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香港魔窟,癮君子舉起滿是針孔的左手: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時至今日,香港的李太太仍記得那個癮君子。

30年前那晚,下夜班的她如往常一樣回貧民窟,穿過滿地垃圾的昏暗走廊,耳邊傳來風塵女子的呻吟。在樓梯轉角,一個男人正在吸毒,臉頰褶皺宛若身後的牆紙。

昏暗的燈光下,癮君子瞥見了李太太,他抬起密密麻麻滿是針眼的左手嘴裡嘟囔著:「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隨後消失在黑暗的貧民窟中...

李太太的遭遇絕不是偶然,在30年前的香港,這座0.026平方公里的貧民窟似乎是一切罪惡的代名詞,它的名字也許你也曾聽聞:

九龍城寨。

作為全世界最出名、毒品最泛濫的貧民窟,九龍城寨緊鄰太子道東、老啟德機場旁,走到鬧市區旺角只需20分鐘。

在不少媒體評價中,它是現實的人間魔窟:

這裡曾是鴉片與海洛因的天堂,全港90%毒品出處。在黑暗巷道每走一步你都可能被針頭扎到,也可能碰到地上攤著的癮君子:

也曾是社會最底層的蟻穴,廉價風塵女、無證牙醫、臟魚丸加工者、偷渡客們蝸居在此,污水混合著鮮血、精液流入下水道:

這裡也曾是全港黑幫的聖城,皇家阿SIR從不敢隻身進入,反而被買通了不少。暴徒們前腳在旺角鬧市開槍火併,後腳躲進城寨就能高枕無憂:

在長達145年時間內,九龍城寨是教科書一般的法外之地,某種意義上,只要有它在,港英政府從未擁有香港。

故事得從1842年說起。

這年,中英簽訂「南京條約」被迫割讓香港島。

5年後,清政府特意在九龍灣北面1公里設立九龍寨並從寶安縣(現在深圳)調軍駐守,意在監視對岸的香港島,這便是九龍城寨的雛形:

1898年,英國人借口原管轄土地無法保證香港安全,強迫清政府簽下「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獲得深圳河以南區域,租期99年。

香港回歸之所以定在1997,正以此條為準:

談判中,由於九龍城寨處軍事戰略要地,在清朝官員極力爭取下最終主權歸於中國,英國從此多了一根眼中釘。

一年後,英軍強行進入城寨驅趕官員及中國軍隊,礙於九龍城寨主權不屬於自己,作為「現代文明國家」的英方一直沒將其劃歸管轄。

辛亥革命後,民國政府忙於內戰無暇顧及,從此九龍城寨淪為法外之地:

20世紀中葉,內地戰亂導致難民湧入,新進非法移民難以立足香港,無人管轄的九龍城寨自然被視為最佳避難地。30年間,0.026平方公里土地內擠進3萬人,巔峰時,5萬人曾蝸居於此。

北京人口密度最高的西城暴增75倍才能與之相等,其他區更無法相比。

人口暴增為城寨提供大量人力,隨後,兩股勢力共同成就了史上最出名的法外之地名號。

第一股勢力是貧民。

二戰後,亞洲橋頭堡地理位置加上內地資金湧入導致香港製造業日漸興盛,僅紡織一業20年工廠數量就翻了11倍,九分之一人口投身其中。

由於城寨不受政府管理,租金極低加上人口爆炸導致勞動力廉價,大量香港商人來此投資,非法僱傭工人。一時間,塑膠、織布、制衣、五金等工序簡單的小工廠遍布巷道。為了生計,窮困的父母們往往邊看孩子,邊串塑料花、裝馬桶塞。

類似黑作坊遍布香港,汕頭小伙李嘉誠正是靠這種模式開辦塑料花廠,積累起原始財富:

生產力提升後,消費升級成為大勢所趨。隨著全港中產對生活要求越來越高,城寨作坊也共振響應。

由於香港立法不允許吃狗肉,城寨廉價狗肉館為底層開葷提供可能,地下作坊的豬血、燒鴨供應全港,魚丸產量更佔全香港80%,衛生狀況同地下外賣館子毫無分別。

60年代香港浮世繪「花樣年華」中,周慕雲和情人在茶餐廳里從不敢想口中咖喱包裹的美味來自哪裡:

最違法的是牙醫。

由於港英政府從不承認外界醫生資格,逃難到此的野生大夫紛紛轉向口腔科,一把椅子、一把鉗子就能開張掙錢,順帶著偷偷看看別的病。

超過120家口腔診所成為城寨特產,甚至多年後香港人還抱怨外面牙醫價格太高,技術遠不及當年九龍城寨游醫:

