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屆莊重文文學獎獲獎作品】短篇小說。月光啊月光(作者:金仁順)

  兩隻纖足踩著地板走過來,一件曳地的長睡衣是她身上惟一的衣物。白色的絲綢在柔軟的身體上似波光蕩漾閃爍,像一片月光在腳步的身後如影隨形。  她走進除了月光以外空無一物的房間,臉孔很合諧地洇進周圍昏黑模糊的環境中,她的手裡把玩著一個精緻的收錄機,一根手指在PLAY鍵上按了下去,收錄機中磁帶低迥的轉動聲像一串既有條不紊又焦急萬分的腳步,進入聲音的敘述之中。    知道我喜歡你什麼?  我喜歡你,是因為你肯聽我說話,不管我的話有多麼長多麼無聊,你始終都那麼耐心,你傾聽的姿態讓我感動。你是機械產品,但卻有著最為綿密的人情質地,你的理解力遠遠超過了某些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的人們,你是一條河,和我的敘述一起緩緩地流動。看啊,窗外月光美麗。  我的心是銀色的,和月光屬於同一個色調,它貌似金屬般堅硬,實則柔軟異常。有一天,你會把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完整無缺地複述給其它人,我保證到時候他們會像我現在打動你這樣,被你的敘述感動不已。    我今年二十三歲,無論用哪個標準衡量,都尚屬年輕人一類。我為這一點感到高興,年輕的本身可以證明很多東西,其中大部分還都是好的。我還年輕,我將要做很多事情,這些事情毫不例外地由正確或者錯誤兩個方面組成。幸運的是,沒人會對年輕人所犯的錯誤認真。我說的是那些和法律不怎麼搭界的錯誤們。事實上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大錯特錯,和人們通常憑藉著年齡本身來斷定我們是年輕人的錯誤一樣。  有很多願望在我的身體里生長,像一株株植物,我不知道它們的種子是怎麼種到我的身體里去的,但我想它們肯定是在白天某個我忙於工作,談話,和男人交換眼神兒,等等時候,總之,是趁著我忽略自己的身體時,悄悄地種進來的。在白天,我是不大容易覺察她們的,我的願望們都是些陰性的植物,她們躲避陽光的方式是休眠;而一旦到了夜裡,月光輕飄飄從窗口舞動著照進房間里來的時候,她們便開始生長了,她們生長的姿勢就像我從床上爬起來時慣用的姿勢那樣:我的四肢自由自在地伸展,一個愜意的呵欠從我的口腔中盛開,一朵無形的花在空氣中迅疾地開放又消隱。  然後,我才能變得清醒。    現在,告訴你在我的身體里種植的一個最大的願望是:  我希望此刻睡在我床上的那個男人能死於非命。  我的願望們常常趁我睡著時在我的身體里做夢,我生活在夢和現實的混淆狀況中,晦暗不明的時刻我總是在反來覆去地播送著新聞。我形象端莊,口齒清楚,表情凝重,向大家宣布各種各樣的新聞。讓人惱火的是從來沒有人對我的新聞感興趣,我透過屏幕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各行各業各種年齡的男男女女們,他們在我鄭重其事地播送新聞時,對自己身邊剛發生過的和正在發生的那些在我看來十分意味深長的事件無動於衷,他們照常說話,吃飯,聽音樂,幾個人彼此注視,或者乾脆目光煥散地盯住某個點發獃。除了不聽我的新聞以外,他們似乎什麼都做。  我的職業是播音,每天晚上六點到六點一刻我在電視屏幕上出現,播送城市新聞。我通過屏幕,語重心長地對觀眾們介紹在我看來很重要,不容忽視的一些事情,可不管我的聲音怎麼樣地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觀眾們卻始終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  所以說,播音員這職業並不像人們通常以為的那麼好。我認為古代的人對這個職業的理解力遠遠超過了現代人,他們當時把這個職業稱為:對牛彈琴。  我能做播音員純屬偶然,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從事這項職業以前我從未想試圖成為過播音員。電視台招聘播音員的時候,我是陪著我的男朋友去考試的,我的男朋友做夢都想成為一個受人矚目的人,在他看來在現代社會成為播音員是迅速成名的有效途徑之一,他為了能在電視台應聘考試上過關下了很大的功夫,還專門為面試買了一件山楂片色的休閑西服配他那條整天穿在身上的芥茉色的牛仔褲。  那天在等待面試的時候我們倆像其它配成對兒的男女一樣手拉著手,背倚著走廊的牆,我的男朋友的嘴唇在我的耳朵邊柔聲細語,"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他的普通話讓我的臉上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和我們一起等待著面試的人,都是一些自我感覺好得有些過分的人,這你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他們斜睨著我們的目光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情緒。有一個上了一定歲數的男人走到了我們面前,"你是來考播音員的還是來考節目主持人的?"男人的目光盯著我問。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誰,我笑嘻嘻地對他說我什麼也不考,我是來玩的。  男人的表情和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樣嚴謹,他像下命令似地對我說道:"我希望你能試一試。"說完轉身走進了面試的考場里。  這個身份可疑的男人擲地有聲地把他的話留在了身後,讓走廊里等待面試的人全都感到了某種重量。  於是我就去試了。  我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學歷也只不過是高中畢業,我考試的時候,很多考生的臉上都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輕蔑表情,包括我的男朋友。他是師大中文系的本科生,人長得很漂亮,我們是在的廳里認識的,那個瘋狂舞蹈的夜晚我被的廳里的主持人從好幾千人中間挑選出來做了當晚的"最靚小姐"。  我像蛇一樣地在燈光聚集點處扭擺了一會兒,在一片掌聲和口哨聲中從領舞台上走下來時,他第一個走到我身邊貼著我的耳朵向我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他很希望能和我交個朋友。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大學生打的是什麼主意,但的廳里重音強烈的音樂聲一刻不停地攛掇著慫恿著,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干點出格的事兒。加上我對讀書人天生有好感,我的男朋友在晦暗的燈光下的臉又很討我喜歡,於是我就同意和他做朋友了。  我們的關係發展得很快,從的廳到床上,一切都進行得自然而然。除了對我不是處女這件事,我的男友略表遺憾以外,他對我的其它方面大致表示滿意。  