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本 | 法齊利·伊斯坎德爾:山羊與莎士比亞
我還記得從前那個時候,切格姆人養的雞沒有雞舍,晚上都飛到樹上去過夜。在哪棵樹上過夜顯然是由雞群里領頭的那隻公雞決定的,那隻公雞就站在母雞們可以起飛的地方,等著所有的雞都飛到樹上去。當然是一家人養的雞都飛到同一棵樹上去。但決不能由此就推斷說,這些雞就蹲在樹枝上下蛋。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謠傳切格姆人養的雞就蹲在樹枝上下蛋,切格姆的婦女耐心地站在樹下,手撐床單,等著輕輕地接住母雞下的蛋。這個謠言曾被那些仇視切格姆的人惡意傳播,到底是什麼人我已不屑提起。
切格姆的雞絕不是蹲在樹枝上下蛋。切格姆人早就給雞準備了產蛋的窩,雖然那些雞還是經常到離家不遠的灌木叢中產蛋。大概那些雞已經發現,人類常常不把雞蛋用於繁殖雞這個直接目的,而是用於人類自身的繁衍生息了。這肯定讓雞們非常反感。
正因為如此,家庭主婦們每天晚上都要到房子周圍的灌木叢中去撿蛋,然後用衣襟兜回來,就像採到了一堆白蘑菇一樣。但我們這兒幾乎沒有人采蘑菇。是啊,既然樹叢中有雞蛋可撿,誰還去采蘑菇呢?很多民族都是因為食物缺乏才喜歡採食蘑菇的。
……我十二歲那年,在切格姆邊放羊邊讀了莎士比亞文集。這對剛剛涉世的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好,兩件事都讓我受益匪淺。
讓我去放羊並非偶然,我的親戚們過分擔心我寄人籬下吃閑飯會有心理負擔,所以就給我一群山羊讓我去放。
但在表姐家弄到一大本莎士比亞文集可純屬偶然,我那個表姐當時正在城裡上學。整個夏天我都在讀那本文集,反反覆復讀了幾遍。那本書厚厚的,那個夏天也格外漫長。
「那本書都快有他重了。」有些切格姆人看見我手裡捧著那本文集,嘲笑我說。
這並不是說切格姆人不喜歡書,只是他們覺得,我應該拿一本和我的體重相當的書。他們經常用牲畜馱載什物,所以總能敏銳地觀察到生活中的任何失衡現象。
「你去放羊的時候,」有些人攔住我,善意地教導我說,「可以用繩子把書綁在後背上,這樣你的身子就會往後挺。要不你走坡路的時候,就會臉朝下摔倒,滾下去。書倒不會有什麼事,我不擔心。你看,這本書的封皮這麼結實。可你會摔殘廢的,也會讓我們丟臉,別人肯定要說我們失職沒有照顧好你!」
「誰能說這種話啊?」由於年幼無知,我立馬介面問了一句。但在切格姆人看來,這是不知好歹,絕非童言無忌。
「別裝相啦!好像你不知道誰是切格姆的仇人似的!你已經不小啦!」他們責怪我說。
有時候我偶然也會遇到幾個愛書人。其中還有一個人邊用手撫摸著那本莎士比亞文集,邊提醒我說:「我不止一次看見你爬樹的時候把書丟在一邊,不去管它,這可不好。山羊不會把書啃壞,不過有可能在上面拉屎撒尿。但水牛肯定會把你的書啃壞。」
我那時體弱多病,身材瘦小,這顯然讓切格姆人格外擔心,唯恐有一天那本書的重量真的超過我的體重,在放羊的路上把我徹底壓垮。但我一點兒也不生他們的氣。雖然當時我沒想過將來會成為作家,但總覺得總有一天會因他們獲益。
順便說一下,我那時就認真地研究過有些詞的起源。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考證出了木瓜為什麼叫「哎呀哇」(我真不喜歡用引號)。
古時候,有一個俄羅斯女人和一個高加索男人在我們茂密的森林裡散步。突然,他們看見了一棵從沒見過的樹,樹上結滿了從沒見過的大大的果子。
「哎呀!」那個俄羅斯女人驚呼。
「哇!」那個高加索男人大叫。
從此,這種以前鮮為人知的水果就叫「哎呀哇」。到底是什麼把那個俄羅斯女人吸引到了我們茂密的森林裡,他們究竟有沒有偷吃禁果,那時候我對這些還不感興趣。
我就這樣讀著那本莎士比亞文集。約翰·福斯塔夫爵士和那些宮廷小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一直都是我喜愛的人物形象。一個宮廷小丑對只賞給他一枚硬幣的宮廷侍衛官說:「大人,如果您想充分展示您的慷慨大方,請不要言行不一!」
