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京西年味兒三題

趕年集中國論文網 http://www.xzbu.com/5/view-6053015.htm  但凡農村有集市的地兒,約定俗成,集日或逢雙兒或趕單兒,每月出現幾回,習以為常。唯有臘月二十八這一天趕集,意味獨特,各地均稱為「窮漢子集」。   怎麼叫「窮漢子集」呢?你可以掐指算一下:離大年三十,還有幾天?家境稍富裕者,已在此之前,將年貨購置齊,就等過年了。而實在混不上來的,就只剩這最後一次購物機會,再也怵不過去了。年,有錢沒錢的,都要張羅過,所以,貧困家的男人不管從哪兒拆借來錢,總要在這末一個集日像模像樣購點兒東西,給家中眼巴巴的老小一個交代。   ――要不怎麼說「年關」呢。   京西坨里,是一方古鎮。它的東面和南面連接華北大平原,四通八達;它背靠的,是西北群山。從百花山以下,一百多里長的山谷,以此地為門戶,各個山村的遠行者不經由此處,別想進京下衛。獨具的地理條件,極易形成集市。古鎮本身自來繁華,卻又因河套溝礦山、果木出產豐富,平日南來北往的客商和騾馬車輛絡繹不絕,因此這兒的集市一二百年來紅火持續。方圓百餘里,若言「坨里大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集市的確切地點,雨季時在村西鐵道旁,到冬天,挪到村中心的老河溝。這改了的地兒,於外鄉人更好憑記:有歲月悠悠的關帝廟,有又粗又茂盛,直衝雲霄的大楊樹。   剛才說了,坨里平時的集日,就撲臉兒興隆,何況到了臘月二十八,多少人心逐這一集,就更顯縈魂處格外膨大。   賣白菜的騾馬車,最早進入集市。他們或於頭一天晚上住進了馬車店,或者起五更趕來,馬車上蒙蓋白菜的稻草簾兒和賣菜人的狗皮帽上,都掛了冰霜。他們將騾馬卸了套,給牲口攪拌好草料,便興緻悠悠從四處撿來碎柴,一邊蹲著倚菜車烤火,一邊等候時辰。   待大楊樹頂兒罩上了太陽的紅光,東南西北做生意的人,就像潮水一樣,陸陸續續趕來了。馬鞭聲、驢叫聲、人喊聲,各種聲音匯合,漸漸使空曠的集市熱鬧起來。   各自佔好了攤位,一撥兒賣鞭炮的先綳不住勁,個個逞強。他們將最響的鞭炮用竹竿兒挑著,連放幾掛整鞭。間或有「二踢腳」,「咚――」「砰――」響起。   鞭炮聲猶如出場鑼鼓,向四面八方宣告「開集」。遠遠聽得響聲,禁不住誘惑的,就數各家的男孩兒了。大人還要沉沉氣,而小男孩兒卻誰都不依,用胳膊肘、肩膀兒磨蹭坐炕沿的大人的腹部,嘴裡哼哼哧哧督催。這時,當爹、做爺爺的,再也架不住,沖屋內人響亮地喊一聲:「走――上集!」便低頭再扎一紮腿帶兒,起身抓起牆柜上的「捎馬子」,或出屋挎起背筐,拉著戴虎頭棉帽的男孩兒,興緻濃濃地邁出了院門。   一路上所遇,縷縷行行,俱是趕集的人。   坨里大集年節火爆的真容,登時在人們眼前展開:好大的集市呀!攤位一個挨著一個,從南大橋一直通到北頭的石梯村,足有三五里地。河溝兩旁全擠滿了攤位,只留中間一小溜兒走道容行人過往。隨著逛集的人不斷湧入,賣東西人漲滿了情緒,他們時而扯開嗓子大聲地吆喝,時而與趕集人攀談生意。