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中的趣味:鶯聲
唐詩宋詞中有許多美麗的意象來源於大自然,其中鶯聲是頗為常見的一種,鶯聲的豐富與變化,決定了其出眾的表現力。而在最適於它發展的沃土——唐宋詞中,鶯聲發揮著重要作用。(一)鶯兒歌唱了春來春去的全過程,透過鶯聲,能夠清晰地認識詞人的春情春思。黃庭堅有一首春詞,就是和鶯對春的「全知」有關:《清平樂·春歸何處》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春來春去是大自然的規律,但詞人非要深情一問「春天沒有蹤跡,那它去了哪兒?」並且他還有專門的詢問對象「除非問取黃鸝」,只可惜,鶯聲百囀,雖可聽,卻難解。但在詞人看來,「花開花謝蝶應知,春來春去鶯能問。」(晏幾道《踏莎行》),鶯兒是知道春天消息的。 詞人愛春天,四季詞中,詠春詞穩居榜首,而鶯聲則是伴春始終的:1,鶯啼幾聲。 春風剛來,萬物始青,鶯兒還沒有開始歌唱,詞人已經盼望著黃鶯啼春的美好時光了,如「淡鵝黃裊裊,玉破梢頭,鶯未囀,綠皺池波尚淺。」(吳泳《洞仙歌·惜春和李元膺》),隨著春天腳步的臨近,早春到來,也是雛鶯初啼的時候,所謂「鶯初解語,最是一年春好處。」(蘇軾《減字木蘭花》),「新晴庭戶春陰薄,東風不度重簾幕。第幾小蘭房,雛鶯初弄黃。」(趙長卿《菩薩蠻》),嬌嫩的鶯聲引得人春心蕩漾,「幾度金鑄相思,又燕緊鴻杳。誰料如今,被鶯閑占春早。」(丁默《華胥引·論交眉語》),這搖蕩的春心還是晚了一步,被早鶯佔了先。2,嬌鶯百囀。 當嬌鶯百囀於柳葉花間之日,正是春光正濃之時,如「鶯聲巧、春滿闌干。」(張鎡《風入松》),這時的鶯聲也是最美、最含情的,如「百花香里鶯聲好,晴日暖風天氣。」(佚名《齊天樂·壽碧澗》),「日暖風輕佳景,流鶯似問人。」(林楚翹《洞仙歌》)。在這「蝴蝶滿西園,啼鶯無數。」(晁沖之《感皇恩》)的美好日子裡,「鞦韆爭鬧粉牆。閑看燕紫鶯黃。啼到綠陰處,喚回浪子閑忙。春光,春光,正是拾翠尋芳。」(吳文英《如夢令》),正是春遊的好時候,需停下來賞一賞,才不辜負大自然的恩賜。3.亂鶯聲碎。 等到落花舞迴風,柳絮飛滿天的季節,正是「落紅深處亂鶯啼」(陳允平《浣溪沙》),鶯啼最為「紛亂破碎」的時候。「春將半,鶯聲亂,柳絲拂馬花迎面。」(呂渭老《惜分釵》),「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秦觀《千秋歲》),此時春寒已退,好春過半,春色春光盛極轉衰。所謂「三月亂鶯聲」(王琪《望江南·柳》),遠行詞人的心境也不由隨鶯聲紛亂起來。離別之恨、飄零之感紛至沓來,流鶯聲中開始帶了「怨盼」之情。如「流鶯常語煙中怨。恨三月、飛花零亂。」(吳文英《絳都春·為李篔房量珠賀》),「恨聽鶯不見,到而今又恨,睍完成愁。」(劉辰翁《憶舊遊·和巽吾相憶寄韻》),此時的鶯聲中已暗含留春之意,「留春問誰最苦,奈花自無言鶯自語。」(周密《大聖樂·東園餞春即席分題》),「誰信一霎是春,鶯聲留不住。」(呂渭老《祝英台》)。4.殘鶯不語。 清明之後,春盡鶯老。鶯兒也收起唱了一春的歌喉,「懶」以言對,如「傷春懷抱,清明過後鶯聲老。」(晁元禮《一斛珠》),「柳色淡如秋,蝶懶鶯羞,十分春事九分休。」(周密《浪淘沙》)。