶梅、紅樓夢要看,乃至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爾的也應該學,馬克思、斯大林的要學,特別是斯大林的,為什麼學斯大林的呢?因為斯大林的東西有極高的鬥爭藝術。毛澤東思想更要學,它是當代中國的馬列主義,當代中國最高最活的馬列主義。但這個不是學林彪,老先生當時就是這樣指導我們的,他說你們別犯傻,去學老三篇,什麼《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務》,這些不要看,你們要看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中國革命的戰略和策略》等等這樣一類的文章,這些是大智慧的文章。

  正因為如此,當年這些善知識特別是本光法師給我奠定了綜合的國學基礎,孔、孟、老、庄、禪、整個佛教,包括西方的哲學。因為本光法師畢竟是北大歷史系的高材生,跟梁漱溟先生的關係很好。他一生最推崇兩位,一位是章太炎先生,一位是太虛大師,這兩位被本光法師認為是他的根本依止師。正是因為這種淵源,讓我在年輕的時候對哲學史學都很留意,對文章之道也很留意,所以後來我到監獄裡面的時候,儘管無書可看,當時在監獄裡一呆就是八年,好在有這樣的基礎,就像牛吃了一肚子的草,在一個僻靜處,細嚼慢咽地反芻一樣,把前些年在那些老先生、老和尚們受到的教育、獲得的一些知識慢慢消化、慢慢整理、慢慢去感受、慢慢的體會。這八年監獄的生活相當於閉關八年,沒有妄想可打,到那裡就是死心塌地去干這個事。如果不玩這個的話就有可能得精神病,不是精神亢奮就是精神頹廢,好在那個時候跟這些老先生學易經、學佛學、學古今中外的文化理論。

  當年在本光法師那兒打了一卦,是「大過」卦,大過的卦辭說:棟撓,利有攸往。「大過」象辭是: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獨立不懼」,一個人呆著,別怕,什麼都不怕。「遁世無悶」,隱遁在山林裡面,不管你是主動也好,還是被動也好,把你放在一個無人之處,但是心胸無悶,《易經》裡面很多地方都談到「遁世無悶」,乾卦的初九爻「初九,潛龍勿用」裡面也是「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遁世無悶」是我們作為下層處於困境的時候,安守本分的一個絕招。如果我們處於困境、逆境的時候,不能固守本份,像我們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在階級鬥爭激烈得時候,「地富反壞右」只要安於「地富反壞右」的位,一三五拿板凳學習政治、改造思想,二四六拿掃帚到街上去掃大街,為社會做一點貢獻,贖自己在舊社會犯下的「滔天罪行」,只要你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敢於接受無產階級專政,還是很吉利的,共產黨會給出路,還是有一碗飯吃的。如果你說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地主,那你完了,天天專你的政,天天批、天天斗。這個叫做守位。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在監獄裡面,儘管可以說是最陰暗的絕境,但是一樣有生機,一樣有朝氣,充滿了活力,一點沒有怨言,我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怨言。從二十六到三十三歲這八年在監獄裡坐了八年牢,我沒有一點怨恨之心,現在做夢夢到那個地方,甚至覺得很美,那時候在「跑馬溜溜的山上」的勞改隊裡面,的確很好玩,雪山草地,草原牧場,青山綠水的,現在那裡成為攝影家的天堂。

  如果這裡有川西高原旅遊指南的話,可以看到新都橋農場,這是個很美的一個地方。那個時候蟲草一分錢一支,現在想買一支蟲草多少錢?可能翻了千倍不止,十塊錢可能還不能買到一支。不過,那個時候,一個月總收入才兩塊錢,吃喝拉撒睡一個月三十天只有這麼兩塊錢,你想天天吃蟲草也不可能。那個時候勞動改造,什麼叫 「舍我我所有,除掉一切貪」,什麼叫「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才算是有所體會。當年我們做知青的時候在海燈法師那裡說:「法師,您給我們講金剛經、講壇經吧?」海燈法師當時說:「你們,還不行,還沒有那個份兒。讓你不住色聲香味觸法生心,你現在當知青,從來不下地幹活,怕苦怕累,怕臟怕臭,哪能相應?你們是處處生心。」結果後來到了監獄裡面、到了勞改農場裡面,那真正的是與氈粑打成一片、與高原打成一片、與牛糞打成一片。在上肥料的時候,我背一個大背篼,監獄裡一起在豬圈裡幹活的同伴拿一個大洋鏟,那個時候冬天裡豬糞和人糞尿都會全部結冰,需要先用鐵鎬敲碎,然後用鏟子放進背篼。那個大背篼差不多八十公分的口徑,我那時候很瘦小,才一百零幾斤,用洋鏟把冰凍的糞土放到背篼裡面後,整個脖子裡面、頭髮裡面、臉上、褲腰帶上全是豬糞,開始的時候是糞冰,糞冰化了就成為糞水。就這樣一背一背地把糞冰糞水背到田裡面去,完全與糞便打成一片,沒有嗔恨心,沒有厭噁心,一點分別心都沒有,真的是不可思議。現在如果要誰到廁所裡面下去滾一圈,可能誰都不願意,給一萬塊錢很多人也不願意,也不敢下去,那個時候我們就下去。飲食方面也沒有分別心,內地的人根本吃不慣那兒的糌粑,如果有酥油還好些,但是在高原糌粑和酥油算是高級食品,老鄉都沒有酥油,更何況犯人呢,更沒有酥油啦。吃的就是大蘿蔔、大白菜,還有洋蘿蔔,是一種甜菜,用來喂牛羊的一種高原變種甜菜,一年四季就是這些,有時會有一點土豆。秋天還好一點,有一點新鮮的蔬菜,冬天、春天、夏天基本上是吃乾菜。那時生活很苦,在飲食上打不了什麼妄想,只有受之。用《中庸》里孔夫子的話來說,「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