嗡嗡鏘鏘之聲,烘熱了這一塊土地。   集市上擺列的年時物,看似駁雜,然場地割據卻有序。賣大宗與賣大宗的組合,賣零散兒與賣零散兒的聯體。還有這般情形,一種主要什物旁邊,有相關的小品種相隨。   年前幾個集,白菜永遠是大宗貨,一串兒馬車,常常十幾輛。賣菜人敞開車尾巴,手提一桿大秤,向過往行人誇獎他的青口菜,多麼抱心,多麼瓷實,「開鍋即爛」。插在各個馬車的空當兒,就還有賣脆水蘿蔔、燈籠紅蘿蔔、胡蘿蔔、香菜、大蔥、小干白菜、粉條兒、蘿蔔乾兒、豆腐絲、豆腐的。   賣炮的自然會找賣炮的。販運工具,除了驢車,也有人力「排子車」。他們在集市上,表現最歡。圍觀者中,圖熱鬧的,要比買炮的人多。而往往看的,攛掇賣炮的「試聲」,更起勁兒。賣炮的也禁不住起鬨,叉開大腿,站車轅上,你一掛,我一掛,又是「噼里啪拉」,又是「咚――」「砰――」大楊樹上做巢的雀鷹,被時時驚起,圍著樹頂盤旋。樹下周遭看客落了一身炮仗皮兒,嘻嘻樂著,過足了不買炮而聽炮的癮。   賣豬肉的夾在了集市中間,場面也不小。一字大木杠排開,大鐵鉤子吊著一扇扇鮮豬肉。圍攏肉攤兒的,以中年漢子居多。他們總是耐著性兒等,總是橫著手指,量有幾指厚的肥膘,都願意買肥的。買肥肉,解饞,還能煉一些油。磨蹭來,磨蹭去,咽著唾沫兒等待,這還算有錢的。真缺錢的,他肯定不瞄後臀尖,而是盯著血脖子,或者肉案底下的頭蹄、「軟下水」。   賣煙葉兒的必不可少。有敷弄平整,一片片兒綁在一起的「襁子煙」;有不事敷弄,也捆成把兒的「綹子煙」;還有將青煙耳子揉碎,摻兌了開黃花的煙的碎末兒,又稱「黃花煙」,又稱「蛤蟆煙」,吸一口嗆倒人的土旱煙。蹲在煙攤跟前的,多數是扣著氈帽殼,上了年歲的男人。賣煙者先讓他們嘗上一鍋兒,然後介紹名產地是夏村「王家疙瘩」,他施用了多少醬渣肥,這煙怎麼「不要火」「灰白火亮」,等等。見買煙老人舒展皺紋,喜形於色,向棉襖襟里掏錢,這賣煙的也就端起了秤盤兒。   紙製品怕風吹日晒,避風背陰的地兒,向來為賣家的凈地。賣年畫兒的,賣財神爺、灶王爺、門神爺像的,賣窗花兒、掛錢兒的,賣燒紙的,賣高香、蠟燭的,總會扎在一堆兒。賣刺繡所用花紅線兒的,賣木梳、腿帶兒、老太太束纂兒用的青絲網的,也常在紙品旁出現。年畫出自天津「楊柳青」,小四扇兒、八扇屏,描繪《西廂記》《三國演義》裡面的故事,且有傳統內容「二十四孝圖」等等。連軸兒畫,買的人不多,愛買的是期吉利的「肥豬拱門」「胖小子抱金魚」「春耕圖」等單幅畫。有些紙品,買者儘管直說「買」或「揭一張」,唯獨買神 圖,財神爺灶王爺門神爺像,有忌諱――一定要說「請」。   做山貨生意的,是背簍子來的山裡人,他們的攤位一般距鬧集較遠。所賣山貨,即食吃的,有桃乾兒、杏乾兒、梨乾兒、柿餅兒、黑棗兒、山楂、凍柿子、紅肖梨;燉肉的作料,花椒,也在地攤兒。草編、秸稈編,有大小絳篷、大小鍋拍兒;荊條編織物,有籃子、背筐、抬筐、簍子、畚箕、雞籠、烘籠等製品。   永遠,永遠,兒童都是社會消費的重要群體。年集這一場大戲,離不開孩子們登場。供孩子現場吃的,有又酸又甜的山楂糕、冰糖葫蘆;有粘掉牙的關東糖;有煮在大銅鍋里冒泡兒,吃一碗可以熱身的燉炸豆腐或豆腐腦。