我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人類智慧的頂點。只是我有一點兒擔心:如果我不做任何解釋,我城裡的那些同學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嗎?我已經懂得,解釋會降低幽默度。
我邊哈哈大笑地讀宮廷小丑們的幽默對白,邊不時地抬起頭來,笑看山羊的小伎倆。每當我懷抱著那本莎士比亞文集把羊趕到牧場上,然後在樹叢中找個地方坐下來看書的時候,山羊便不停地打量我,觀察我是不是已經完全入迷了,它們好趁機跑到不遠處的那片玉米地去。什麼樣的柵欄也無法擋住這群傢伙。
為了讓山羊明白,它們那點兒小把戲和莎士比亞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有時候我會非常大聲地給它們朗讀福斯塔夫那些令人噴飯的獨白,希望我抑揚頓挫的聲音也能讓它們感染上我的興奮。
牧場就在一個小山腳下,山頂上有一個晾晒煙草的棚子,婦女們在裡面捆紮煙草。我的聲音她們也能聽到。
「唉!」其中有人嗔怪地說,「大概又是那個孩子在喊!那本大書比他都重。」
有時候有人實在好奇,忍不住就會勤快地從棚子里出來,朝山下喊:「哎!你和誰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呢?」
「和山羊!」為了讓她們高興,我高聲答道。因為有時候我們表現出來的無傷大雅的愚蠢和無知,比任何東西都更能讓人興奮。後來人們告訴我說,我的回答無疑讓那些婦女想起了我的一個瘋瘋癲癲的舅舅,這個舅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又成了她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切格姆人的細膩委婉表現了出來:她們在細數我那傻舅舅的種種怪異舉動時,從不讓我聽見。是啊,據說,有時候她們講著講著會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不管不顧地發起火來,因為我那個舅舅生來就脾氣古怪,直到當時,他已人過中年,依然如故。
這並不是說我舅舅後來到了老年就安詳豁達了。不是,絕對不是。不過我就是想進一步了解詳情,這個想法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就好像我試圖遠離我這個舅舅,從地球的另一端去接近他。
就這樣,我經常給我那群山羊讀福斯塔夫的獨白。很多山羊總是抬起頭來傾聽,有時候還會打幾個響鼻,而且我覺得,都是在最可笑的地方,儘管不能完全排除山羊只是出於自己的生理需要才打的響鼻。您看,我已經習慣了留意眼前發生的一切是否真實。
當然了,絕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完全沉浸在書里,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這時山羊就越過柵欄,偷吃玉米稈和菜豆的葉子、綠豆莢去了。切格姆這個地方經常在玉米地里套種菜豆,菜豆的藤蔓就纏繞在玉米稈上。切格姆因為大量種植菜豆,架菜豆用的木杆總是不夠用。
等我從書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直奔羊群而去。我邊跑嘴裡邊不停地大聲吆喝著,想儘快阻止羊群糟蹋莊稼。
「吁!吁!」我大喊著。這句話用山羊的語言來說就是:「走開!快回來!」
每次聽到我的喊聲,山羊不但沒有停止糟蹋莊稼,還抓住這最後的時機,甚至像賭氣似的,加快啃咬玉米稈的速度,並且明顯提高了咀嚼的頻率。由此可見,當有人要把你從吃的東西旁邊趕開的時候,你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快點吃!