私下裡,我為自己能成為他的女朋友感到驕傲,我根本不在乎他對我採用的說話方式早已從無休止的讚美轉變成了善意的嘲笑,我毫不困難地容忍了他所有的毛病,這其實是我們能夠相處下來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她停頓下來,神情專註地望著窗外,聽任著磁帶自己走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按了一下STOP鍵。    再次出現在房間時,她在地板上席地而坐,顯然剛洗過澡,水滴滴滴答答地從她的發梢處滴落下來,她對自己被水弄濕的睡衣毫不介意,俯身按了一下放在面前的錄音機的PLAY鍵,思忖了一會兒,說道:  我去參加了電視台的面試。如果我現在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一篇小說之類的東西,這個時候可以加上一句"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之類的常被作家們掛在嘴邊上的話。  我在眾人面前唱了一首流行歌曲,朗誦了一段散文。我不太介意別人怎麼看我,因為我根本沒存著考上的希望,我只是覺得這事很好玩,挺刺激的,如此而已。面試之後我還當著所有的考官(包括鼓勵我參加考試的那個男人)的面吐了一下舌頭,然後就像兔子那樣兩腿一併,蹦到我男朋友的身邊去了。  考試結果下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我的男朋友落榜了,而我卻考上了。  "這怎麼可能呢?"我的男朋友問我。  我也反過來問了他同樣的話,"是呀,這怎麼可能呢?"  我們一致地認為,電視台把我們兩個人搞錯了。於是,我的男朋友興沖沖地去了電視台,想把我和他的關係更正過來。他走的時候我在家裡做了菜買了酒,準備替他好好地慶祝一下。可我的男朋友直到很晚才回來,而且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喝醉了。進門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背倚著身後的房門一句話都沒說,臉色紫漲著,眼睛眨都不眨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能聞到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那股醉酒後難聞的氣味兒。我問他怎麼了?  他就笑了起來,邊笑邊東搖西晃地走到我的面前,用兩手捏住我的肩頭,然後把他的笑聲對準了我的臉大肆地渲瀉著,他口腔里那股漚腐的氣息加上他的兩手對我身體的用力搖動讓我感到十分噁心,我想掙脫出來,但他死死地扣住了我,盯緊了我的表情,對我說道:  "在走廊里和我們說話的那個人是電視台的台長。他點名留下了你,又點名把我從錄取名單上划下去了。"  "為什麼?"我問我的男朋友。  他也反過來問了我同樣的話,"為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像做夢一樣。  "你答應台長什麼了嗎?比如陪他睡覺?"我的男朋友對我說。  我盯著我的男朋友看,我發現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醉,他的眼神相當清醒。  我盡量心平氣和地提醒他說,"你忘了考試的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過。"  "也許你上過一二次廁所?"我的男朋友絞盡腦汁回憶著。  "你什麼意思?"我用力地向後甩肩,終於從他的手掌中掙脫了出來。一直以來,我在他面前始終是有自卑感的,雖然我清楚他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是因為我年輕漂亮,如果我變老變醜了他肯定會離開我,但我仍然為此感激他。為了能和他般配,在人前不給他丟人現眼,我一直在不停地讀書。  她停頓下來,從房間里走出去,再回來時,手指間多了一根已經點著的煙。她順手把煙灰點到身邊的一本書上。  我讀了很多很多的書。這些書都是一些味道好極了的毒藥,它們的有毒劑量拿捏得準確無誤,讓人在一種著迷的狀況下陷入痛苦的文字深淵中。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能夠吸引男人的原因,除了利用你的身體以外不可能再有別的了。"我的男朋友如是說。  我低下頭沒說話。我的男朋友沒看出來我當時正在因為他的話發抖,或者他可能以為我根本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於是他加重語氣,又對我重複道:"不是我對你有偏見,你自己看看自己,除了身體以外你還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很想揚起手臂把說出這句話來的那張嘴打個稀巴爛,讓他的牙齒在嘴裡跳舞,但我最終沒有。我說過,我讀過很多很多的書,讀過很多書的女孩子是不會輕易動手打人的。我很難看地笑著,對我的男朋友說,"是啊,是啊,我的確是沒有什麼東西能用來驕傲的。"我邊說邊掀翻了花了我整整一下午時間擺得滿滿登登的飯桌。有一瓶長城干紅和差不多十二個盤子同時碎裂在地,那聲音聽起來很有氣勢,我認為用它來總結一次脆弱的愛情綽綽有餘。  第二天我去電視台報到了,我是此次招聘考試中惟一的被錄取者。可說心裡話我對播音員這個職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也從來沒有過什麼一舉成名天下知的野心。如果我的前任男朋友不對我說那些混帳話,單是為了表達對他的忠心耿耿,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這次機會的。可我既然失去了我所在乎的愛情,那麼我也就失去了放棄這次機會的意義。所以,我決定辭去在一家西餐廳當服務員的工作到電視台去上班了。  磁帶翻面。    我去電視台報到的時候,門衛在門口攔住了我,老頭子的臉上有一種倨傲的神情,好象身後那棟二十幾層的大樓是他自己家的,他語氣很不客氣地問我是幹什麼的。我給他看了報到用的通知,他認認真真地看了半天,嘴裡讓人不明所以地長長地"啊"了一聲後,揮揮手讓我往裡面走。我順便問了他一句,台長在哪個辦公室里辦公?他盯著我,皮膚下面驟然浮現出來的一個笑容嚇了我一跳,他指著身後由窗子構成了樓牆的某一點,對我介紹了好一陣子。  上樓見台長以前,我心裡惴惴不安,我仔細地回想了一下,我面試時在走廊做過的動作和說過的話,不明白台長當時在我身上看見了什麼,值得他如此煞費苦心地把我調到了他的身邊,我和我的前任男朋友一樣看不出我的身上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  裝修豪華的台長辦公室里陽光明媚,台長在佔了一整面牆的落地窗前面背對著陽光坐著,我很難迎著強烈的陽光看到他的面部表情,"我很高興你能來這裡工作。"台長像一個平面的人形剪紙在動感強烈光線中不停地晃動,他的聲音混雜在喧嘩恣肆著的陽光中間,顯得空洞洞的,缺乏感情色彩。  