且樂且食的,是吹糖人的巧手食品:揪一丁點糖面,在手心搓一搓,吹出來的公雞、猴子、老鼠,特別像,看稀罕,又好吃。供孩子娛樂的,風車、撥浪鼓兒、玻璃球和用竹片兒去撥的小洋人畫片兒不算,泥玩具就好多種:有面頰描紅了、通身上顏色、眯眼睛樂的胖泥娃娃;有大小不同的泥鴣鴣、泥哨兒、泥公雞。玩具都掛了色兒,露出葦子節兒氣孔,上嘴一吹,就發出「嗚嗚」的響音。都很便宜,小孩兒使舊膠鞋底兒、碎鐵、牙膏皮兒換也行。孩子們把玩具得到手,就一路捧著吹,泥玩具上的顏色,會因潮熱的呼氣,將挨著的嘴唇、鼻樑蹭上紅,又染上白。看著特別可笑,又可愛。   在坨里大集,讓孩子記憶終生的,是看「拉洋片兒」和「五河漂子」。   看走鄉串集的藝人「拉洋片兒」,孩子們從那個木匣子的觀望孔,看到裡面許多稀奇八怪的東西。隨著藝人拉線繩變換畫片兒,西洋人、大洋船,打打殺殺的人物,沒見過的西湖景,神氣活現都出現在眼前。每變換一個畫片兒,旁邊藝人還照著畫片新舊內容,老腔老調地唱上一段。一段唱完,該翻片兒了,藝人會手腳並用,擊鑔、敲雲鑼。雲鑼聲止,換了又一個畫片兒。如此循環放映。觀看者,或者站立,或坐在板凳上。小孩子的眼睛夠不著畫框,遂急著瞧,便由大人托舉,或騎在大人的肩膀上,伸長了脖子看。   對於農村孩子,觀看「拉洋片兒」,應該是他們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於其早知曉地理風情和人間萬象,具有啟蒙作用。   看半癲半傻的「五河漂子」,也是孩子們奔集上的念想兒。他逢集日必來,老老少少稱他「五河漂子」。他的打扮:頭扣一個無底兒的破洗臉盆,盆頂上綁一個用麥秸填滿腹腔、猶似活物的貓,貓尾巴垂在後脖頸上。他一年四季敞胸露懷。現時,破棉襖、破棉褲嘟嚕棉絮,分不清楚是什麼鞋的鞋面上捆綁著麻繩、稻草,腰間束一條鐵鏈,鐵鏈頭上又掛著一把二三尺長、鐵片砸的大鐵刀。他的言語特徵,愛說「五」。方晃入逛集的人群,即旁若無人,一迭聲高誦「五台山,五熱鬧!」集市上,他是被嬉戲的對象,當時他的年紀,大約五十歲上下。眾人起鬨,讓他「拿大頂」,他就蹲下,念叨著「五剛立――五剛立――」頭戳地表,將雙腿對齊了慢慢揚起。幾次三番,他也累得氣喘。再催促他表演砍肚皮、吃沙子。他就聽話,鼓起軟塌塌、一層黑泥的肚子,拿鐵片刀「嘭」「嘭」朝肚子上砍,肚皮上留下五道經久不消的白印兒。吃沙子,也真吃,隨地抓起沙子,連吞進五口。粗俗人對他有虐待的意味,他渾然不知,而孩子卻覺得他是有法力的神人,一群小不點兒跟隨他屁股後頭,「喔」「喔」嚷著,給他助威。他乞食的方式也特殊,不直接要,而是將身子在吃食攤前一立,言道:「我來啦!」攤主即抬頭,會意地給他一點吃的。   這個流浪漢,給逛集的孩子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臘月二十八這一集,收集比較晚,差不多挨到日落西。集散人空,河溝里留下一堆堆騾馬糞,留下一片片菜幫和一地炮仗皮。   有老婦人拾柴草,撿菜葉兒。   有幾隻野狗,尋來找去。   「好過的年,歹過的春。」