這還不算。有些山羊是嘴裡叼著咬斷的玉米稈稀里嘩啦地拖著跳過柵欄返回牧場的,然後它們靜靜地站在那兒吃完,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還有一些羊身上纏滿了菜豆的藤蔓,跳過柵欄後,彷彿極不情願的樣子,把自己身上的藤蔓慢慢吃光,似乎它們這麼做,只是為了擺脫藤蔓的束縛。
有一個集體農莊的隊長在遠處的田地里聽到我的喊叫聲後,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於是他開始高聲咒罵。他的咒罵情節生動,讓我尤為震驚。
「又糟蹋莊稼了?!」他的吼叫振聾發聵,「總有一天你要給你那本書壓扁!那我就能用你的破書點一堆火,把你那隻最貪吃的羊烤了。我發毒誓,你那本書烤一隻羊肯定沒問題!我吃完用你的書烤好的羊,還能用那堆熱灰點一支煙!肯定來得及!我敢發毒誓!肯定來得及!」
的確來得及,我驚恐地想著。趕回羊群後,我繼續看我的莎士比亞。這位大文豪當然還不知道他就要大難臨頭了呢。
羊群里還有三隻綿羊。綿羊吃草的時候從不抬頭,好像賭了狠咒似的:沒聞出是什麼草之前,一片草葉也不能進嘴!因為它們一直這樣低頭吃草,有時候就會撞到山羊身上,山羊就用角頂它們。而且,即使它們沒有撞到山羊,山羊也會用角頂它們。
山羊鄙視綿羊。它們瞧不起綿羊的唯一原因,就是綿羊不能、也沒想過要越過玉米地的柵欄,為此山羊不能原諒綿羊。
山羊和綿羊不同,吃草的時候,會不時地抬起頭來,觀察整個羊群的情況,或者像軍事家似的偵察地形,為此它們甚至還會不辭辛苦地爬到附近的山崖上去,邊嘴裡嚼著東西邊環顧左右。
看來,山羊的戰略思維是與生俱來的,並且它們的戰略思維與實踐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如果它們站在高處看見哪只山羊踩倒榛子樹,吃到了多汁的樹葉,就會離開山崖,趕過去分享,但為了不失體面,它們通常不會跑,只是加快步伐而已。正是這種嫉妒心讓山羊總是聚在一起。
如果哪一隻山羊因為貪吃黑莓葉子被落在溝里,沒有發現羊群已經走出溝底到不遠處吃草去了,它馬上就會驚慌失措,到處亂跑,歇斯底里地咩咩叫,好讓其他山羊知道它陷入了困境。看來,食草動物沒有能根據氣味尋找同類的本領。
有趣的是,羊群通常不會馬上理會這隻掉隊山羊的呼叫。顯然它們是要懲罰一下這隻山羊,讓它知道一旦掉隊會有什麼後果。等把它折磨夠了,說不定哪只山羊會有意無意地回應幾聲。
更有意思的是,羊群里羊脖子上掛的鈴鐺聲本來是清晰可聞的。但是我敢保證,那隻被困在溝里的山羊肯定沒有音樂家的聽力,它不相信鈴聲,因為其他的牲畜,像奶牛、水牛和驢什麼的,也都帶著大小不一的鈴鐺。
沒有同伴的呼應,這隻山羊就迷路了,越來越緊張不安,它可能覺得羊群已經跑到一個草木肥美的好地方去了。羊群沒有迴音,但如果這時再有另外一隻迷途山羊咩咩叫的話,它馬上就會回應。
這兩隻羊都以為是哪只羊在代表羊群回應自己,所以就你一聲我一聲地咩咩叫著,努力尋找著對方,這可把我折騰苦了。
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辦法把那隻掉隊的羊趕到羊群那邊去。不管前面是荊棘也好,是灌木叢也好,它都要循著另一隻羊的聲音而去。它們的叫聲越來越急,聲嘶力竭,拚命地直奔對方。
從山羊的叫聲來看,彷彿它們在整個宇宙中孤苦無依,一旦相遇,就再也無法分開。現在它們終於要久別重逢了!可見面後,稍事鎮定,它們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我竭盡全力想趕回羊群里的那隻山羊,剛才還全身掛著蒼耳、棘針,極力尋覓另一隻山羊的聲音,可現在卻忙著啃食菝葜,好像它本來就是為此而來的似的。
