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聰明人是同行——談楊過與黃蓉

金庸說他個人喜歡木訥一點的男人，所以他的男主角們大都老實巴交的，是故事裡的道德擔當。主人公太規矩了故事難免就不好看，為了彌補這一短板，他的女主角們必須要承擔使故事盎然有趣的使命，她們要美麗，聰慧，最好帶著幾分來自異邦、敵方或者魔教的邪氣。反過來，當男主角聰明活潑的時候，他的對象就要走內斂、質樸或靦腆路線。所以，在金庸的故事裡，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關係是「王不見王」，尤其在主角的配置中一般都是聰明人與老實頭的組合，比如郭靖與黃蓉、楊過與小龍女、張無忌與趙敏、令狐沖與任盈盈、韋小寶與雙兒……

《神鵰俠侶》中的正牌女主角小龍女寡言淡泊，連表情都不多，存在感實在過弱，而女配角們又個個光彩奪目，比如李莫愁、郭襄、程英等等，於是與楊過相抗衡的女性角色這副擔子落到了黃蓉身上。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組合，英雄美人、才子佳人一向是小說主角的標配，而在《神鵰俠侶》中，變成了英俊帥氣的男主角與美麗聰慧的女阿姨之間的交手。這種相鬥對這兩個人物的魅力起到了很大的消解作用，也成就了金庸武俠的一大公案，很多讀者直呼楊過太過「傑克蘇」，也有很多讀者直斥黃蓉已成「死魚眼睛」，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對組合因為打破了「王不見王」的準則而造成了雙輸的結局。

關於聰明人的好處與壞處，郭靖、黃蓉夫婦有過一次小型辯論。

郭靖一直有個未完成的心愿，那就是與楊家結成親家，他覺得楊過聰明伶俐，很想把郭芙許給他，黃蓉卻不同意，說「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郭靖十分不解，聰明有什麼不好？他一生的成就至少有一半要歸功於夫人的聰明，而作為聰明人的黃蓉卻另有見解。倘若郭靖像楊康那麼活泛、歐陽克那麼醒目，那麼他是萬萬難得黃蓉垂青的，因為她本身便是智計無雙的女中諸葛，她爹又是天字第一號的聰明人，她對於聰明人的壞處實在體會至深。

聰明人是這世上最難以捉摸的，最不可靠的，最容易得罪，也是最不容易取悅的。

聰明人難免自負，比如黃藥師這樣聰明無人能及的老爹，他總會認為他是對的——最起碼比你對，他認為好的必然是好的——最起碼比你認為的好，你不夠聰明便沒有話語權、選擇權。給女兒擇婿這種事情，黃藥師仍以聰明為要務，歐陽克通音律、知書畫、武藝精、有權謀，與郭靖那傻小子比不知強到哪兒去了，與「聰明」相比，郭靖的俠義善良不值一提，至於是否與黃蓉稟性相投更是不在考慮範圍。後來他得知黃蓉干涉楊過和小龍女的婚事時，憤憤不平地說：「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管他人相思之苦。」老人家也不想想，他當初明知女兒已心屬郭靖強要將之配給歐陽克時，何嘗管過女兒的相思之苦。

黃藥師的這一套相處模式對付別人還行，奈何他閨女也是個掐尖要強的聰明人，她當然會奮起反抗。你敢罵她，她就自己去闖蕩江湖，爹爹武功天下第一，她偏偏就不愛學你的武功，上趕著跑去拜洪七公為師，你不讓她嫁給這傻小子偏讓她嫁給小毒物，她便想法子把小毒物給廢了，你醉心武學，討厭俗務，她就偏跟你反著來，研究廚藝、相夫教子是她最愛，丐幫幫主、襄陽守衛、組織英雄沙龍這種社交事務她幹得風生水起。