這一言說事理的口頭禪,總有些悲涼、凄苦在其中,像無法驅散的烏雲一樣,於塵世節期逐歡之際,依自籠罩農人的心理,連笑也奉行不徹底。倘有個別戶家庭,到春節也聞不到葷腥,見不到鞭炮,小孩兒哇哇地哭,婦人唉聲嘆氣,這男主人也要硬下心腸,忍受那番鑽心的疼痛……   唯其生活酸痛艱辛,方使過來人記憶得深。   集市裡沒有賣糧食的。憑這一點,今人就可知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村和農民是什麼境地。   時光接續既往,情景卻不同了呀!那昔日令成年人刻骨銘心的糾結,已一去不復歸。 祭祖  年三十,祭祖上墳,是這一日京西人家頭一件大事。   此前數日,則是為迎接先人和神「駕臨」,與全家團團圓圓過春節,作準備。   臘月二十三,小年兒過後,「忙年」便鋪天蓋地:仔仔細細打掃庭院,砸好了煤塊兒,劈好了木柴,節期各種吃食,蒸、煮、烹、炸、燜、燉,陸續備齊。到了年三十,屋裡屋外,一切應事環節,安排就序。   愜意而成功的氣象,展現眼前――   暖融融的土屋,新糊的窗戶紙,花花綠綠的窗花;挨條山大炕的正牆,貼上了春條、小四扇兒和「大胖小子抱金魚」的年畫;房梁斜跨著貼了「闔家歡樂」「人口平安」紅紙字條;大牆柜上「招財進寶」、小倉櫃「黃金萬兩」的斗方,是集字組合,每處的四個字,都以偏旁部首銜接,匯總成一個大字;門邊貼了紅對兒,門楣懸了掛錢兒,門上貼了門神。迎面牆的牆壁,大大的福字斗方下邊豎著貼「出門見喜」或「抬頭見喜」的吉慶字幅。   辭舊迎新之時,一年的活計告一段落。宅院里,也著筆墨,糧囤上貼「五穀豐登」,豬圈貼「肥豬滿圈」,牲口棚貼「槽頭興旺」,碾框貼「青龍大吉」,磨盤合扇處貼「白虎大吉」;馬車轅一副對兒「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永不更改……   臨街兩扇大門,是兩個鮮紅耀眼的「福」字斗方。   與院子內外紅光悅目,墨跡生輝,迷倒人的情形不同,土屋內還有莊戶人家的一團純良和肅穆。   塵封一年的家堂,被「請」了出來,懸掛在堂屋正面牆壁的正中。老家堂上,松、鶴、鹿的古樸圖案,上托著密密麻麻的先人名諱,滲出一脈相傳的歲月蒼茫。兩側懸掛一副對聯:「靈爽世憑宗祖澤;頻繁時事子孫新。」意味深長。家堂下,條案上的神主匣,拿下了木罩,安放以小楷書寫、字體端莊,列祖列宗的靈牌。八仙桌子,掛了圍桌兒,桌前面,鋪好了行拜禮的祭墊兒。桌案上邊,為四干、四鮮、四食、四菜,十六碗大供。每碗供品,上邊擺一片兒鮮艷的胡蘿蔔,胡蘿蔔片兒之上,各插供人兒。供桌的祭品前,香爐中數支細香和蠟扦的兩支蠟燭點燃,青煙裊裊。兩側香筒、燭台,擦拭得乾淨利落。以上恭謹禮數,是讓「老祖兒」和各路神仙安然歸位,天地人神得以濟濟一堂。   屋子裡面,盡數布置周全了。年三十這天,從清早起,至中午前這一段時間,各家子弟要親身去家族墳地,「接」老祖兒回家過年,以表示子孫後代事孝的至誠。   墳地有遠有近。遠地兒,有數里路;近地兒,則在村旁。然不管遠近,家人必須親往。   老墳地的地勢也不一樣,有的設在平地,有的設在了偏坡山崗。