此時,即使還有鶯啼,也是「荼蘼花里老鶯啼,懶留春住聽春歸。」(仇遠《浣溪沙》),留春已然無據,傷春之感暗生。此時詞人聽鶯聲,感受到的多是時光荏苒,逝者如斯,及對「青春不再」隱憂,如「苒苒光陰似流水。春殘鶯老人千里。」(杜安世《鳳棲梧》),「不恨千金輕散盡,恨花殘鶯老。」(晁補之《安公子·和次膺叔》)。 另外,詞中也有夏日聞鶯或詠秋鶯的作品,但仍多與「春」相關,如「求友林泉深密處。弄舌調簧,如問春何許。燕子先將雛燕去。凄涼可是歌來暮。」(張炎《蝶戀花·詠秋鶯》),抒秋日懷春之感,還是傷春的延續。(二)鶯聲在詞中營造了「鬧中取靜,靜中顯孤」的特殊審美境界。偶然聽過鶯聲人會用「婉轉」來形容它,但其實鶯聲是多變的,所謂「柳佔三春色,鶯偷百鳥聲。」(溫庭筠《太子西池二首》)。鶯啼叫時,一般會「喈喈」「喋喋」地叫上一陣兒,急促、嘈雜;間或「睍睆」「綿蠻」兩下,驀然之間,如聞天籟;偶然會「啞吒」幾聲,如小兒抗議時的高分貝尖叫,凄厲異常。但聽者往往只擇取聲音中最婉轉的那段,如「鶯囀上林,魚游春水。」(林楚翹《魚游春水》),「乍鶯兒百囀斷續,燕子飛來飛去。」(万俟詠《三台·清明應制》)。 黃鶯屬於林鳥,從不下降地面來」,又多在高樹密柳上造巢,如「出自幽谷,遷於喬木」(《詩經·小雅·伐木》)。故鶯啼叫之環境多是綠樹叢生的,如「綠葉陰陰佔得春,草滿鶯啼處。」(徐俯《卜運算元》)。叢生的高大綠樹,本就是「幽靜」之境,在眾鳥「嘰嘰喳喳」之際,偶爾幾聲婉轉的鶯鳴,更給人清幽之感。 另外,詞中鶯聲往往與數字連用,如「綉屏驚斷瀟湘夢,花外一聲鶯。」(陸遊《烏夜啼》),「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晏殊《破陣子·春景》),「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黃鸝三兩聲。」(王安石《菩薩蠻》),「多謝流鶯。欲別頻啼四五聲。」(《賀鑄減字木蘭花》),「蝶夢初回栩栩。柳岸幾聲鶯語。」(米友仁《宴桃源》),「無端惹起離情。有黃鸝數聲。」(戴復古《醉太平》)。一聲、兩聲到四聲、五聲乃至幾聲、數聲,與晝夜不停的鵑聲相較起來,這稀疏的鶯聲,毫無逼迫之感,給人一種寧靜之美。 由於鶯聲多與美好的春天相連,與人搖蕩的春情春思相系,又多關涉離情,故而有時即便鶯聲再歡再美,它對詞人喚起的多是寂寞的愁情。如:《八六子》秦觀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秦觀此詞,被張炎評其為「抒寫離情之典範」,認為「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而其「『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語句清峭,為名流推激」。「飛花殘雨」,構建一片雲籠霧罩的朦朧愁境,與念別之心境暗合。「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則「聞聲興悲,更不堪矣」。乍看來,這幾聲鶯啼,像是對這片寂靜的愁雲的穿透,實際上數聲過後復歸的寧靜,正如回憶中短暫的甜蜜,只會加深詞人的寂寞之情。正如毛熙震《木蘭花》詞中所言「滿院鶯聲春寂寞,勻粉淚,恨檀郎,一去不歸花又落。」