張愛玲說天下女人是同行，其實，天下聰明人也可算作同行的吧。黃蓉與郭靖成婚後黃藥師便飄然江湖，父女間可以數十年不見面，大概實在是不願「同行相爭」傷了骨肉親情。從親子關係上來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情人，但是作為「同行」來說，那無疑是他的小敵人。以致於當他遇到楊過，卻生出一種「敵敵為友」的知己感。

黃蓉一生與人鬥智鬥力幾乎沒輸過。自負聰明的朱子柳一輩子總是在跟她過招，即使闊別十餘年不見，當年的小姑娘已成中年婦人，兩人一見面還是要一面敘舊一邊各逞機辯鬥個高下，結果呢總是要輸她一籌。作為金庸筆下的女諸葛一號，一直被挑戰，從未被超越。即使在自己父親面前，黃蓉也不曾低過頭，當她遇上楊過這個小滑頭時卻是真心頭痛。

楊過乃楊康之子，光這一件就已令黃蓉忌憚不已。這位小爺打不得罵不得哄不行勸也不行，還牙尖嘴利睚眥必報，身為長輩，你既不能跟他計較，又不敢輕視於他，這個伯母真是比後媽還難當。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還有楊康的死，這更是一件說不得的事情。站在黃蓉這方來說，楊康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但是這個沒有見過面的父親在楊過心中卻是絲毫不容褻瀆的神祗。有這樣的關礙在，要這兩個人彼此信任幾乎難於登天。《神鵰》中一條線索貫穿全書，那便是黃蓉和楊過之間的猜忌，許多誤會也是因此而生。

在嘉興初次見面的時候楊過是個流浪兒，郭靖問他姓名，他因看不慣郭芙神氣，便對這家人無好感，使計騙郭靖說他叫「你老子」，黃蓉馬上認定這小兒絕非善類，再加上這小子明裡暗裡都幫著歐陽鋒，所以帶他到桃花島後明裡收其為徒暗裡卻不肯教他絲毫武功。在島上楊過賭氣蹈海自殺，她覺得他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一定要等到他真的沉入了水裡才肯前去相救。待到楊過成年出來闖蕩江湖，在郭黃夫婦組織的大勝關英雄大會上與全真諸子狹路相逢，他向郭靖哭訴全真教上下欺他孤苦年幼，打他罵他，不教他武功，黃蓉便絕計不信，並且出掌突襲以試他功夫。

此後楊過無數次搭救郭家老小於水火中，黃蓉每每事後感激他捨命相救之恩，末了只要有風吹草動便會馬上疑其人心鬼蜮。楊過身中劇毒仍拼力從金輪法王和李莫愁手中去救郭襄，她卻疑心人家是要她女兒拿去絕情谷換解藥。她在墮淚碑後偶然探到二人談論楊過，馬上便想到種種壞事，既懷疑楊過與蒙古勾結要對襄陽不利，又懷疑他也要辦一個英雄大會蓄意與她們夫妻唱反調。楊過為郭襄生日大費鋪張，她就認定楊過是要勾引迷惑郭襄使她動情然後將她拋棄，以報兩家宿仇，甚至懷疑郭襄在風陵渡口跟山西一窟鬼去了的那兩天兩夜已經跟楊過做成「好事」，一個母親如此揣測她冰雪清純的女兒，真叫人震驚。但是，也可以理解她的無奈心情，誰叫她的對手是楊過呢。

懷疑精神應該也算是聰明的一個LOGO。聰明人之所以難以取信，是因為他們懷疑一切，一切真理和真相都來自親身的驗證，讓他們放下懷疑，等於讓他們揮刀自宮。黃蓉懷疑楊過，楊過也在不斷地懷疑黃蓉。

黃蓉單獨留他說話，他懷疑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他懷疑郭靖夫婦不喜歡他，所以故意不教他武功而送他去全真教受苦，懷疑郭靖夫婦殺了他父親卻假裝大仁大義，連郭靖一個熱情的擁抱他都要運功護體生怕郭靖暗中加害。懷疑黃蓉幾次故意拆散他與小龍女。