老墳地的平面形態,猶如撐開的傘,頂尖部分為一世祖的高丘,其下,墳丘一層比一層寬度加大,終而成為一個向中心輻輳的傘裙兒。就墳數瞧,譜系已不知經歷了多少代。還從那墳圈裡各種粗大的柴樹和不易長大的酸棗樹、山荊子樹看,看那酸棗樹都長成了水桶粗相、山荊子形成了冠狀樹,遂由此揣度出先人於此一方水土棲身,篳路藍縷、拓田興耕的久遠,並由衷萌生崇敬和珍視一脈血親的感懷。   去祭祖上墳,一門大家庭,「五服」之內的一茬兒弟兄,也會相約一起去。那隊伍就很浩大,一二十人不止。在鄉親面前,表現了家族的壯觀,也顯示了和睦向善的門風。當這一撥人說說笑笑走過村莊,會使單門獨姓的人家艷羨。   一路上,腳前腳後會遇到年齡不一的同行者,還能遠遠見到各個山坡、各塊農田上墳人的身影。   奔墳地去的人,都攜帶供品,盛供品的器具,簸箕、籃子、背筐、托盤等,各不相同。但是,家什上面都蓋著毛巾或者豆包布。   至先人墳前,先用手將墳前一片地兒的雜草、落枝清理一遍,然後一一擺供品。除了三十晚上家人吃的一樣餡兒餃子,供上四碟,還有乾鮮果品。然而,不管是四碟、六碟、八碟……每碟兒里的數量一律為「四」。此講究,在於有「神三鬼四」之論。先人為凡體,襲數即為「四」。供碟擺好,繼而將酒斟滿酒盅,放好筷子。這樣,先人就可像在人間一樣,享用了。一切置妥,上墳來的弟兄,依次向自己的父輩先人磕頭。輪番跪拜,磕過了頭,就該由其中一二人供冥幣、燒紙錢了。手執一沓冥幣點燃,徐徐燃燒,擲於地表後,再接著續。眼看著它在冷風裡嫣嫣地燃,手一次次將紙續進火堆,邊燒紙邊念念有詞,小聲叨念。先向先人表達孝敬之言,再敘說家族裡一年間的變化,出現的喜事。諸如:長孫結婚啦,女兒出嫁啦,重孫子又降生啦,蓋了新房啦……只要家族裡面值得慶賀的大事小情,俱可陳述。並將新一年的企求打算,也於墳前訴說,以祈先人庇護。   傾心傾意的樣兒,以及帶著俏皮語調的言辭,與先人在世,對面交流時分毫不差。   一臉的虔誠,一臉的仁厚,欲讓先人知。   傾訴的時候,若見喜鵲立在寒梢上「喳喳」叫,更會以為「先人顯靈」,禱告者心裡,就漾起茁茁的興奮。   一俟禮數告畢,即於墳地燃放鞭炮,以敬肅之音呈報天庭。   心到神知。祭祖人懷著對祖先禮成之後的滿足情愫,懷著對當晚闔家圓融場景的憧憬,一路說笑著,迤邐而歸。   三十晚上闔家團圓。三十晚上鞭炮喧天。三十晚上匯演人間盛典。   大年初一,祭祖仍在繼續。初一早晨,主食吃素餡餃子。為敬戴先人,第一鍋的餃子撈出來,要先給祖宗牌位擺供。依然是四個碟兒,每碟放四個。並擺好酒盅、筷子。接下來,一門男性老家長給祖先施了祭拜禮後,膝下子孫輪番給祖先、給家長、給兄長、給姐姐,一一行禮如儀。   家庭之禮行過,遂團團席炕而坐,卻不敢耽誤時間,抓緊吃飯。此般約束,既恐吃飯中途來拜年的,受干擾;又惦記早出門,到別人家,去給別人拜年。   一個家族,各成員家庭,必然要去。一條街、一個村莊的熟戶,也不能丟下。   快樂的時光,總覺時間過得快。   轉眼到了初三。   初三的白天,仍然是除了吃,就是玩兒。   到晚間,情形有變:吃晚飯時刻,暮色四合,臨街的門口旁,燃起一堆堆火焰。