無論製造還是服務業,第一股貧民勢力將九龍城寨變成全港最龐大的非法作坊區。

第二股勢力是黑幫。

隨著50年代內地黑惡勢力被根除,香港成為最後棲身之地,黑幫勢力逐漸掌控九龍城寨。

大量移民湧入的城寨資源極為緊張。最稀缺的房屋在黑幫手中,只有交上現金,在一張黑幫承認的「房契」上按手印才算居民。

城寨自來水由8條管道從外面輸送,同樣由黑幫控制,每天間歇性供應。只有拜上碼頭交保護費,才能供水。不交錢的住戶,只能每天從城外打水爬10層樓回家。

收保護費僅是創收方式之一,為了撈錢,黑幫任何非法手段無所不用,黃賭毒纏繞樓道間。

迷宮中,推開一道門隨時可能見到黑幫控制的地下賭場與失足女招徠生意,城外顧客隔三差五忍不住來揮灑金錢與體液。

黑幫控制的毒品交易最為泛濫。

老大指揮著馬仔們拿著蠟光紙包裹白粉隨處販賣,小包3元,大包5元,吸食方式人盡皆知。60歲的榮叔小時候曾住在九龍城寨,幾十年後,還能對電視劇里的毒品和吸食方法如數家珍,嚇壞膝下兒女:

無孔不入的牟利方式幫助黑幫迅速累計財富。

全球最著名的華人黑幫三合會正是在此壯大,一度擁有20萬成員,甚至配有各類槍支。以城寨為基地,大佬在此坐鎮指揮全港黃賭毒犯罪。

畏於城中黑幫軍火齊備、好勇鬥狠,皇家警察從不敢進入這塊法外之地,反而不少人被買通,後來港英政府成立廉政公署,也與九龍城寨的黑幫賄賂有關。

1973年,香港警察斗膽派3000人進入寨城摧毀黑幫,結果傷亡慘重,城寨勢力反而越做越大:

前腳在大街上搶完劫的暴徒,只要後腳跑進城寨,有恃無恐。台灣、東南亞通緝犯更將這裡視為世外桃源,活在其中優哉游哉:

隨著黑幫日益做大,港英政府從不敢占變成不能占。被拆除前,九龍城寨從法外之地升級成黑幫治下的暴力城邦。

但對蝸居在這的所有人來說,九龍城寨絕不僅僅是法外之地,她更是一座有血有肉的母體,嘲諷一切有序與規則,散發著無盡魅力。

黑幫不直接管理城寨,下轄「街坊福利促進委員會」充當自治政府,城寨內甚至還有基督教團體撫慰黑白兩道內心:

滿牆不消毒毛巾的美容美髮室讓港潮之風吹進貧民窟,幫助媽媽們實現大波浪的夢想:

城寨內,小孩不被允許進入黑幫聚集區,否則一頓揍。

城寨的2座學校收留了巷弄垃圾堆中打鬧的小孩。課餘時間爬上樓頂,在天線陣中看旁邊啟德機場的客機消失在天際成為他們的消遣,飽含對外面世界的期待:

2005年,當年九龍城寨小孩中的一員杜琪峰一舉奪得香港金像最佳導演、影片等四項大獎。他的獲獎電影正是融入童年城寨經歷的「黑社會 龍城歲月」:

除了杜琪峰,外人們同樣有九龍城寨情結。

王家衛的「阿飛正傳」、周星馳的「功夫」,還有前段時間各大自媒體炒起的「追龍」,作品中九龍城寨的影子隨處可見,甚至成為香港的代言地:

今年7月,時裝品牌Raf Simons男裝秀場特意將布景放在一座擁擠不堪的港式街巷,媒體報道這是向「Blade Runner - 銀翼殺手」致敬,但時裝界的小編們並不知道,這一場景真正來源是九龍城寨:

1992年7月2日,港英政府終於如願摧毀九龍城寨,收回0.026平方公里土地管轄權。

為了阻止拆除,上萬釘子戶拉起橫幅抗議。據說,一位年過60的風塵老婦從小被賣到這裡,一輩子未曾離開,臨到拆遷竟然選擇自盡,終究沒能保住九龍城寨。

拆遷中,由於整片建築未經設計、沒有地基,300多棟危房拼湊超過10層,牽一髮而動全身,港英政府不得不用落錘破碎機一點點扒下城寨外殼。

隨著機械臂敲開搖搖欲墜的牆體,建築內八方縱橫的街道開始暴露在陽光下——

這座人類建築史上的奇蹟臨終前第一次被揭開面紗。

出於震撼,港英政府專門聘請日本團隊將整座貧民窟內部畫下保存:

美國漫畫家Troy Boyle在香港轉機時,從機艙內看見正被拆除的貧民窟,感慨道:

我寧願他們當年拆了埃及金字塔!

1994年,隨著一座遺址公園在此完工,九龍城寨永遠被埋葬在歷史裡。

「侏羅紀公園」有句台詞「Life finds a way - 生命總會有出路」,放在九龍城寨再合適不過。

在這裡,周末燙個漂亮頭髮就是搓魚丸婦女的工作動力,穿過黃賭毒纏繞的樓道去上學,是每個孩子對未來的期許,甚至嚇到別人時的一聲「對不起」,也是癮君子內心保有的一點點歉意。

無論一個人何種出身、階層、環境,總有一種力量賦予他勇氣去追逐美好與善意。

這兩天網上不少聲音在評判別人的善惡,但我始終相信:

在儘可能了解真相前,永遠不要簡單地進行道德審判。

因為,再黑暗的環境也能開出美的花,再惡意的人也許心中正隱藏著善意的火種。

願美好和善意也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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