這兩隻山羊吃著草,不再注意對方。它們倆現在都覺得對方後面就是整個羊群。這時你終於可以把它們趕到該去的地方了。山羊不能忍受孤獨,喜歡群居,但在群體中彼此又非常冷漠。
……我經常在草地上躺著,一躺就是一整天。草地上綠草如茵,繁花似錦;天空中雲雀婉轉啼鳴,卻看不見它們的蹤影,彷彿它們就是要證明,蒼穹才是那幽幽雀鳴的源頭。
那幾隻捲毛的綿羊一直埋頭吃著茂盛的三葉草,按照達爾文的理論,它們身上的毛似乎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厚密鬈曲了。
蜜蜂像潛水員似的,笨拙倔強地在花間穿梭。
螞蚱猶如一個個小彈簧,在草地上蹦蹦跳跳。
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
還有一隻我說不出名字的個頭很大的昆蟲,總是嗡嗡嚶嚶地朝一朵花飛過去,但它從不落下來,每次都是嗡嗡地在花朵上方盤旋。我一直耐心地等待著,想把它看個清楚。但這隻昆蟲只是可憐地嗡嗡叫著,在花上方停留一會兒,好像確認了那朵花里沒有它需要的花蜜,就朝另一朵花飛去了,然後還是可憐地嗡嗡叫著,在花朵的上方盤旋,再次確認這朵花也不中意後,又飛往下一朵。
因此我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它落到哪朵花上。它的挑剔讓我驚訝,也讓我同情。還有這無休無止的可憐的嗡嗡嚶嚶的聲音更讓我不安。如果它一直這麼任性,怎麼填飽肚子呢?到底哪種花才入它的眼呢?
有一次,是黃昏時分,它又嗡嗡地飛到了離我不遠的地方,懸在了一朵花的上方。突然,一根像針一樣的又長又細的喙在夕陽的餘暉中一閃,正刺中花心,但它並沒有落到花上。這隻昆蟲的狡猾讓我打了個冷戰,儘管我已經見識過莎士比亞筆下一些人物形象的陰險狡詐,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沿著這塊牧場一直到薩比達盆地,到處生長著野生的果樹,有櫻桃李、李子、蘋果、梨、無花果和核桃。
還沒等這些果子完全成熟,經常是還早著呢,我就開始品嘗了。我在品嘗這些果子的時候,還有了一個植物學大發現,這個大發現不知為什麼我以前忘記告訴世人了。雖然現在說有點兒晚,但晚也比不說好。
我發現了這樣一個規律:越不好吃越沒有營養的果實,這種果樹結果越多。
櫻桃李子樹結果最多。樹上的果子甚至比葉子還多。但這種果子不太好吃,水分很大,還很酸。
李子要好吃得多,但李子樹結的果實也少多了。
野生的梨和蘋果比李子好吃,但梨樹和蘋果樹比李子樹結果還少。雖然梨樹和蘋果樹很大。
無花果比梨和蘋果更好吃,但無花果樹結果就更少了。
最後,最好吃最有營養的就是核桃了。但從果樹的大小和單位面積的果實數量來說,核桃樹結果就少而又少了。
在品嘗這些果實的過程中,我靠味覺總結出了一個偉大的自然法則。果實的味道越好,裡面所含的成分就越有營養,而樹根從土壤里汲取那些保證果實成長需要的稀有汁液也就越難。因而果實的味道越好,果樹的結果率就越低。
再有,果樹結的果實越多,果實越容易掉落,所以櫻桃李子樹下總是聚集著一群豬。那些豬吧嗒著嘴吞食著果子,鋒利的牙齒把果核咔嚓咔嚓地咬個粉碎。