他們是不光是懷疑彼此，對世間所有的人與事，他們都是如此態度。他們喜歡躲在面具後面佔據觀察高地，考驗他人對他的真心。

黃蓉初見郭靖時不但扮男裝，還要扮成一個髒兮兮的小叫化，等郭靖通過考驗之後，她十分鄭重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什麼稀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

楊過成年後到大勝關去見郭靖、黃蓉，自己也先化了一番妝，故意「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更把衣褲撕得七零八落，還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偽裝成一副潦倒不堪、窮途末路的樣子。」他的想法跟黃蓉當年是一模一樣的，我要是鮮衣怒馬，你對我好有什麼稀奇，我像個叫化子一樣你還能對我好的話，那才是真正的好。

除了懷疑精神，他們還有一大相同點就是防備心理。

郭靖受傷後要在牛家村密室療傷時，黃蓉怕傻姑泄露行蹤，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她殺掉一了百了。傻姑對他們沒有一點惡意，並且黃蓉已經猜到她與失蹤的曲靈風師兄有血緣或者師承關係，還是起了惡念。楊過在蒙古大營中初次見到周伯通，雖然覺得這人性子爽直可愛，但因為他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便心想「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

黃蓉對傻姑的一念殺機，楊過對周伯通的一念殺機，都是聰明人辦事的直線思維。楊康屢次作惡，郭靖總是想著要如何規勸約束於他，而黃蓉只欲除之而後快。因為，遇到麻煩人物的時候，聰明會馬上想到，「殺」是最可靠最有效的防患。聰明人多少都是有些冷血的。

拖雷帶兵來攻襄陽，郭靖直嘆「庸臣當道虐民誤國」，黃蓉的態度則是：「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當蒙古大兵壓境，馮默風向楊過勸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御外侮？」楊過答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找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什麼用？」二人的態度真是異曲同工，稱之為「同行」真是沒錯的。

黃蓉太聰明，她知道聰明人辦事要麼以自己喜好為原則，要麼以「有利」為準則，像郭靖那樣的笨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有板有眼有規有矩，根本不用揣測懷疑的，你盡可以把家國性命都託付給他，而聰明人的原則都不可靠，一旦聰明人起了壞心，那更是要為禍江湖後患無窮。比如楊康，這廝協同西毒殺了江南五怪嫁禍黃藥師，又在皇宮中為兄弟郭靖兩肋插刀，哦不，擦了兄弟肋下一刀，險些要了郭靖的性命，還企圖帶著丐幫投敵叛國。楊過之能絲毫不遜於他父親楊康，這樣的對手不容她不忌憚。

因此，黃蓉對楊過的敵意還可以說是溯之有源，而楊過對黃蓉的仇恨簡直是無中生有，只能用「同行相輕」來解釋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黃蓉便好心替楊過治傷，但這小子半點也不感激，回報以各種出言不遜、陰損諷刺，讓黃蓉從此對他產生了惡感。到了桃花島以後，黃蓉不教他武功，卻教他讀書，倒也不算虧待了他，至少她教他的那些東西都是派上了用場的，楊過長大後很少回想起母親穆念慈教過他什麼道理，黃蓉教他的「尾生重義」、「圍魏救趙」等等小故事他都記住了，他能識文斷字明理，可以說多虧黃蓉的教養熏陶。襄陽圍城時，要不是黃蓉與郭靖的一番捨身取義的對話使他幡然醒悟，說不定他早就走上歧途遺禍萬年了。

按理說，楊過應該對黃蓉感恩的，可是，聰明人天生的多疑、防備讓他們註定無法輕易地互相信任。黃蓉毫不掩飾對他的冷淡和厭惡，又加重了楊過的自卑，使他同樣也對黃蓉抱有敵意，待隱隱約約知道生父是命喪黃蓉之手後，更是視之為生死大仇。