  就這樣,自己的心性無形之中得到了料理,這個可不是書本上所說,天天打坐、天天念經、天天觀想等所能達到的收穫,境界完全不一樣。南懷瑾先生的一個師弟李自申先生,也是維摩精舍的,前年坐化去世的,早上起來喝了口茶,那時是冬天,他穿了件大衣,坐在沙發上,打了一個盹,七點鐘左右,在那兒坐了一個小時沒動靜,當時,他有幾個學生在那兒,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叫道:「老師,吃飯啦。」結果沒有反應,一搖他的身子,身子軟軟的,仔細一看,才知道老人家已經走了。我後來很感慨,就寫了一篇《憶維摩精舍諸老宿》,介紹除了南懷瑾先生之外的維摩精舍諸師兄弟是怎麼走的,可以說都很精彩,這篇文章網上可以找到,大家可以去看看。李緒恢先生是南懷瑾的師兄,是當年四川省高等文官考試的榜眼、第二名,隆蓮法師那次是狀元,隆蓮法師大家應該知道吧?李緒恢先生後來在民國時期的四川省政府裡面當秘書,又當過遂寧縣的縣長,在《維摩精舍叢書》裡面有他的介紹,袁煥仙老夫子對他有很高的期望。不過,到了解放後,這個老先生沒有辦法了,也成為牛鬼蛇神、歷史反革命,還是只有「一三五拿板凳、二四六拿掃帚」的份。好在他的醫術很好,經常給人家看病,拿現在的話說叫做無證行醫,他的醫術很好,是四川火神派的。我年輕的時候經常請他調理脾胃,當時剛從高原上下來,在監獄裡呆了八年,脾胃不是很好。他手到病除,葯很靈,人也很慈悲,最初看病就是兩毛錢一張處方,到了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期,一張處方就是一塊錢。給一塊錢,他給你看病,非常仔細,一天看三五個病人有三五塊錢,那時候已經覺得很富裕了。你想想那個時候每個月有一百多塊錢,那的確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是很牛的,他老人家大概是九二年走的,晚上十一點鐘還在給病人看病,來了一兩個病重的病人。到了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叫他,當時他還伺候老太太,每天三頓飯都是他親自做,買蜂窩煤、燒火做飯等都是他做,八十六七的人,每天還是繼續伺候老太太,伺候他的子女們,那天早上老太太發脾氣了,都九點了,怎麼還不起床做飯,我肚子餓了,叫了幾聲沒有人應。後來他女兒過去看,說到:「哎呀,老爸都走了。」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是安然睡化,沒有給家裡人帶來一絲麻煩,給親人沒有一點拖累,安安靜靜地來、安安靜靜地走。

  熟悉維摩精舍的人都知道楊光岱老師,那個時候袁煥仙老先生手下,「一棒三大士」,通禪、通寬、楊光岱。楊光岱在靈岩打七的時候,還只是一個高中生,什麼都不知道,正好撞上了。當時袁煥仙他們在都江堰的的靈岩寺打禪七,楊光岱連什麼是「打禪七」也不知道,只是聽說這裡比較好,他們都去沾沾法喜。有一天他去小便,那個時候沒有抽水馬桶,在寺廟裡面住,還是要跑到外面廁所去。突然,有一條狗撲過來,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就那麼一下,他明心見性。當時袁煥仙老先生打了一個禪七,就有三個開悟的,真是了不起。我見到楊光乃老師,乃至後來他親近他,感覺他也是非常了不起。楊光岱老師那個時候差不多七八十歲了,我見過的,只有兩個人的眼神是內視的,一個是虛雲老和尚,一個是楊光岱老先生。他沒有什麼文化,但是他的禪修的確視令人讚歎。他後來得了肝癌,別人得了肝癌會痛得死去活來,但是他沒有一點痛苦相,眼睛和面目表情永遠是安詳的,一派祥和,那個時候我們基本上是赤貧狀態,沒有什麼錢,沒有什麼錢供養,但還是想方設法地給他找一點好葯,弄一點人蔘補一補之類的,但是現在想來也沒有用,他也不吃。就這樣持續了兩三年,你跟他打交道時,不會覺得他是一個病人。他基本上不去醫院,走的時候也很安詳。

  前不久,李更生老先生也走了,九十七歲,去年年底走的。中風半年,半身癱瘓,左半邊癱了,但是思維非常敏捷,辯才無礙,顯密圓通,他在西藏呆過多年,五十年代隨解放軍入藏,當醫生,在平叛的時候腿上挨了炮火。五十年代後期他退休回家,作為「榮譽軍人」退養在家,吃國家的養老金,傷殘軍人嘛。幾十年學修如一,這種精神非常令人感嘆。