豬啃咬櫻桃李子的時候,微微抬著頭,心滿意足地傾聽著自己吧唧嘴的聲音。看來,它們吧唧嘴的時候,通過聲音再次感受到了食物帶來的快樂。很多豬一齊吧唧嘴的時候,就形成了一曲饕餮的交響樂。櫻桃李子吃完了,它們又去吃別的果實,吃那些更好吃的果實,但它們吧唧嘴的聲音並未見大,由此可見,它們辨別不出味道的差別。在這些豬身上,植物法則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大概我當時還有很多其他的發現,但現在已經記不得了。如果我以後想起來,再告訴大家。
……晚上,姨媽給羊擠奶的時候,經常會發生一些小誤會。在切格姆(這裡是人道主義的最後堡壘),人們給羊或者牛擠奶的時候,首先要把羊羔或牛犢放到它們媽媽的身邊去,讓它們先吃點兒奶,而且擠完奶後,還要再給羊羔或牛犢們留點兒。
羊羔是一隻一隻地放出來的。小羊羔咩咩叫著朝同樣咩咩叫的羊群跑去,但小羊羔經常是沒認出哪只大羊是自己的媽媽,就開始吮吸別的母羊的奶了。最讓人驚奇的是,那隻在各方面都已經比小羊羔經驗豐富得多的母羊也沒認出這不是自己的孩子,大大咧咧慷慨地把自己的乳頭露給了小羊。
但姨媽發現後,馬上就會抓住小羊的後脖子,把它領到它自己媽媽的乳頭下面去,讓它吃自己媽媽的奶,讓母羊放鬆一下,然後擠奶。
這時,那隻被別的羊羔吃了一點兒奶的母羊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但不知為什麼,它不埋怨自己,卻遷怒於姨媽,即使姨媽後來已經把它的羊羔放出來吃奶了,它也要把奶藏起來,不讓姨媽擠到,好多給自己的孩子留點兒。
女主人和山羊之間一場激烈的心理戰就此展開。女主人讓小羊羔吃一會兒奶後,就用一根長棍把它趕開,開始擠奶。而那隻錯把自己的奶餵給了別的羊羔的母羊則格外溫柔地舔舐著自己的孩子,彷彿要舔去自己的過錯似的。
但只要母羊一醒悟過來,就毅然決然地把奶藏起來,裝出奶已經沒有了的樣子。可它的女主人很清楚它的小花招,別的羊羔吃了多少奶,它自己的羊羔吃了多少奶,女主人都心中有數。
於是,姨媽就再次把母羊的羊羔放過來吃奶,好像已經沒有了的奶又有了。小羊羔吧嗒著嘴,吮吸著乳頭。過一會兒,姨媽就輕手輕腳、動作輕柔地把羊羔趕開,又開始擠奶。
大概十分鐘後,母羊才慢慢騰騰地轉過頭來(有意思的是,這麼長時間它都想什麼啦?),發現不是羊羔在吃奶,而是姨媽在擠奶,它立刻就清醒過來,又把奶藏起來。姨媽就再讓羊羔過來吃奶,奶就又來了,如此要反覆幾次。
公平地說,有些母羊——這樣的母羊很少——如果發現在它們身下吃奶的不是自己的羊羔,大概它們能感覺到別的羊羔吮吸的方式和自己的羊羔不同吧,立刻就會趕走那隻羊羔。但這樣敏感的母羊實在太少了。
我還發現,是不是自己親生的羊羔吮吸乳頭,對母羊來說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管它奶讓誰吸了呢,吸出去就完了唄!順便提一句,從這一點上來說,依我看,人類的嬰兒與羊羔也沒有什麼區別。
請不要認為,我最後這個聯想取自我童年的記憶。說來也奇怪,我真不記得我在母親懷裡吃奶時候的樣子了,雖然我吃了很長時間的奶。
最後,山羊終於被趕進圈裡,安靜下來了。夜深了,周圍一片寂靜。熟睡的山羊脖子上偶爾會傳來一兩下鈴鐺聲,但很快又靜了下來。我們也該休息了。
下面的事好像是我童年最早的記憶了。我大概四五歲的時候,父親對我說,沙皇沒了。也許當時還有其他一些細節,但我不記得了。
記得我當時聽完父親的話,心情非常苦悶。我來到了街上,腦子裡一直在想,沙皇沒了,那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就不再屬於任何人了,也就沒有人要對這片土地負責了。我很可憐我自己,但我清楚地記得,我更可憐這片失去了主人的土地。難道是我母親的農民基因在我身體里起作用啦?