我有點兒頭暈目眩,乾巴巴地對他說我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會幹。  "這不是問題。"台長說道。他的臉在萬丈光芒中讓人捉摸不定,他見我對他的話沒有反應,便語氣溫和地又補充了一句,"問題不在這裡。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  台長的女秘書也說我不可能明白。    她是個風姿綽約的三十齣頭的女人,同時也是我所見過的妝化得最好的女人,我和台長談話時,她門也不敲一下就走了進來,她聽見了台長最後說的那句話,於是,她一邊扭頭笑著看我,一邊對台長用自家人的口氣說道:  "她不可能明白。"  我對她笑了笑,我剛到電視台工作,我希望自己能討人喜歡。  女秘書對台長彙報了幾項在我看來純粹是廢話的工作,臨出門前,她眯著眼睛,對台長說,"喲,衣領不太板正。"  這個漂亮的女人邊說邊背對我踮起了腳尖兒,身子在台長的辦公桌桌面兒上橫斜了過去,用兩根手指在台長的脖子上親昵地摸索了一下。我在她的身後,看見她的短裙因為她的舉止向臀部的方向緊密地靠攏了過去,兩條套在透明的黑色絲襪里的大腿完整地暴露在了我的視線里。  秘書走出辦公室後,台長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我的反應。  我的情緒放鬆下來,對台長說,他有一個看上去相當出色的秘書。  他表情怪異地笑了一下,然後問我對自己新的工作環境感覺怎麼樣?  我說電視台看上去好象挺神秘的,剛才門衛差一點兒沒讓我進門。    我從台長的辦公室里走出去不到十分鐘,台長就把他的秘書開除到了資料室,理由是她舉止輕佻,作風輕浮,不能勝任目前的工作。  這成了電視台里內部流傳的大新聞,比平時社會上發生的那些新聞立體生動得多了。我的新同事們對此議論紛紛,但只要我一出現,他們立刻變得緘口不言了。我跟他們每個人打招呼,"你好\早上好\下午好。"他們通常用似是而非的點頭回應我,或者諱莫如深地笑一笑。  然後他們從原本站成的一個圓圈四散開來,各就各位,打燈,攝像,錄音。他們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每個人都因為沉默不語顯得很深刻,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說話,我對著一片沉默播送新聞:  "各位觀眾,你們好!現在開始播送城市新聞。。。。。。"    有一天,我遇見了那個倒了霉的女秘書,和前幾日艷光四射的樣子比起來,她明顯地黯淡憔悴了。  我對她微笑,說,"你好。"  她斜睨了我一眼,眼神兒里像含著一把鋒利的刀刃,在我的臉上隨著她的視線移動慢慢地拉出了一道無形的口子,然後她撮起嘴唇又像笑又像哼似地發出一個聲音,丟下一句:"好不好都是你說了算的。"就轉身離開了。我在後面注意到她的絲襪在小腿肚上破了一個小洞,弄得整個襪子都抽線了,這使她的整體形象大打折扣。  我終於知道,女秘書是因為我才被台長流放到資料室去的。  而且不只女秘書一個人,我第一天上班時在門口遇到的那個門衛,也因為我無意中和台長說的那一句話,而被開除了。  見到女秘書的第二天,我從錄音室里剛走出來,久候在門外的門衛朝著我突然撲了過來,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傷害我。我向後躲閃,結果碰在了陸續從錄音室里走出來的同事們的身上,他們像一堵牆,密密實實地在我的身後擋住了我的退路。  門衛朝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求求你了,別把我開除了。我和老伴就靠著我在這兒打更的工資生活呢,求求你了。"這個頭髮鬍子白得一塌糊塗的老頭子跪著用膝蓋往我跟前挪了兩步。  我使勁兒地對他揮手,我說,"不是我呀,大爺,不是我把你開除的。"  門衛不信,他說,"我打聽過了,是你開除得我,那天我不是故意攔住你不讓你進來的,以前我確實是不認識你呀,你原諒我吧,別把我開除了,我除了這裡再也找不到別的工作了。"他哭了起來,老淚在臉上四處縱橫。  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同事們全都抱著雙臂冷眼旁觀著。  進退維谷。我想起這個詞。  我無處躲藏,只能不停地對著門衛強調著,"不是我呀,大爺,真的不是我。"  我每強調一次他就更近地用膝蓋向我身邊挪動一點,"是你呀,就是你呀。"  最後鬧得台長從辦公室里出來了,他的身影挾帶著某種氣場似的,一出現在走廊里,混亂吵嚷著的狀況立刻變得安靜起來,沒有人來得及向他做出解釋,他就已經明白了一切。台長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門衛,語氣謙卑地對我商量道,"既然這樣,就讓他回來怎麼樣?反正我們需要有個門衛。"  我瞠目結舌。我無法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此時此刻惟一讓我鬆口氣的是,門衛終於肯站起身來了。。。。。。  她側耳聽了一下來自其它某個房間里的叫聲,按了STOP鍵,走出去。差不多一小時後,她又回來。  PLAY:  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把我推到了一個特殊的高度上去,他輕而易舉地把我變成了電視台里的一個特殊人物。  我和他之間註定要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他從見到我第一眼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而我卻直到一切都變得無可逆轉的時候,才真正明白他的用心。  當然,我們之間不是情人關係。如果是的話,許多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順便說一句,我認為情人是個美好的字眼,是一種讓人必須小心翼翼地對待的關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婚姻的形式之外有了肉體關係,那就只是肉體關係而已,和別的東西無關。每次聽到別人恬不知恥地指著某個異性說,他(她)是我的情人,我都恨不能上去煽(她)他的耳光。他們可以用很多詞來向別人說明他們之間存在著曖昧關係,比如小蜜老鐵,比如雞鴨,他們沒有必要和情人這個挺不錯的詞過不去。  台長的情人不是我,而是好幾個和他的前任女秘書一樣漂亮的女人。  她停了下來,聽聽其它房間的動靜,然後找了一枝煙點上,吸了一口。  台長在台里很有威嚴,可能是他不輕易笑的緣故。這樣一來凡是有他在的場合,他不笑,別人也就不能輕易地笑了。只有我是台里惟一的例外,我初來乍到不知深淺,總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一方面我的性格如此;另一方面也因為這份工作對我而言,是意外偏得的,失去了它,我不會太在乎。  