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鶴 《中國古典詩詞感發》王維詩品論
本文由焚琴煮鶴節選自顧隨先生《中國古典詩詞感發》一書第三講「王維詩品論」。
在表現一點上,李、杜不及王維之高超。杜太沉著,非高超;李太飄逸,亦非高超,過猶不及。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駕鳳乘鸞,是廣大神通。
太白是龍,如其「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等絕句,雖日常生活,太白寫來皆有仙氣。杜甫詩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笨——笨得好,笨得出奇,笨得出奇的好,老杜真要強,酸甜苦辣,親口嘗遍;困苦艱難,一力承當。「兩個黃鸝鳴翠柳」是潔,「一行白鷺上青天」是力(真上去了);「窗含西嶺千秋雪」是潔,「門泊東吳萬里船」是力,而後面兩句之「潔」之「力」與前面兩句有深淺層次之分。
老杜詩「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漫漫胡天叫不聞,胡人高鼻動成群」,笑話也是嚴肅的,是「抵觸」。王摩詰是調和,無憎恨,亦無讚美。
唐人詩不但題前有文章,題後有文章,正面文章,背面文章,尤能在咽喉上下刀。讀詩應注意正面之描寫表現。王維《出塞行》之詩句非不知其為敵人,忘其為敵人,王維即在生死關頭仍有詩的欣賞: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人在真生氣、真悲哀時不願人勸慰。Let it alone! 青年人應當負氣,放翁至老負氣,又有是非——此乃詩中是非——有作者偏見未必即真是非,然絕非「戲論」,有一部分真理。有許多好笑的事情無足道、無足取,而可愛。
魯迅先生說:「憎與愛是人之兩面,不能憎也就不能愛。」憎與愛不但是孿生,簡直是一個。放翁詩看來是憎,而同時表現,放翁心中是有愛的、是熱烈的。如其《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王詩味長如飲中國茶,清淡而優美,唯不解氣;放翁詩帶刺激性,如咖啡。王維寫的無人我是非,喜怒哀樂。
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雲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中國詩人唯陶淵明既高且好,即其散文《桃花源記》一篇,亦真高、真好。右丞寫之於詩,為冷飯化粥,不易見好。如右丞之結句一「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搔首弄姿,常人以此為有詩味,非也。此無黑白,無痛癢。老杜、放翁對桃源不游,必有悲哀而右丞寫來不知悲喜。不著色相與不動聲色不同,不動聲色是 「雄」(英雄、奸雄),不著色相是「佛」。而世人說話有時預備好了,一滑即出,右丞此詩即未免滑口而出。
以上所舉放翁、右丞二人之詩,可代表中國詩之兩面。若論品高、韻長,放翁詩是真,而韻不長。如花紅是紅,而止於此紅;白是白,而止於此白。既有限,韻便非長。右丞詩:紅,不僅是紅;白,不僅是白,在紅、白之外另有東西,韻長,其詩格、詩境(境界)高。而高與好恐怕並不是一個東西,這是另一問題。
古書中所謂「高人」未必是好人也未必於人有益。高是可以的,高儘管高,而不可以即認此為好,不可止於高,中國詩最高境界莫過這一種。放翁寫巢、由應是 「高」,而其詩不高。放翁所表現不是高、不是韻長,而是情真、意足(「意足」二字見靜安《人間詞話》),一摑一掌血,一鞭一條痕。
放翁詩無拼湊,真是咬著牙說。此派可以老杜為代表,杜詩其實並不」高「。杜甫,人推之為「詩聖」,而老杜詩實非傳統境界,老杜乃詩之革命者。詩之傳統者實在右丞一派,「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皆此派。中國若無此派詩人,中國詩之玄妙之處則表現不出,簡單而神秘之處則表現不出;若無此種詩不能發表中國民族性之長處,此是中國詩特點而不是中國詩好點。
放翁一派好詩情真、意足,壞在毛躁、叫囂。右丞寫詩是法喜,禪悅,故品高、韻長。右丞一派頂高境界與佛之寂滅、涅槃相通,亦即法喜、禪悅,非世俗之喜悅。寫快樂是法喜,寫悲哀亦是法喜,如送別是寂寞、悲慘,而右丞寫來亦超於寂寞、悲慘之上,使人可以忍受。
余贊成詩要能表現感情、思想,而又須表現得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要調和,都要好。右丞詩是物外之言夠了,而言中之物令人不滿。姑不論其思想,即其感情亦難找到。如「秋槐花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亦不過是傷感而非悲哀,浮淺而不深刻。傷感是暫時的刺激,悲哀是長期的積蓄,故一輕一重。詩里表現悲哀是偉大的,詩里表現傷感是浮淺的。屈原、老杜詩中所表現的悲哀,右丞是沒有的。
推薦閱讀:
※現代詩翻譯古詩,是毀了原詩嗎?
※2017年古典好聽的男孩名字大全
※漫漫長路,慢慢走:聆聽古典音樂中優美的慢板樂章
※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郵票賞析
※古典紅顏,我真的很疼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