一個鄰居的小男孩來找我玩兒。可我哪還有心思玩兒呢?
「沙皇不在了。」我對他說,希望他也能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滄海巨變。但我的話對他似乎沒起什麼作用。
「他去哪兒啦?」男孩問。
「是徹底沒有了。」我決絕地說,沒給他留下任何幻想。但我還是感覺到,這也沒能觸動他。
我很受傷,離開他,獨自一人難過去了。顯然,一個童話破滅了。當然,我當時已經聽說過一些關於蘇維埃政權的事,可我依然認為,沙皇值得如此。
……不過我不想誇大我對那本莎士比亞文集的喜愛。有時候我去放牧時,並不帶那本書。我發現,如果我不帶那本書,山羊就明顯打不起精神來,因為這樣它們就沒機會鑽玉米地了,我會時刻看著它們,及時把它們趕開。整個夏天,山羊已經領教了我不看書時的警惕性,早就明白,如果我手裡沒拿著那本莎士比亞文集,它們根本就吃不到玉米稈。
當我早晨手裡拿著那本莎士比亞文集去羊圈裡趕羊的時候,它們立刻就興奮起來,也有心情歡蹦亂跳的了。它們情緒高漲,甚至還頗具嘲弄意味地表演起了非季節性發情。那些母山羊玩著同性戀,邊走邊優雅地互相往對方身上爬,這不禁讓我聯想起了莎士比亞描寫的化裝舞會的混亂場面,男人們扮成女人,女人們扮成男人。
如果懷疑這群山羊行為反常,那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可能是母山羊要用這種方法挑逗刺激正規規矩矩走路的公山羊。可以這麼推測,這是母山羊因為無所事事、空虛寂寞而搞的一種無傷大雅的示威形式。但公山羊只是冷眼旁觀母山羊的非季節性愛情遊戲,它們在默默地捍衛著自己休息的權利。
這不難理解。羊群里公山羊只有四隻,而母山羊大概有四十多隻。母山羊看見我手裡拿著莎士比亞文集,覺得有希望了,明顯來了精神。很顯然,母山羊就是希望我讀那本大書,其他的事它們就自己解決了。公山羊當然也希望我讀那本書,卻不想付出母山羊暗示的那麼大的代價。這裡還要說一句,那幾隻綿羊對那本莎士比亞文集完全無動於衷。
我在莎士比亞描寫的宮廷陰謀和山羊們的小伎倆中找到了很多共同之處。這曾讓我很開心,而且我現在認為,這些對我的世界觀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就是在那時,我已經明白了,人就是介乎于山羊和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形象之間的東西,據說,在這方面最新的數學研究結果不但證明了我這個猜想,而且還深化了這個結論。還有人說,現在這個算式已經得到論證: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形象除以一隻山羊,等於一個人,而且是整除,沒有餘數。
為了檢驗這個結論,我舉我在莫斯科的生活經歷為例。我以前來莫斯科求學的時候,剛到莫斯科的前幾天,我就被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兩件事震驚了。
有一次,我要去市中心,我走過去問一個民警,到我要去的那條街怎麼走。
民警突然舉起戴著雪白手套的手給我敬了一個禮,然後非常熱情地給我指了路。那可是給我,給一個小孩子敬禮,還戴著那麼雪白的手套!
我被民警的熱情友好震撼了。也許那副手套是用切格姆產的羊毛編織的?可他怎麼知道我是切格姆人呢?