台長對我的關照到了有點卑躬曲膝的地步,他讓台里所有的人相信,我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我背後的靠山龐大到足以壓垮我們整個電視台。起初我以為他這樣做是為了向眾人解釋他招聘我的緣由,後來我發現他是喜歡這麼干。  台長喜歡在眾人面前演戲,他演得越是逼真,別人越是深信不疑,他從中得到的快樂就越多。因此,越是人多的場合,台長越是喜歡對我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看我的臉色行事,在他的身後,全台的人也都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我,也不停地看著我的臉色。  這很有戲劇性是嗎?也很難讓人相信,可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生活中這種情況時有發生:越是真實的,越是讓人難以置信。  我成了台長干任何他想干但又缺乏必要的理由,不能輕易干成的事情的借口。比如那個女秘書,其實是台長自己對她感到厭倦了,才借著我的名頭,把她從身邊打發走的。  在很多其它的事情上,情形也大致如此。台長從來不說他不喜歡什麼,他只會對人解釋我討厭什麼;台長似乎也沒什麼事可做,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想要他做的。  我的同事們誰也不敢和我接近。我成了電視台里的一條花紋艷麗的毒蛇,在任何場合都能輕易地成為焦點,然後讓人惟恐避之不及。  這樣的工作氣氛讓人很難接受,我天真地跑去問台長: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呢?  台長面孔冰冷(一旦到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環境中時,他就又變成了平時的台長,總是綳著臉,不苟言笑)地回答我說:因為需要。  我說現在大家都對我有了很深的誤解。  在電視台里沒有大家,只有我。怎麼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說大家在背後說些很難聽的話。  你可以裝做聽不見。  他們朝我吐唾沫。  你可以裝做看不見。  我無言以對。  台長說,做任何事情都難免要有犧牲。重要的是,想想你從中得到了什麼?  我到電視台工作了三個月以後,從單位分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廳,地處市區中心的黃金地段。房子好得無可挑剔,第一次走進我的房子時,我就像是走在一個夢裡,很難相信那個看起來十分廣闊的空間從此以後,可以由我來支配。  台長站在我的身邊,他的安靜和我的雀躍成為鮮明的對比,他一直在觀察我臉上的表情,而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感激之情。我打心眼裡對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感動不已,如果他在那個時候,對我提出什麼要求的話,我是不會拒絕的。不單是為了這個三室一廳,還因為當時,我誤以為他是因為愛上了我才這麼乾的。    她用手指在牆上敲敲,然後把耳朵貼在牆面上,傾聽著自己的敲擊在牆面上的回聲。  搬進房子的第一天晚上,我被嚇醒了。  一個男人站在我的床邊,臉上帶著隱約的笑意默默地盯著我看,似乎他早就知道他的目光會把我從夢中嚇醒過來。  我在驚恐不安的狀態下,問了一句蠢話:  "你是怎麼進來的?"  男人對我展開了手掌,在他的手掌之上,有一把銅質門鑰匙發出鈍滯的光芒。  恐懼像一個封條封住了我的嘴,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我惟一清楚的是,如果他想傷害我的話,我是很難逃脫的。或者他會殺了我,我還想到。我無法把我的思緒從絕望的邊緣往回拉,我被眼前的事情嚇壞了。  "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在月光中顯得高大飄忽的人形開了口,他的牙齒在話語中發出青色的光,一閃一閃地。然後他就當著我的面,把衣服從身上一件件地脫了下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脫,我把他的話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直到他脫得身上只剩下了一條內褲,人卻並沒有像被一樣蓋到我的身體上來,而是語氣溫和地提醒我在床上給他挪出一半睡覺的地方,我才猛然覺醒到:  他所說的"睡一下",就是平常意義上的睡一下。  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床全部讓給了台長,他毫不客氣地睡了上去,很快便在我新買的白毛巾被裡發出了污濁不堪的鼾聲。  台長睡覺的樣子活像一頭豬。  我穿著睡衣光著腳板在我的三室一廳里來回走動,被從床上發出來的鼾聲追趕得四處奔逃煩燥不安,除了那張被佔據的床以外我沒有別的傢俱可以用來安置我的睡眠。我甚至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月光從我的落地窗里無聲無息地照了進來,皎潔得讓人心碎。我在月光里長時間地站著,閉著眼睛,感受它的撫摸。男人的鼾聲漸漸離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潮聲和波浪擊打聲,我從月光里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海水發出的氣味兒。我從未見過海,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海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發出來的氣味。    我在房間里的月光之地中不停地走動,累了就到衛生間蓋了蓋子的抽水馬桶上坐一會兒,在將近七個小時的時間內,我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很認真地梳理了一下,所有的細節無一遺漏,最後還是無法弄清台長究竟想要幹什麼?  儘管現在我在台里成了他排除異己的一個手段,但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借口,他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只為這一點而給我如此多的好處,眼前的事實證明,他為我所做的這一切也並非為了得到我的身體,而這(用我前任男友的話說)一直被我認為是他惟一可能想要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  種種的未知和懸念讓我在月光里感到暈眩,我想自己或許應該從這套房子,以及正睡在我床上的男人身邊,逃離出去,放棄已經到手的一切好東西:工作,工資,房子,別人的尊重(我的同事們在人前不大同我說話,但一到了沒有第三者的時候,他們全都爭著討好我),重新回到西餐廳,去做回那個臉上永遠僵掛著一個微笑,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所有兜里揣夠了埋單的錢的顧客們。