那是在燒冥幣。依然有禱告、有祝語。一陣鞭炮響,送老祖宗,使老祖宗們腳踏祥雲回天。   吃過晚宴,收拾供桌,收拾殘羹余飯。將家堂、祭聯摘下,重新包好,入櫃收藏;將神主匣,再罩上布巾。一切恢復如初。   心緒既豪壯,又戚戚、纏綿。   ……   很長一段時光,古典式祭祖形式消失。   至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世風有了變化。各地興建公墓,公墓成為大眾延習之所。   由於舊式村莊改造,由於城市化佔地,由於許多農民搬遷,使得許多農村家庭遊離於故土之外。舊墳難全,遂將先人骨殖和新去世的親人,葬於公墓。   百姓的日子,總體上還是變好了。禮義廉恥,親情歸屬感,在隔膜了若干年以後,從心窩復甦,蠕動起來。   公墓祭祖的氣象,年勝一年。在早,有騎自行車、三輪車,開手扶拖拉機的,也有開麵包車、大卡車的,等等。而後,代步工具逐漸「升級」,自行車、人力三輪兒,變為了電動三輪車,大卡車變為了轎車。轎車類型之廣,彷彿辦車展,夏利、桑塔納、捷達、現代、奧迪……各式各樣,豪華的賓士、寶馬等等,也不鮮見。男女老少,黨政軍民,於各不相干處,來一次大聚會。   供品確實豐盛了,檔次也高了。且伴有紙花、鮮花、金錠銀錠,一簇簇一堆堆怦心耀眼,墓地就呈現一片繽繽紛紛、花花綠綠……   是春天來了嗎?不是。   只須聞一處鞭炮最持久、音響最嚇人,見哪裡擺得最炫艷,便可斷知行為招眼者的身價。其意既有自身的張揚,亦有為其先人「拔份兒」的含義。   世俗的輕狂、浮薄,侵入了冥冥世界。   其實,這麼做真不符合先人做事的習性。世代農家人,講厚德,求樸實。生活的哲理,是「夾著尾巴做人」,「十分伶俐用七分,留下三分給兒孫」,勸誡後輩莫將「勢」使盡。   從尊崇文化上說,節,在《說文》上解,就是竹約。約,為纏束之意。以竹節的節,引申出節制、管束的意思。節日,就是自我節制、管束、停頓的日子。中國的節,一般都是停下來,以古老儀式、細節,追思先人之德,懷念故舊之情。春節從祭祖開始,清明思念祖先,中秋懷念親人……所有的節日都是要回到對先人、歷史、經驗的紀念、沉思上。   但無論怎麼說吧,這般人的舉態,也比樓群里終日追著寵物,於年於節忘了遠天遠地先人的人要強。   總而言之,他們還存有善念,明白自己身從何來,承傳著敬祖報本的餘緒。   先人沉睡的落寞墳壙,而得兒孫緬懷,那是一脈血緣的認同,是心性由蕪雜而凈化,單純的回歸,亦是哺育家國之念的良性基地。   今人,季羨林先生的學問應該說做得很大了。他精通東西方文化,對於瀕臨滅絕的東方文化希伯來語的學術研究,當是世界上研究者甚微中的頂級一人。而他在九十歲以後返歸故里,是距其母親的墓地很遠處,下車步行,痴痴,踽踽。至於墳前,長跪不起,眼睛裡盛滿了淚。發出來一個聲音:媽媽,我以後也要睡在你的身旁……   賢明所示傳佈於今,令無數人生髮感慨。   這便是凡情樸素,對於人的影響力。   舊時農村的老墳地祭祖,沒有驚動天,沒有驚動地,而是將人性之中最柔軟的部分裸露出來。   ――質而實綺,癯而實腴。 