但幾天後我又親眼目睹了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甚至是讓我倍感恐懼的情景。我看見一群警察什麼手套也沒戴,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粗魯地把所有的車輛都趕到了路邊。
一分鐘後,我就看見一支政府的車隊風馳電掣地駛了過去,那陣勢就像後面有人端著槍在追趕他們,或者是他們終於從槍林彈雨中神奇地沖了出來。但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追趕他們,我看得一清二楚。
在莫斯科生活的那幾年,我不止一次看到過類似的情景。我已經確信,這種作威作福的作風人們已經司空見慣,所有的統治者都是如此,最初始於斯大林時期,後來時代幾經變遷,但這種風氣一直沒有改變。
在花開遍野的莫斯科郊外,我有時會看到幾隻孤獨的山羊,放牧這些山羊的也是一些孤獨的老太太。一隻山羊一個老太太。而在切格姆,老太太放羊就像老頭兒端著洗衣盆洗衣服一樣罕見。開始時,我一直忍不住想問那些老太太:羊群哪兒去了?
但切格姆人的矜持還是讓我忍住沒敢開口。
而最讓我吃驚的還是,這裡孤零零的一隻山羊為什麼能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吃草,沒有和羊群在一起,這隻山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安。可這在我看來是野蠻的。我邊顫抖著在心底哭泣,邊觀察著那隻山羊,默默地想:布爾什維克怎麼把山羊改造成了這般模樣,它們竟然忘記了自己的種群。連高傲的山羊都被馴服了,你真該放聲痛哭,俄羅斯!
長期定居莫斯科後,我在作家生涯中有很多發現。當然不能由此推斷我現在正在放牧作家。但可以這麼認為,現在有人在放牧我,像懲罰一隻故意離群的迷途羔羊一樣懲罰我。
我希望我對福斯塔夫的熱愛不要成為我開始文學創作時失敗的起跑。
有創作靈感對作家來說是莫大的幸福。但沒有任何東西能像幸福這樣嬌慣壞人類,所以大自然憐惜我們,很少賞賜給我們幸福。看來,人們真應該對幸福極少登門而感到慶幸。
有讀者可能會問我:一個好的作家和一個差的作家到底有什麼區別呢?
即使讀者不問我這個問題,我也很想說一說。
一個沒有天賦的作家和一個有天賦的作家描寫同樣一件事。沒有天賦的作家會這樣寫:「我走進飯店,看見了我的朋友(此處是朋友的姓名),他像往常一樣,正坐在桌子後面喝酒。」
而有天賦的作家會這樣寫:「我走進飯店,看見了我的朋友(此處是朋友的姓名),他像往常一樣,正坐在桌子後面喝酒。我也像往常一樣,急忙湊了過去。」
最後這句話改變了全文。有天賦作家的自嘲使整個畫面更立體化了,而且也沒有貶低那個喝酒的朋友。
總之,一個作家如果缺少自嘲,早晚會成為讀者嘲諷的對象。他會受到讀者怎樣的嘲諷,完全取決於他在多大程度上自我嘲諷的缺失。
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形象除以一隻山羊,等於一個人。我開玩笑時把這句話對一個可愛的學者講了。我和這位學者因為喜歡莎士比亞筆下的小丑而成為了朋友。我們努力尋找生活中的幽默,互相支撐著活著。有一次,我心情不好,隨手寫了一首自嘲的小詩:
身材臃腫,皮膚鬆懈,
心靈已不再躍動。
甚至連視力也日漸模糊,
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朋友,哪些是敵人,
看不清所有的人。
苟延殘喘,
苦苦掙扎,
……像被波濤拋在沙灘上的孤蟹,
努力舞動著折斷的爪子,
艱難地爬向洶湧澎湃的大海……
身材臃腫,皮膚鬆懈,
心靈已不再躍動。
幾天後,這位學者來找我,我把這首小詩拿給他看。這時候我的情緒已經穩定。他不停地吸著煙,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抬起頭來說:「如果這首詩我是在外地讀到的,我肯定會馬上跑回來救你。」
我羞愧難當,急忙岔開了話頭。因為我非常了解,在和世界主義作鬥爭的那段艱難歲月里,他表現得何其勇敢頑強!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幽默家!