這麼一想的時候,我的心立刻就疼起來了,我心疼這一切,捨不得放棄他們。  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的時代,難道不是嗎?  憑什麼我就不能享有好一些的生活?憑什麼我要把已經拿到手的好處再拱手送回?我承認眼下有個我不喜歡的男人睡在了我的床上,但說到底我並沒真正損失什麼,甚至連預期中可能要損失的部分都沒有失去,那麼,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磁帶因為錄滿而停了下來,她把磁帶從錄音機里拿了出來,換上了另外一盤剛啟封的磁帶。她看看外面的天色,繼續說道:  天亮的時候,我換好了衣服,去廚房為我和台長做了一頓早飯。等他從衛生間里洗漱完畢後,我們就像是兩個共同生活了好幾輩子的人似的,神態自然地坐在餐桌旁吃早飯。一夜未眠使我的臉孔看上去有些蒼白,與此相反的是台長顯得容光煥發,他粗糙的麵皮上因為用了我的洗面液而發出細緻隱約的香味。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睡過這麼踏實的覺了。"台長笑眯眯地對我說,"我總是睡不好覺,吃安定也不管用,去醫院查了好幾次,根本查不出毛病來。有一些狗屁醫生甚至還認為這不算是什麼毛病。結果我就遇見了你。"  "遇見了我?"  "對,從我遇見你的那個時候起,我就有預感,你是一個能讓我好好睡覺的人。"  "為什麼呢?"  "很難說,一種感覺吧。"  "只是因為這一點嗎?"  台長用十分嚴肅的口氣質問我:"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還能對此說什麼呢?我曾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找了無數個理由,結果答案竟然是這個。我盯著台長的臉看,他相貌上最大的特徵是無任何特徵可言,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臉孔你會覺得似曾相識,而當你自以為已經熟識了這張面孔後,它又會時時讓你感到陌生。  "你不要夢想著成為我的情人,這一類的女人我已經夠多了,再增加的話恐怕身體會吃不消。"台長看我沉默著不再說話,便補充了一句。  聽了這話我一時無法自控,從嘴裡噴出去一大口牛奶。那天早晨台長的心情格外地好,他對我的失態只是瞪了一下眼睛了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睡了一個好覺造成的。  有一段時間,我們和睦相處,台長經常在深夜到我的家裡來,他好象愛上了在我的床上睡覺的感覺,進門之後,幾乎沒什麼話,整個人像一塊巨大的雲,飄至床頭,脫掉衣服後倒在床上,接著發出雷一樣的鼾聲。  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來之前他從來不打招呼,像回自己的家一樣,想來就來想睡就睡,給我的生活造成了諸多不便。而且自從他在我的床上睡過覺以後,我就沒有睡覺的地方了,即使他不來,我也無法在被他污濁的身體弄得皺皺巴巴的被子里睡覺了,原本屬於我的那張床現在散發出一種很難聞的味道,有時候,它還會發出台長從某個女人身上帶過來的香水味道,這些香水味道和台長的體味一樣濃烈粗俗不加掩飾。我曾經想另外再買一張床安置到另外一間房裡,但被台長堅決地阻止了,他說他不能允許在我的房間里同時存在著兩張床。那樣一來,他的感覺就全不對了。  最後我買了一個加寬的長沙發,擱在落地窗的窗前,充當我的床鋪。  讓我和他在一間房裡睡覺是台長始終堅持的,他說,有我在他身邊,他才能睡得踏實。  我不太介意睡在哪裡,我認為自己在哪裡都能睡得很好。但是,自從我發現台長常常在夜裡爬起來偷看我以後,我就不能再好好地睡覺了。  台長喜歡看我睡覺。每次當他從自己的睡眠中清醒過來後,就走到我的身邊來,偷看我的睡眠,看累看夠了以後,再回到床上去繼續睡覺。但我睡覺時不喜歡被人看,儘管這不會損失我什麼。  我想沒有人會願意表演自己的睡眠給人看,無論是多麼具有獻身精神的演員都不會願意表演這個。那樣一種和死亡相似的狀態有什麼好看的?我想不清楚這個問題,到現在也想不清楚。有幾次我試圖在他睡著以後,像他觀察我那樣去觀察他,但不到一分鐘我就失去了興緻。  台長以及台長的睡眠,他們組成一個沒有任何觀賞意義的物體,橫陳於我的床上,既肆無忌憚又理所當然。  我開始失眠。  STOP。    PLAY:  我經常整夜整夜地坐在沙發中望著窗外,月光每天都像一個約好了的朋友似的來看我,有時像風,有時像霧,有時像海。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我用兩隻胳膊交疊在自己的胸前,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給自己唱催眠曲。  有時候,台長會在我的催眠曲中醒過來,他從床上支起上身看著我,問我:"你為什麼不睡覺?"  我說我睡不著。  台長就笑了,"我知道睡不著的滋味兒,不太好受,是吧?"  我說是啊是啊是不太好受。  台長說,"那我給你講笑話吧,也許你聽了我的笑話就能睡著了。"  台長給我講的全是些沒有一點幽默成份的黃色笑話,他邊講這些笑話邊笑同時還不停地打量我的神情變化,有時他會突然收住笑,問我,"你為什麼不笑?我的笑話不好笑嗎?"  我說我這個人從小就缺乏幽默感。  他聽完我說的這句話笑了足有兩分鐘,笑得前仰後合,像一大灘拿不成個兒的人泥,他的笑起把房間里的月光弄得支離破碎憔悴不堪,笑夠了,他就又倒下身子睡著了。  你覺得這可笑嗎?    由於睡眠不足,我的臉色一天天蒼白憂鬱起來,眼珠從臉孔上深陷了下去,像夜色一樣恍惚不定。有一天,我被自己在鏡子里看到的一張陰沉的臉孔嚇壞了,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自己的臉。我在這張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台長的表情,台長的神態,台長的嚴肅。  那一瞬間我心膽俱裂。  我意識到自己被傳染了。台長在台里看誰都沉著臉,好象誰都欠了他似的。在他的兩肋之下,濃烈的陰鬱之氣像兩個翅膀,如影隨形地跟在腳步後面,殺蟲劑般剿殺了活躍在空氣中的快樂分子,把人們的表情變得僵硬難看。而在私下裡,我和他接觸得最多,所以儘管我千小心萬小心,還是控制住自己臉孔上的表情日漸像台長一樣壞死了。  我還年輕,我不想要一張連自己都不喜歡的臉。    她沉吟著,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靠近耳邊的一小塊皮膚,想像揭離面具似地把自己的皮膚揭開,但她的願望最終變成了一個不斷重複的"擰"而已。  她從房間里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時,她的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綠苔似的面膜。  