  不止他們,當然還有其他一些老先生,他們「享受」過無產階級專政。他們不是在書齋裡面、不是在富貴鄉里「說法」。所以,這樣的體驗,對於法的體驗,對於煩惱的體驗,對於如何轉煩惱成菩提的體驗,就很實在,就很深刻。我見了那麼多老先生,包括現在的佛源老和尚、凈慧老和尚、一誠老和尚等,他們這些沒有一個神神怪怪的,,都是以正知正見示人。我們說學佛的人學什麼,就是八正道。佛在世的時候,就談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我們想一想,我們平常學習佛法時,是不是真正思考過八正道的教法,很多人追求怪異,追求神秘,哪裡有神秘主義,就覺得哪裡很好玩。我一輩子不喜歡神秘主義,當時在高原上跟我一塊兒勞動的,都是活佛喇嘛,一百多號活佛喇嘛,吃喝拉撒睡好多年,沒有看到誰有什麼神秘的,都是平常人,都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現出了「本來面目」。大家以「本份」相見,真正的「本份」相見,這也是破除迷信,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破除迷信,這算是真正收到了效果。毛老人家的無上鉗錘,的確是使很多的修行人得益。所以當年文化大革命拆廟子的時候,把出家人趕出廟門,很多居士在本光法師面前哭,也有些出家人去哭,「哎呀,怎麼辦啦?佛像也打了,廟也封了,不許住了,袈裟也不許穿了,怎麼辦啦?」在本光法師面前痛苦流涕,本光法師說:「你們犯傻呀,你們愚痴啊,這個就叫無常,這個就叫般若,這個就是佛法,有什麼哭的?沒有什麼可哭的。你們要從這裡邊看到無常,從無常裡面體會到般若,再繼續提升到智慧,你們要有應酬這樣的能力,有承擔這樣的力量,這樣,你們的修持就算有火候了。」聽到老法師這樣開示,很多居士似懂非懂的,但是我在一旁聽到就很受用。我所親近的這一批善知識,他們真的是掏心掏肺地,把他們的學、把他們的修、把他們的養,毫不保留地教給了我,使我自己在學修的這麼四十年的過程當中,沒有去犯傻,基本上沒有走什麼彎路。後來在賈老那兒,賈老是以本份示人,純粹的禪宗。與本光法師「法術」很多不一樣,賈老那兒就是一味禪宗,「只此一味,別無他法」,而且在向上提持盯得很緊。再加上維摩精舍的另外幾位老菩薩,李自申、楊光岱、李緒恢、李更生,當然還有很多(,都對我幫助很大)。現在因為南先生在外面名氣很大,所以到成都來追維摩精捨得人很多,非常火,但是他們都來晚了,很多老一批的人他們見不上了。所以現在到成都尋訪維摩精舍故事的人,基本上是找不著了,除了一位,就是袁煥仙先生的女兒,袁淑平老師還在,但也是一個快九十的老太太了,中風在床上,未必會接待誰了。所以現在要尋訪維摩精舍的故事,只有我還能夠知道一些,叫王紹藩來說, 他也說不出個什麼,因為他跟成都這一批人不熟悉,也不認識,很多老先生和他沒有什麼來往,他也說不清楚。

  我學佛的這麼四十年,從一九六九年開始,當時因為毛澤東六八年底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偉大號召,我們立刻響應他老人家的號召,奮不顧身地到農村裡面去了,正是這個因緣,讓我跟海燈法師有這個佛緣,真是要感謝毛老人家。到了八十年代後期,賈老在文殊院四川省佛教協會內講《六祖壇經》,當時我是總招待、總接待、總侍者,招呼應酬全是我的事。每次開講的時候,用個偏三輪,是自行車加一個斗做成的,我在商店裡面當搬運工的,蹬三輪車的技術很高,但是不能把公家的三輪車拿出去用,自己就在自行車上加一個斗,把賈老從家裡載到文殊院里去講課,課講完後又把賈老送回去,就這樣幹了兩年。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當時,四川省佛教協會要修《四川省佛教志》,賈老推薦了我,一共兩三位人,因為我是一個快手,高峰的時候我用筆一天寫一萬多字也不累,可以收早工。本光法師給我們講《易經》、講《華嚴經》的時候,我是完全用筆記下來的,他老人家用口講,語速不是很快,比我現在說話的節奏稍慢一點,賈老說話比我現在的節奏快一點,本光法師講課,我們作筆錄,那個時候做到了一字不差、一字不錯地原原本本記錄下來。賈老的錄音也是我給他整理的,很完整地整理下來了。