守歲  七十歲有個家,不如八十歲有個媽。   家中有老母惦記,遂於年三十這一天,熱烘烘奔回京西鄉下老家。   比之於老母,兒子也白髮斑斑。見高堂音容俱爽,就感覺生身之處的柴門草舍,亦如同弘宇明軒那般豪壯。   塵封一年的家譜,由兒親手掛上;大門口的「福」字和對聯,由兒的手張貼。老媽媽顛著一雙小腳兒前後跟著跑,她要看到,猶讓她喜盈於懷的,就是兒子進家門此一時的這個表現。   在祖宗的牌位下邊擺上了供品。做好了團圓晚宴的一切準備。一長串紅油紙封的整掛鞭炮搭在了香椿樹枝上,等待傾聽它的響音……暫時沉靜時刻,遠處傳來了鞭炮聲,近鄰的禮花也紛紛飛上天。這時,兆示本宅門人丁興旺的鞭炮,便於晶光采煥之中點燃。   閃著吉祥光色的彩影,映進了老屋的玻璃門窗,老媽媽以不減當年的洪亮嗓音,快活地宣布:「開飯!」   其樂融融。室外喧嘩與屋內的輕盈笑語,匯成了一片。   嗑瓜子兒,剝糖果兒,飲茶水兒,看「春晚」,拉開了鄉間一年一度守歲、一台春之年戲的帷幔。   「過年了!」「過年了!」   老媽媽並不注意觀看電視中的節目,也不參與八仙桌上擺開的撲克牌大戰。她只於屋地上扭搭,獨自重複這一吉祥話兒。   一爐煤火,升騰著快樂,將兩間土屋炙得暖暖和和。   鞭炮聲於午夜,再一次蓬勃作響,而音聲逐漸稀疏以後,老媽媽建議大家不必玩兒一宿,可以隨意休息。   她跪趴在炕上,先給兒子焐好了被窩兒。   按照鄉俗,年三十的燈火不能熄。躺倒睡下了,燈光仍要保持徹夜通明。   自己在土炕上躺倒,入了被窩,而思緒盤桓,不得安眠。   身下的這一條土炕,曾有過自己兒時的尿跡,曾屢屢見過母親盤腿坐在炕席上,給自己縫補衣裳。那時的母親是青絲滿頭,面駐容光,雖則家庭貧窮,然處於生命旺季的母親,對於隱乎胸間的人生期待,十分豁亮。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就從那一時起,從那個時刻看母親一針一線地納補鞋子和衣裳,就把心性養成。所觀察到了的母親為兒的操勞,使自己早早地立下了報答柴門的志向。   莊戶人家也循舊禮。祖父母在世時,對母親約束甚嚴,母親向來是低眉順眼,不敢以高聲應對公婆,只有到了年三十,長輩才給她鬆綁。「打一千,罵一萬,全憑三十晚上一頓飯」,是她一年裡的期求,這一句鄉下諺語,含有柔化舊禮法的力。   土屋內外,處處有母親灑過汗水的痕迹,也處處有她體溫的余香。由於她善持家務,度日節儉,而使得當時的九口人之家,吃,有得吃,穿,穿得上。未曾在災年波及面甚大的民眾缺糧時,而發生大的家庭恐慌――這在貧窮的年代裡,是何等的不易啊!   心從孝順,而又尊香火傳續。她於中年之際,以無愧怍之心,送走了她的爺娘,又於貧寒歲月里,將四個兒郎培養成了讀書人。   歡欣與凄苦,都曾於兩間土屋中發生,然而,那也是歲月給過眼人釀造的瓊漿。   而今想明白了,為何四個弟兄輪番請她去住樓房,「享清福」,她一次次地拒絕。原因就在於,這裡,這個農家院兒中埋藏著她太多的記憶,埋藏著她種植的希望。   她就是庭院里那一棵老槐樹啊,繁育了子孫,有一茬茬幼樹長成,行將替代老樹,而她的那棵老樹卻仍於舊土上頑強地守望。   