我費盡周折地去見一個女人。這個不輕易見人的女人流傳在這個城市裡最神秘的網路之中,她的形象被人們傳頌得變幻莫測。我知道我的母親曾經見過她,當時我父親還活著,這個女人就斷言到我的母親命里註定要喝兩家井水嫁兩次男人,一年以後,所有的預言全都被證實了。  我被人領進門的時候,女人正在吃飯,她的坐姿十分端正,彷彿出席盛大的宴會那樣,舉止優雅,她的筷子準確無誤地落在面前的盤子中,夾起菜,慢慢地放進嘴裡,無聲地咀嚼。她的臉龐上有一種讓人目眩神移的光芒,目光筆直地穿越時空,落到一個神秘莫測的所在。房間里點著燈,但仍然顯得昏暗,我能感覺到有很多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正在房間內流動著,偶而他們會挾一股涼風經過我的肌膚。  算命的女人抓住了我的手,放在她攤開的左手上,右手的手指在我的掌心裡摸索著。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多事情一直在發生。"  "我該怎麼辦?"  "辦法總是和勇氣在一起。"  "你指的是什麼?"  "註定的事情,不需要預料。"  我離開的時候,在女人的喉嚨間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我在她那無所不見同時又無所遁形的視線里,筆直地走出了門。  她撕開了自己臉上的面膜,和臉龐同樣大小的一塊綠苔被剝離下去後,露出了一張蒼白細緻的臉。  有一天,我的前任男友來台里找我。  "天哪,你怎麼變得如此憂鬱了?"我的前任男友驚呼了一聲。  我對他說我正在生病。  "你憂鬱的樣子看上去十分迷人。"他對我讚賞地說道。  我把我的前任男友帶回家,讓他和我作愛。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想要他做的事情上去。  我們進門以後,他立刻被我的房子迷住了,像我通常在夜裡所做的那樣,光著腳板在房間里四處轉悠,嘴裡不停地嘟嘟囔囔著,"天啊,台長究竟從你這裡得到了什麼好處?竟然用這麼大的手筆來討好你?"當時如果不是我想作愛想得發瘋的話,我早就把他一腳踢出門外去了,我不明白從前我愛上了這個人身上的什麼東西?  說真的,我實在是太想和男人作一次愛了。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渾身發冷,我希望做一些能使自己感覺溫暖的事情,想在一個安全的沒有人打擾的懷抱里什麼都不想地睡上一覺。我對我的前任男友並無一絲一毫的愛意,但我對自己從前在他的懷裡呼呼大睡的情景懷戀不已。我想男人的懷抱想得快要發瘋了,可眼下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到別人(在台里,台長不動聲色地把曾經對我產生過某種企圖的男人一個一個地打發到了很難見到我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哪個男人敢來愛我了)。  我的前任男友領會了我的意思之後把我抱在了懷裡,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扔到了床上,我尖叫了一聲,從床上彈了起來,嚇了我的前任男友一跳。  "怎麼了你?"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我說在沙發上感覺會更好一些。  我的前任男友湊過來解我的衣服,說,"當上播音員以後,添毛病了?"  我閉上了眼睛。    我們睡覺的時候,台長走進了房間。他站在沙發邊打量了我們一會兒,毫無疑問,在他看來當時我和我的前任男友儀容不整形象欠佳。  台長注視我們的過程中,臉上不停地變幻著各種各樣的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  最後是像夜一樣的黑色。  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我的前任男友緊盯著我的眼睛,問我剛才的感覺好不好?  為了不傷他的自尊心,我說還行。  他的表情立刻就變得得意洋洋了,他對我說如果我願意,他可以每天和我做這事兒。  這一回我聽出來他話裡有話了,我望著他,我知道不用我開口問,他自己就會把問題全都倒出來的。  我的前任男友神采飛揚,身上只穿著一件內褲,在我面前來回走動著手舞足蹈地演說起來:  我知道你和台長關係曖昧,對此我能理解更能諒解。我們生在了一個好時代,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他自以為幽默地對我擠了兩下眼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變得具有科學性,即:只有三角的,才是穩定的。鑒於現在你和台長關係微妙(他知道台長另外還有多個情人),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在我們三個人中間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穩定格局。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既輕描淡寫又重點突出地補充說道:  當然,這件事情的前提是,你要先說服台長把我調入電視台來。  我笑嘻嘻地說,真是好主意。然後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抱起我的前任男友沒來得及穿上身的所有衣服,走到窗前從窗口扔到了樓下。我對他說,如果他想衣著得體的話,現在應該以最快的速度下樓去。  我的前任男友被我的舉動弄得氣憤至極,目光兇惡地看了我一會兒,用英語罵了我一句"婊子養的",就走出去了。    磁帶翻面。  我的前任男友罵我的那句"婊子養的"提醒了我,台長第二天到我家裡來的時候,我換上了一件用兩根細帶子吊在肩頭上,看上去用手指輕輕一勾,就能從身上勾下去的短裙子。裙子在我身上遮住的面積既有限又讓人著迷,我盼著台長進門以後能立刻眼白兒充血如狼似虎地把我撲倒在地,強姦我。  然後,我會在有限時間內去報警取證,把他送進監獄。  "如果你需要男人,我可以替你找一個。"台長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表情平靜,頗具長者風範地對我說道。他的溫和與他整個人過大的塊頭顯得很不協調。  我盯住台長看,我在他的臉孔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顏色,比夢裡看到的還要多得多。這些顏色旋轉著扭動著,形成巨大的漩渦,讓我淹進一種深不可測的絕望之中。  我有氣無力地說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用不著你管。  台長笑了,"我對你一向不錯。"  你讓我噁心。我對台長說道。我不是在和他慪氣,是真的噁心得想吐。我跑進了衛生間,對著抽水馬桶,吐了好長的時間,除了胃酸以外什麼也沒能吐得出來。