,鶯聲中體味的是寂寞情。(三)鶯聲有助於表現唐宋詞別樣的「嬌慵」之美。楊海明師在其文《「懶起畫娥眉」與「怕尋酒伴懶吟詩」——談唐宋詞中的「以慵為美」》指出唐宋詞中所慣於表現的「慵懶」之美,而鶯聲也有助於表現詞體的這種「嬌慵」之美: 春鶯啼鳴,婉轉嬌巧,本就有一種天然的嬌態,如「鶯聲恰恰嬌,草色纖纖嫩。」(王千秋《生查子》),鶯聲之嬌與草色之嫩相映,一同描繪早春的鮮嫩之美。又如:《黃鶯兒》柳永 園林晴晝春誰主。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觀露濕縷金衣,葉映如簧語。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無據。乍出暖煙來,又趁游蜂去。恣狂蹤跡,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風舞。當上苑柳穠時,別館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都把韶光與。 此為柳永詠鶯力作。詞中黃鶯乃春之嬌兒,趁著暖風,歌唱韶光,翩翩飛舞。它們巧舌如簧,綿蠻歌唱,似款款深訴內心的芳情;雌雄相呼,日日悠閑地舞風吟霧,自由而恣狂。詞人將最美好的時光,最自由的姿態,最優美的環境都給了黃鶯,集中呈現了鶯聲的嬌巧? 而當暮春花落,嬌鶯不語的時候,詞人也特別選取「慵懶」二字,表其意態,如「翠減紅稀鶯似懶。特地柔腸欲斷。」(柳永《清平樂》),「催處處、燕巧鶯慵,幾聲鉤輔叫雲木。」(趙彥端《看花回》),相較於「無語」「不啼」等,「慵懶」二字更有情味。且鶯的嬌懶還往往與燕的繁忙相比對,如「荼縻付與薰風管。燕子忙時鶯懶。」(辛棄疾《杏花天》),「燕忙鶯懶春無賴,懶為好花遮護。」(李昴英《摸魚兒》)等。暮春時分,正是「巢燕引雛,乳鶯空老。」(馬子嚴《魚游春水》)的時候,故而,此時的燕子要比鶯兒繁忙的多。兩相對比,更突出了鶯兒的嬌慵之態。 鶯聲的嬌慵之美還在於它對「美人」嬌慵之態的喚起,如「鶯懶晝長,燕閑人倦,乍親花簟,慵引壺觴。」(陳允平《風流子》),鶯燕的閑懶與人的慵懶相映成趣。又如:《西江月》張榘 春事三分之二,落花庭院輕寒。翠屏圍夢寶熏殘,窗外流鶯聲亂。睡起猶支雪腕,覺來慵整雲鬟。閑拈樂府憑欄干,宿酒才醒一半。 該詞寫天亮之時,窗外鶯聲喚醒窗內之人。此時美人雖醒,但其「猶支雪腕」「慵整雲鬟」「閑拈樂府憑闌干」等一系列動作,暗含其閑懶之態,而閑懶之中又有淡淡的愁怨,似所思之人的遠去,帶走了她生活的全部熱情。詞中女子這種無聊賴的嬌懶之態,朦朦朧朧的依附之感,正是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所樂見的,他們欣賞並表現這種「病態」的嬌弱美,並大量引其入詞,從而進一步加重了詞體的柔弱感。(四)「鶯歌」還以其聲音之婉轉,打入歌唱領域,與「燕舞」一起,展示了唐宋時期歌舞文化之一角,如「檀板歌鶯,霓裳舞燕,當年娛樂。」(秦觀《水龍吟》),「夜宴花漏長。乍鶯歌斷續,燕舞迴翔。」(万俟詠《明月照高樓慢·中秋應制》),「玉腕籠寒,翠闌憑曉,鶯調新簧。」(陳允平《永遇樂》)等,皆以鶯燕比附詞中美艷歌舞。 與詩文相比,詞更重娛樂性。鶯歌燕舞中盡展詞聲情之美。