她有放風箏人一樣的打算,任憑風箏飛得再高再遠,而經過她拽線兒的手,一個個出走的兒郎,也必然回歸到她的身旁。   ……   「小孩兒盼年,老人怕年。」此話怎講,又是誰說的呢?是爺爺。   那也是春節當中,見小孫子們屋裡屋外一個個歡蹦亂跳,他觸摸酒杯時所講。   幼小時,不省其意。過年多好,有何可怕的呢?而今,已體會到了這一意境的蒼涼。   連自己的頭髮都已經斑白了,昔日的小兒郎,今時也有了孫子,童心哪個還撐著?太陽系中黑洞的具象,映襯了人類的生命,也將由血肉紮實而萎至軀殼蛀空一樣,逐漸奔往大荒,融入那氣態的微茫。   於幽思夢想之際,發覺炕之一端有聲響。是母親坐起來了,她又將一條新被子蓋在了兒子的身上。此時,不能夠驚動她,不能睜眼,要順從她自作的主張。   炕,已被柴草燒得很燙了,而又添了棉被,更覺卧腳處如暖爐里一樣。現在,燙身的已不是那條土炕了,而是老娘之心。母子情深的一股暖流,將兒子在外闖蕩變得麻木的心,竟鬆軟起來了。   ――在母親的眼中,兒子永遠是嬰孩,永遠需要她的愛護。   ……   「寧使身子受苦,不使臉皮受熱。」這句話又是誰講的?是自己的老娘。那是兒子走上了工作崗位以後,為公家做事,母親的時常教導。而今,可以坦然相告:她養大的四個兒子,沒有做出一件讓她傷心的事,沒有一個被別人戳過後脊樑。   寒門出孝子,寒門也撫育忠良。今時思量,人的一生,幹啥都一樣,但必須把心擱周正。不管前程走多遠,永不失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記得武則天傳於後世的造字,造了十七個(若言十八,有一個字為兩種寫法),其中的「人」字,是由上邊一個「一」,下邊一個「生」組成。此字可會意理解為,人是否成其為「人」,並讓世人認可為「人」,他要經過一生的修為才能夠達到。還記得,有幾副古聯,對於修德潤身極有益處。其一:讀書好,種田好,學好都好;創業難,守業難,知難不難。其二: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其三:竹以虛受益;松因靜延年。於此,且允許信服者附以村言:橫披皆可用「善是福源」四個字呼應。將這幾副對聯領會深了,總會得到蒼天佑助,不致發生心靈的恐慌。   若將人比喻成莊稼,並以傳世忠言作農家肥為養料看待,也有意思。那上述的幾副聯,便不是以科技手段合成、催植物瘋長的「尿素」和「激素」,而是由莊稼秸稈還原、持久性高的底肥。有它作護身寶,可使生物物種的本色不褪。   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   感謝上蒼,感謝上蒼,將我降生於柴門農家!   責任編輯 王 童

轉載請註明來源。原文地址:http://www.xzbu.com/5/view-6053015.htm


推薦閱讀:

中國「年味兒」香溢世界
年味|正月初五迎財神,這些習俗和禁忌你真的懂?一年的財運就看今天了!!
滷味中的濃濃年味
探尋年畫之源,喚醒記憶中的年味兒
兒時的年味,永遠飄香!

TAG:年味 |