自從我得上失眠症以後,我的食慾就變差了,我什麼也不想吃,胃裡像月光一樣變得空蕩蕩的。  台長在我的身後看著我吐,他見我吐完了,很憐憫地對我說,"你這又何必呢?"  我說我要離開你,回餐廳去做服務員。  "除非是我想讓你離開,否則你別想離開我。"台長臉和聲音一起沉了下來。  你以為你是上帝?我笑著問他。  "我就是我,我知道我能做什麼也知道我能對你做些什麼。"  台長的話讓我覺得渾身發冷,本來我差一點兒就要流淚了,是這股冷及時地凍結了我的淚水,把它們頑強地留在了我的身體內部。  我們誰都無法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我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我想讓將來發生什麼事情將來就會發生什麼事情。"台長堅決地對我說。  你的年紀也不算小了,怎麼還如此糊塗?我嘲笑地看著他。  這話惹得他惱羞成怒起來,他在我的臉上狠狠地來了一巴掌。。。。。。    STOP。女人關了錄音機,望著窗外變白的天色,她的相貌也隨著光線的變化而鮮明起來,這是一張正在被疲憊掩埋掉美麗的臉孔。  PLAY:  我臉上帶著台長的巴掌走出了家門,我向你保證,我當時一點流淚的感覺都沒有,我從來不為男人的暴力流淚。我覺得男人的粗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有一天會突然愛上你,願意為你去死;與此同時,他們要求你用更勝一籌的熱情去愛他們,比他們更強烈十倍地願意替他們死去。  我衣衫不整地在街上閑逛,對別人的白眼兒熟視無睹,我想不出我身上還有什麼值得在乎的。我也不想回家,我的母親對我近來的飛黃騰達感到十分意外,她為我居然能賣上這麼好的價錢而著實對我刮目相看了一回,我的繼父則一如既往地希望我能倒霉,他指桑罵槐地在我面前不停地說些花無百日紅之類的話。  這時我走過一家門口掛著兩個音箱的音像店,音箱里播著一首英文歌曲,那曲子很是百轉千迥讓人牽腸掛肚,我聽懂了其中有一句歌詞是:    女人女人你是我的月光。  從來沒有過哪一刻,能讓我那麼難受過。在我父親的葬禮上,以及第一個男友強姦我的時候,我都沒有那麼難受過。我揮手攔住了一輛計程車,鑽到了車子裡面,讓司機趕緊開車離開那兩個音箱。  司機問我去哪裡,我說去月光商場吧。司機說沒有月光商場。我說那就去月光飯店。司機說他也沒聽說過這個城市裡有叫月光的飯店。我說那你就邊開車邊找吧,只要找到帶月光兩個字的地方就行,哪怕是月光廁所也行。司機就笑了,他說小姐你可真幽默。結果司機把我帶到了月光酒吧。  月光酒吧里的燈光不分白天黑夜地暗著,我從車上下來,往酒吧裡面走的時候,一個原本站在酒吧門口的男人一直在望著我,我走進酒吧後,他也跟在後面進來了。我往哪裡走,他就往哪裡走,最後我們在一張桌子前面對面同時坐了下來。酒吧里的服務員以為我們是一起的,走過來問他:先生,請問你們兩位要點什麼?男人就開口要了兩杯加冰的可樂。  服務員走後,男人表情詭異地沖我打了一個手勢,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著他。他就又做了另一個手勢,這回我明白了。  我一下子就變得快樂起來,我問他:"為什麼找到我?"  他說"憑感覺"。  我更加高興了,我一高興就在他面前學做了幾個從電影上模仿下來的動作。結果他一見我的動作就愣住了,他很沮喪地對我說:"對不起我看走眼了。"  我被自己的錯誤弄得興味索然了,有點兒沒精打采地對他說,"沒什麼,我並不認為被人誤認作妓女是一種冒犯。"  他愁眉苦臉地說,"可我不行,一旦我知道你不是,我就一點兒也提不起興緻了。"  我很遺憾地對他說,"真對不起,破壞了你的興緻。"  他很有風度地笑笑說,"沒關係。我們可以隨便聊聊天。"  我問他,"剛才我身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你?"  他想也不想地說,"當然是你的模樣了,你看上去很不正常。"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不正常的女人?"  他思忖了一下說,"這種情況因人而異,我只能代表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所有的男人都討厭那些活得興緻勃勃的女人。女人只有受到挫折,才會變得討人喜歡。"  我說:"有一個男人對我很好,給我很多的東西,除了在我的床上睡覺以外,他對我沒有別的要求,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  "如果你想討他歡心,就繼續保持你現在這副樣子。我想肯定是你的痛苦樣子讓他對你著了迷。有很多男人喜歡看女人痛苦時的樣子。沒有什麼能比女人的痛苦更能給男人帶來心靈的慰藉。"他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別聽我胡說八道,我不是一個會安慰女人的人,也不想安慰誰。"  在他離開以前,我問他,"你說我殺了他怎麼樣?"  他笑了,"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的話,我認為這是解決問題的最好的一種方式。"    台長為了補償他的錯誤,利用一次發放獎金的機會給了我一筆數目不算少的錢。而且他在台里所有能見到我的場合對我大獻殷勤,一次我當著別人的面,罵了他一句,"去你媽的。"他也只是陰沉了臉而已,事後也沒有對我發作。我不知道他如此處心積慮地討好我容忍我到底是為什麼?是在眾人面前演戲所得到的愉悅感?是我帶給他的睡眠?還是因為我是一塊尚有利用價值的黨同伐異的盾牌?  我問台里的同事們,"我身上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們敷衍著對我說:  "你看上去很可愛。"  "你漂亮動人。"  "你憂傷的面孔充滿魅力。"  "你。。。。。。"  沒有一個人肯對我講真話。他們的話比月光還要虛無縹緲,卻遠沒有月光那麼動人。  停頓。  我沒有再對台長提我要離開的事情,說實話我也有很多怕失去的東西。房子,錢,工作,所有這些東西都和失眠一樣讓我變得一天比一天軟弱。我變成了我自己的願望,變成了一株陰性植物,我在陽光中越來越變得麻木不仁,只有到了夜晚,當月光照耀到我的身上時,我才會感到生活中還有那麼一點點能讓我感到快樂的東西。  月光是我的伴侶,月光給了我世界上最大最大的一個懷抱,我坐在它的懷裡,我們連續幾個小時地互相凝視。當然,也有一些夜晚,月光躲開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這樣的夜晚我總是心疼如割,我對著玻璃上的雨絲,流和這些雨絲很相似的眼淚。  在好幾個月光很亮的夜裡,我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地把身上的衣服脫光,然後赤裸著身體,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我對月光照到我身上以後,又從我光潔的皮膚上反射出去的淡青色的微光十分喜歡。  "你就像一個鬼。"我對自己說。