在他們最初的鬥爭中，黃蓉一直是在佔上風的，無論從資歷閱歷、出身學養還是江湖地位來說，她都壓著楊過一頭。但是楊過擁有必勝法門，那就是——「男主角光環」。

為了平衡這二者的關係，作者設定黃蓉在書中大部分時候是一個孕婦，並且因為練功時岔了內息無法施展武功，因此男主角才有了斬露頭角的機會。大勝關英雄大會上因為黃蓉有身孕不便出手，所以要靠楊過出場與霍都相鬥，因此一戰成名。在此之後，孕婦黃蓉兩次落入金輪法王手中，都靠楊過相救。再往後，黃蓉生產時郭靖受傷，仍是要靠楊過出力守衛。

等黃蓉終於把孩子生利索了，她已經輸給楊過好幾場了，即使她在大比分落後的戰況下奮起直追，依舊沒把局面掰回來，因為她還有兩個豬隊友郭芙與郭襄在給她拖後腿。這倆熊孩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每次都要落在楊過手裡，郭芙在書中被楊過救命五次以上，郭襄這小傢伙更是，剛從娘胎出來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楊過的懷抱，長大以後更是不省心，被金輪法王綁在高台之上要做成燒烤時，集父母、外公黃藥師、周伯通、一燈大師等當代頂尖高手之力都無法救出，非要等到楊過出場才撿回一條命。沒辦法，《神鵰》是楊過的主場。

黃蓉對楊過的百般警戒提防基本都是明面上的，楊過對黃蓉的態度卻是十分複雜的。在「同行」的關係上，她是他的前輩，另一方面，她是他的長輩，甚至，接近於他的母親。他一方面懷著「莫欺我少年窮」的高傲要與她一決高下，將她打敗，另一方面，他卻非常微妙地想要跪倒在她膝下，聽她驅遣。當黃蓉向他表達善意或者接納，他頓時就像小蝌蚪找著親媽一樣，熱血上涌痛哭流涕，願意粉身以報百死無悔。因此，他一面不惜性命多番相救於她，一面又要跟她鬥智斗勇。黃蓉對他也是，一方面感恩他的捨身相救，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時時提防防備著他。這兩個人一手相握示好，另一隻手卻鬥了個不可開交。

他們二人之間，雖然同行難免相輕，卻也是難得的知音。甚至，我們可以說，黃蓉就是女版的楊過，楊過就是男版的黃蓉。亂石陣中共退金輪法王的時候，他們開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小玩笑。黃蓉要教楊過打狗棒法的心法，楊過大喜，卻十分狡猾地說「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不客氣地戳穿了他以退為進的小心思，說道：「在我面前，你又使什麼狡獪？」這個小屁孩的心思都在她掌握之中，反之，黃蓉的心思也多半能為楊過所料中。聰明到他們這個程度的人，著實不多，他們如果不能為友，那也是件頂遺憾的事情。

小龍女決定自盡之前向黃蓉盈盈拜倒，說道：「過兒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等於是向黃蓉託孤之意。她知道這世上只有黃蓉才能坦此重任。果然，黃蓉沒有負她所託，她編出「南海神尼」的故事，騙得楊過吃下了斷腸草，解了情花毒，留下了一條命。

孤兒楊過雖然叛逆任性，但是他人生的總綱還是深受了郭靖、黃蓉的影響，他們教給他什麼是大義，什麼是小愛，最終，他還是按照他們的期望，成了一名為國為民的主流英雄。

黃蓉嫁給郭靖，為的是滿滿的安全感。楊過死磕小龍女，也是為著滿滿的安全感。巧合的是，郭靖和小龍女都是世上為數不多的能練成雙手互搏的人，而黃蓉和楊過這兩個聰明絕頂的人到了一起，卻是同性相剋同根相煎，四手成二，左右互搏。他們同是主角，同是「好人」，卻打破陳規成了一對敵人，私以為，《神鵰俠侶》能夠如此好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為楊過與黃蓉的「龍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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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湘，湖南人，居雲南，新浪微博：西湘君 公眾號：販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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