  我跟這些老先生的交往和學習,有一個體會,他們沒有「怪力亂神」,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在逆境之中,他們拿什麼來養自己的身心性命?全是老祖宗、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心法,佛家的、儒家的、道家的那些心法,來滋養自己這麼幾十年艱難的日子。在他們身上,沒有現在所謂的這個大師、那個大師、這個供養、那個供養的,那個時候哪有什麼供養呀?他們只是偷偷地、悄悄地,在茶館裡面、在公園裡面、或者躲在家裡面,說上幾句話,或者寫一段文字,悄悄地讓我們看了,然後說:「趕快背下來,背完後就燒掉。」彷彿搞地下秘密工作一樣。如果這些老先生活到現在,那個個都是「法王」、個個都是「超級金剛上師」了,要受無量供養。但是他們全是在困苦之中度過了中年和晚年,正是這種環境下,他們所說的、他們的言教、他們地身教就給了我很深的啟示。所以我的這麼幾十年,也從來不說怪力亂神,一說怪力亂神我就要跳出來的。當年我第一個跳出來揭露四川某「大師」,因此這位「大師」還說要派殺手來殺我,他可是「超級大師」了,海外一些法王是他「冊封」的。他是我們四川一個大騙子,比我還小几歲,吹牛吹得臉不紅心不跳的,不過現在成了國家的通緝對象。很多吹牛的、吹有神通的,基本上是騙人的,我多年來在四川都是以揭穿宗教界的騙術聞名,我不買那些帳,堂堂正正的,正正規規的。有人問我,佛法大還是王法大?我從來都說王法最大,我們不能離開王法,所以凈慧老和尚也經常強調,佛教和世間王法發生衝突的時候,要尊重王法、順從王法。這是老佛爺的戒律裡面規定了的,並沒有說當王法和佛法衝突的時候,我們要拋棄王法,要堅持佛法。不,這個就恰恰犯糊塗了,我們要尊重王法和順從王法。本光法師在給我們授皈依的時候說:「順隨世間正法,與時俱進,有一定的職業養活自己和家人,不做高官厚祿之想。」在六九年他就說要順隨世間正法,與時俱進。什麼正法?他老人家說,「歷史上孔孟是正法,在當代中國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就是正法,你就不能與之抗衡,你就必須服從它,如果不服從它,就會給自己帶來災害、禍害、麻煩。任何時候我們都要知道一句"當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注意,「當今皇上」!你不能與「當今皇上」對抗,與「當今皇上」對抗你不是自討苦吃嘛?而且還惹社會動蕩不安,眾生跟著受苦,那不好。所以真正學修佛法的人是最強調和諧社會的,最講和諧的。咱們北京城故宮裡有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這三個殿,以前是最高的政府機構、最高的權利機關,就是從三個方面來突出 「和」字。

  《易經》乾卦裡面有「保合太和乃利貞」,故宮三殿名稱的來源是《易經》裡面的乾卦。所以要講個「和」字,當年袁老太爺給南懷瑾先生寫有一封信《示通禪》,現在的版本是《示南懷瑾》,南先生當時在峨眉山的大坪寺當和尚,因為他看到南先生對待周圍的人很嚴厲,老夫子來告誡他,「律人嚴,眾必減」,如果要求周圍的人過於嚴格的話,你的眷屬就會減少;「律己嚴,過必遠」,對自己要求要嚴,要求自己要嚴,要求別人要寬。「律己嚴,過必遠;律人嚴,眾必減。」我就順著袁老太爺這一句話作了一個下聯:「與心和,神自全」,自己要養和氣、養喜神,自己要和自己的心靈打成一片,「與心和」,自己與自己的心和諧;「與境和,事自圓」,要與環境打成一片,與環境和諧,你的工作、你的事業自然會圓滿。所以,「與心和,神自全;與境和,事自圓」。所以,我們學習佛法的時候要注意這點,佛者,覺也、覺悟嘛。佛就是一個覺悟的人,並不是說什麼不得了、了不得的。最有意味的事就是釋迦牟尼的老爸凈飯王要去世了,想他的兒子,希望他能回來看自己,如果以我們通常的想法,老佛爺的爹病了,老佛爺要回去,給加持一下,灌一下頂,吹一口氣,他爹肯定沒有病了,發發功,他還可以繼續活一千年。我們平常學佛人是不是這麼想的?釋迦牟尼親自去看他爹了,無上的菩提道還不給他灌下去,他爹還不要活一萬歲呀?實際上,釋迦牟尼回到父親身邊,跟他爹說:「諸行無常呀,有漏皆苦呀,你還是安心去吧。」他老人家說的還是「三法印」,沒有什麼神叨叨的,給你灌頂,給你加持,你就能活一萬年的,吹一口氣、發一點功等等,沒有這些,那些都是糊弄人的。現在我們學佛人的頭腦一定要清醒,拒絕別人的忽悠,特別要拒絕佛法裡面種種莫名其妙的忽悠。除了「三法印」、「四聖諦」、「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其他沒什麼了,還有什麼神奇的呀?這些是照妖鏡,正法邪法就在這些方面來看,如果離開了這些那就不是正法,所以我們學佛一定要心明眼亮。以前我基本上是跟老頭子們打交道,老頭子們都可以作為我的父輩,甚至比我父輩還要高上半輩,那些老先生很多都是一九零幾年的,然後有一九一幾年的,南懷瑾先生是一九一七、一八年的,我最早接觸的那一批人大都是一九零零、一九零六、一九零七、一九零八這些年代出生的人,當然也有二十世紀一十年代的人。我爹是二十年代的人,我是四十年代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出生。但是現在反過來了,現在跟我接觸的全是年輕人,二十多歲的,三十多歲的,顛過來了。我也喜歡和年輕人玩,小的時候跟老頭子們玩使自己成熟一點,把他們的經驗,把他們的知識、智慧儘早地接受過來,現在跟年輕人玩,享受一點年輕人的朝氣,使我別那麼老,這個也是互通共享。

  總之學佛要得正知正見,這個正知正見就是「緣起性空」,這個道理很簡單,要自信、自悟。我覺得一部《金剛經》、一部《壇經》對於學佛來說已經夠了,當然,還想豐富一點,看看《法華經》,看看《華嚴經》這些也不錯,有雅興再看看《瑜伽師地論》也很好。參禪的人把《五燈會元》和《指月錄》細細地去參。