我們經常在一起爭論,而且爭論的都是些抽象的問題。我們的觀點常常不謀而合,但偶爾也有不盡相同的時候,不過這從未影響過我們的友誼。
下面這些說法我們觀點相同:
殘酷就是用行動消滅愚蠢的愚蠢嘗試。
狡詐就是膽小鬼在黑暗中的突然襲擊。
分析會破壞任何享受,但分析的過程會延長快感。
經過長時間的爭論,我們確定了一條嚴格而科學的人類發展進化的鏈條:活吞小動物的大動物——用牙齒撕咬小動物的動物——殺死、切割後食用動物的動物——熟食動物的動物——表演巫術的動物——嗜酒的動物——吸煙的動物——驕奢淫逸的動物——腐朽墮落的動物——信息泛濫的動物(他就喜歡聽信各種消息)——蠻橫專制的動物——飛揚跋扈的動物——巧取豪奪的動物,最後是為所欲為的動物。
如果說到這裡人類的進化就停止了的話,我想提醒大家,這還為時尚早,因為人類的進化是循環往複的(我差點兒說成「循環彷彿」),按照這個鏈條周而復始。進化的階梯無力承載這種為所欲為的可憐動物時,就會崩塌,一切還要再從活吞小動物的動物開始。
那些把人當成羊的人還會不會吃羊肉呢?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觀點大相徑庭。我認為這樣的人就不會吃羊肉了,但他認為我的看法是極端理想主義的表現,或者說得難聽點兒,就是唯我主義。
我跟他開玩笑說(為了保險起見,以免引起激烈的爭論),現代科學已經證明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形象除以一隻山羊等於一個人時,他居然略帶諷刺地揚起眉毛對這句話大加讚賞。他很會借題發揮:「你發現晚了。這個發現已經存在二十年了!甚至這個公式反過來都已經得到了論證: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形象除以一個人,等於一隻羊。」
「為什麼以前沒聽說過?」我吃驚不小。
「因為這是國家機密,」他回答說,「是一個民族思維的秘密。但美國的情報人員竊取了我們民族思維的秘密,我們的情報人員也竊取了他們民族思維的秘密,這兩種思維完全吻合時,這個秘密就有可能解密了。戰爭的威脅已不復存在,民主思想在我們這裡已經開花結果,就像菜園子對羊開放了一樣,而且每個國家都變成了牧場。的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牧場,這是另話。」
順便提一下,我的這位學者朋友曾經一個人被留在一座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孤獨地做了三年科學實驗。三年後,按照約定,才有人來接他。
「您在這裡孤獨地生活了三年,最深刻的感受是什麼?」來人問他。
「良心得到了安寧。」他一語驚人,但隨後語氣略有緩和,又補充說,島上也不止他一個人,還有很多野山羊。
「您是說您把它們當成人啦?」其中一個人敏銳地察覺到他語氣的變化,又追問了一句。
「對,我既把它們當人,也當鮮肉。」我的朋友解釋說,這大概也是在繼續和我爭論,儘管我當時並不在場。
但前去接他的同胞們還是替自己也替整個人類憤憤不平。
「也許應該再把您留在這兒待三年?」來人中有一人出言尖刻。
「那您覺得人類三年內就能給治癒了?」我的朋友邊登上舷梯邊回答,言辭同樣犀利,「我覺得從莎士比亞到現在人類沒有變化,只是幽默的質量降低了。」
不對。我低聲自言自語,進步還是有的。切格姆的雞再也不飛到樹上去過夜了,而是乖乖地進了雞舍。不過,也許還是飛到樹上去過夜更好?天啊,天啊,世界上的事怎麼這麼複雜啊!但有一件事非常清楚:曾經飛到樹上過夜的雞遠比在雞舍里過夜的雞多得多。
可我正棲身何處?切格姆又在哪裡?還是從前和山羊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更美好。
原載《世界文學》2013年第6期原鄉書院回顧,點擊可直接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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