所謂「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歐陽炯《花間集序》)。從創作到傳播,詞天生就與歌兒舞女密切相關。詞中多美女,而眾女的突出特點就是「能歌善舞」。「古今詩人詠婦人者。多以歌舞為稱。」,以鶯歌燕舞喻其聲姿之美,也由來已久。楊慎《詞品》載:「《禽經》:『燕以狂胻,鶯以喜囀。』胻,視也。夏小正:『來降燕乃睇。』轉,曲名,鶯聲似歌曲,故曰轉。」詞中專有「贈妓」類,以表現歌姬之音聲舞態為主要內容。鶯與燕即以其美聲與麗姿參與其中,成為詞人重要的審美對象,如「記駝肩髻小,約鬢眉長。輕身翻燕舞,低語轉鶯簧。相見處,便難忘。」(程垓《意難忘》),以燕鶯為喻,極盡音聲舞態之美。 詞中許多歌姬,也是以「鶯」為名,與其嬌美之歌聲不無關係,如北宋詞人王詵就曾有一姬妾名「囀春鶯」,據許顗《彥周詩話》: 王晉卿得罪外謫,後房善歌者名囀春鶯,乃東坡所見也,亦遂為密縣馬氏所得。後晉卿還朝,尋訪微知之,作詩云:「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仆在密縣與馬縉輔游甚久,知趾最詳。縉輔在其兄處猶見之,國色也。 另外,李綱有首詞《西江月》,即為「贈友人家侍兒名鶯鶯者」,其「意態何如涎涎,輕盈只恐飛飛」也似「黃鶯」般輕盈美好。辛棄疾有一首贈妓詞《念奴嬌·謝王廣文雙姬詞》有「西真姊妹,料凡心忽起,共辭瑤闕。燕燕鶯鶯相併比,的當兩團兒雪」句,同樣拿鶯鶯燕燕與兩位姬妾相比。 姜夔有自製曲《鶯聲繞紅樓》,以鶯聲喻歌聲,紅樓指歌樓,進一步說明了鶯聲對於宋詞歌舞文化的滲透,全詞內容如下: 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兩年不到斷橋西,長笛為予吹。人妒垂楊綠,春風為、染作仙衣。垂楊卻又妒腰肢,近前舞絲絲。 詞前有小序云:「甲寅春,平甫與予自越來吳,攜家妓觀梅於孤山之西村,命國工吹笛,妓皆以柳黃為衣。」該詞雖然在題材上沒有超出傳統「贈妓」詞的範疇,不過其詞牌卻表明了鶯聲與紅樓關係之密切,是鶯聲與傳統歌舞文化關係之見證。詞牌中還有《黃鶯兒》《鶯啼序》等,單就題目而言,雖不如《鶯聲繞紅樓》直接,但至少也是其佐證。 在自然界的鶯聲走向「歌舞」社會的同時,歌舞文化也在向自然滲透。詞中在描繪自然界的「鶯鶯燕燕」時,有時藉助歌舞之態,使其更具可感性,如「惟有流鶯當此際,舌弄笙簧如約。」(吳潛《念奴嬌·戲和仲殊已未四月二十七日》),「聽暗柳啼鶯,新簧弄巧,如度秦謳。」(周密《木蘭花慢·柳浪聞鶯》),「燕飛盤軟舞,鶯語咽輕簧。」(方千里《風流子》)。鶯聲之婉轉難以描摹,而「笙簧」之樂,詞人耳熟能詳,信手拈來,可謂生動。 總之,鶯聲與詞有天生的緣分,「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詞本身的可歌性與鶯聲的柔婉性是一致的。研究唐宋詞,離不開「鶯歌燕舞」,聆聽鶯聲,自然也離不開唐宋詞。聽鶯聲,惜鶯聲,詞里鶯聲最有情,如果有時間,讀讀唐宋詞,聽聽鶯聲,不失為一種休閑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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