  所以,我在講信心銘的時候,就提到要回到唐宋祖師的路數上去,以唐宋祖師為師。因為畢竟經過了一百多年佛教的斷代,嚴格來說,明清到現在這兩三百年,中國漢地佛教極其衰微,「師家乏人」啊。只是到了明朝後期的萬曆年間,乃至順治年間,才有「明末四大高僧」。清代初期的那一批,如玉琳國師等,到了雍正皇帝,稱之為邪知邪見,不承認他們。滿清皇帝大封「呼圖克圖」,提高了藏蒙喇嘛的地位,漢地僧人的地位一落千丈,當時達賴班禪的地位相當於藩王的級別,這些喇嘛的地位比蒙古王公的地位還要高,庫侖活佛、章嘉呼圖克圖也是一樣的,畢竟在內蒙古只有一個章嘉活佛,在外蒙古只有是一個庫侖活佛,但是王公數以百計,你想想誰的地位高?漢族的僧人算什麼呢?更算不得什麼了。封了一個玉琳通琇禪師,漢人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玉琳是國師,很得意。(註:玉琳初稱大覺禪師,繼遣使加封大覺普濟禪師,後又加封為大覺普濟能仁國師,通稱為玉琳國師,是清代漢族佛教中享有國師尊號的唯一僧人。)另外,還有木陳道忞,也是順治皇帝封的,皇帝接見了他,封了一個禪師,就被認為是國師。到了雍正皇帝的時候,一巴掌全給打倒,說他們統統沒有見道,並對江南的禪僧們說:「你們這一批人到北京城來,朕要與你們"本份』相見,如果能說得過我,我就承認你們,如果說不過我,就要重新學,別在外面招搖矇混。」雍正皇帝這一招太利害了,漢地僧人誰會上北京去找皇帝理論禪法呀?雍正皇帝的這一道聖旨,把整個漢地叢林的威風一巴掌就壓下去了。雍正皇帝編過《御選語錄》,寫過他破參的自我介紹,他是在章嘉活佛加持下開悟的,因此真正地嘗到了頓悟的滋味,不然,差點被漢地的僧人所忽悠了。雍正皇帝這樣一道聖旨,這個漢地的佛教就完了,兩相比較,一高一低,喇嘛們的身份高了,漢僧的身份低下去了,這一低就是二百多年。就是一個縣官的權力也是很大的,更何況皇帝呢。唐宋的時候都有很多例子,黃龍慧南多了不起呀,一代禪宗祖師,在廬山他住持的廟被火燒了,當地縣官一樣地把他抓到監獄裡關起來,要治他的失職罪。黃龍禪師在監獄裡面絕食,關了幾個月,弄了一身病,骨瘦如柴。他的徒弟真凈克文這些,到處去托關係,到京城裡去托關係,後來才把他放出來。黃龍慧南是骨瘦如柴,真凈克文抱著師傅哭,甚至還在菩薩面前禱告:「減我十年壽,讓我師傅多活十年。」黃龍慧南禪師從監獄裡出來後,卻罵他們,你們犯傻,你們愚痴呀,坐牢是很自然的,我的廟裡失火了,官府追究我的責任、治我的罪理所當然,儘管火不是我放的,但我是方丈,當然我是有責任的,你們哭什麼?你們哭就是愚痴。

  歷史上類似的故事不少,祖師大師坐監獄。大家知道,紫柏尊者在萬曆年間被錦衣衛投在監獄裡面,北京城裡,最後活活被打死,這個明末四大高僧中的頂尖人物呀。憨山大師更不得了,但也一樣被流放,剝去袈裟,流放雷州,到雷州半島一流放就是十多年。你說你神通,你有什麼神通?他們為什麼不現神通?在王法面前沒有神通,我們一定要有清醒的頭腦。學禪宗的人最佩服圓悟克勤的徒弟大慧宗杲,但是大慧宗杲在出家人裡面是主戰派,反對秦檜的投降主義,一樣地被秦檜剝去袈裟,流放到衡陽,後來繼續流放到梅州。大慧宗杲多了不起的人物呀,可以說在南宋時期沒有人超得過他,是最優秀的禪師、最有骨氣的禪師,在大藏經裡面,《大正藏》、《續藏》,他的語錄有四十卷,還有很詳細的年譜。我們細細去看這些歷代祖師,的確可以使我們破除很多迷。

  總之,我們要正信佛法,不要迷信佛法。還要注意佛法與世間的和諧、與王法的和諧、與自己身心的和諧,所以學佛應該學到這個份兒上,會比較踏實、比較安全、比較穩定,如果離開了這些,那就不適,所以《華嚴經》的十玄門,佛土與穢土融通、諸佛與眾生交徹、顯密不二、一多不二、過去未來不二、貧窮富貴不二、生死不二、煩惱菩提不二,都可以在此得到極好的發揮,開我們的眼界。當時我曾想寫一部佛教裡面的相對論、莊子裡邊的相對論,現在眼睛不太好,也不想動心,也不想去操心,這些題目就留給年輕一點、有志於此的年輕人來做,如果這裡有年輕人想寫類似論文的話,我願意給他們一些思路和指導,看看佛教裡面的相對論,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有什麼同,有什麼異,包括莊子裡面的相對論。