這想法隨即帶給我了無限的靈感,我把頭髮打亂後一半攏在臉前一半披在腦後,用口紅畫了眼影,用眉筆描了嘴唇。我把自己弄得自己都不敢看自己了。  然後我站到了台長的床前,手裡拿著一隻手電筒,從下巴向上照著自己的臉,我死死地盯住床上的男人,就像他以前盯著我那樣,我下定決心要把他從睡夢中嚇醒過來,讓他從口中發出尖利的恐怖至極的叫喊。  運氣好的話,也許會嚇死他。  我這樣反覆地想著。    台長真的被我嚇醒了過來,他的嘴和我想像的一樣大大地張著,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發出聲音的是我,我大聲地笑了起來,而且一笑起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笑聲像海浪,像波濤,很快就擁滿了屋子,笑聲和房間四壁不斷地發出碰撞,反彈回來,重新撞擊到我的身上。  我被這些凄厲的聲音嚇壞了,我還沒來及把台長嚇死,就先把自己嚇昏過去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房間里到處是燈光。我躺在我的沙發上,身上蓋著被子。台長站在沙發旁邊目光陰鬱地望著我。我想起剛才他的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子里瞪出來的情景,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別再惡做劇了。"台長惡狠狠地對我說。  我說,"我反正睡不著。"  台長並沒被我嚇倒,他笑了,"你這樣做只會嚇唬我這一回,不信你再試試看。"  我不信,我就再試,但正如台長說的,他再也沒害怕過。  我想起很早以前讀過的一首兒童詩:    我們去捉鬼,  我們去捉鬼,  我們沒有捉到鬼;  到了半夜,  鬼就來捉我們了。    於是我放棄了把自己變成鬼的做法,開始專心致志地思考著如何把台長變成一個真正的鬼:把他不露聲色地除掉,讓這個現年五十五歲不算老也不算年輕的男人在一次看上去純屬意外的事件中死於非命。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台長從我的住處離開,當他從樓道里走出來的時候,一個想要自殺的人伸展四肢從他頭頂處足有十層高的陽台上飛落了下來,像一塊烏雲不偏不倚地正好覆蓋到了台長的身上,他們摞到了一處,台長在地面上被那個從空中飛翔下來的物體壓成了一個人形薄片。血像濕衣服被甩干那樣從台長的身體里遊離出來,很沒規矩地四處漫延。  她用彩筆在牆上畫了一個誇張的人形。然後把自己的身體伏在人形的上面比照了一下,她在比她大出一圈的人形里顯得十分纖細。  後來我對和我住在同一棟樓里的所有的住戶進行過相當詳細的調查研究,我認為他們每個人都具備很多輕生的理由。他們幹嘛要堅持著活下去呢?既然每天生活的內容都是痛苦失望爭吵傷害。  他們為什麼不去自殺?!  有幾次我在電梯中聽見別人公開地抱怨這個那個簡直快把他們氣死了。我難免要心中暗喜,臉上卻盡量不動聲色地對他們建議道:  "那麼,為什麼你們不去自殺?!"  我同時還對他們補充說道:  "最好的自殺方式是跳樓,在早上七點半鐘,像鳥人一樣從樓上飛下去,越靠近大樓出口越好,從此,一切煩惱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他們每到這時就翻著白眼兒打量著我說:  "神經病!"  "烏鴉嘴!"  "為什麼你自己不先死一個給我們看?!"  "。。。。。。"    你要知道我每天都在為這個城市的市民播送新聞,把每天在城市裡發生的數不清的事件去粗取精,剪輯製作成幾個畫面幾句話,在十五分鐘之內把這些事情公諸於眾。除了月光以外,現在我最愛的就是我的本職工作,我常常會為某些好新聞激動不已,車禍,塌方,意外爆炸,暴力行為等等,所有那些有流血和死亡摻雜在其間的事件都能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在報導這些事件的時候充滿了熱情,我希望這些新聞通過在電視屏幕上的播發而讓所有的公眾都感到它的重要性。  如果一段時間(通常是幾天)沒有這樣的新聞,我就會變得煩燥不安,那些熱衷於打破常規標新立異的傢伙們,他們在幹什麼?在睡懶覺嗎?我對他們的懶惰感到十分憤怒。他們不應該忽視責任,一刻也不應該忽視。要知道他們的危險行為,意義絕不僅僅止於一些流血,一些死亡,他們同時也是社會安定的最好的參照物。  更何況,我每天等待著的那個真正的新聞還沒有發生,他們怎麼可以在這樣的狀況之下,還能做到毫無動靜呢?當然,我很清楚這件事情早晚會發生的,僅僅是時間的長短而已。我希望在等待的過程中,所有的觀眾都能和我一樣保持足夠的耐心。每次在我播音完畢的時候,我都會語重心長地對觀眾們說:"我們明天再見。"有時我還會在道別之後,加上一句:  "只要我們在夜間還能見到月光,我們就有理由相信:該發生的早晚總會發生。"  但這句話在播出時被編輯剪掉了。我對編輯的這種舉動大為不滿,如果下次有機會的話,我會想辦法讓台長把這個混蛋編輯從電視台里踢到別的地方去。    她撫摸著手中的錄音機,像撫摸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動作細緻而又決絕。  可最終,我還是決定要親自出馬,製作一次新聞了。可想而知,這個新聞是有關我們台長的。  我又去見了那個算命的女人,這次不是白天,而是夜裡。我知道她是一個帶有神秘力量的人,在月光的指引下,她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場景,而我想要知道的,恰恰就是這個。  我對她說,"我想做一件事情,一直沒能做成。"  她笑著點了點頭,她的眼珠在月光中散發出炫目的光芒,像兩顆彩色玻璃珠子。  我說,"外面有很多人說我瘋了。"  她說,"你沒瘋。"  我說,"我並不在乎別人對我的誤解,我覺得應該趁著眼下的特殊狀況做點兒什麼,比如製造一次意外。"  她沉吟了很長時間,然後問我:"機會只有一半,你還願意去試嗎?"    我決定去試試。  為什麼不呢?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對我而言,都意味著解脫。  這也是我現在要把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些事情錄下來的原因。這盤磁帶,日後也許有人會聽到,也許永遠沒人聽到。  聽到或者聽不到,都不重要。  我這麼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盤磁帶現在在一個功能很好的隨身聽里,不停地被播放出來,聽磁帶的是一個從意外的車禍中僥倖生還的男人,當時和他同車的一個年輕的女播音員在車禍中死於非命。          文章來源:http://www.chinawriter.com.cn/56/2007/0119/2455.html  【本文轉自網路,僅用於收藏學習,相關者若有異議請留言告知,將及時予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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