  很多人搞中國哲學史說,莊子講的叫機械相對論,哪裡有什麼機械?真正的相對論,當之無愧的相對論,但是這個相對論是褒義的,不是貶義的,不是那種簡單的哲學範疇裡面裡面的。當然,佛教談不二,現在又在談相對,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個需要我們在學修上把它打開,把它提升,如果能明心見性更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能讓我們在世間的思維修上的智慧有大的提升,以別於常人,否則你學佛的優越性在什麼地方?那就體現不出來,當然學佛不僅僅十學知識,學文化,主要要落實在修行上。

  什麼叫做修行?就是對自己的身語意三業有所規範、有所優化,翻譯成現在的說法,就是養成一個良好的生活習慣,養成一個良好的價值觀念。這個就很好了,我認為這樣的學佛就很不錯了。我四十年學佛其實也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就是平常心,平常人,做平常事。好,謝謝大家,今天就說這麼多。

  問:馮先生好,我想問一個問題,就是您剛才所談到的中國歷史上,有一段時間佛法的傳播會受到各方方面的干擾,包括您在求法的過程當中,可以說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在最近幾年比較集中地看了晚清到民國的佛教文獻,我看到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就是那個年代,居然出了那麼多的大德,請問這是為什麼?我想聽聽您的理解。接下來請允許我為這個問題加一個小的尾巴,就是當年譚嗣同、歐陽競無大師都會集中在,比如說金陵刻經處這樣一個地方去求學,而且他們提出了 「佛教救國」,佛教真的能救國呢?如何救國?謝謝。

  答:關於第一個問題,在滿清政府封建專制崩潰的前提下,思想的管制有所鬆動,大量的留學生被派到歐美、被派到日本,慈禧太后在晚年想管制這麼大國家,管制四萬萬人,她老了,力不從心了。另外,通過鎮壓太平天國起義,地方諸侯、漢族力量開始強大了,洋務運動興起來了,新的思想、新的學風不斷的湧現,所以在這種背景下,思想反而被激活了,不是一潭死水,明朝也有類似的地方,昨天我還在跟黃總講這些,也是這麼看的。萬曆皇帝以前是思想一片禁錮,儘管有王陽明先生 「應世」,但總得來說,整個明朝的思想從朱元璋開始到萬曆年間都是一潭死水。到了萬曆年間出現一次小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狀況,為什麼呢?不論是從儒學上,從禪宗裡面,還是社會上的學說裡面,都是如此。我們看到明代的小說基本是萬曆年間出來的,《金瓶梅》、《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牡丹亭》等這些,基本上是萬曆年間出來的。那個時候皇上罷工,萬曆皇帝大概有抑鬱症,精神不健康,三十年不上朝,六部尚書有四部尚書缺員,他都不去任命,使整個國家機器基本上陷入癱瘓,中央政府陷入癱瘓。再加上宦官專政、專權,相對而言,對意識形態的控制不像讀書人掌握權力的時候搞得那麼緊張,因為他們本身也沒有什麼文化,所以在中央癱瘓的情況下,居然在萬曆後期,中國整個思想界,比起元朝和明朝初期中期來,氣象整個煥然一新。利瑪竇來了,西方的學說也過來了,這個暫時不說。為什麼金陵刻經處要談佛教救國?這也有一個前提,西方的船堅炮利,依據是什麼?他們依據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的依據是什麼?是思維科學。當時,在明末清初的一批知識分子里,大家感覺先秦諸子、宋明理學等都沒有思維科學的成分在裡面,所以中國落後了。在七八十年代有一位重量級的思想家說過一句話,中國沒有純粹的自然哲學,就沒有純粹的自然科學。但是清末民初金陵刻經處的這一批大師,之所以是大師,他們學習了中國的唯識學系統,因為楊仁山居士到日本去,把大量唐代在大陸失傳的文獻,包括天台的、華嚴的、唯識的文獻,從日本又帶回中國,同時又組織了一批頂尖級的學者來研究,包括章太炎先生等那麼牛的一批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和鄒容在「蘇報案」後關在監獄裡面的時候甚至還在學《因明入正理論》。《因明入正理論》這個是最枯燥、最沒有味的書,玄奘大師翻譯的,章太炎學了後,對佛教非常的推崇,而本來他是儒家本位、法家本位的,章太炎先生的政治立場有「三變」,到後來歸心於佛法。這個佛法主要是唯識學系統,我們看到金陵刻經處、支那內學院這一批大師都與唯識學有不解之緣,而唯識學恰恰就是談思維科學的。於是,他們對中國的思維就有了煥然一些的感覺,喔,我們的祖先在唐代本來有這麼優秀的東西流傳,可惜唐武宗滅佛後,我們沒有保存下來,沒有把這個道統、這個學風貫穿下來,所以我們落後於西方,如果我們現在能夠把這一套學風重新鼓舞起來,那麼我們中國人就可以很快趕上西方,這個是當時他們的想法。

  這個想法有沒有錯呢?也沒有錯,畢竟佛教的唯識學是一個龐大的、相當精細的思想寶庫,而且它有獨特的思維程序。我經常在外面說,西方人得諾貝爾獎金,我們要搞清楚他們是基於什麼樣的價值觀念、基於什麼樣的思維模式出來的。中國人也是人呀,不管西方人東方人都是人嘛,大家的思維結構、基因結構、心理結構應該基本是一致的。不同的是西方他們有他們的思維特色、他們思維的理路,我們東方有東方思維的理路,中國有中國思維的理路。我們怎麼樣通過學習佛法、學習唯識學,提供一套優秀的、產生能獲得諾貝爾獎金的思維程序?我當時也多次在佛教一些會議上,在佛學院講課時提及這個事,可是沒有回應,嚴格來講是可以這樣做的,但是這個的確需要一種社會氛圍,需要一定的學修環境,給予相當的條件,如果在北大、清華這樣的最高學府裡面,在中國科學院裡面,如果方便的話,我們也可以把思維的方法、思想的工作方法加以梳理、加以介紹,使參加研究的人可以進入這種思維程序之中,去面對他們的科研對象。我想是應該可以作出成績來的。

  問:馮老師,我想問一個問題,好像是南懷瑾先生說過,中觀應成派沒有尊崇唯識學的,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的區別。

  答:這個是我的視野範圍之外的事,我無法回答。不過,就我自己感覺,《菩提道次第論》就是中觀和唯識學的一種結合,就是一種結合。你談次第,能不談唯識嗎?唯識就是次第,在中觀里,是沒有次第的,哪有什麼次第?「離四句,絕百非」,哪有什麼次第?只破不立,掃蕩一切,沒有次第的。你說次第,那就是唯識學裡面的東西,從人天乘、到小乘、然後到大乘,一乘一乘地上去,這個就叫做次第。但是這個次第的安立在唯識學裡面,在《瑜伽師地論》裡面。

  問:馮老師您好,我這一兩年對學佛很感興趣,經朋友介紹也見了不少法師、上師、活佛,也去了五台山,也讀了一些書,包括他們推薦我讀的一些經。但是我總覺得,老是覺得每個人都說三句半,總是一個很混亂的一種狀態,那種混亂感覺是因為有很多的系統,那麼像我們這樣在職的人,在家修佛的人不可能專職去佛學院什麼的,也不夠資格,而且很容易陷入一種怪圈,包括剛才您所說的實修或者神通的東西里。像我們這樣的人,怎麼樣能夠讓自己比較從系統地、或者說是從哪裡先開始,或者是從哪裡算是走正道呀?麻煩馮老師給指點一二。

  答:作為學佛的人有一個難處,因為在佛教裡面有一個悖論。一方面,學修、實踐,要簡潔明快,「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就像師傅教我們一門手藝一樣,能三天學會最好,如果需要三十年學會,那我寧肯不學,學修、修證的事情是簡潔明快的,真理只有一個,而且真理肯定是最簡單的,而不是最複雜的;另一方面,蠻修瞎練不行,要有理論的指導,理論的指導就是盡善盡美,「盡善盡美」四個字就是天羅地網。所以我們看到三藏十二部好龐大,但是如果你進入了這個盡善盡美龐大的理論體系中,又怕形成了所知障、知見障,如果沒有理論的指導,又成了蠻修瞎練。我說這個就是一個佛教內的悖論,很難把它料理得穩當妥貼。所以我感覺,學佛首先要對佛教基本理論有所了解,「三法印」、「四聖諦」、「八正道」、「三十七道品」、「中觀」基本理論、「唯識學」的「百法明門」等,這些都是一般基本的理論框架,即使到西藏三大寺里去「九年學經」,還是學這些東西。所以藏傳佛教跟漢傳佛教在「經律論」上是沒有區別的,都是從印度傳過來的,絕大部分經典是相同的,有差異就是幾部,沒有多大區別。區別就是傳承不一樣,漢地傳乘是天台、華嚴、禪宗、唯識宗、凈土宗這些,西藏的傳乘是格魯派、噶瑪派、寧瑪派、薩迦派這些。漢地的佛法是和儒家、道家的思想打成一片,是與相當繁榮的、相當豐厚的漢文化的思想融為一體,這麼傳承過來的;藏傳佛教只有一千來年,真正的發展從元朝到現在就是八百來年,比較興盛,它是和雪域文化融為一體、打成一片的;再看南傳佛教的,是和東南亞這些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融為一體、打成一片的。從文化角度來看,含金量最高的應該是我們漢族地區呀。但是現在很多人都看走眼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個真的是悲哀。

  我在講述信心銘的時候說到,現在人懶,看大藏經那麼方便,不說請一部大藏經回家看,即使在網上下載也很方便呀,一個大藏經的光碟才多少錢?你要學,天台宗的三大部,慢慢去學吧;要學中觀的,唐代三論宗祖師吉藏菩薩的東西非常精采,並不比現在應成派的差。袁煥仙的老師吳夢齡居士寫了一本書叫做《法鼓》,當時沒有人知道,就我那有一本,後來捐出來,在《維摩精舍叢書》第二函里印出來。吳夢齡的老師叫做張鳳篪居士,寫了一本書叫《片香集》,這本書把傳統文化《易經》、《尚書》、禪宗、唯識用非常古奧的語言來闡述。我印好後,送過很多人,也包括南懷瑾先生,不知他老人家有什麼評價,這是他的太師公的東西。他的師公吳夢齡先生寫《法鼓》,是因為宗喀巴大師批評漢僧「支那見」,他坐不住了,要抗衡一下。他說宗喀巴大師已經是明代中期的人物,而在明代中期漢地佛教本來就是一塌糊塗、一潭死水,那個還有什麼可批的呢?宗喀巴大師如果看到唐代漢地大師們的、看到天台菩薩們的、看到華嚴菩薩們的、看到三論菩薩們的一些著述,宗喀巴的這些書就要重新寫了。因為宗喀巴大師沒有看到漢傳佛教唐宋時期的精采,看到的是明代漢傳佛教的頹廢。這有什麼可比性?如果我們回到唐宋祖師的路數上,現在我們政府也經常說要重現漢唐盛世,漢唐盛世不僅僅是國力方面的,不僅僅是軍事力量上的,更充分地表現在經濟和文化上,經濟和文化都稱老大,當然這也包括佛教。中華民族文化的幾次高峰時期,第一次是先秦諸子時代,第二次是魏晉南北朝玄學時代,第三次是隋唐佛學時代,第四是宋明理學時代,第五是民國初期那一代,但是民國初期那一代的高潮時間比較短,然後被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這樣那樣的給干擾了,辛亥革命前後的那一次思想革新運動沒有真正的延續下來,被內憂外患、救亡圖存這樣重大的生死問題,國家民族的生死問題所干擾,所困惑,所以思想上的發展就陷入困境。49年以後新中國成立了,本來應該是皆大歡喜,但是因為冷戰的原因,我們不能說毛老人家沒有受到冷戰的影響,面對美帝國主義和斯大林這兩邊我們怎麼辦?當時也沒有鄧小平的理論「摸著石頭過河」,那個時候如果「摸著石頭過河」可能會好一點。

  

  問:馮老師您好,請教您現在所有年輕人都有這種需求,去認識生命、認識人生。佛法是一個很好的方法,但是這裡面有很多的路徑,有禪宗、凈土宗等很多不同的門。就像剛才這位朋友說的,就像您剛才說的,要去讀佛教史、讀經,要去打坐、看經典、努力工作勞動、行萬里路、和周圍人打成一片。但是如果我遇到一個好的老師,能不能有一個共通的方法?或者還是根據每個人的根器不同來選擇,比如我喜歡禪宗就一門深入就好了,比如凈土宗很好,但有人說你每天念三萬佛號,我算了一下得四五小時,我就有點困惑。有很多路在佛法里,對於現在的一些年輕人要真正去走向這種正信、真正去探索這個路徑的時候,有哪些您可以提個建議嘛?

  答:兩個字,「緣份」。這些都是要看緣份的,很多話說不清道不盡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八萬四千法門,哪個法門不殊勝?各有各的正確性。唐代的時候圭峰大師寫了《禪源諸詮集都序》,宰相裴休為之寫序,序里寫到,「以承稟為戶牖,各自開張;以經論為干戈,互相攻擊」。盛唐的時候是這樣,何況是現在?東方的、西方的、教內的、教外的,不管他了,這個看緣份,自己找善知識,另外要特別注意,自己就是自己的善知識,所以我還是推崇要看《六祖壇經》,從這裡入手比較好。

  問:馮老師,您好,我想問《太玄經》和《元苞經》有什麼不同?您學的是易理,還是易術,還是兼修?

  答:這兩個經肯定是不同,一個是六條杠杠,一個是四條杠杠,語言表述的形式也不同。這些都很難以看的,《太玄經》裡面有很多字現在都不認識,康熙字典里找不到出處,《元苞經》里也有很多字在康熙字典里找不到出處,這些暫不去管它。對於我來說,《易經》裡面講「理氣象數」,我認為作為入門人來說,最好還是以「易理」為上,但是現在關心「易理」的人不多,喜歡「易術」的人不少,為什麼呢?看相、算命、看風水比較容易發財。被請到哪一個地盤上望一望就是一個大紅包,少則幾千,多則上百萬,這個大禮包可以砸死人。另外,「早知三天事,富貴幾千年」,能夠預測命運,那當然也是一番美事,因為現在大家都很迷惑,都想知道自己的明天、明年、未來怎樣怎樣。搞「易術」的這些並不是說不好,但是容易把自己搞亂心了,也亂了他人的心,在不明「易理」的情況下去玩「易術」,就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不怎麼太好。另外易術也有不同的門派,也要看你玩得是什麼門派?看你怎麼去玩?玩術是從私利去玩,還是以公心去玩?我覺得,中國最好的術數就是中醫。中國古代的工程學,中國古代的醫學,我覺得我們應該在這樣的術數方面用心一下。像唐代的一行和尚,密宗大師,又是神秀下面的高徒,禪宗北宗的傳承,又是數學家、天文學家,又是工程師,又是工匠,自己造渾天儀去測子午線,又是翻譯家,又懂梵文,幫助金剛智翻譯密典,又是密宗大師,三十多歲的人,集那這麼多精采於一身的人不多。但是我們再看我們這些搞科學的,不知道你們賣科學技術書的圖片,有沒有掛一行和尚的像?祖沖之呀、一行和尚呀、郭守敬呀、沈括呀等等,這些都是中國自然科學裡面的驕傲,而且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驕傲人物,其中有一個是和尚,而且是一個年輕和尚,那麼年輕就有那麼大的功夫,我說這個也就是神通,我們現在這麼大的年紀了為什麼沒有這些本事?沒有這些功夫?所以佛法里講五明,其中有「工巧明」、「因明」、「醫方明」,但是多數學佛的人哪去玩「工巧」,哪去玩「因明」呀?多數在那裡稀里糊塗地玩神通,這個「最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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